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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6 04:59|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

    首部作品

    根植乡土,小心聆听四面风雨;

    塑造典型,大胆挪借八方音容:

    从《红高粱》到《晚熟的人》,从历史深处步入现实百态,自开天辟地臻于气象万予

    依然是读者熟悉的那个莫言,却带给我们陌生惊喜的阅读体验

    莫言

    莫言,1955年2月出生,祖籍山东高密,中

    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自20世纪80年代起,莫言创作了大量极具分量

    的文学作品,在国内外影响广泛,深受读者喜爱

    1985年,他以《透明的红萝卜》一书横空出世,次年创作出《红高粱》,给文坛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此后,他又相继推出《酒国》《丰乳肥臀》《檀

    香刑》《生死疲劳》《蛙》等小说以及《霸T測姬》

    《我们的荆轲》等戏剧力作,展示出充沛的创

    造九迄今为止,他已经创作了十一部长篇小说,二十九部中篇小说,九十部短篇小说,三部话

    剧.两部戏曲,五部电影剧本,五十集电视剧

    剧本,并有散杂文作品多部他的作品已被翻

    译成五十余种语言,二百多个外文版本

    S 著责任编辑:赵萍徐子茴

    书籍设计:UNLOOK ? @广岛Alvin

    插 画:张晋陈义文

    如果在世界上给短篇小说排出前五名的话,莫言的应该进去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

    我相信莫言得奖后依然会写出伟大的作品,他真的有一种力量,没有人会阻止他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前主席艾斯普马克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2012

    诺贝尔

    文学奖得主

    M日

    诺奖后首部作品

    十年蕴积,人事全新。

    一言掷地,壁立千仞。

    莫言白勺想象 羸瑚个人类的存在状态之上。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 H 土 以快A

    LATE

    晚

    · ? ? ?

    BLOOMER

    的

    人

    -44- —1-

    M目 國厶氏攵¥ 2版社 PEOPLE'S UTERATURK PUBUlSHNG HOUSE晚

    熟

    的

    人

    莫

    言目录

    Contents

    左镰 1

    晚熟的人 17

    斗士 59

    贼指花 73

    等待摩西 109

    诗人金希普 135

    表弟宁赛叶 149

    地主的眼神 161

    澡堂与红床 175

    天下太平 197

    红唇绿嘴 233

    火把与口哨 291

    本书作品创作年表 377左镰

    小引

    各位读者,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在长篇小说《丰乳肥

    臀>〉、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短篇小说

    里,都写过铁匠炉和铁匠的故事。在这篇歇笔数年后写的第

    一篇小说里,我不由自主地又写了铁匠。为什么我这么喜欢

    写铁匠?第一个原因是我童年时在修建桥梁的工地上,给铁

    匠炉拉过风箱,虽然我没学会打铁,但老铁匠亲口说过要收

    我为徒,他当着很多人的面,甚至当着前来视察的一个大官

    的面说我是他的徒弟。第二个原因是,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

    时,曾跟着维修组的张师傅打过铁,这次是真的抡了大锤的,尽管我抡大锤时张师傅把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的程度,但毕竟

    我也没伤着他老人家。张师傅技艺高超,但识字不多。他的

    儿子当时是个团参谋长,我代笔给他写过信。后来我当了兵,进了总部机关,下部队时见了某集团军司令,一听口音,知

    道是老乡,细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张师傅的儿子。

    左 镀 I一个人,特别想成为一个什么,但始终没成为一个什么,那么这个什么也就成了他一辈子都魂牵梦绕的什么。这就是

    我见到铁匠就感到亲切,听到铿铿锵锵的打铁声就特别激动

    的原因。这就是我一开始写小说就想写打铁和铁匠的原因。

    每年夏天,槐花开的时候,章丘县的铁匠老韩就会带着

    他的两个徒弟出现在我们村里。他们在村头那棵大槐树下卸

    下车子,支起摊子,垒起炉子,叮叮当当地干起来。他们开

    炉干的第一件活儿,其实不是器物,而是一块生铁。他们将

    这块生铁烧红,锻打,再烧红,再锻打,翻来覆去的,折叠

    起来打扁打长,然后再折叠起来,再打扁打长。烧红的铁在

    他们锤下,仿佛女人手中面,想揉成什么模样,就能揉成什

    么模样。他们将这块生铁一直锻打成一块钢。我小时候从我

    哥的中学语文课本上读到“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样的句子,脑海里便浮现出铁匠们的形象,耳边便回响起铿铿锵锵的声

    音。这块钢,最终会被铁匠铿成一条一条的,夹到村里人送

    来修复的菜刀、镰刀等农具的刃口上。被加了钢的农具,只

    要淬火的火候恰当,使用起来锋利持久,得心应手,会大大

    提高劳动生产率。这就是我们村的人从来不去供销社购买县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农具厂生产的劣质农具的原因,这就是老韩每年必来我们村

    的原因。当然,我想,在高密东北乡的许多个村庄里,大概

    都会有像我这样的孩子,每年在槐花盛开之前或之后的日子

    里,思念着老韩的到来并成为他们的忠实观众。

    老韩的两个徒弟,一个是他的侄子,大家叫他小韩。另

    一个名叫老三。老韩瘦高、秃顶、长脖子,永远是眼泪汪汪

    的样子。小韩大个子,身材魁梧。老三是个姓子,身板浑厚,腿短臂长,有点儿猩猩体型。老三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与

    沉默寡言的小韩成为鲜明对照。干活时,老韩掌钳,小韩

    抡大锤,老三拉风箱、烧件,并在干大活的时候,提着一柄

    十二镑的锤子上阵助战,形成三锤轮打的热烈的劳动场面。

    小韩使用的大锤是十八磅的。

    我爷爷是个技艺高超的木匠,手艺人,对活儿挑剔。我

    能明显地感觉到铁匠们对我爷爷的反感,心里很是遗憾。我

    爷爷拿着一把斧头,要求铁匠们给加钢。那把斧头已经用了

    很多年,大部分刃儿都化为元素渗透到木头里了。老韩接过

    那把斧头看了看,说:“这还叫斧头? ”

    我爷爷问:“那你说该叫什么? ”

    V 2

    左 镀 3老韩说:“另给你打一把吧。”

    “另打的我不要,”爷爷说,“如果你们干不了这活,我另

    找别人。”

    “老爷子,”老三道,“你就放心吧,大到側刀小到剪刀,没有我们干不了的。”

    我爷爷问:“绣花针能打吗? ”

    “绣花针打不了,”老三笑着说,“老爷子,咱们不是同行

    吧?您是木匠。”

    “新打一把,一块钱;这旧斧头翻新,一块五。”老韩道。

    我爷爷说:“你们三个别打铁了,去劫道吧。”

    “中就放下,不中就拿走!”老韩斩钉截铁地说。

    “好「'我爷爷说,“你们可要看好了,我这把斧头可不是

    一般的斧头。”

    “鲁班用过的? ”老三嬉笑着问。

    “鲁班是个传说,管二是个真人。”我爷爷说。

    我爷爷就是管二。

    老三歪着头,用粉笔头儿往那块倚在柳树干上的锈铁板

    上写字:官二,福头加钢一块五。

    我说:“写错了!是憎,不是,官,,是,斧,不是,福,! ”

    没人理我。

    饲养员赵大叔将一把旧側刀扔在地上,问:“老韩,今年

    来晩了吧!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不晩,跟去年一天到。”老韩闷声闷气地说。

    “翻新,加钢,快点,等着用呢。”赵大叔说。

    “十块!”

    “老韩,”赵大叔道,“穷疯了吧? ”

    “十块!”

    “我不敢应承「'赵大叔说,“待会儿让队长来跟你说吧。”

    “队长来了也是十块。”老三道。

    “老三,我给你说个媳妇吧。”赵大叔说。

    “老赵「'老三道,“有熏鸡熏鸭的,没见过熏人的。去年

    你就说过这话。”

    “去年我说过吗? ”赵大叔道,“今年是真的,我老婆娘

    家有个远房侄女儿,白白净净,大高个儿,模样周正,就是

    眼睛有点儿毛病。”

    “眼睛有毛病不碍事儿,”老三道,“只要能摸索着办个饭

    儿就行。”

    “那你就放心吧,”赵大叔道,“这闺女,别说能办饭儿了,连鞋都能做。”

    “那你赶快去说,”老三道,“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个媳

    妇儿。”

    老韩看了老三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田千亩阴沉着脸来到铁匠炉前,说:“打张镰。”

    “旧镰加钢吗? ”老三问。

    七 镣 5“没有旧镰。”

    “是胶县镰还是掖县镰?”老韩问。

    胶县镰窄,掖县镰宽。胶县镰轻,掖县镰重。有的人爱

    用胶县镰,有的人爱用掖县镰。

    “左镰。”

    “左镰? ”老三问,“什么叫左镰? ”

    “左手用的镰。”

    “左撇子啊!”老三道,“左撇子也可以用右手拿镰的呀!”

    “知道了,”老韩说,“我们会给你打张左镰。”

    刘老三的傻儿子喜子光着屁股从大街上跑过来,他的妹

    妹拿着一件衣服跟在后边追。

    老三道:“去年不是请了一个游方神医给治好了吗? ”

    “什么神医,”赵大叔道,“骗子!”

    田千亩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去年我就提醒你们,神医没有摇着铃铛走街串巷的,瞧,上当了吧?! ”老三说。

    “干活! ”老韩把一块烧红的铁从炉中提出来,恼怒地说。

    那个手持左镰蹲在树林子割草的少年名叫田奎,是田千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亩唯一的儿子。田奎比我大五岁,是我二哥的同班同学。我

    二哥考上中学,到距家十八里的马店上学去了。田奎的学习

    本来比我二哥好,但他不上学了,每天割草。

    村子里有很多孩子割草。放学之后,我也割草。我们割

    了草送到生产队的饲养棚里。十斤草换一个工分。工分是人

    民公社时期社员劳动的计量单位,也是年终分配的重要依据。

    当时流行的话叫“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

    我天生不是个割草的料儿。我姐姐一天能割一百多斤,挣十几个士分,比男劳力挣得还多。有一天我只割了一斤草。

    当我把那一斤草提到饲养棚时,在场的人大乐。饲养员赵大

    叔用食指挑着我那一斤草,说:“你真是个劳模儿!” — —从

    此我有一个外号“劳模儿”。

    晩饭时,全家人聚在一起批评“劳模儿”。

    我爷爷说:“想不到我们家还能出’劳模儿’,你割的是灵

    芝草吧? ”

    我爹说:“你坐在地上,用脚丫子夹,一下午也不止夹一

    斤草吧?! ”

    我娘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

    我姐姐说:“肯定是偷瓜摸枣去了 o ”

    我哭着说:“我跑了一下午,到处找草,但是没有草……”

    我姐姐说:“明天你跟着我,不许乱跑。”

    但我不愿意跟我姐姐去割草,我愿意去找田奎。

    6

    7

    

    左 镰田奎永远在那片树林子里活动。树林子里有几十个坟墓,他就在那些坟墓间转来转去。坟墓上生长着一些低矮枯黄的

    茅草,还有菅草。这些草我瞧不上眼。田奎蹲着,有时也弯

    着腰站着,用那张左镰,像给坟墓剃头一样,耐心地割。我

    们割草,都是右手挥镰,左手将割下来的草抓在手里。他用

    左手挥镰,因没有右手,右胳膊上绑着一个铁钩子。他用铁

    钩子将割下来的草拢在一起。我感觉到他那个铁钩子比我的

    手还灵便。我也曾尝试用他的左镰割草,但感觉非常别扭。

    我问田奎:“你从小就用左手吗? ”

    他说:“刚上学时,我拿笔都用左手,后来老师不允许,逼着我改过来。但不当着老师的面我还是用左手。左手写得

    快,右手写得慢。左手写得俊,右手写得丑。”

    “我二哥说你学习很好。”

    “也不是很好。”

    “你为什么不考中学呢? ”

    他用右手的铁钩子指指前面一座坟墓,低声道:“那座坟

    里有一条大蛇。”

