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画诗的卷内与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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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画诗的卷内与卷外

2024-07-16 21:34|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清)郭麐撰;姚蓉、鹿苗苗、孙欣婷点校:《郭麐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为醒目起见,现将这篇序文分为两段。显然,前一段是描摹图画情状,而后一段是交代题诗缘起的。作为“扬州八怪”之一,罗聘素以擅长画鬼著称。《鬼趣图》就是其“画鬼之代表作,设想著色,两皆佳妙。所绘不止一本,以现归南海霍氏者为最胜,题咏观款之多,亦以此本为最”。1970年,香港九龙开发股份有限公司将此本影印出版。印本力求存真,影印全部八帧《鬼趣图》,并且保留所有题跋,其尺寸大小及画题色彩皆依原本,装订为一卷,计七十一页,总题为《鬼趣图卷》。将郭麐诗序中的描述与《鬼趣图卷》的图像进行对照,很容易就可以确认,郭麐诗序所描述的就是南海霍氏珍藏本《鬼趣图卷》。确如郭麐诗序所言,此卷“图中先达名流,题句几遍”。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以八首诗分咏八图的三组诗,即蒋士铨(字心余)七古八首、张问陶(号船山)七律八首和汪端光(字剑潭)《沁园春》词八首。郭麐在诗序中特别提到这三组分咏组诗,表明这三组诗给他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在应邀为此图题诗之时,郭麐也作了八首诗,分咏八图。现抄录其诗如下,并在每首诗之后标列序号,以方便称引讨论:

吁黯惨,来零丁。澹欲无,微有形。目窅窅,愁星星。逝者魂,朽者骨。独何能,不磨灭?宏演肝,苌叔血。(其一)

不坐而趋,不裤而孺。前行娖娖,后行跦跦。噫彼蓝缕,岂穷之徒?岂无妾马,尔驱尔娱?曰其生前,高冠大车。(其二)

山阿含睇宜,子夜悲歌苦。采兰问遗君,幽咽不得语。凄然一丝魂,痴绝相尔汝。月照退红衫,上有清泪古。(其三)

瓠壶腹大口就碗,群鬼苦长汝苦短。凌兢抱瓮怕酒冷,群鬼苦饥汝苦醒。刘伶先埋阮生夭,日见人间酒人少。侏儒侏儒且饱粟,酒尽忽闻鬼夜哭。(其四)

月冷鱼龙静,天高魅魅长。喜人忽身手,笑尔只寻常。九首飞空捷,连鳌下钓忙。惟应灭灯烛,莫与共争光。(其五)

一尺桑生面,揽镜自言好。人间将相材,莫笑此头脑。(其六)

彳亍精灵瑟缩寒,九幽风雨极漫漫。人间尽有泥涂辱,地下依然行路难。荷叶淋漓油伞破,枫林惨澹漆灯残。江湖满地参人鬼,可许监门画与看?(其七)

同是狐狸貒貉余,不知南面乐何如?曹蜍李志奄奄甚,那有嶙峋骨似渠?(其八)

以上八首诗,从内容上看,是分别描述《鬼趣图卷》第一幅至第八幅的画面内容,亦即郭磨所谓“识其情状”;从形式上看,则是其所谓“分赋三四五七言古今体诗”。具体说来,这八首诗依次为三言诗(押平声和入声韵,有换韵)、四言诗(押平声韵,一韵到底)、五言古诗(押上声韵,一韵到底)、七言古诗(押上声和入声韵,有换韵)、五言律诗(押平声韵)、五言绝句(押上声韵)、七言律诗(押平声韵,一韵到底)和七言绝句(押平声韵)。也就是说,这八首诗的构成,包括三言诗和四言诗各一首,五七言诗各三首,而三首中包括古、律、绝各一首。此外,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五七言诗的排列顺序为五古、七古、五律、五绝、七律、七绝;二是这一组诗中的五绝不是讲究平仄调谐、以押平声韵为主的近体绝句,而是不讲究平仄粘对并押上声韵的古绝。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郭麐对五七言诗以及古近体诗的认识。

