斯里兰卡花边华丽雨林 ( Poecilotheria ornata ) ，一种斯里兰卡特有的蜘蛛，被广泛交易导致濒临灭绝 | 图源：nature.com

　　 导  读

　　眼下，蜘蛛与蝎子越来越受到宠物饲养者们的欢迎，由此也带来蛛形纲动物的贸易繁荣与乱象。虽然许多人认为无脊椎动物贸易不会对物种生存带来风险，但从现有数据来看，一半以上的无脊椎动物物种可能都在贸易中。目前，学界尚无法量化野生捕捞对这些物种的影响，但缺乏全球监测令人担忧。

　　访谈、撰文|王雨丹

　　责编|钱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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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世纪时期，意大利城市塔兰托一带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发病的人会进入催眠状态并疯狂跳舞。据传，这是被当地一种名为塔兰图拉毒蛛（tarantulas，又名狼蛛）的蜘蛛咬伤后所致，人们认为被咬后需要用尽全力跳舞以出汗排毒。这种病因此也被称为塔兰托舞蹈症（tarantism）[1]。

　　人类很早就知道，被蜘蛛叮咬之后可能会中毒甚至死亡，因此对蜘蛛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

　　而这个故事中的塔兰图拉毒蛛，部分确实能分泌毒液，叮咬后可能给人类带来危险。

　　但如今的塔兰图拉毒蛛（一般称之为捕鸟蛛），已经常在宠物店出售而广为人知。实际上，除了各种蜘蛛外，同属蛛形纲的蝎子近年来也常被当做宠物。相比猫狗等体型较大的哺乳动物，蛛形纲宠物体型小、占用空间小、维护成本低，主要护理需求仅是定期喂食和清洁住所，因此受到许多宠物主的青睐[2]。

　　除了蜘蛛和蝎子，蜥蜴、蛇，鸡鸭鹅、羊驼、蜜袋鼯等新式宠物也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喜爱，它们有别于猫、狗、鸟、观赏鱼等传统宠物，也被称为异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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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球“异宠”热

　　据《2021年中国宠物消费趋势白皮书》[3]，宠物类型仍以犬猫为主，不过已经有更多一线城市居民和90后因为身份和个性原因养水族或异宠，多类养宠成趋势。在各种异宠中，鸟类、爬行类和兔子类均占到9%，啮齿类和两栖类相对更稀有，占比分别为6%和4%。异宠类由于小众化、不常见，在线上购买的比例相对较高。

　　艾瑞咨询发布的《2021年中国宠物内容价值研究白皮书》显示[4]，在宠物品类分布上，猫和狗仍是最主流的宠物类型，而满足用户猎奇心态的异宠内容受关注度逐渐上升，在萌宠内容热度中占比在5-15%之间。

　　据《2021年中国宠物消费趋势白皮书》，异宠中鸟类、爬行类和兔子类均占到9%，啮齿类和两栖类相对更稀有，占比分别为6%和4% | 图源[3]

　　国外某宠物网站上所发布的塔兰图拉毒蛛养殖“攻略”| 图源：thesprucepets.com

　　全球每年野生动物贸易额高达数十亿美元，影响着大多数主要的分类群。日益增长的全球宠物贸易之下，是处于危险之中的野生种群。野生动物贸易是生物多样性丧失的主要驱动力，但许多无脊椎动物的贸易影响往往被忽视，尤其是蛛形纲。[5]

　　如今，在线贸易已成为全球异宠销售的主要组成部分。2022年5月，Nature上的一篇文章探索了蛛形纲动物的全球贸易模式[6]，研究人员开发了一种算法来扫描在线销售蜘蛛、蝎子和鞭蝎的网站，包括那些代表实体宠物店的网站，超过1200种蛛形纲动物（包括蜘蛛和蝎子）已经或目前在互联网上出售，但只有不到2%的物种受到国际贸易协定的管制（不到300种）。这种贸易的影响尚不清楚。研究小组说，如果没有适当的监管，可能变得不可持续，并损害野生种群。需要更好的监测来防止一些蛛形纲动物濒临灭绝或灭绝。[6]