    “多大? ”我恐惧地用手摸头发。因为传说蛇一见儿童就

    会数头发,只要让它把头发数清魂就被它勾走了,因此,遇

    到蛇必须迅速将头发弄乱。

    “想看看吗? ”

    我犹豫着,但还是跟着他向那座坟墓走去。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那座坟墓上有几个拳头大的洞眼,他指指其中一个。

    我屏住呼吸,摸着头发,凑近那个洞眼。起初看不清,渐渐地看清了。那里边确有一条茶碗般粗的大蛇。黑皮白纹。

    看不到整体,只看到部分。我感到周身冰凉,悄悄地退下来。

    一直退到离这座坟墓很远的地方,才敢与他说话。

    “你见过它出来吗? ”

    “见过两次。”

    “有多长? ”

    “像挑水的扁担那样长。”

    “它,它什么样子呢? ”我问,“它头上有冠子吗? ”

    “有。”

    “什么颜色? ”

    “紫红色。”

    “像熟透的桑甚? ”

    “对。”

    “你听过它叫吗? ”

    “听过。”

    “像什么声音? ”

    “咯咯的,像青蛙的叫声。”

    “你一个人天天在这里,不怕吗? ”

    “自从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左 镀

    

    9四

    我经常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时候田奎还是一个双

    手健全的少年。

    我们聚集在村南的池塘边上,衣服挂在树上,我们光着

    屁股,戏水,摸鱼。

    池塘里生长着蒲草、芦苇,我们在里边钻来钻去。突然

    有人喊:

    “喜子来了 L'

    喜子是我们村刘老三的独生儿子,是个傻子。

    喜子一丝不挂,沿着小路朝着池塘这边跑来了。他的妹

    妹拿着他的衣服,跟在后边追赶。

    喜子当时就有十七八岁了,身体发育很好。阴毛漆黑,生

    殖器很大。他跑到池塘边上,站住了脚,对着我们,傻哈哈地笑。

    我确实记不清到底是谁先喊了一声:

    “打啊,挖泥打傻瓜啊!”

    我们从池塘里挖起黑色的淤泥,对着喜子投去。

    有一团泥巴打在了喜子的胸膛上。他没有躲避,还是傻

    呵呵地笑着。

    有一团泥巴打在喜子的生殖器上。他痛苦地弯下腰。

    我们感到很开心,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打啊!打啊!打傻瓜!”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有一团泥巴击中了喜子的脸。喜子双手捂住了脸。

    喜子的妹妹拿着喜子的衣服赶上来。她挡在喜子面前。

    有一团泥巴击中了她的胸膛。她哭了。她哭着喊:

    “你们不要打了,他是个傻瓜!”

    一团泥巴击中了她的头,她哭着喊:

    “你们不要打了,他是傻瓜,他什么都不懂……”

    喜子的妹妹名叫欢子,她的岁数跟我二哥差不多。她是

    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喜子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村里人都

    说,真可惜,他是个傻子。

    欢子用身体掩护着喜子,身上中了很多泥巴。她哭着骂起来:

    “你们这些坏种,欺负一个傻瓜,老天爷会打雷劈了你们

    的……你们这些坏种……”

    也许是惧怕老天爷惩罚,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累了,大家突然停了手,有的喊叫着,有的不出声,钻到蒲草和芦苇中。

    五

    当天晚上,我们在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刘老三怒冲冲地

    撞进来。

    “三哥,您来了,正好吃饭。”我父亲对我姐姐说,“嫂,找个板凳来,让你三大伯坐下。”

    V 10

    左 镣 II刘老三冲着我爷爷说:“二叔,咱两家老辈子没仇吧? ”

    我爷爷愣了一下,说:“老三,你这是说哪儿的话?我跟

    你爹,多年的兄弟,俺们俩一块去沂蒙山给八路出伕,我得了

    痢疾,要不是你爹一路照顾,我这把骨头,都要扔在山沟里了。”

    “既然如此,”刘老三对我父亲说,“那么我倒要问问这两

    位大侄子,今天中午为什么要对喜子和欢子下那样的狠手? ”

    “怎么回事? ”我父亲呼地站起来,指着二哥和我,怒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啦?! ”

    我和二哥站起来,紧靠在一起,支支吾吾地说:“我

    们……没干什么……”

    刘老三带着哭腔说:“我刘老三,前辈子一定是干过缺德事

    儿生了个儿子是傻瓜,十七八岁了,光着腱满街跑。跑出来丢

    人哪,用绳子拴着都拴不住,这是老天爷惩罚我……可再怎么

    着他也是个傻瓜啊,他要不是个傻瓜,能光着腱往街上跑吗? .你

    们打干什么?欢子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还不住手……“

    刘老三捂着头蹲在地上。

    我父亲抄起板凳对着我们没头没脸地砸下来。

    我爷爷说:“过来,给你们三大伯跪下!”

    我们赶紧跪在地上。我二哥哭着说:“三大伯,你饶了我

    们吧,我们错了,不是我们领的头……”

    “是谁领的头?! ”父亲停下手中的板凳,厉声问,“是谁

    领的头?! ”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是……”我二哥支吾着。

    “说! ”父亲高高地举起板凳。

    “是田奎,”我二哥说,“是田奎领的头儿……”

    父亲用板凳重重地敲了我一下,厉声逼问:“你说,是谁

    领的头?! ”

    “田奎……”我说,“是田奎领的头,我们不干,他就打

    我们……他劲大,我们打不过他……”

    “如果你们敢撒谎「'父亲说,“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没有撒谎……”我二哥说,“我弄坏过田奎的手电筒儿,我不打喜子,他就要我赔钱……”

    “你听到过田奎这样说了吗?二父亲问我,口气已经缓了

    很多。

    “我听到了「'我说,“他说,你们要是不打,咱们新账旧

    账一起算。”

    “老三哥「'我父亲提着凳子说,“我教子无方,向您赔罪。

    你看这事……”

    “兄弟「'刘老三道,“咱们两家是生死的交情,这点事儿

    不算什么?我只是不明白,田奎为什么要挑这个头?他家是

    地主,俺家是贫农,这不差,但斗争他爷爷老田元时,如果

    不是俺爹站出来做保人,老田元当场就被拉出去毙了,这不

    是恩将仇报吗?不行,我得去问个明白!”

    刘老三怒冲冲地走了。

    我感到脖子上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

    

    13 左 镀父亲十分严肃地说:“我再一次问你们,是不是田奎领的

    头?! ”

    借着月光,我看到父亲的脸像暗红的铁。

    母亲用石灰敷着二哥头上的伤口,说:“孩子都快被你砸

    死了,你还有完没有?! ”

    我呜呜地哭起来,说:“娘,我的头也破了。”

    “这个刘老三,”我姐姐气愤地说,“仗着个傻瓜儿子欺负

    人呢!”

    我父亲将凳子扔到地上,说:

    “闭嘴!

    八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经常梦到在村头的大柳树下看打

    铁的情景。那把已经初见模样的左镰在炉膛里即将被烧白了。

    不,已经被烧白了。那块即将加到镰刃上的钢也烧白了。老

    三奋力地拉着风箱,他的身体随着风箱拉杆的出出进进而前

    仰后合。老韩用双手攥着长钳先把左镰夹出来,放到铁砧上。

    然后他又将那块钢加到镰刃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挥棒一

    样的锤子,对着流光溢彩的活儿打了第一下。小韩抡起十八

    磅的大锤,砸在老韩打过的地方,发出沉闷得有点儿发腻的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声响。钢条和镰已经融合在一起。老三扔下风箱,抢过二锤,挟带着呼呼的风声,沉重地砸在那柔软的钢铁上。炉膛里的

    黄色的火光和砧子上白得耀眼的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像暗

    红的铁。三个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锤互相追逐着,中间似乎

    密不通风,有排山倒海之势,有雷霆万钧之力,最柔软的和

    最坚硬的,最冷的和最热的,最残酷的和最温柔的,混合在

    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转低回的音乐。这就是劳动,这

    就是创造,这就是生活。少年就这样成长,梦就这样成为现实,爱恨情仇都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锻打中得到了呈现与消解。

    左镰打好了。这是一件特别用心打造的利器,是真正的

    私人订制,铁匠们发挥出了他们最高的水平。

    七

    很多年后,村子里的媒婆袁春花,要把寡居在家的欢子

    介绍给田奎。那时,她的爹刘老三和他的哥喜子都死了。她

    先是嫁给铁匠小韩,小韩死后她改嫁给老三,老三死后,她

    就带着孩子回来了。袁春花说:“人们都说欢子是克夫命,没

    人敢要她了。你敢不敢要啊? ”

    田奎说:

    “敢!”

    v 14

    左 镰 15晚熟的人

    高粱初红,吾乡影视基地的旅游旺季到了。自从在我的

    家乡蛟河北岸拍摄过电视连续剧《黄玉米》后,当地政府在电

    视剧所搭景观的基础上,迅速把这里建设成了一个在半岛地

    区赫赫有名的旅游热点。每到五一、十一长假,车辆排大队,游人挤成堆。见到这样的热闹场面,我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

    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观,什么土匪窝、县衙门,有什么可看的

    呀。还有我家那五间摇摇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

    挂上了牌子,成为景点,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

    游人前来观看。我实在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尽

    管我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但是我也经常带着一

    些远道而来的贵宾去参观,并且煞有介事地为他们解说,当

    然我也可以不来,但总是来。

    大概在五年前,我带着法国的一位作家朋友,来看这个

    旧居,在门口,遇到了我的老邻居蒋二。其实他的原名叫蒋

    V 16

    17 晚熟的人天下,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这名字能演绎出吓死人的

    结果,幸亏他的爹是退伍军人,家庭成分又是雇农,根红苗

    正。起这样一个名字完全是无意,所以也就没别的好说,只

    是让他立即改名。他爹说就叫蒋天吧,有人说,蒋天也不行,那就去一横,叫蒋大,叫蒋大也不行,于是又把“天”字里的

    人撤掉,蒋天下就这样成了蒋二。我亲眼见过蒋二抱怨自己

    的爹:爹呀爹呀,姓狗姓猫也比姓蒋好啊!他爹说:这是老

    祖宗传下来的,你怨我我怨谁去?

    “蒋二!”我问,“忙什么? ”

    我早就听说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有人说:你

    看蒋二,真是财运来了拦都拦不住。他先是在旧居旁摆摊,卖你的书,然后又兼销当地的土特产,什么剪纸、泥塑、草

    鞋、木雕……关键的是他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低价买下

    了我的旧居西边那块扔满垃圾的洼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

    盖了五间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间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在里边建设了几十个摊位,然后又把这些摊位出租给做买卖

    的,把那五间新屋租给了一个来自青岛的作家,每年租金数

    万,据说他扬言要娶一个二房太太。几十年前,蒋二脑子曾

    经出现过一点儿问题,村里人都把他当傻瓜看待,但事实证

    明,他是村里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装傻,因为装傻,在

    未免除农业税和各级提留之前,他一分钱也没交过。

    “嘿嘿,瞎忙。”他搔着脖颈子说。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怎么样?发财了吧? ”我问,同时我侧身对法国朋友

    说,“这是我的邻居,从小在一起长大,割草、放牛、下河洗

    澡、摸鱼,是真正的发小!”

    “凑合着吧「'他说,“比种地强多了。”

    “你的地呢?流转出去了吗? ”

    “流转什么?每亩每年二百元,还不够费事的,荒着去

    吧,长草养蚂蚱。”

    “果然是发了财了!”我说。

    “大哥,”他说,“托你的福,咱们村都沾你的光,我要请

    你吃饭!今天中午怎么样?赵志饭馆,东北乡最高水平,想

    吃家禽吃家禽,想吃野味有野味。”

    我说:“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应该我叫你哥!”

    他笑道:“当大哥的不一定年龄大,你说对不对?给个面

    子,我请你吃午饭,连你这些朋友一起请!”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吃饭就免了,只求你今后别卖我

    的盗版书。”

    “大哥,我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他指着旧居前后那十

    几个摊主,道,“都是他们干的,我还经常去批评他们呢。”

    “好,那我要谢谢你!”