古典诗歌中的体式资源相当丰富,除了郭麐已经选用的八种诗体,还有六言、骚体、歌行、杂体等诗体,郭麐皆弃而不用。虽然郭麐诗词兼擅,但他对众多长短句词调也避而不用。这一方面说明他对题画诗的文体认识和个人偏好,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在选择诗体时较多受到蒋士铨、张问陶以及《鬼趣图卷》中以五七言诗为主的其他题画诗的影响。事实上,郭麐题画诗“其三”中的“月照退红衫,上有清泪古”,令人联想到张问陶题《鬼趣图》第三幅诗中的“画出聘婷身后影,退红衫袖不胜寒”;郭磨题画诗“其四”中的“群鬼苦长汝苦短”,也让人联想到张问陶题《鬼趣图》第四幅诗中的“鬼不争长偏妩媚,身虽苦短亦消摇”。

[美]哈罗德·布鲁姆著;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

在题画诗创作及其文体选择上,郭麐其实有一种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所谓“影响的焦虑”。他明显有与前人争胜或出新的意图。他的争胜或出新,主要体现在他采用八种不同诗体。一方面,这是为了表现其才华全面、众体皆备;另一方面,他对三言、四言、五古、七古、五律、五绝、七律、七绝诸体,基本上按照这些诗体在历史上出现的顺序来排列,亦即作了一种系统化甚至时序化的整理,意在隐喻《鬼趣图》八幅的系统性与完整性。

二、题画诗的时空人事因缘

郭麐诗序明言,本诗作于“丙寅夏六月”,具体时间是在“六月望日镫下”。根据《郭麐诗集》下册附录一《郭麐年谱简编》,嘉庆十一年丙寅(1806),郭麐四十岁。这一年六月,“至扬州,曾燠馆之于张氏樗园。有很多诗抒羁旅之感”“在扬州,与曾燠、汪中、吴修、陈增、罗聘、伊秉绶等交游,多有题赠之作。”“九月初九,离开扬州返家,独上吴王山。”关于郭麐此次在扬州期间的友朋题赠之作,《郭麐年谱简编》列举了《灵芬馆诗三集》卷三的《题汪容甫中杂文》《题程孟阳山水扇面酬思亭》《题张老姜镠印谱》《用后山集中招黄魏二生韵题陈月墀增闭门索句图》《两峰山人罗聘鬼趣图并序》《子贞山居卖篆图》等诗。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第一首,后面五首都是广义的题画诗。在郭麐此次居留扬州的诗作中,题画诗占有相当比重,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特点与郭麐在扬州交游众多诗人、画家以及篆刻家是密切相关的。但汪中、罗聘二人显然不可能出现在这些交游的行列中,尽管郭麐为汪中的杂文和罗聘《鬼趣图》都题了诗;而且,《郭麐年谱简编》本年交游条目之下,汪、罗二人的名字赫然在列,并有简单的传记事迹介绍:“汪中(1745—1794),字容甫,江都人。乾隆四十二年拔贡,后绝意仕进。遍读经史百家之书,卓然成家。精于史学,能诗,工骈文。著有《述学》《广陵通典》《容甫遗诗》等。”“罗聘,字两峰,自号花之寺僧,安徽歙县人。居扬州从金冬心学画。能诗,有《登岱诗》。”罗聘(1733—1799)号称“扬州八怪”中最年轻的画家之一,但据其友人吴锡麒所撰《罗两峰墓志铭》,嘉庆四年(1799)七月初三日罗聘去世,享年六十七岁。由此可见,当嘉庆十一年六月郭麐来到扬州的时候,汪中已经去世十二年,罗聘也已经去世七年了。

(清)吴锡麒撰:《罗两峰墓志铭》,《有正味斋骈体文》卷二十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5册,p395-396