　　印度西高止山脉发现的一种塔兰图拉毒蛛 | 图源：wikipedia

　　该研究所有的分析都包括三个主要的高度交易的蛛形纲动物：蝎子、蜘蛛和鞭蝎。研究人员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九种语言，在谷歌搜索引擎关键词搜索现有的蛛形纲动物销售网站。共有1264个物种出现在贸易数据库或在线蜘蛛销售网站上，其中，蜘蛛903种，蝎子350种、鞭蝎11种。在这些物种中，70%以上仅在线销售。

　　1975年，为避免国际贸易对濒危野生动植物的生存造成威胁，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起草了《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7]，禁止对濒临灭绝的物种进行国际贸易，而该公约目前仅涵盖了2%的潜在贸易物种。CITES旨在确保野生动物贸易是可持续的，但它主要侧重于大量交易的最具经济价值的物种，而留下可能有利基市场、鲜为人知或范围有限、不受保护且易受贸易影响的物种[8]。由于政治、公众和科学观念上的偏见，无脊椎动物在保护政策和实践中经常被忽视。因此，它们的保护资金长期不足。CITES曾在会议上表示[9]，在规范物种贸易上，包括大量低价值物种的实施成本高得令人望而却步。因此，数以千计的贸易物种在很大程度上仍未受到监测。

　　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执法管理信息系统（LEMIS）记录了向美国进口的野生动物，包括来源（来源国、人工饲养或野外来源）、目的地及其他信息（例如是合法贸易还是查获案件）。[10]在Nature的这篇文章中，将收集到的数据与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执法管理信息系统（LEMIS）数据库和CITES的现有贸易数据库进行比较后，研究人员发现，从2000年到2021年，77%的帝王蝎是从野外采集的，其中有100万只进口到美国。超过一半的塔兰图拉毒蛛正在交易，包括600,000只智利火玫瑰（Grammostola）。该研究估计，商业交易的蜘蛛和蝎子中有三分之二是从野外采集而不是人工饲养的。[6]

　　2003年，国外某野生动物销售网站上出售的蛛形纲物种数量仅为150种，但到2016年，这个数字增加到近600种，这表明蛛形纲动物饲养或在线销售越来越流行。

　　国外某动物销售网站上出售的狼蛛 | 图源：ms-reptilien.de/

　　爬行动物的主要消费市场位于欧洲和北美[10]，但近年来国内的“异宠”热也方兴未艾。

　　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科研助理林业杰表示，中国的蜘蛛基本不受野生动物贸易的影响。中国蜘蛛贸易的主要物种为捕鸟蛛，但相比非洲、美洲等许多蜘蛛贸易大国，中国的捕鸟蛛种类较为匮乏（约30种），所以蜘蛛贸易发展不起来。而且国内对于蜘蛛贸易的法律法规比较严格，且许多捕鸟蛛的人工繁殖体系非常健全。虽然国内的捕鸟受交易影响确实暂时不大，但应该明确不鼓励非科研采集，目前已有一些地区会在捕鸟蛛的繁殖季节去寻找卵囊，这对捕鸟蛛的种群破坏是毁灭性的。

　　从中学时代起，林业杰就很喜欢蜘蛛，那个时候就从网上购入、饲养蜘蛛，最多的时候养过70多只。在他看来，捕鸟蛛个头大，颜色鲜艳，“好看，（养起来）也很酷”。而且养蛛的一大乐趣就是如集邮一般收集不同种类的蜘蛛，他也提到宠物蛛带来的“无声的陪伴”：好养，省力，一只捕鸟蛛寿命可长达十年。

　　林业杰介绍道，捕鸟蛛科下有1000多种蜘蛛，约一半都可以作为宠物，是目前最主流的宠物蜘蛛。国内的宠物蛛只有很小一部分是玩家自己野捕然后带回家饲养，因此对国内捕鸟蜘蛛的生存和保护不会带来怎样的威胁。他自己在购入蜘蛛的时候，会拒绝购买那些看起来明显是野生的物种，都是买人工繁殖、且没有任何栖息地威胁的物种。

　　拒绝购入野捕蜘蛛的原因不止是物种保护。林业杰表示，野生蜘蛛体内一般有寄生虫，而且由于野外环境比较艰苦，这样的蜘蛛健康状况不太好。而且，野生蜘蛛对人工环境的适应性较差，可能会在饲养过程中死掉。所以对宠物和养宠者双方而言，人工繁殖的蜘蛛都是更好的选择。