    “不用客气,大哥!”他说,“你必须赏脸给我,让我请

    你吃顿饭。吃饭是个借口,主要是想向你汇报一下我的计划。

    你知道,我们蒋家的滚地龙拳是很厉害的,我小时候跟着我

    V 18

    晚熟的人 19爷爷学过,因此我也算滚地龙拳的传人……”

    寒风凛冽,法国朋友耳朵鼻尖儿都冻红了,我忙说:“蒋

    二,咱们改日再聊吧

    我带着朋友进入旧居,蒋二在我身后喊:“今后不许再叫

    我蒋二,我叫蒋— —天— —下。”

    蒋天下的爷爷蒋启善,外号.“娥蜻”。他个头矮小,其貌

    不扬,但村里人对他无不敬仰。敬他的原因,一是因他有一

    身武功;二是传说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个日本兵,并夺了一

    支大盖子枪。虽然这故事的版本很多,但我们都深信不疑。

    二十世纪70年代初期,临近我们村的国营蛟河农场改制

    为济南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安排了五百多名青岛市的

    知识青年。知青们都发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只能算是准

    军队编制。

    虽是准军队编制,但他们享受着比军人高的待遇,这与

    福建那个教师斗胆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反映他的儿子们插

    队在农村的又艮难生活的信有关。

    最让我们羡慕的是这个独立营里,每星期六晚上都会在

    篮球场上放一次电影。这也让我们这些农村小青年跟着沾光,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每个星期六,也成了我们的节日。每到周六下午,我们就无

    心干活,只盼着队长能早点下令收工,但队长故意与我们作

    对,平常日放工还早点,每到星期六,红日不压在西边的地

    平线上,他是不会下令收工的。队长虽然是我堂叔,但我恨

    透了他,恨透了他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队里所有的年轻人。

    从田里回到村庄,放下工具,即便抓起一块干粮就往农场跑,也赶不上电影的开头,而农场的知识青年们烦我们这些来蹭

    看电影的农村青少年,所以他们就故意地提前了放映的时间,这使得我们看了好多部半截子电影。

    为了不看半截子电影,我们索性不回家吃饭了,队长一

    下收工令,我们扛着工具直奔蛟河农场的篮球场。一路奔跑,急行军,上气不接下气。干了一下午活本来已经又渴又累,加上这七八里路的奔跑,到了农场的篮球场,一个个汗流決

    背,无论晕什么季节,估计我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不好闻的气

    味,我们的气味,应该是那些知青,尤其是那些浑身香喷喷

    的女知青,厌恶我们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我们没文化没修养,看到电影里尤其是外国电影里的一些情节便大呼小叫,有时

    甚至妄加评议。譬如看到《列宁在1918 ?中芭蕾舞剧

    的片段,我们便嗷嗷乱叫,常林— —村子里最调皮捣蛋的青

    年,大声评论:“奶奶的,脚尖走路,屁股上打伞,这是什么

    玩意儿? ”我们的无知和野蛮,引得知青纷纷侧目。趁着换

    片亮灯的时刻,一个头发蓬松个头高大的知青站起来,大声

    20

    21 賤飘的人喊:“老乡们,我们不反对你们来看电影,但希望你们能保持

    安静,不要影响别人。”

    他的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却遭到了常林的公然抵制。

    换片完毕,放映开始,场子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的人物在

    活动、说话。这时常林突然放了一个极响的屁,一般情况下

    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但常林这个屁既臭又响。尽管我们站

    在知青队伍的外围(他们每人一个小马扎,坐着),但那股令

    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扩散,弥漫了一片空间,那些坐在常林

    前面的知青一个个掩鼻尖叫,有的竟像被电击了一样蹦了起

    来。

    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具有一些特异的功能。譬如,有的人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有的人能看到常人看不到

    的物体,有的人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这个常林,能驱

    动意念,制造出又响又臭的大屁,因为这特异功能,村里人

    都不敢惹他,生怕中了他的毒招。人们私下议论,说这家伙

    肯定是黄鼠狼转世,其实他比黄鼠狼厉害多了。黄鼠狼只在

    遇到危难时才会释放臊气保护自己,但常林却可以随时驱念

    放屁,这样的特异功能也应该是社会生活不正常时的产物,动荡不安的生活是大善的培养基地,也是大恶滋生的温床。

    乱世出英雄,国败出妖怪,也是类似的道理。所以,也可以说,常林之恶是时代之恶。

    几根强烈的手电光束,交叉着照到常林的脸上,几个知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青跳出来,其中一个对着常林的脸捅了一拳,这一拳打在鼻

    子上,鲜血流出,常林把血往脸上一抹,大吼一声,就跟那

    几个知青打成了一团,常林身高马大,家庭出身好,爷爷早

    年当贫农协会主任,领着斗地主分田地,后来被还乡团杀害,这样的家庭出身,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骄子,我们见惯了他

    打人,从来没见过他挨打,常林平日里也好施拳弄脚,自吹

    是蒋启善的高徒,但在一群知青的包围下,却只有挨揍的份

    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们这些平日里跟着常林胡作非为的小

    喽啰,都缩着脖子,躲在一边,连声都不敢吭。

    这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出来劝知青们收

    手,然后又义正词严地宣布:“你叫常林,我认识你,我们兵

    团保卫科的人也都认识你,去年你偷走了我们地磅上两个秤

    碇,你还偷剪过我们种马场那匹苏联马的尾毛。你还偷过我

    们拖拉机上的零件。这些我们都记着账,如果不是看你家庭

    出身好,早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里去了,现在,你又来扰乱

    公共秩序,施放毒瓦斯害兵团战士,这是大罪!你知罪不知

    罪? ”

    常林摸着脸上的血吼叫着— —他虽然挨了痛打但嘴上一

    点儿都不软:“你们管天管地,还管着老子拉屎放屁?!老子

    就是要放,老子要用毒瓦斯把你们这些鸡屎(知识)青年全毒

    死!”

    那中年干部道:“常林,你要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的,我

    V 22

    23 晚熟的人警告你,如果我们这些兵团战士被你熏出了毛病,你要负全

    部责任!”

    常林道:“我负个屁的责任,臭死你们才好!”

    中年干部道:“不怕你小子嘴硬!咱们骑驴看唱本— —

    走着瞧!”

    常林道:“走着瞧就走着瞧!”

    这时,电影也在闹闹哄哄中演完了,电灯猛地亮起,照

    耀得周围白亮如昼,我们看到常林的脸上全是血,头发凌乱,牙缝里也有血,完全是一副鬼脸子,有三分可怜七分狰狞。

    中年干部道:“我代表生产建设兵团保卫科宣布你为不受

    欢迎的人!今后,不准你出现在我们农场的土地上。”

    知青中有人高喊:“下次再来捣乱,就砸断他的狗腿。”

    “一群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还还兵团战士,狗屁!你们穿瞎了这身军装!有种,咱们下次一对一,单

    挑! 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狗屁……”常林说着说着,竟

    呜呜地哭起来了,“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算什么好汉……

    算什么好汉……”

    常林如果死硬到底,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

    这一哭却把我们,起码是把我弄糊涂了,他是害怕了吗?还

    是被打痛了?或者这是他的苦肉计?

    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讥笑着:“好好,下次来一对一,单

    挑,我们这里有青岛市体校的武术冠军,有摔跤队的冠军,晩熟的人

    A LATE BLOOMER还有戏曲学校的武生,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能打得你屁滚尿

    流……”

    “可别让他屁滚尿流,他的屁一滚,无论什么冠军也被他

    熏倒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敌对的气氛渐渐成了戏谑。常林道:

    “你们谁打过我,老子都记得,君子报仇不用十天,你们等着

    吧。”

    中年干部笑道:“行啦,常林,滚吧,只要你不施展你

    的屁功,这里随便拉出一个也能打得你四脚朝天或是嘴唇啃

    地!”

    常林道:“你说不让我放屁,我就不放了?!老子偏要放!

    臭死你们这些狗杂种!”

    说着,常林就开始双手揉肚子,大口地吸气。然后,猛

    地转了身,对着那些人把屁股翘了起来。

    下一个周六上午,可靠情报传来:农场晚上放映阿尔巴

    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一听这名字,我们就猜到这是战争

    片,好好好,妙妙妙!我们不停地看太阳,但太阳就像焊在

    了西天离地平线三竿子高的地方,一动也不动。记得那天下

    V 24

    25 晚熟的人午是种麦子,在我们队那块距离村庄最远的地里。我们人在

    地里干着活,心早就飞了。我悄悄地对队长说:“叔啊,今晩

    上农场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战争片,能不能早

    点放工啊? ”队长,也就是我堂叔,把眼一瞪,道:“我管你

    地下游击队还是地上游击队?!就这么块活,早干完早收,晚

    干完晩收,今儿个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队长抬头

    看天,我们也跟着看天。太阳还在西天悬着,但颜色已经发

    红,东边那一轮巨大的圆月已经升了起来。

    “要想去把电影看,那就使劲把活干!太阳底下干不完,月亮照着继续干! ”队长道。

    “伙计们,加把劲!”常林喊叫着。

    “拼了,干吧! ”我们十几个人呼应着。

    因为春天生产队的牛传染上瘟疫,死了大半,畜力不够,拉毯的活只好由人来干。三个人拉一軽,常林是壮劳力,双

    手扶髅杆,主拉;我与蒋二是小青年,准劳力,左右傍着常林,副拉。軽后跟着扒粪的,撒化肥的,拉拖覆盖垄沟的,因此,播种的快慢,全在拉毯的身上。另一盘軽由郭林主拉,小启

    与老纠副拉,老纠不老,只有十六岁,我们六个人一起呼喊:

    “伙计们,为了《地下游击队》,拼了吧! ”我们使出了最大

    的力气,我心里回响着悲壮的旋律,那是一部忆苦戏的旋律。

    心里有旋律,脚下迈大步。我们赤脚踩着松软的土地,绳子

    紧紧地煞进肩膀上的肌肉。步伐又大又均匀,在后边扶毯的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队长被我们拖得气喘吁吁。客观地说,扶愁的活儿一点儿不

    比拉毯轻松,既要有技术又要有体力。扶毯人要掌握懿尖入

    土的深度,还要不停地摇晃毯把,使那个石头做的毯蛋子来

    回敲击毯仓后边的左右挡板,使那根拧在毯蛋子上的铁条不

    停地,但又必须均匀地摆动,使髅仓里的麦种均匀地流出来,伴随着扒粪手扒到軽盘上的粪肥,进入磯尖豁出来的垄沟里。

    我们行进的速度愈快,队长摇晃毯把的速度也必须随之加快。

    在毯蛋子清脆而急促的响声里,在两个扒粪手接力赛般的奔

    跑中,我们终于在太阳通红巨大贴近了地平线,而一轮巨大

    的圆月在东边天际放出银白色光辉时,将这块地播种完毕。

    按说我们必须轮番与队长抬毯回家,但为了《地下游击队〉>,哪怕让队长扣我们的工分,我们也在所不惜!我们从肩上摘

    下绳子,跑到地头穿上鞋子,不顾队长的喊叫,便结伙向蛟

    河农场的方向奔去。

    尽管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但为了电影,为了《地下游击

    队》,我们动员起身上的残余力量,跑,跑,跑。八月十六日

    傍晚,辽阔的田野真是诗与画一般的美好,秋风吹来阵阵清

    凉,田野里的庄稼大都收割完毕,只有那些晚熟的高粱在月

    光下肃立。我们尽最大力量奔跑,但腿越来越沉,肚子越来

    越饿,汗已经流光了,口也越来越渴。我们已经看到了农场

    大粮仓顶上那盏水银灯的光芒,因为天上明月的辉映,这盏

    水银灯似乎不如往常那般耀眼。我们跑到了蛟河新桥,过了

    26

    27 晚熟的人桥再有三百米便是那放电影的操场。因为大粮仓的遮挡,我

    们看不到那露天的银幕,但我们似乎听到了电影的声音。

    “弟兄们「'常林说,“到河里洗把脸,喝点水,拾掇得利

    索点,别让那些’鸡屎青年’笑话我们。”

    我们沿着桥头两侧的台阶下到河边,踩着探到水中的石

    条,各自捧水洗掉了脸上厚厚的泥土,然后又捧水畅饮,浇

    灌了焦干的肚肠。我感到河水使肚腹充盈起来,但肠子一阵

    阵的绞痛,一走动,便发出唬当啖当的响声。刚刚饮足水的

    牛,在走动的时候,肚子里也会发出这样的响声。我感到很

    饿,我知道大家都饿。常林道:“伙计们,先看电影,看完电

    影我带大家去’保养机器’。”

    “保养机器”,是我们这伙人的黑话,其意思就是去偷东

    西填肚皮。麦熟前,我们会跑到麦田里手搓麦粒吃;玉米将

    熟前,我们会偷了玉米烧吃;花生成熟时偷来花生,那更是

    美味大餐;而现在这季节,农场的农田里剩下的,就是那两

    百亩良种的红瓢薯了。

    我听到大家的肚子都在响,常林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道:“今天晚上这一肚子凉水,为我制造毒瓦斯提供了动力。

    哼,奶奶的,他们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要把他们全部放

    倒!”