身在扬州,自然容易见到汪中的杂文集,那么,《题汪容甫中杂文》一诗的产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两峰山人罗聘鬼趣图并序》,则是“山人嗣君见访樗园客舍,出此属题”。所谓“山人嗣君”,指的是罗聘的次子罗允缵。《罗两峰墓志铭》记罗聘有两子,“长允绍,出继为伯兄咸万公嗣,次允缵,皆能以画世其家者”。罗允缵,字练塘,号小峰,别号梅痴,善画梅,善守家法,而又出以新变。罗聘去世后,《鬼趣图》辗转传到了罗允缵手里。郭麐到扬州时,罗允缵就持画上门来拜访,并请其题诗。

郭麐不仅与罗允缵有交游,与其兄罗允绍也有往来。罗允绍,字介人,号铁砚,也以擅长画梅著称。《灵芬馆诗三集》卷三载其《题罗介人允绍画梅二首》:“最爱小长芦论词,疏花空里著横枝。忽惊照眼繁英好,不觉低头老杜诗。”“京华曾识丈人行(谓两峰),太息郎君笔力强。梦向西湖寻老铁,孤山墓冷月荒荒。”这两首诗不仅对罗允绍画梅给予高度评价,而且通过自注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郭麐与罗聘早就相识,其地点是在北京。

在嘉庆四年罗聘去世以前,郭麐只去过一次北京,时在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那一年,他二十九岁。《灵芬馆杂著》卷二《赠张云藻明府四十序》云:“乾隆乙卯,余应京兆试,主今山东廉使金先生家。”此番京华之行,以郭麐落魄下第而归告终。这一结局深刻地影响了郭麐后来的人生走向与抉择。冯登府《频伽郭君墓志铭》云:“少应省试及一应京兆试,辄不遇。三十后,遂绝意举业,专力于诗古文词,其诗词尤纵才力所至。”但此行并非没有收获。最重要的收获是,他由此结识了一批诗家文士,包括法式善、吴锡麒、张问陶等人。郭麐《灵芬馆诗话》卷三说:“乙卯,余旅食京华,士大夫之贤有文者,雅相过从。”吴锡麒《灵芬馆诗二集序》记载:“迨明年,君应京兆试入都,一时声名噪甚。所交如法梧门、赵味辛、张船山、何砚农、兰士昆季,皆余所与论诗者,而皆重君诗。吟讌一开,月斜不去。此唱彼和,互相嗟赏。”郭麐的“朋友圈”由此拓展到了京华;他的眼界和声名,也超越了江南,而逐渐扩展到全国。很显然,郭麐与罗聘相识,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但从目前掌握的文献来看,郭麐为罗聘画作题诗,都在此之后。更具体地说,是在罗聘身后。

郭麐像

2010年浙江杭州西泠印社春拍罗聘《香雪海图》设色纸本,上有郭麐题画诗七绝四首,今录如下:

裁藤作月写横枝,怪底扬州老画师。若使广寒添此种,早春天气不禁持。

老干图成手一叉,四围密密缀寒葩。二分红影三分白,自在当中弄月华。

冬心画竹说携灯(冬心先生有“携灯画竹到天明”句),弟子圈花月正平。君试草堂作宵会,我来深坐到天明。

尚忆君家别本传,孝章名字旧曾看。闲来读画频相较,罗自清疏金自寒。

此外,诗后还有郭麐题署“丁丑二月,蘧庵郭麐题”以及白文钤印“郭麐私印”。按照郭麐的生卒年,此一丁丑年只能是嘉庆二十二年(1817)。那时,距离郭麐与罗聘初识已经二十二年,距罗聘逝世也已经十八年了。

郭麐能够从罗小峰手里看到《鬼趣图》,要感谢此图的原收藏者万承纪(1766—1826)。万承纪,字廉山,江西南昌人,是乾嘉时代的诗人、书画家和收藏家。据《鬼趣图卷》张敦仁跋,“此图旧为万廉山明府所得,去岁十月获观于南昌。廉山云将复归之罗氏,其明年辛酉,予假守扬州,小峰携来索题,因叹廉山之不没人有,而小峰之克保其先泽也。为识诸卷首,俾永藏之”。由此可见,至迟嘉庆六年(1801),万承纪已将此图归还罗氏后人。