　　林业杰告诉《知识分子》，国外的物种进国内基本上都是靠人工繁殖，还有一些是依靠野外采集孕蛛和卵囊。国外野生的蜘蛛运到国内会折损很大一批，长途运输中蜘蛛会脱水，野生的蜘蛛对于这种人工环境更不适应。所以，一般都是从国外购进一批幼体蛛，在国内人工繁育后再进行售卖，或者饲养一段时间，稳定后在国内售卖。

　　对于有些玩家可能自己在野外采集蜘蛛的行为，林业杰表示，也需要客观看待，需要看是否大批量采集以及是否破坏栖息。“由于大部分蜘蛛对栖息地的要求不高，它们一般是抓不尽的，如果某个玩家去野外抓了几只或者十几只，对整个种群的影响也是很小的。”

　　《知识分子》在国内某购物网站搜索后发现，在售的宠物蛛中以佛罗里达跳蛛居多，此外也有少数智利火玫瑰、巴西巨人等品种。佛罗里达跳蛛是一种成熟的宠物蛛，已经人工繁育出好几个品系，国内外都比较流行。由于中国没有佛罗里达跳蛛的原生品系，因此国内售卖的跳蛛都是国外引进然后人工繁育的，国外市场上售卖的除了人工繁育外也有野捕。

　　林月是一位宠物蛛爱好者，自己在家养了好几只佛罗里达跳蛛。她告诉《知识分子》，自己曾是猫咪铲屎官，但自己现在住的地方空间小不适合养猫，而且她觉得哺乳动物“太难伺候”，就改养蜘蛛了。“（跳蛛）一周喂两次，不依赖人，不占地方，不会产生任何破坏，养的成本很低。”她还和养跳蛛的朋友们建了跳蛛群，大家经常在群里“晒蛛”，讨论饲养技巧。

　　养在容器中的佛罗里达跳蛛 |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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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蛛形纲动物贸易乱象

　　大多数蛛形纲动物未经IUCN评估，因此没有红名单状态，包括99.34%的蜘蛛物种、100%的鞭尾蝎和99.9%的蝎子。在IUCN仅有的评估中，有56种蜘蛛物种被列为极度濒危，69种被列为濒危，53种被列为易危。

　　尽管在IUCN威胁类别中评估了许多物种，但只有一小部分蛛形纲动物受到CITES的监管，因此，每个组中只有不到1%的物种受到国际贸易协定的具体监管。

　　虽然许多人认为无脊椎动物贸易不会对物种生存构成风险，但从现有数据来看，一半以上的无脊椎动物物种可能都在贸易中。而对于那些有进口数据的物种，仍有很高比例来自野生动物。我们无法量化野生捕捞对这些物种的影响，但缺乏全球监测令人担忧。在Nature的文章中，研究人员指出，需要努力监测蛛形纲动物的贸易情况，核实物种身份，并追踪属于该群体的标本来源，以防止潜在的不可持续贸易和因贸易而导致的物种灭绝。

　　美国在1900年制定了《雷斯法案》（Lacey Act）以防止动物贩运[11]，该法案通过对各种不良行为设立民事或刑事惩罚来保护野生动植物。它禁止了野生动物、鱼类和植物的非法获取、运输以及贸易。经过数次修订，这个法案依然发挥着它的影响力。虽然《雷斯法案》先于CITES，但它扩大到承认CITES所列物种，以及具有当地贸易和出口法规的物种[10]。

　　野生动物贸易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中更为严重。作为宠物或标本收集者的流行几乎导致了各种物种灭绝，尤其在存在小众市场的地方[12]。野生动物贸易是导致全球生物多样性丧失的主要问题之一，不受监管或监管不足的野生动物贸易可能导致对野生种群的不可持续开发。36%的爬行动物和17%的两栖动物都在贸易中，其中约一半的个体都来自野生种群。

　　国际上监管野生动物的努力大多忽略了“低价值”（lower-value）物种，例如，作为宠物进口的物种，导致对爬行动物等群体贸易的了解有限。2020年，有研究发现超过35%的爬行动物物种在网上交易，这种贸易的四分之三是国际贸易条例未涵盖的物种。这些物种包括许多濒临灭绝或限制范围的物种，特别是在亚洲的热点地区。在贸易中，一半的个体和大约90%的爬行动物物种都是从野外捕获的。[10]