    我们很想笑但实在笑不动了。拐过大粮仓,篮球场就在

    面前,水银灯与银盘月合伙照着光滑的水泥地面,没有银幕,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没有整齐坐着的一片知青,哪里有电影?电影在哪儿?原来

    那情报是假的,我们被骗了。顿时,我感到浑身再也没有一

    丝力气,极度的失望让我想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又有什

    么用呢?忽然,我们听到从大粮仓里传出了一阵猛烈的爆炸

    声,然后是激烈的枪声……天哪,电影,战争片《地下游击

    队》,竟然在大粮仓里放映。这些家伙,为了不让我们蹭看电

    影,竟然跑到大粮仓里放映。我们找到了粮仓的大门,门半

    掩着,有两个知青手持步枪站岗。我们看到那块耀眼的银幕

    挂在大粮仓内的墙上,几百个知青,排排坐着,仰脸观望。……姑娘,听说你已经连续48个小时没有喝到水

    啦?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这里,连小孩都是革命战士!……

    电影显然已经演了大半,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早了也没

    用,他们躲在粮仓里放映,其目的昭然若揭,我们成了不受

    欢迎的人,怨谁?多半怨常林,这个屁精。

    常林斜着肩膀想往里挤,站岗的知青用枪托子把他捣出

    来。

    常林怒了,大吼着:“兵团战士们,你们竟敢用枪托捣我

    贫农子弟,你们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还还还军民鱼水

    情呢,还还还军民团结如一人呢?我看你们简直就是黄皮子

    V 28

    29 晚熟的人游击队,是蒋介石的部队,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不放我们

    进去,我们也不让你们看舒坦,伙计们,往里冲,看他敢怎

    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开枪?! ”

    在常林的鼓动下,我们心中生出了仇恨,也陡生了勇气,便一超大呼小叫着往门里挤。那两个持枪哨兵中的一个,端

    起枪来,咪当一声,推动了枪栓,似乎把子弹上了膛— —后

    来我知道他们的枪是剧团的道具,那枪栓虽然能拉动,但既

    无弹仓更无子弹。

    常林弯腰蹩气,按摩肚腹,显然又在制造毒瓦斯。我们

    怕被熏倒,慌忙掩鼻跑到一边去。

    没等常林把毒瓦斯放出来,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我

    们看到常林的身体猛然往前一蹿,然后就实实在在地趴在地

    上。我们听到他嘴里发出一声怪叫,这声怪叫与他的脸碰撞

    地面的声音混在一起,潮湿而黏腻,令人闻之极度不快。明

    月照耀着那个出脚的人,只见他头发蓬乱,个头高大,疙疙

    瘩瘩的脸光芒四射,上唇上留着黑油油的小胡子。这还是上

    周六晩上从人群里站出来批评常林的那个知青。后来我们知

    道他姓单名雄飞,爷爷与父亲都是铁路工人,在当时这样的

    出身可谓高贵无比,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后代,按说上大学、参军、招工,都应该先安排他这样的人,但在走后门盛行的

    时代里,他却成了独立营里回不了青岛的少数知青中的一个,最后竟屈尊与我们村的吴桂花结了婚。粉碎“四人帮”之后,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才勉强安排到县化肥厂就了业,他当时怒踢常林屁股时,想

    不到几年后自己竟成了常林邻居吴老二家的上门女婿,后来

    又与常林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常林被单雄飞从后偷袭。那一肚子臭屁似乎从嘴里呕了

    出来。他跪在地上,哇哇地吐着,吐出了在河里狂饮进去的

    水,这些呕出来的水仿佛— —不说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嘴

    唇破了,门牙也动摇了,牙缝里流着血,他狂叫着:“是谁踢

    了我?! ”

    单雄飞冷冷地说:“我!”

    “尽管老子拉了一天髅,尽管拉了一天毯老子又疯跑了八

    里路来看电影,尽管老子中午只吃了一个饼子两棵葱到现在

    还没吃一粒米,尽管老子又饥又累肚子痛牙也痛,尽管老子

    是在你们的地盘上,但老子还是要豁出个破头撞一撞你这个

    金钟! ”常林的好口才突然地展现出来,估计让那些读过高

    中初中的知识青年们都自愧不如。他对我们说:“伙计们,如

    果我今天被这个卷毛兔子打死,你们就把我抬到河边扔到河

    里,我活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海呢,我要被河水漂到东海里

    去,见见大波大浪。如果我把他打死,那我也就回不去了,那就麻烦你们跟我爹娘说一声,我是为了贫下中农的尊严而

    死! ”然后他就紧了紧裤腰带,退几步,猛转身,走到被水

    银灯和月光照耀得纤毫毕显的球场上,说:“卷毛兔子,来

    吧!”

    V 30

    晚熟的人 31我们跟随着常林到了球场,很多知青— —其中有好多个

    因为抹了雪花膏而气味芳香的女知青— —也都围上来,有的

    知青兴奋得嗷嗷叫。

    “来吧,卷毛兔子」'常林咬着牙根说,“不是鱼死,就是

    网破!”

    “嘿,真是小瞧你了,”单雄飞道,“想不到你还满嘴豪言

    壮语呢!从哪儿学的? ”

    “这还用学? ”常林道,“老子早熟,生来就会!”

    “你想怎么打?是文打还是武打? ”

    “什么文打武打? ”常林道,“往死里打!”

    “那就来吧。”单雄飞抱着膀子,坦然地说。

    “你来啊! ”常林双手攥拳,摆出一个骑马蹲裆步,“你

    来!”

    “来了! ”单雄飞猛喝一声,对着常林捅出一拳,常林急

    忙出手招架,但单雄飞的拳半途收了回去,狠狠地将常林奚

    落了一下。

    知青群里发出了一声笑。

    单雄飞的第二拳又是虚晃,但这一次常林动了真格的,他一个癞狗钻裆,便把那个卷毛单雄飞扛了起来,转了一圈,猛地擾出去,但单雄飞早就用手抓住了常林的膀子,右腿插

    到常林的双腿间顺势一别,两人同时倒地,但单上常下,按

    摔跤的规矩,常林输了。这时我也才明白,他们吆喝了半天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的生死搏斗,不过是摔跤而已。而只会使蛮力的常林,显然

    不是在体校里专门学过的单雄飞的对手。

    知青们为单雄飞喝彩,我们为常林鸣不平,我们说:“不

    公平,常林干了一天活,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哪像你,晚饭还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肉吧? ! ”

    单雄飞道:“哎,放屁虫,要不今天就算了,等下次你吃

    饱了再来? ”

    常林对蒋二说:“蒋二,你去措几把茴叶过来。”

    球场边上堆着一垛朽烂的木材,木材旁边有一片野生的

    荷麻,叶片肥大,枝丫里尚有黄花,朔果正嫩。我们蜂拥过

    去,每人揪了几把顶端的嫩叶和蔺果,这菊果,我们都吃过,我们叫它“茴停停”。

    常林坐在地上,将那些荷叶和瑚果摆在面前,抓起来就

    往嘴里塞。青涩的气味扑入我的鼻腔,让我想起上学时采摘

    荷叶喂养老师的兔子的往事。我的老师说,荷叶是上好的饲

    料,茴停悖的营养尤为丰富。

    常林吃荷叶的粗鲁和威猛,估计让那帮知青开了眼界,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这群知青里有一个女的,后

    来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我看过她写的一篇散文

    人〉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常林的吃相。她写道:“这哪里是个

    人?分明是一只饥饿的公羊!看着他嘴角流出的绿色的汁液

    和那因大口吞咽而翻白的眼珠子,我恍然感到他的头顶冒出

    V 32

    33 晚熟的人了犒角……”

    吃了几把茴叶和茴悖悖后,常林揉了揉肚子,拍了拍胸

    脯,活动了一下身上的关节,大吼一声,对着单雄飞扑上去。

    单雄飞慌忙架住了常林的双臂,常林却往后自倒,双腿翘起,蹬着单雄飞的肚子,猛地往上一挺。一般的人,中了这一招,都会在空中翻滚一百八十度,然后沉重落地,但单雄飞是练家

    子,知道真要跌过去,那就像水泥地上摔青蛙,嘎一声,断

    了脖子、破了后脑勺子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所以他迅速地用

    双腿盘住了常林的腿,这样的胶着战况,难分胜负。肚子里

    有了几把茴叶和茴悖停的垫底,常林的气力明显提高,他的

    力大,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都是有名的,但单雄飞的确是高

    手,他的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几乎是防不胜防,常林后来基

    本上是在地上翻滚,以双手和背肘为支撑,两条大长腿,像

    槌枷一样抡来抡去,像大夹剪子一样又夹又别,终于有一脚,蹬在了单雄飞的小腹上,他惨叫一声,弯着腰就坐在了地上。

    “让你见识一下,滚地龙拳中的鸳鸯脚!”常林气喘吁吁

    地说,“滚地龙拳二十四招,我只学了两招,一招鸳鸯脚,一

    招夹剪步,半生不熟的。我师父要是来了,你们全营五百个

    知青,也不够他老人家一个人打的。”

    “你的师父是谁? ”单雄飞脸色煞白地问。

    “滚地神龙,蒋启善! ”常林庄严地说。

    蒋二自豪地说:“我爷爷!”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四

    日本北九州作家鹤田泽庆来华,知我在高密,便乘坐高

    铁赶来。老友相见,不胜欢洽。他希望我能带他去我故乡一

    游,并说这是十年前他带我去他的家乡游览时,我对他的承

    诺。

    我带他先去看我的旧居,这也是他的要求,他的眼眶里

    竟然盈着泪水。我说,这房子在当时,是村子里中等水平啊,大家都这样,而且我们也没感觉到有多么艰苦,而且而且,我说,而且甚至还有很多欢乐啊! 一直跟随在我们身后的

    蒋二,不,蒋天下,蒋总,高密东北乡地龙文化公司的蒋总

    说:“那是那是,那时我们下河摸鱼,上树偷枣,去农场看电

    影,与知青比武,欢乐多多,不胜枚举! ”我看着这个剃着

    光溜溜的头,有文化的人爱剃光头,脚蹬软底布鞋,下穿肥

    腿黑裤,上穿黑色中式大褂,胸前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背后绣着“滚地龙”三个草体大字、精神抖擞、出口成章的奇

    人,不由得感叹道:“蒋兄,离上次见面不过五年,想不到您

    竟然成了大老板,而且,文化水平好像也有了很大提高。我

    的话里其实含有讥讽之意,因为我们一起上小学时,这个蒋

    天下,是以鲁钝著称的,上学五年,勉强升到三年级,老师

    见了他就头疼。大哥,他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逢

    老雕。我这是运气到了,而我的运气,是大哥您带来的,所以,V 34

    晚熟的人 35今天,我必须请您和您的外国友人吃饭。

    我们被蒋总和他的秘书小单半拖半拉到他的公司总部,就是他突击盖起的那五间新房子。我问:不是说租给青岛作

    家了吗?早就被我轰走了,他不屑地说,什么作家,冒牌的!