万承纪胞弟万承紫(1775—1837),字渊北,亦富于收藏。道光六年(1826),万承紫来到扬州,代理江都县令。是年二月,他特地召见罗允绍(介人),询问《鬼趣图》当下的状况;罗允绍“出以相示,墨渝纸敝,而旧观焕然,爰出钱付工装池,且属介人世世保守之,以识两家翰墨因缘之深重如此”。重新装池之后,万承紫将其“出示同人,清河汪敬、钱唐江青、许乃钊获观”。值得一提的是,不仅万承纪兄弟都是郭麐的朋友,《郭麐诗集》中颇多与万氏兄弟唱酬交游的作品,而且汪敬、许乃钊二人也与郭有往来。当郭麐得知万氏兄弟的此番义举,定然欣喜于心。

嘉庆十一年(1806)六月,当郭麐缓缓展开罗允缵带来的那幅“先达名流,题句几满”的《鬼趣图》画卷,次第检视,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沈大成、袁枚、姚鼐、法式善、吴锡麒、张问陶、蒋士铨、王昶、钱大昕、屠倬、沈惇彝,万承紫、万承纪、汪敬、许乃钊、乐钧、伊秉绶、孙星衍……对郭麐来说,这不是一次寻常的观画活动,也不是一次寻常的欣赏题画诗文的活动;而是恍如置身又一次诗会雅集,与故人一一相见。彼时彼地,他既有怀念故人的良多感慨,又承受了与前人争竞的心理压力。

三、题画诗与交游圈

《鬼趣图卷》上有“云间沈大成题于稼书堂”的一段古文,所署时间为“乾隆柔兆掩茂之岁日在箕”。所谓“柔兆掩茂岁”即丙戌年。如果根据《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中的沈大成生卒年(1700—1771)来推算,此处应当指乾隆三十一年(1766),岁在丙戌。沈大成是郭麐的好友,字集元,号瘦客,上海华亭人。郭麐与其多有唱酬,《灵芬馆诗初集》卷一有《酬沈瘦客大成一首》《答瘦客》,卷二有《曹氏溪庄探梅同退庵瘦客漱冰》,并有诗题其诗稿,此即《灵芬馆诗初集》卷三之《题瘦客退庵诗稿》。沈大成去世后,郭麐为撰墓志铭,即今载《灵芬馆杂著》卷一的《沈集元墓志铭》。文中云:“君卒于嘉庆四年七月,年三十八。无子,女一人尚幼。与余交最笃,余落魄不能进取,知君之意,不必欲其与余同也。君没,与其友黄退庵辑其诗。”如此算来,沈大成的生卒年是1762年至1799年,其间只有一个丙戌年1766年,沈大成才五岁,这样的岁数是不可能在《鬼趣图》上题跋的。总之,有关沈大成生卒年的这两种说法,出入甚大,无可调和。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尚有待考察。无论是哪一种生卒年,可以确定的是,当郭麐看到《鬼趣图》时,沈大成早已不在世。