　　尽管人们对生物多样性损失规模的认识在不断提高，但对野生动物贸易的评估仍然不完整，此前有报道称，直接开发野生动物是对全球生物多样性造成第二大破坏的人类活动。[10]

　　目前的研究缺乏很多无脊椎椎动物种群和范围的知识，在100多万种无脊椎动物中，经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评估过的还不到1%，其中28%仍数据不足。在科学家们对它们了解很多之前，商业贸易正在将蛛形纲动物置于危险之中。

　　虽然对贸易影响的分析忽略了无脊椎动物，但饲养蛛形纲动物（尤其是捕鸟蛛和蝎子）的流行加上它们的性成熟期较长和繁殖相对缓慢，意味着它们可能比其他一些节肢动物类群更难以承受不可持续的捕获。目前，蛛形纲动物已经成为流行的宠物，养它们被认为是一件很酷的事。而且，养它们所需的空间小，对家里不大的宠物主而言非常实用。捕鸟蛛和一些蝴蝶是受CITES管制的仅有的节肢动物类群。

　　在目前已有记录的5万多种蜘蛛和蝎子中，只有39种蜘蛛和2348种蝎子被被列入CITES，因此，要想仅利用CITES的数据来了解蛛形纲野生动物贸易的真实规模，是很不够的。

　　国际贸易监管也具有挑战性，因为无脊椎动物很容易以可合法交易的物种名称来鱼目混珠，且它们体积太小，易于隐藏，难以检测。最近的研究表明，仅在南非就有132种狼蛛在贸易中被发现，这表明需要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更多的探索。

　　在已有的蛛形纲动物中，只有极少一部分被IUCN列入了评估名单中（0.65% 的蜘蛛和 0.11% 的蝎子），缺乏全面的IUCN和CITES名录列表和动态对动物保护和研究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分类学的频繁变化和非专家识别的难度，意味着管理甚至监控贸易可能都存在问题。而且，在过去的20年中，每年都有上千种新的蜘蛛物种被发现，许多新的蛛形纲物种可能在被发现之前或之后就立即濒临灭绝了，并且可能流入野生动物贸易链之中。

　　研究同时提到，许多物种缺乏基本数据（如生活史和生态特征）和种群趋势，加上某些群体（如蝎子）缺乏集中的物种名称和同义词库等，这些都是理解这类群体贸易的维度及其影响的主要障碍。加上前面所说的体型小、易于通过快递进行贸易等原因，可能会导致全球蛛形纲动物的贸易不受监控或监管不足。

　　在国内，相比宠物贸易，商业取毒是更大的威胁。蜘蛛毒液被发现含有抗菌、止痛和抗癌化合物，使其成为新药开发的潜在候选者。[13]在国内，很多工厂会进行商业捕蛛，这对中国的蜘蛛生态造成了一些影响，其中影响最深的为海南省，海南省分布着两种大型捕鸟蛛：广西樱毛蛛和海南捕鸟蛛。

　　从事蜘蛛毒液相关研究的朋友告诉林业杰，国内大概有几十万只捕鸟蛛都是因为商业取毒而被采集了回来。“这（对于蜘蛛生存来讲）是比较危险的”，他表示，国内以宠物为由的野捕对蜘蛛的生态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因为中国许多捕鸟蛛种类基本都是“打洞”生存，或栖息于喀斯特地貌，人工大批量采集比较困难。而海南的这两种蜘蛛就集中于几座山上，工厂会以10-20元一只的价格雇当地人上山野捕，手脚快的人一天甚至可捕上百只，久而久之便对这两类捕鸟蛛的生态造成了影响。

　　此外，由于大多数蜘蛛和所有蝎子都是有毒的，一些政府已经在考虑引入立法来规范对潜在危险的圈养动物的家庭护理。研究人员收集并分析了354例自我报告的宠物蜘蛛和蝎子叮咬的案例。在这些案例中，没有因蜘蛛而造成的死亡病例，只有1.1%被归为严重病例。

　　不过，一些捕鸟蛛种类其实没有宣传中的安全，不光是毒性，还有防御敌害时被掸出的蜇毛，长期接触会对皮肤和眼有刺激性作用，也许还有潜在的呼吸道危险。一些种类的蜇毛处理不当会造成全身性的过敏。

　　制版编辑|松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