    不瞒您说,大哥,他天天躲在屋里,伪造您的书法,然后让

    那些摊位给他代卖。哦,还有这事儿!我问。不瞒您说,大

    哥,他的字比您的字漂亮多了!我到文化局执法队告了他,借机与他解除了租房合同。文化局处罚他时,他还不服气,说这是为您增光添彩呢!我说,呸,放屁,我哥的字无论多

    么丑,那上面也有我哥的气息,就像那臭豆腐,无论多么臭,那也有人喜欢!我说,闭嘴,蒋二,没有你这样夸人的!

    我和我的日本作家朋友坐在蒋二的地龙公司专为吃饭喝

    酒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那位单秘书给我们倒上茶。此

    女浓眉大眼,一头乌压压的卷发,我立刻想到单雄飞,仔细

    一端详,眉眼也像,而且她一口青岛话。蒋二想对我介绍他

    的秘书,我说,不用介绍,你是卓娅吧?她笑着说,大叔,卓娅是我姐,我叫舒拉。你父亲还好吧?退休了吧?早退了。

    现在常住青岛?这不,被蒋总聘回来当武术指导,今天下午

    您就能见到他。

    赵志酒店的小伙计开着电动车送来了蒋二为招待我们订

    购的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我说最好来几棵大葱!蒋二

    随即对那送菜的小伙计说:快,去拿几棵章丘大葱。别忘了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带酱。接着又说,大哥,闯外这么多年,还好这一口啊!我

    说,天可改地可改,饮食口味不能改。你还记得常林大战单

    雄飞那晚上他吃的什么吗?怎么会忘?刻骨铭心的记忆!

    蒋二道,吃了一堆荷叶、荷悖曾,然,后用鸳鸯腿把单雄飞踢

    翻。他笑着说,老单连生两个女儿,竟赖上了常林,说他把

    自己的种子库给踢坏了,那常林道,你的种子库坏了,可以

    用我的。蒋总!单舒拉嗔道,不许你说我爸爸的坏话。这是

    坏话吗?蒋二道,这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话!来,大哥,还

    有尊敬的远道而来的贵宾,请品尝一下本公司用我们老蒋家

    的祖传秘方酿造的地龙酒!他将一个贴有滚地龙商标的酒瓶

    打开,往我们的酒杯里倒了浅绿色液体,气味辛辣扑鼻,有

    些古怪。这是啥酒啊,会不会有毒?大哥,这也就是你,要

    是换个人敢这样说,我一个大耳刮子扇得他满地找牙!这

    酒,舒筋活血,舒经健络,那是基本的功能了;治疗跌打损

    伤,消痰活血,那也是酒到病除。最神奇的是,经我们的老

    乡心脑血管专家李文海教授临床验证,此酒能溶解附着在血

    管壁上的斑块!知道什么是斑块吗?不知道吧,不知道就算

    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咱这地龙酒是真正的琼浆玉液!你

    别吹了,就说这酒是用什么泡制的吧!大哥,蒋二看看鹤田

    泽庆,说,涉及国家机密,过几天我单独去告诉你,来,他

    举起杯,又说,小单,你也来喝。蒋总,我不会喝酒。胡说,你会不会喝水?会喝水就会喝酒,来,替你爸爸喝,必须的!

    V 36

    37 晚熟的人蒋总,这安全吗,我狐疑地问。什么?蒋二瞪圆了眼,道,大哥,省长,市长,他们的命不比你金贵?他们都点着名要

    这酒喝!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了?想想咱一块儿喝沟里

    的水把蛤蟆疙瘩子都喝到肚子里的时候!我先干,有毒先把

    我毒死!他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怕他生气,我也喝了大半

    杯,那鹤田泽庆,也太实在了,见主人干了杯,他竟然也跟

    着干了。单舒拉抿了一小口。蒋二一瞪眼,单舒拉道,蒋总,饶了我吧!不行,蒋二道,你这是替你爹喝,你爹那酒量,高密东北乡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单舒拉道,他是他,我是我

    呀!什么他是他你是你?蒋二道,没有天哪有地?没有他

    哪有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单雄飞的女儿

    不会喝酒?那我要给你做一个DNA检测了,看看你到底是

    不是他的女儿!蒋总,我豁出去了,但我就喝这一杯,要不

    下午上了台,忘了词儿我可不负责。好吧,就这一杯。单舒

    拉将那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眉眼间陡然生出一股豪气,这就

    更像单雄飞了。我问:你爸爸当时已在化肥厂工作,吃商品

    粮,他怎么可以生二胎?蒋二道,二胎?三胎还有呢!大

    叔,您别听蒋总的,我爸爸是城市户口,但我妈是农村户口,可以生二胎呀。二胎,那你弟弟是哪儿来的?大叔,现在反

    正也不怕了。我妈生了我后,就偷偷地把我送到了我大姨家

    养着,对外就说我夭折了,然后又有了我弟弟。这计划生育

    也是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呀!我感慨地说。你以为呢?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无论多么高的山,也有鸟飞过去;

    无论多么密的网,也有鱼钻过去。好,大葱大酱来了,天大

    地大不如嘴大,爹亲娘亲不如饭亲,来吧,吃,大哥,别装

    文雅!

    我抓起一段葱,蘸上黄酱,唬当咬了一口,这一下唤醒

    了我的胃,唤醒了我的豪气,唤醒了我的乡愁。葱酱一入口,那酒的辛辣就变成了甘甜和芳香,鹤田泽庆这孩子太实在了,跟着我们吃葱抹酱,跟着我们大口喝酒,一会儿工夫就接近

    全醉了,这孩子醉相很善,不哭不闹,不喊不叫,眯着小眼,满脸微笑。其实人家也快五十岁了,我还叫人家孩子。小单

    把他扶到沙发上去睡觉,我与蒋二边胡吃海喝边回忆往事。

    蒋二这个上语文不认字,上算术不识数的笨蛋,竟然不时地

    引经据典,口出佳句,听听:大哥,毛爷爷怎么说的来着? “忆

    往昔,峥焼岁月稠”,苏爷爷怎么说的来着?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大哥您是怎么说的来着,“高密东

    北乡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毛爷爷和苏爷爷文化太高,话说得深奥,不如大哥您土鳖人

    讲土鳖话,犹如臭鸡蛋拌上隔夜的蒜泥,气味独特,冲击灵

    魂!大哥你们都说我装傻,其实我不是装傻,我们老蒋家的

    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晚熟!当别人聪明伶俐时,我们又傻

    又呆;当别人心机用尽渐入颓境时,我们恰好灵魂开窍,过

    耳不忘、过目成诵、昏眼变明、秃头生毛,我就是个例子。

    38

    39 晚熟的人他尽管讲得不太靠谱,但确实又有一点儿道理,傻瓜蒋

    二,东北乡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记得有一年我探家回来

    路过河上石桥,发现石桥上坐着四个人,都光着膀子,挽着

    裤腿子,把脚伸到桥下的流水中,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他

    们说用脚丫子钓鱼,这四个人,一个是吴家庄的二嫂,性别

    男,因妻子跟人跑了,神经受了刺激,每天穿着妻子的花衣

    裳,抹一脸胭脂在集市上唱戏。一个是刘家庄刘月,老光棍

    子,神志不清,常说自己是刘邦转世。一个是高家店高大年,据说解放前曾在青岛拉过黄包车,后来参加马拉松比赛得过

    亚军,后来不知何故而疯狂。另一个就是蒋二,这四个人坐

    在石桥上用脚丫子钓鱼,钓着钓着就打了起来,互骂膘子痴

    巴神经病,然后不欢而散,但用不了几天又会聚到一起。他

    们四人当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四大神仙。当时我想,真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现在二嫂、刘月都做了古,高大年流

    落在外不知所终,只有这蒋二,不但存在着,而且脱胎换骨、返老还童、智慧大开,于是我明白,与他相比,我才是真正

    的傻瓜。

    大哥,蒋二道,我爷爷生于1903年,1973年时他七十

    岁,村里与他同龄的人都弯腰驼背、耳聋眼花了,但我爷爷

    是满头黑发,一口铁牙,耳聪目明,腿脚矫健,单雄飞挨了

    常林一脚后,知道了我爷爷的滚地龙拳,便前来拜师学艺。

    那时候你已经当兵离开了家乡,不知道这段秘史。我爷爷那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时在生产队饲养室当饲养员,住在饲养棚里。我每晚去跟他

    做伴睡觉。你应该还记得饲养棚门前那眼八角水井吧?你还

    记得井边那棵套拉柳吧?你还记得饲养棚前我们生产队的打

    谷场吧?你还记得每到晩上尤其是有月光的晚上,在光滑的

    打谷场上我们村里的青年们在那练武吧?常林说自己是我爷

    爷的徒弟那是吹牛,但我爷爷夜深人静时在打谷场上演练他

    的二十四招滚地龙拳时,一定被这小子偷看过,他是偷艺者,是看武艺,看武艺也能打倒两个不通武艺的蛮汉。单雄飞第

    一次来找我爷爷拜师时,是与三个知青一起。他们见了我爷

    爷就很不礼貌地问:你就是滚地龙蒋蝴蜻吧?我爷爷翻着白

    眼装聋,根本不回答他们的话。我爷爷当然不能回答,他们

    竟然直呼我爷爷的外号。然后他们又说:听常林说您会打滚

    地龙拳,能不能教教我们?我爷爷当时还在饲养棚里铲牛屎,便把一铁锹汤汤水水的稀牛屎猛地往他们面前一扔,粪水溅

    起,沾了这几个知青的衣裳。他们中的一位说:这老头,又

    聋又哑,能会什么武术?什么滚地龙?屎壳螂滚蛋吧。我当

    时在场,愤愤不平地说:爷爷,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爷爷

    依然装聋。我又骂单雄飞他们:滚,你们这些屎壳螂,我爷

    爷生了气,一出脚,就让你们断胳膊断腿。

    过了几天,那单雄飞又来了,这次是他一个人,一见我

    爷爷就道歉说:蒋师傅,我们年轻不懂事,上次出言不逊,惹您老人家生气了。说着他就从挎包里摸出了一瓶栈桥白干,v 40

    41 晚熟的人一包灯塔牌香烟,放在饲养室的灶台上。我爷爷严厉地说:

    拿走!那单雄飞学武心切,不在乎我爷爷的态度,点上一支

    烟,硬往我爷爷嘴里插,我爷爷无奈,只好把那香烟叼了。

    单雄飞恳切地说:蒋师傅,您就收下我吧。我爷爷装出很尴

    尬的样子,说:青年,你别听常林那鳖羔子胡说,我一个农

    民,会什么拳?除了会蜷着腿睡觉,别的啥都不会。单雄飞

    道:蒋爷爷,我知道您会,我学过武术,能看出来的,您都

    七十多岁了,还目光炯炯,黑发如漆,而且您的两个太阳穴

    都是凸起来的,不是练家子,哪有这样的精气神?我爷爷说,年轻人,我要是会拳,还用得着在这里喂牛养马?单雄飞道,这不奇怪,古来高手都在民间。您要不收我这徒弟我就不走

    了。我爷爷道:青年,听我老头子一句话,赶快回你的农场去,别影响了进步。而且,我还劝你,不要去练什么武,管用吗?