江庆柏编著:《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袁枚(1716—1797)在《鬼趣图》上题写了三首五言古诗,每首各六句,没有署具体的时间。据《郭麐年谱简编》,郭麐初识袁枚是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那一年郭麐年仅二十二岁,《灵芬馆诗初集》卷一《呈随园先生袁枚》就是那时写的。次年,郭麐读书于南京钟山书院,袁枚曾招饮于随园。乾隆五十六年(1791)春,郭麐到南京拜访袁枚。时值袁枚久病不愈,作歌自挽,并向友朋弟子索挽歌词。郭麐即作《随园先生挽诗》以献,名为挽诗,实为称颂与祝嘏。此后,郭麐又有《寄怀随园先生》,表达对这位前辈诗家的思念。袁枚身后,他与袁家后人如袁枚从子、过继为袁枚嗣子的袁通(号兰村)还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乾嘉时代桐城派大家姚鼐(1731—1826),字姬传,室名惜抱轩,晚年主讲南京钟山书院。乾隆五十四年(1789),郭麐就读钟山书院,师事姚鼐,他通常尊称姚鼐为“惜抱夫子”。郭麐父亲去世后,姚鼐曾应邀撰写墓志铭,可见师生关系甚为融洽。因此,《郭麐诗集》中有不少投赠姚鼐以及与姚鼐唱和的诗作,是很自然的。郭麐与姚鼐长子姚景衡(1770—1845)的关系也相当密切,唱和频繁,堪称莫逆之交。姚景衡,原名持衡,字根重,当时亦在钟山书院就读,郭麐将姚景衡与鲍桂星、秦大光三人视为在钟山书院最好的朋友。《灵芬馆诗初集》卷二就有《次韵姚根重持衡见赠二首》《叠韵一首寄根重》《六月二十四日高公子世焕卢公子谟过集钟山书院招同根重李梦沧蕴分韵得乘字》《送根重归桐城》等诗。《鬼趣图卷》上既有姚鼐题写的一首五古长诗,署“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十日,桐城姚鼐题于永光寺西街寓舍”;又有姚景衡题写的一首杂言古诗,署“嘉庆甲戌六月甲子日,小峰持其尊人两峰先生所绘鬼趣图见示,因题请正。桐城姚景衡”。姚景衡诗中有“我生四十四寒暑”之句,亦可印证此诗作于嘉庆十八年(1813)。从时序上看,郭麐题诗早于姚景衡,却晚于姚鼐,正好介于姚氏父子之间。《鬼趣图》为郭麐及姚氏父子搭建了同题共作的平台。

姚鼐像

法式善(1753—1813),号时帆,一号梧门,又号诗龛先生,蒙古正红旗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官祭酒。他是郭麐乾隆六十年京华之行结交的朋友。《灵芬馆诗初集》卷四有《呈法时帆先生式善》《金载园劭招同伯生小饮陶然亭用壁间时帆先生韵四首》《奉酬时帆先生见赠之作次韵二首》《时帆先生诗龛图三首》《题时帆先生积水潭燕游图》等,《灵芬馆诗二集》卷七有《时帆先生寄山民诗兼以见寄索和有思信旧事最触余怀之语次韵奉答》,而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五亦有《赠郭祥伯麐》一首,即此可见二人之诗歌交往。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中秋之日,法式善应罗聘之邀,为《鬼趣图》题写五律二首,并钤“梧门诗草”“法式善”“时帆”等章。十五年后,郭麐看到了画卷上的这两首题诗,当会回想起当年的京华旧游。

在这幅《鬼趣图》长卷上,郭麐还看到了乾嘉时代著名学者钱大昕(1728—1804)和王昶(1725—1806)的名字。钱大昕,字晓徵,号辛楣,又号竹汀,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是乾嘉时代渊博精深的考据学家,亦能诗。《鬼趣图卷》上有钱大昕题五古诗一首,自署“竹汀钱大昕”,并钤“臣大昕”“辛楣”二章。《灵芬馆诗三集》卷一有诗题提到钱大昕,此题甚长:“思亭以所藏箨石翁兰竹索题,上有竹汀先生题字,引东坡题文与可诗为言,感叹不足,即用苏韵一首。”当郭麐看到钱大昕的《鬼趣图》题诗,一定也会“感叹不足”,诗心澎湃的。

王昶为《鬼趣图》题写七古长篇一首,并自署“乾隆辛亥长夏为两峰老友题,青浦王昶时年六十有八”。其时在乾隆五十六年,与法式善同年而略早。郭麐《灵芬馆诗三集》卷一有《送春词四首和兰泉先生》,《浮眉楼词》卷一又有《迈陂塘》“兰泉先生招集玛瑙寺看牡丹,分韵得更字,述以此词”,所谓“兰泉先生”即是王昶的号。郭、王二人在杭州玛瑙寺共赏牡丹,分韵赋诗,可见交游。郭麐题《鬼趣图》诗完成的当年,王昶正好去世。准确地说,八天之前,王昶在上海青浦刚刚离开人世。考虑当时的信息传播速度,郭麐落笔之时,或许尚未知悉此一噩耗。