    不管用°李家官庄几十个会拳的,手持枪刀剑戟跟日本人去

    拼命,被人家一个胡子还没扎全的机枪手,端着挺歪把子机

    枪嘟嘟了一梭子,就全部躺了,死的死,伤的伤,所以我说,年轻人,练武的时代过去了。单雄飞道,这么说,您承认自

    己会武术了?我爷爷道:我不会,我一点儿都不会,走吧,年轻人,别耽误我干活。

    又过了几天,单雄飞又来了,这一次他提着两瓶景芝白

    干 — — 那可是当时最好的酒啊!还用报纸包来了一块猪肉,起码有四斤!天哪,这是多么厚的礼!他把酒和肉放在饲养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室的一个空闲马槽里,然后扑通跪在地上,说:师傅,你要

    是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首先是我受了十分的感动,我觉得单雄飞是诚心诚意的,四斤美酒四斤肉,不诚心哪能送此厚礼?不诚心哪能下跪,而且人家是三顾牛棚,而且还跪在了地上。爷爷,我喊了一

    声,爷爷不理我,只顾端着筛子筛喂马的谷草。爷爷你就答

    应了吧。我爷爷不睬我的喊叫。自言自语着干自己的活儿。

    我去拉单雄飞,希望他能起来,但他很拗,我根本拉不动他。

    终于,爷爷筛完了草,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吸烟。好久,爷爷说:你真想学?单雄飞跪着喊:师傅,我真想学。爷爷问:

    你知道习武之人的规矩吗?单雄飞道:知道,“练武为健身,不以武欺人,武艺长一寸,见人矮一分”。我爷爷道:那是你

    们的规矩,我的规矩是“无事时胆小如鼠,有事时胆大如虎”。

    单雄飞道:师父,徒儿记住了。我爷爷道:你都跑了三趟了,如果我不答应,也就太不给你面子了。起来吧,年轻人。单

    雄飞恭恭敬敬地给我爷爷磕了三个头。我爷爷上前把他拉了

    起来。我爷爷说:年轻人,我收你为徒,但这些东西我不要。

    单雄飞道:孔夫子收徒弟也要收束脩的。师父您必须收下。

    我爷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从此,每到星期六的晩上,单雄飞就来跟我爷爷学滚地

    龙拳,我是单雄飞的陪练,武行里的规矩是师徒如父子,但

    我爷爷为了我给单雄飞降了一辈,不许他称师父而称师祖,42

    43 晚熟的人这样,我与单雄飞便成了师兄弟。

    我爷爷用一年的时间,把他的滚地龙拳二十四招,全部

    传授给了单雄飞,当然,也全都传给了我,也有人说这滚地

    龙拳实际上是二十八招,我爷爷留下了四招,这也是从猫教

    老虎学艺的故事里汲取的教训吧。

    蒋二谈兴未消,我的听趣也浓,但单舒拉一亮腕表,说:

    蒋总,两点半了,擂台赛三点开始,我们必须出发了。

    五

    我们坐着蒋二的豪华轿车在景区里兜了一圈。县衙、土

    匪窝、烧酒作坊等景观从车窗外闪过。醒了酒的鹤田不停地

    发出“呦西,呦西”的感叹,这孩子到了这里后,说了起码有

    三千个“呦西”了,而且这数字还在快速地增长。我们看到

    一群人围着几个化装成游击队员和日本兵的人在表演电视剧

    《黄玉米》里的片段。我们看到有人在骑“女主角”骑过的毛

    驴,有人在坐“女主角”坐过的花轿,那些轿夫和赶驴的人都

    是周围村庄的农民,他们有的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有的是我

    小学同学的后代。那时候学生年龄差距比较大,我最大的那

    位同班同学谷满仓,已经四世同堂当了曾祖父了。当然我们

    也从敞开的车窗玻璃缝隙嗅到了烤玉米和烤地瓜的香气,还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有“剧中人物白脖子”等人吃过的土匪常用饭“揉饼”卷大葱

    或卷鸡蛋的气味。以上写的都是美好的气味,不好的气味就

    是剌鼻的油漆味。园区正在修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门,大门

    上盘着两条龙。几位工人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给龙喷漆。在

    单舒拉的引导和蒋二的陪同下,我与鹤田坐在了擂台前特意

    留出的贵宾座位上。那是四把带靠背的折叠椅,在这四把椅

    子的前后左右,全是固定在地上的长板凳。

    “还单独卖票吗? ”我问。

    “不单独。”蒋二道,“包含在通票里,到时我按比例提

    成。”

    单舒拉从随手提着的塑料袋里摸出地龙牌矿泉水,递给

    我们每人一瓶。我问蒋二:“这也是你们公司的产品? ”

    蒋二笑而不答。

    单舒拉道:“叔叔,你们坐着,我到后台准备去了。”

    “让你爸爸先过来一下,”蒋二道,“别告诉他谁在这儿,给他一个惊喜!”

    单雄飞像年轻人一样,从擂台上矫健地跳下来,小跑到

    我们面前,显然单舒拉并没有遵守蒋二的指示。我急忙站起

    来,他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贤弟啊!久久不见

    久久思念啦!”

    看着他满头蓬松的卷毛和红彤彤的脸庞,我感慨地说:

    “果然是练武可葆青春,岁月无痕啊!”

    

    45 晚熟的人他愣了一下,但马上省悟,抬起手掌,压压头发,悄声道:

    “染的嘛!”

    我说:“这气色假不了啊,瞧你这脸,一丝皱纹都没有

    啊!”

    他悄声说:“闺女联系了一个美容店,给我做了一个去眼

    袋手术,又给我买了十瓶玻尿酸原液,每天抹两次,效果确

    实不错。”

    “原来如此」'我笑道,“想不到八尺男儿单雄飞,竟然成

    了 '娘炮'。”

    “咱这不也成了演戏界人士了嘛? ”他笑着说,“登台亮

    相,拾掇得稍微体面一点儿,既给蒋总长脸,自己也觉得有

    信心。”

    “没错师兄,”蒋二道,“你跟我一样,也是晚熟的品种!”

    “他可不晚熟,”我笑道,“他大概已经熟过好几茬了。”

    “也对,他跟常林第一次打架的时候,就熟透了「'蒋二

    道,“那些知青大娘,没少耍吧!”

    “师弟,你可别胡说「'单雄飞道,“师祖要健在,我会告

    你一状,让你挨烟袋锅子。”

    “可惜常林不在了……”蒋二道,“他要在,怎么着我也

    得找个活给他干干。”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问。

    “怎么死的?! ”蒋二道,“喝了一瓶子'百草枯’! ”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百草枯,也能毒死人? ”我惊讶地问。

    “一百种草都能毒枯,还毒不死个人? ”蒋二道,“嗨,那罪,真是遭大了。但他临死不忘幽默,我去看他,骂他,他竟然说,师弟,他确实也可算作我爷爷的徒弟,他说师弟,我不是自杀,我想用这’百草枯’治治我那放臭屁的毛病!”

    蒋二眼圈红红地说,“奶奶的,这屈人,他是早熟的品种,上

    了岁数就傻了,既然连喝’百草枯’的勇气都有,还怕什么

    呢? ”

    “他怕什么?他遇到什么事了? ”我问。

    单雄飞摸出手机看了一下,道:“师弟,贤弟,你们稳坐,我该去后台准备了。”

    “他到底怕什么? ”我追着刚才那话头问。

    蒋二道:“怕什么?怕吃鱼卡住嗓子,怕关门挤着鼻子,怕睡觉扭了脖子。”

    “他可不是个胆小的人啊,你想想当年,独立营教导员桌

    子上的钢笔都被他偷了,”我说,“如果教导员枕头下有手枪,他也敢偷。”

    “有的人,小时胆小,后来胆越来越大,”蒋二道,“有

    的人,少时胆大,长大后胆越来越小,这就是早熟和晩熟的

    区别。”

    我还要问,就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单舒拉出现在擂台

    上。

    46

    47 晚熟的人擂台是用原木和木板搭起来的,离地约有一米半高,台

    下的空隙里,有几只野猫在转圈子,还发出凄厉的叫声。擂

    台的木板上,铺敷了一层鲜艳的化纤红地毯;擂台后的立壁

    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武”字;“武”字两旁挂着一副行草对

    联:上联是“拳打南山猛虎”,下联是“脚踢北海蛟龙”;台前

    两侧的立柱上端,绷着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首届滚地龙

    拳国际擂台赛。在擂台的后方的天空中,飘着四个红色的氢

    气球,气球下悬挂着长长的飘带,湛蓝的天空,洁白的絮状

    云。有一缕云彩的形状很像一条龙。坐在我们周围的观众中

    有人举起手机拍照。蒋二兴奋地拍了几张,道:“太好了!飞

    龙在天,利见大人!地龙登台,好运全来。”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观众,大家下午好!单舒拉

    穿着一条红色的曳地长裙,用一口令我感到很亲切的“青普”,响亮地说。擂台前端的一排音箱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

    怎么搞的?蒋二喊:音响师!高密东北乡首届滚地龙拳国际

    擂台赛现在开幕!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前来参加开幕式的嘉

    宾,擂台下的两只猫不合时宜地撕咬在一起并发出尖叫。妈

    的,明天弄点耗子药送它们上天堂,蒋二恨恨地低声说。专

    程从北京赶来的,我们亲爱的老乡,小说

    名作家莫言老师。在热烈的掌声中,人们把目光投过来,几

    十部手机对准了我,我不得不站起来,对大家挥手致意。我

    听到有人说:嗨,老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专程从日本飞来的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著名作家,也是我们莫言老师的好友鹤田泽庆先生。我捅了

    一下鹤田,他愣愣怔怔地站起来,对大家深深鞠躬。下边,有请莫言老师上台致辞!搞什么鬼名堂!我用脚踢了一下

    蒋二的腿,低声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他嘿嘿地笑着,道:

    乡亲们都想念你哪。有请莫言老师,单舒拉在擂台上朗声高

    叫,她的声音被扩音机放大后震耳欲聋,请大家鼓掌欢迎。

    在众人的掌声里,我绕到擂台侧后方,在几个身穿黄色练功

    服的年轻人扶持下,沿着木台阶上了擂台。擂台坐北朝南,偏西的阳光很强烈,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单舒拉把话筒递给

    我,我说:乡亲们,久久不见久久想见!在这秋高气爽、晴

    空万里的好日子里,在蒋天下先生的盛情邀请下,我荣幸地

    参加这个在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国际擂台邀请

    赛。吾乡人民勤劳勇敢、修文尚武,创造出灿烂的文化,滚

    地龙拳就是这灿烂文化的一部分……这次擂台赛,既是武术

    的盛会,也是文化的盛会……我衷心祝愿擂台赛圆满成功并

    长期举办下去……

    我刚刚坐定,蒋二就说:“哥,亲哥,我见过有才的,但

    没见过像你这样有才的!毫无准备,上台就讲,既有高度,又有深度,佩服,佩服,你也是晩熟品种的杰出代表。”

    “混蛋! ”我低声说,“我很不高兴,但还是帮你把这台

    戏演下来了。”

    “这就是你,”蒋二道,“我要是摸不准你的脉,我也不敢

    48

    49 晚熟的人做这样的安排。”

    “下不为例,否则断交。”我说。

    “哥,放心,我亏待不了你,出场费二十万,我先替你入

    股了,将来你就等着分红吧。我们晚熟的人,要用一年的时

    间干出那些早熟者十年的业绩。看,老单出场了!”