王昶像

著名书法家伊秉绶(1754—1815)的题诗也出现在《鬼趣图卷》上,也作于乾隆五十六年。他题写的是两首七绝,诗末有题“因诵心余、鱼门、㧑若诸先生诗,枨触及此,辛亥花朝,汀州伊秉绶”,并钤“秉绶”印。他之所以感到“枨触”,是因为题画诗作者中的蒋士铨(心余)等人此时都已入鬼簿,“只今卷里题诗客,半化城头丁令威”,于是诗句中才有这样的感慨。郭麐与伊秉绶诗歌唱酬颇多,《灵芬馆诗三集》卷二有《销寒第四集,伊墨卿太守秉绶招饮六一堂赋赠》《题墨卿太守所藏邢太仆手札后》,卷三有《晚梅图为墨卿太守题》《欲筑一小阁名曰翦淞,乞墨卿太守八分书榜,而赀固未具也,以诗纪之》《题墨卿太定重书朝云墓铭用东坡原韵二首》,卷四有《墨卿太守以新得甘泉山石刻见示,阮中丞、翁学士定为西汉广陵王殿石,率题二首,即送还闽中》,由此可见他们之间的诗酒书刻往还。嘉庆十年和十一年,郭麐两次往扬州,他与时任扬州知府伊秉绶的往来集中在这一时期。

同样于乾隆五十六年在《鬼趣图卷》上题诗的,还有长洲(今江苏苏州)诗人王芑孙:“乾隆辛亥九月,长洲王芑孙观于京都”,钤印“铁夫”。王芑孙(1755—1818),字念丰,号铁夫(甫)、惕甫,乾隆五十三年(1788)召试举人,曾官华亭教谕,著有《渊雅堂全集》。郭麐与王芑孙里籍相近,相识甚早。《灵芬馆诗初集》卷二有《书复铁甫书后》,作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前后,诗中已称“一别十年久,三秋两纸书”。同集卷四有《题惕甫小像》,用三江险韵;《灵芬馆诗二集》卷十有《醉后放言四首末章兼示惕甫》;《灵芬馆诗三集》卷一《病起怀人诗三十首》中,有“王铁夫国博”,亦即王芑孙。嘉庆二十二年(1818)年底,王芑孙去世。《灵芬馆诗四集》卷十一有《古诗二首哭王惕甫》,同卷《岁暮怀人诗》中,其中所怀念的“逝者”,即包括王芑孙在内。

《鬼趣图卷》上对郭麐触动最大的,是蒋士铨、张问陶和汪端光三人的题咏。蒋士铨(1725—1784),字心余、苕生,号清容居士,江西铅山人,乾隆时代著名诗人、戏曲家,撰有《忠雅堂集》等。蒋士铨年长郭麐四十二岁,蒋士铨去世时,郭麐才十八岁。郭、蒋二人具体交游行迹,暂无可考。不过,《灵芬馆诗三集》卷二的《和〈忠雅堂集〉中消寒杂咏十三首》,可以视为郭麐向这位诗坛前辈的一次致敬。为《鬼趣图》题诗,可以视为他向蒋士铨的再次致敬。《鬼趣图卷》留有蒋士铨题诗,七古八首,其序有云:“两峰先生画《鬼趣图》八幅,题者如林,然无分咏者。灯窗炙砚,乃各赋一首应教。”可见,以八首分咏八图,是蒋士铨自觉的创新之举。虽然蒋士铨没有署明题诗时间,但根据这篇诗序可以确定,应在张问陶、汪端光之前。

(清)张问陶撰:《船山诗草》,中华书局,1986年

张问陶(1764—1814)题诗为七律体,共八首,分咏八图。诗末题署“乾隆甲寅长至日,遂宁张问陶题于京师”,可见作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夏至之日。郭麐与张问陶的交往,不迟于嘉庆七年(1802)。《灵芬馆诗二集》卷八所收即本年之诗,其中就有《客中饮酒和张船山太史同谷人祭酒饮酒诗元韵四首》。“船山”是张问陶的号。因其乾隆五十五年(1790)中进士,点翰林院庶吉士,五十八年(1793)授翰林院检讨,故郭麐称之为“张船山太史”。《灵芬馆诗二集》卷九所收皆嘉庆八年(1803)之诗,其中有《次韵船山太史四十初度》,本年张问陶正好年届不惑。嘉庆十年(1805)九月,张问陶就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故嘉庆十一年郭麐题《鬼趣图))时,称他为“张船山侍御”。张问陶的《鬼趣图卷》题诗,第一首头上也钤有“船山”之印。张问陶以八首律诗分咏八图,显然既受到蒋士铨的启发,又有意与蒋士铨立异。这种分咏体制又启发了郭麐。

汪端光(1748—1826),字剑潭,江苏仪征人。他为《鬼趣图》题写了八首《沁园春》,分咏八图,自署:“奉题两峰四兄大人鬼趣图并请正拍。愚弟汪端光”,并钤章“端光之印”“剑潭”。由题署之文可见,这组词作于罗聘去世之前。郭麐与汪端光同客两淮盐运使曾燠幕府。根据尚小明《清代重要学人幕府表》,乾嘉年间在曾燠幕府活动的文士前后约有三十余人,其中就有郭麐和汪端光等人。当郭麐见到汪端光多年以前的题咏时,汪端光对于文体形式的精心选择,显然给他造成了压力,也带来了启示。

尚小明著:《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增订本)》,东方出版社,2018年

《鬼趣图卷》上诸多“先达名流”和友朋侪辈的题咏,既给郭麐造成了“影响的焦虑”,也是激励他立异创新的动力。

四、题画诗的集本与图本

嘉庆十一年之后,在《鬼趣图卷》上题跋的郭麐友朋,还有屠倬和沈惇彝等。诗人屠倬(1781—1828)与郭麐齐名,二人交往颇多。屠倬曾为《灵芬馆诗集》作序。他的名字也出现于传世《鬼趣图卷》上:“钱唐屠倬观于真州官署之湘灵台。”屠倬于嘉庆十三年进士及第,十五年任江苏仪征知县,此跋当作于嘉庆十五年后。而吴兴沈惇彝题跋更晚,沈氏自署作于道光六年(1826):“观于袁江知止斋,时丙戌腊廿有二日。”这些当然属于后话。不过,当他们展卷观览时,看到一些熟悉的、或存或殁的友朋名字,一定会生发与郭麐当年相类似的感慨。

通过上一节不厌其烦的考证,可以想见郭麐在阅读《鬼趣图卷》时,面对诸多友朋前贤的题诗,有一种“影响的焦虑”。同样,当《鬼趣图卷》后来的题跋者读到郭麐的题诗,郭诗也会成为他们“影响的焦虑”的来源。不过,由于郭诗并没有直接出现在《鬼趣图卷》中,这种时空疏离使它对后来者的影响冲击力相应减弱了。

笔者根据《郭麐诗集》做过一个粗略统计,郭麐一生所作题画诗词多达四百余首,数量可观,足够编成一册《郭麐题画诗词集》。这些题画诗有的是直接题写在画幅上的;有些可能另纸书写,并不直接与画幅融为一体。就《鬼趣图》题诗来说,郭麐“别书一纸”,显然并没有直接题在罗小峰持来的《鬼趣图卷》之上。毫无疑问,这首题诗是《鬼趣图》题咏这个不断增长的同题共作作品序列的最新组成部分;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郭麐手稿并没有裱入《鬼趣图卷》,而一直悬置在外,也就是“卷外”。

上一节的考证,旨在还原郭麐这组题画诗产生的具体情境,属于题画诗的外部研究,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卷外”。与此同时,上文显然会使读者产生一种期待,以为在今传《鬼趣图卷》中可以看到郭麐的这八首题诗。不幸的是,这个期待终究落空了。这一结果意味着,郭麐这组题画诗只有画卷之外的版本,而没有画卷之内的版本。换句话说,它只存在于别集之中(集本),并以刻本形式传世;而没有出现于画卷之中(图本),没有以写本形式出现。集本与图本,刻本与写本,一为诗文集,一为书画作品,不仅呈现的文本形式和文献形态不同,其文本内容也可能有所出入。将两种文本相互对照,围绕题画诗的内与外,可以作进一步的延伸思考。