    单雄飞穿着一身宽大飘逸的白色练功服,往擂台上一站,真有几分仙风道骨。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小伙子,打扮成一

    只绿色螳螂模样;另一个小伙子,穿着一身紫红色蚯蚓服,打扮成一条蚯蚓。我们滚地龙拳的祖师爷蒋启善先生,单雄

    飞扮演。在场院里习武时,发现一只螳螂正与一条蚯蚓在搏

    斗,单舒拉在幕后讲解着,只见那螳螂,挥舞着两把大刀,上下左右,又砍又刺又剁又抓又拿,发动着密集的持续不断

    的进攻,螳螂演员按照解说词的提示,向蚯蚓演员发起攻击,但那蚯蚓以守为攻,躲闪避让,摇头摆尾,前仰后合,左右

    翻滚折叠,并不失时机地用尾巴扫、捆、绞、缠、套、拧,将

    螳螂的所有进攻化解无形,最后,那蚯蚓一记尾鞭,横扫在

    螳螂颈上,扮演蚯蚓的演员左臂左肩着地,飞起右腿,横扫

    在扮演螳螂演员的脖子上,我们的祖师爷受此启发,创造发

    明了独具特色的滚地龙神拳。单雄飞和扮演螳螂与蚯蚓的演

    员,向台下观众鞠躬致意,掌声响成一片,下边请滚地龙拳

    传人单雄飞先生为大家演练滚地龙拳二十四招,单雄飞一个

    人在擂台上翻滚腾跃,动作连贯,身形优美,确实是英雄身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手。我努力鼓掌,为这些晚熟的人喝彩,因为被乡情绑架上

    台而产生的不快渐渐消散。下边,比赛正式开始,滚地龙拳

    第四代传人方江出场,挑战者即墨螳螂拳第八代传人,青岛

    市第六届武术比赛优胜奖获得者范仝上台。方江,这个有点

    儿驼背的小伙子,身穿黄色练功服,腰扎黄色镶红边儿丝线

    宽腰带。他应该是我小学同学方金侯— —方金猴的孙子,蒋

    二道,这小子腿功不错,但意志力不行,打得了胜,打不了败,担任裁判的是市体校武术教练张坤,范仝用螳螂捕蝉的招式

    伸出右臂,试图去锁方江的脖子,但方江左手握住范仝的右

    手腕,右手抓住他的右臂,用力朝外侧一翻,同时双腿夹住

    了范仝的右腿。范仝左手搾住方江脖子,方江身体猛地往右

    翻滚,解脱了自己的脖子同时右腿外侧猛击范仝左腿内侧,范仝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迅速地往左翻身,想把

    方江压在地上,但方江的双手早已按着范仝的双肩,右膝顶

    住他的肚腹,将他放平在擂台上。裁判吹一声短哨,示意运

    动员脱离。我使劲鼓掌,知道第一局是滚地龙拳的方江胜了。

    他这一招叫啥名?我问。一小招,“如花剪”,蒋二道。第二

    个回合螳螂拳范仝赢,一比一。第三局滚地龙拳方江用了一

    招“小圆堂”,紧接着一招“美女照镜”将对手掀翻,三局两

    胜,螳螂拳选手服输下台。好好好,旗开得胜!蒋二抚掌大

    乐。方江在台上转着圈子,对台下鼓掌的观众行拱手礼。下

    面上场挑战的是来自河南南阳的马氏太极拳第十六代传人马

    V 50

    51 晚熟的人鸣川。几个回合后,马鸣川认输下台,方江再胜。这小子今

    天状态很好,看样子也是个晚熟品种,有培养前途,蒋二道。

    下一个上台的是来自泰安的猴拳第十八代传人侯上树— —真

    是好名字!这侯上树按说应该长得猴精古怪,瘦骨嶙峋,才

    与他的名字配套,但他却是黑眉虎眼、五大三粗,亚赛一座

    黑铁塔。也可能那方江有点儿累了,也许是他确实技不如人,只一个回合,便被侯上树一记直来直去的王八拳捅到了台下,幸亏台下早有防备的几个保安接托,才没摔惨。狗屎还是扶

    不上墙啊,蒋二叹道。也不能全是你们滚地龙拳胜啊,否则

    还有什么意思啊!我说。侯上树打的根本不是猴拳,依我看

    他就是一个学过一点儿搏击的莽汉,仗着他那一身蛮力欺人,果然,他很快就被滚地龙拳的第二个上场选手匡四平打下台

    去,而接下来上台挑战的,是来自日本国的选手渡边一郎。

    这位渡边一郎是个坦率的人,他说他的爷爷渡边陵,是第一

    批侵华日军,参加过很多次战斗,立过很多战功,这也就是

    说,他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这个杀人恶魔,1938年

    8月,就在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青杀口小石桥上,被我们滚地龙

    拳师祖蒋启善大师,一脚踢到桥下,脑袋撞在石头上,死了。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昨天上午渡边一郎在翻译陪同下参观了

    我们刚刚建成的“青杀口战役纪念馆”,他从我们刚从民间收

    集来的那次战役的战利品中,发现了他爷爷穿过的上衣,那

    上衣的里子上,写着“渡边陵”三个字。观众们、朋友们,这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个日本拳手,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我们滚地龙拳的优秀选手匡四平,有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

    敌人所屈服的勇气,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武术比赛,而是

    关系着国恨家仇,请观众朋友们为我们滚地龙拳的拳师加

    油!单舒拉在台后用她的富有感染力的“青普”,尽情地煽动

    着观众的情绪。这不太好吧,我说,武术就是武术,别跟政

    治捆绑!哥,这又是你不对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跟政治关连

    着,文化如此,体育如此,武术更是如此。蒋二不无得意地说,这就是堂堂正正的正能量!哥,你要继续晚熟!我看了一眼

    鹤田,幸好他的中文词不超过五十个,但他的脸上似乎显出

    了尴尬。我说,你们应该稍微含蓄点。蒋二低声道:哥,跟

    那些早熟的傻X不能含蓄啊,越直接越狗血他们越疯狂!那

    渡边一郎,身材不高,腿短臂长,肌肉发达,面相凶恶,身

    穿虽不是和服但明显具有日本服饰风格的黑色武士服,头上

    缠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上有一红色圆圈。他在擂台上走圈

    示威,好似一头猛兽在留臊圈占领地。匡四平与他行赛前拱

    手礼,裁判一声哨响,二人便打在一起。渡边一郎应该是散

    打搏击一路,他出拳如风,踢腿似电,根本不给匡四平近身

    的机会。我虽没跟蒋二的爷爷学拳,但知道这滚地龙的长项

    就是近身纠缠搏斗,似这般又蹦又跳,躲躲闪闪的对手,滚

    地龙拳选手根本无法发挥特长,所以也只剩下招架之势,无

    还手之力。眼见着匡四平的步伐越来越乱,头脸上中拳,肚

    V 52

    53 晚熟的人腹上中腿,败象尽现。渡边打得性起,一记直拳,猛捅到匡

    四平鼻子上,匡四平往后便倒,直挺挺地躺在红地毯上,一

    动也不动了。我的心早就揪起,对这凶猛的日本选手生出恨

    意。这哪里还是比赛,分明是行凶!我看周围观众,知道他

    们之心与我相通,再看鹤田,竟痛苦地手捂双眼,而晚熟者

    蒋二,面带微笑,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裁判数数,匡四平

    不动。我的心揪着,可别出人命!上来几个人,把匡四平抬

    下去。渡边嚣张地将手指腐在嘴里,吹出一声尖厉的呼哨。

    然后迈着猩猩步,在擂台上走圈。观众朋友,我们很抱歉,事先不知道渡边的爹是被我们祖师爷打死的日本鬼子,他显

    然是到我们高密东北乡报仇来了,看看他那嚣张劲儿,我想

    大家都恨不得上台痛打他一顿,煞煞他的威风,让他知道我

    们东北乡人是不好欺负的,同胞们,有血性的乡亲们,上台

    啊,煞煞小日本的威风! 一个精壮青年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几个蹿跳步,蹦上了擂台。只见他身穿紧身裤褂,脚蹬一双

    白色球鞋,剃着鸡心头,显然也是练家子。请这位好汉报上

    姓名!但这位好汉根本不理睬单舒拉的询问,一上台便连翻

    两个空心跟头,然后左手按地,身体横躺,一个侧翻,便把

    那条右腿横扫到渡边脚踝上。按说这一招近乎偷袭,违背了

    比赛规则,但观众一片欢呼。其实这已经不是比赛,接近胡

    闹了,这是预先的安排还是突发的情况?我这颗晚熟程度不

    够的脑袋一时也想不明白。渡边很快从狼狈状态中跳脱出来,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他蹦跳着,躲闪着满地翻滚的鸡心头好汉,几分钟后,鸡心

    头翻滚的速度放缓,这渡边,像一只肥大的蛤蟆一样猛然蹦

    起,正正地落到正翻滚到仰面朝天角度的鸡心头身上,这动

    作丑陋滑稽,突破了武术比赛的底线,连酒鬼打烂仗也比这

    雅观,我听到后边有人说,这哪里是比武,这是癞蛤蟆打架!

    观众席上一片笑声,但大家很快笑不出来了,只见那渡边双

    手搾着鸡心头的脖子,可不是做戏的样子,是打着狠狠往死

    里抹啊!裁判员吹哨制止无用,便下手拉扯,拉扯不开,正

    无奈时,台上跑上来几个人,把渡边拉起来,然后又把鸡心

    头抬下去。裁判对渡边提出警告,渡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

    没听懂,只是从嘴里喷出一些乱语:呦西呦西,yes yes,你的

    大大的好,然后又吹口哨又转圈,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坐

    在我身边的鹤田悄悄地对我说:老师,他,不是的,不是日

    本人。我陡然间又晚熟了一个量级,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一

    场戏,编剧和导演都是坐在我身边这位晚熟透了的蒋天下蒋

    总。接下来就是看戏了,我拍了一下鹤田的膝盖,轻声对他

    说:歌舞伎,kabukio他兴奋地噢了一声,然后说:呦西呦西

    呦西……

    最后的结局是:高密东北乡滚地龙拳的正宗传承人单雄

    飞老爷子上场,与前来寻仇报复的小日本渡边一郎展开了生

    死大战,老爷子在开场时虽然中了渡边几拳,但最终,在单

    大师的小圆堂、大圆堂、鸳鸯腿、中锋剪、行者出世、怒马飞

    V 54

    晚熟的人 55蹄、翻天夺印、高鞭封目、苍龙探海等招数的轮番打击下,不

    可一世的日本拳师渡边一郎趴在地上,仿佛成了一条死狗。

    在上述激烈的搏击过程中,单舒拉大呼小叫,煽风点火,把观众情绪和场上气氛推向阶级仇民族恨的高潮,观众狂欢,有的人甚至热泪盈眶,最后,音响放起了用粤语演唱的电视

    连续剧《霍元甲》的插曲〈〈万里长城永不倒?: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

    个愿臣虏自认……开口叫吧,高声叫吧……万里长城

    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

    致力国家中兴……

    在众人的合唱声中,几个人把渡边一郎像拖死狗一样拖

    下台去。

    “知道他是谁吗? ”蒋二问我。

    “谁? ”

    “常林的儿子,外号’五毒’的那个。

    昨天凌晨,在两片“思诺思”作用下,我刚刚蒙胧入睡,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座机电话在客厅里突然响起,这是谁呀?我嘟哝着,摇摇晃

    晃地去接了电话。

    “哥啊,大事不好了,”蒋二哭哭啼啼地说,“两台推土机

    正在推毁我们的擂台和滚地龙拳展览馆……”

    “为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问。

    “说是’非法用地’,”他恼怒地说,“可是我建设的时候,他们……”

    “是不是真的非法用地?”我问。

    “这事怎么说呢? ”他吭吭哧哧地说,“说非法就非法,说

    合法也合法……这地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划出的'滞洪区',可河水断流已经三十多年了……”

    “继续晩熟吧。我摟下电话,摸回床去睡觉。

    56

    57 晚熟的人斗士

    我到乡下去看父亲。父亲热情地泡茶给我喝。多年的父

    子成兄弟,其实,我觉得多年的父子更像朋友。

    父亲对我说,方明德去世了。我有些吃惊,因为上个月

    我回来,这位曾经担任过我们村党支部书记的老人还来看过

    我。提起当年人民公社时期的盛事,他神采飞扬;说到眼下

    的种种弊端,他痛心疾首。他曾经逼问我:“大侄子,你说,是毛泽东伟大,还是邓小平伟大? ”

    我含含糊糊地说:“这怎么说呢??一应该……都伟大

    吧……”

    父亲给我解围,说:“老方,老方,喝茶喝茶,毛泽东伟

    大,邓小平伟大,你也很伟大。”

    他说:“老哥,我知道你这是讽刺我,但我就是不服气。”

    我父亲说:“你也八十多岁的人了,还生这些闲气干什

    么?能吃就吃点,能喝就喝点,听说你的荣军补助金又长

    V 58

    59 斗 ±了?每年一万多元了吧? ”

    他说:“钱是够花的,但心里不舒坦。”

    我父亲说:“你每天吃喝玩耍,国家还发给你那么多钱,有什么不舒坦的? ”

    “老哥,你不懂,”他转脸对我说,“大侄子你懂,你懂我

    的心思,你爹一辈子不懂政治,是个愚民。”

    我父亲笑着说:“不是愚民,是顺民,无论谁当官,我也

    是种庄稼的。”

    他说:“悲剧啊,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共产党员,你

    不是,你可以当顺民,我不能,我要战斗!”

    “好好好,”我父亲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小车不倒

    只管推!这些都是你当年挂在嘴边上的话儿。”

    “虎老了,不咬人了,”他沮丧地说,“秋后的蚂蚱,蹦跃

    不了几天了! ”接着,他有些神秘地对我父亲说,“大哥,我

    昨天夜里,梦到毛主席了……”

    我父亲笑道:“毛主席请你吃饭了吧? ”

    他说:“毛主席对我说,小方,你要战斗!”