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凤凰出版社,2016年

在《鬼趣图卷》中,钱大昕手书题诗如下:

人言鬼可憎,君独观其妙。触于目所遇,审厥像惟肖。巨室可偃寝,驰逐谁所召。昏暗锁自缚,安得慧灯照。六趣理本同,执著互相笑。奇诡到笔端,似闻诶出訆。书家草圣难(龚圣予云:“人言画鬼为戏笔,是大不然。此乃书家之草圣也,岂有不善真书而作草书者?”)苦心世莫料。瞰室非尔防,一任梁间啸。竹汀钱大昕(钤印:“臣大昕”“辛楣”)

这首诗后来收入《潜研堂诗集》卷十,题目为《罗两峰鬼趣图》。经过比对,集本与图本文字无异,这是题画诗内外二本相同之例。这是显而易见的。容易为人忽视的是,《潜研堂诗续集》卷一又有《罗两峰画醉钟馗图》:

说鬼太可憎,噉鬼亦何味。善哉中山翁,逢场聊一醉。诗书为曲糵,荡涤俗肠胃。五穷吾素交,虚耗何足计。拍手任揶揄,扶持到此辈。似闻群鬼语,欲报不杀惠。罗生鬼董孤,墨戏出新意。非僧非学究,面目得仿佛。生云姑妄言,吾请以臆对。六道趣各殊,善根岂有异。我无分别想,彼亦不为祟。嗔恼两都忘,缓急翻可倚。冷手馨可捉,神椎力勿试。且饮菖蒲尊,日长了无事。(宋人有《醉僧》及《醉学究图》。)

这同样是一首为罗聘鬼画而作的题画诗。值得指出的是,这首诗开头“说鬼太可憎”,明显是接续前一首题画诗的开头“人言鬼可憎”;而“六道趣各殊,善根岂有异”,也是呼应前诗“六趣理本同”一句。从这个角度上可以说,《罗两峰画醉钟馗图》就是《罗两峰鬼趣图》的意犹未尽之作,简直就是第二首《罗两峰鬼趣图》。

在《鬼趣图卷》中,袁枚手书题诗三首:

我纂鬼怪书,号称《子不语》。见君画鬼图,方知鬼如许。知此趣者谁,其唯吾与汝。

画女须画美,不美城不倾。画鬼须画丑,不丑人不惊。美丑相轮回,造化为丹青。

我闻鬼化聻,鸦鸣国中在。胡不兼画之,比鬼当更怪。君曰姑徐徐,尚隔两重界。

这首诗后来收人《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七,题目是《题两峰〈鬼趣图〉》。经过校对,发现第一首文字全同,第二首集本文字作:“画女必须美,不美情不生。画鬼必须丑,不丑人不惊。美丑相轮回,造化即丹青。”有较多歧异。第三首前四句亦有不同:“鬼死化为聻,鸦鸣国中在。君盍兼画之,比鬼更当怪。”从时序上说,图本较早,近于初稿;而集本较晚,经过诗人本人的改定,近于定本。

郭麐撰写八首题画诗时,面对的是“图中先达名流,题句几满”的画卷,处于前辈名贤影响的焦虑之中。他在前人八首分咏的体制基础上标新立异,采用三言、四言、五言古律绝、七言古律绝等八种体式,分咏《鬼趣》八图,可谓别出心裁,苦心孤诣。这组题画诗虽然孤悬于《鬼趣图卷》之外,却与卷内多家题咏有相互呼应、彼此角力的关系。至于此诗何以未裱入《鬼趣图卷》中、郭麐手书诗稿是否还存于天壤之间,仍有待进一步追踪考索。

本文原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p163-170。图片来自网络,引用请据原刊。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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