    我问父亲,方明德是什么时候死的,父亲说,不太清楚。

    我有些纳闷叽在我们这样一个小村里,别说死一个人,就是

    死条狗,很快就会家喻户晓,何况这方明德是当了几十年支

    书的头面人物。父亲说,老方这个人,干了不少坏事,但性

    子还是比较直的。我们爷俩正说着话,一个人,像影子似的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飘了进来。

    来人是我的一位远房堂兄,名叫武功。他的哥名叫文治。

    据说为他们兄弟俩命名的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位饱读诗书的老

    人。

    我站起来,迎接这位老兄。许多年不见,他已经白发苍

    苍,俨然一个老者了。“大弟,你回来了? ”他问候我,声音

    扁扁的。还是当年那腔调,听上去有些不男不女。我对这位

    堂兄没有好感,多半是因为他这腔调。

    “你也老了「'他在一张方凳上落座,呷了一口父亲为他

    倒的茶,看了我一眼,说,“你也快六十岁了吧? ”

    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大,但心里一算,可

    不就是吗,我回答他:“五十六了。”

    他提高了嗓门,吵架似的说:“不对,你是属羊的,正月

    二十五生日,你已经五十八了!”

    “对对对「'我有些不快地说,“你说得对,我五十八了,一转眼就六十了。你呢?快七十了吧? ”

    他说:“不是六十八,就是六十九,俺娘糊涂,不记得我

    的生日,也不记得我的岁数。”

    父亲说:“你是1944年7月生,带虚岁六十九了。”

    “六十九跟七十也差不多了,”他说,“我跟方明德这个王

    八蛋斗争了一辈子,终于把他斗倒了!”

    父亲说:“他也没怎么整你吧?”

    v 60

    61 斗 ±他说:“大叔你不知道,1970年8月,二队里让人偷去了

    两个小推车結辘,他怀疑是我偷的,就让他的侄子,民兵连

    长方保山,把我弄到大队部里,吊到梁头上,整整吊了一夜。”

    父亲说:“那时代,搞阶级斗争,人都变得不像人了。”

    他说:“他是借机报复我呢!这个王八蛋,知道我有一副

    象牙棋子儿,非要我卖给他。我说我宁愿扔到河里也不卖给

    他。我是在河堤上与黄耗子下棋时说这话的。他激将我说,武功你是条汉子你就把棋子扔到河里。我用那张塑料布棋盘

    兜着棋子就撇到河里了,落下了一个蓝象,我捡起来又扔到

    河里。那副象牙棋子赌里啪啦地落到河水里。在场的人都愣

    住了。大叔您当时一定也听说了吧? ”

    父亲点点头说:“听说过,几十年前的事儿。”

    “这可是壮举啊!大叔,”武功激昂地说,“当时那年头

    儿,方明德一跺脚,全村都哆嗦,敢跟他叫板的,也就是我

    了!”

    “你那副棋子,要是留到现在,值不少钱了。”我说。

    “那是「'他说,“后来,黄耗子他们下河洗澡,扎着猛子

    摸上了十几个棋子。前些天电视台《鉴宝〉〉栏目的人下来,黄

    耗子的儿子拿着那些棋子去鉴定,专家说,那是皇宫里的东

    西,如果一个子儿不缺,能换一辆奔驰!”

    “真是可惜,”我说,“你为了一口闲气,把一辆奔驰扔到

    河里。”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说,“大弟,人活一辈子,争得就

    是一口气!”

    “你一点儿也不后悔吗? ”

    “我后悔什么? ”他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窝囊了

    一辈子,就这件事儿干的,还带着几分英雄气概。”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我说,“老方一定给你镇住

    了。”

    “大弟「'他说,“你是写小说的,应该把这件事儿写一写。

    当时在场的有十几个人,方明德那张大饼子脸,那是白了又

    黄,黄了又青。他跺着脚说:’武功,算你有种!咱们骑驴看

    唱本儿— —走着瞧!’我说:’走着瞧就走着瞧,老子犯法的

    事儿不做,你能把我怎么着?'但事实证明,在那个暗无天

    日的时代里,即便你遵纪守法,照样会灾祸临头。”

    “算了,”我父亲见他说得激昂,便劝他,“方明德人都死

    了,你还提这些事儿干什么呢? ”

    “大叔,”他说,“你不知道他有多狠啊!他让他侄子反绑

    着我的胳膊把我吊到房梁上— —这些强盗,私设公堂,在房

    梁上安装了一个定滑轮,轻轻一拉,就让我离地三尺。他说,'武功,你小子,终于落到我手里了,说吧,你把车粘辘藏

    到什么地方啦?’我说,我不服,我冤枉,他说,你是咱们

    村嘴巴最硬的,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

    的厉害。大叔,你不知道,你们无法想象啊,他让他侄子把

    62

    63 斗 ±我拉上去,一松手,我啪唧跌在地上;再拉上去,又一松手,啪唧跌在地上;再拉上去,又一松手,啪唧跌在地上……即

    便是这样我也不屈服,我说,方明德,你不就是为了那副象

    棋吗?你有种把我弄死,但如果你让我活着,我就跟你没完。

    后来,他大概也怕弄出人命来,就把我放了。”

    回忆悲惨往事,使他脸上表情悲愤交加。我一时也不知

    该说什么好,便递给他一支烟。

    他说道:“在遭受那次酷刑之前,我是抽烟的。他们捉我

    的唯一证据就是在现场发现了一个烟荷包,那个烟荷包确是

    我的。究竟是谁偷了我的烟荷包陷害我,我当然清楚,我已

    经让这个人付出了代价!从那之后,我就不抽烟了。”

    “老方后来还是有反思的,”父亲说,“改革开放后,让我

    给你带话,要请你吃饭,你还记得吧? ”

    “大叔,”武功道,“那是他被上边把支书撤了之后的事。”

    “不是撤,”父亲说,“他是退休。”

    “反正是不当官了「'武功说,“他要是当官,怎么会向我

    道歉

    “武功啊「'父亲笑着说,“你也不是个善主儿,老方这辈

    子,没少吃你的亏啊!”

    “这倒也是,”他笑着说,“这老混蛋最怕的也是我。死了

    我也没饶他。”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我经常回忆起武功与村里最有力气的王魁打架的那个夏

    天。那天中午,我与母亲坐在我们院子里那棵杏树下挑拣麦

    秸草里夹带着的麦穗,忽然听到大街上有人吵嚷。母亲说:

    “又是武功,他怎么这么喜欢与人打架呢?”

    我说:“他名叫武功,但是个怂包。每次都被人家打得鼻

    青脸肿。”

    “他是天生的贱骨头,三天不挨打,皮肉就发痒。”母亲

    瞪我一眼,说:“他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亏就在嘴上。你

    也要注意,”母亲说,“少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外边的吵嚷叫骂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喊里咔嚓的声响。

    我是个爱看热闹的孩子,用目光央求着母亲,母亲默许了。

    我飞奔到大街上,看到很多人都往打麦场那边跑。我跟

    着跑。打麦场上,围着很多人,我挤进去,阳光耀眼,目眩

    中看到只穿一条短裤的王魁,裸露着肌肉发达的臂膀,正在

    用脚踢着躺在地上的武功。

    武功双手抱着头,趴在地上,高亢的叫骂声从地面直冲

    上来,显得十分悲壮。

    “骂,让你骂,让你骂! ”王魁双脚轮番踢着武功的屁股,嘴里还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有一位老人劝解道:“王魁啊,你就放过他吧。”

    64

    65 斗 ±王魁喘息着说:“你让他闭住他那张臭嘴!”

    老人大声对武功说:“武功,你就闭嘴吧!”

    但武功的骂声更高了,骂出的词儿令听者都感到羞耻。

    王魁转到前边,对着武功的脑袋踢了一脚,武功惨叫一

    声,但还是骂。王魁又对着他的脑袋踢了一脚,他不出声了。

    接着,一股臭气弥漫开来。

    当时,众人都以为武功死了,但他没有死。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武功拄着拐棍出现在王魁家的门口。

    他破口大骂,王魁提着铁锹冲了出来。

    武功叫骂不止,声音尖厉,全村的人都能听到。

    王魁举着铁锹说:“你闭嘴!”

    武功骂道:“王魁,你这个杂种,你今天要是不铲死我,你就不是你爹你娘做出来的。”

    王魁浑身抖着,将铁锹的刃儿逼近武功的咽喉。

    武功反倒平静了,他竟然笑嘻嘻地说:“铲吧,你今天必

    须铲死我,你今天要是不铲死我,杂种,你们家就要倒霉了。

    你力大无穷,我打不过你;但是,杂种,你女儿今年三岁,她打不过我;你儿子今年两岁,更打不过我;你老婆肚子里怀

    着孩子,也打不过我。你除非天天守在门口,要不,你就等

    着给你老婆孩子收尸吧!”

    王魁色厉内荏地说:“你敢!”

    武功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光棍一条,家里只有一个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八十岁的老娘,我已经给她准备了一包耗子药。我一命换你

    们家四条命,有什么不敢的。”

    “我先毁了你这杂种吧!”王魁吼叫着。

    “欢迎欢迎,”武功道,“你铲死我,公安局捉走你,判你

    死刑,咱一命换一命。

    这时,我父亲来了。我父亲当时还担任着大队里的会计,也算有面子的人物。我父亲先训武功:“闭嘴,回家去! ”然

    后我父亲对王魁说,“王魁,你是好汉,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王魁收了铁锹,说:“大叔,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气人,他

    竟然说我儿子不是我的……”

    武功高声道:“你的儿子确实不是你的,是方明德的!”

    我父亲扇了武功一个耳光,厉声道:“闭上你的臭嘴!”

    “大叔,你是尊长,你可以打我,但你不能不让我说话。”

    武功指了指王魁家的后窗,说,“他家的后窗,就在我家院子里。

    有些丑事我不想看到,但是碰巧被我听到了。王魁你把你儿子

    叫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你这个儿子,到底是谁的儿子L'

    我父亲又扇了武功一个耳光。武功的鼻孔流出血,但他

    的声音更高了:“王魁,你老婆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一定是你

    的!”

    王魁将手中的铁锹,猛地铲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捂

    着脸哭起来。

    v 66

    斗 ± 67父亲后来告诉我,像武功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好对付,惹上了他,一辈子都纠缠不清。那王魁,从此就再也不敢惹

    他。倒是他,经常站在自家院子里,对着王魁家后窗指桑骂

    槐。后来,王魁将后窗用砖头堵上,六月天也不捅开。改革

    开放之后,人口流动自由了,王魁索性带着老婆孩子走了。

    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院子里的蒿

    草长得比房檐还高,那房子,眼见着就要塌了,房子一塌,就成了废墟。你说他有多厉害!

    就说方明德,1948年入党,参加抗美援朝,三等残废军

    人,家里有三个儿子,还有十几个虎狼般的近支侄子,在村

    子里谁人敢惹?但他最终也没能制服武功。因为武功不把自

    己当人,他知道自己命贱,家庭出身不好,连个老婆都讨不

    上,相貌也是招人恶,这倒成了他的法宝,谁也不愿意拿自

    己的命就换他这条贱命。

    父亲说方明德死后,他的儿子们秘不发丧,夜里悄悄地

    抬出去埋了,为的是继续领取那每年一万多元的荣军补助。

    但这一切都没瞒过武功,是武功到县里举报了方明德那三个

    儿子。他们恨透了武功,但对这样一个人,又能怎么着他

    呢?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四

    我第一次看武功跟人打架,是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

    时我八岁,武功,按照父亲的算法,应该是十九岁。

    那时候冬天很冷,夏天很热。那时候夏天的中午,村子

    里的男人,不论老少,都泡到河里。河里的水也是热的。只

    有河边的几株大柳树下的水是凉的。大家都挤在这一片凉水

    里。突然,武功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那个外号“黄耗子”的小

    个儿青年。然后那个黄耗子就冲上去打他。武功个子高,黄

    耗子个子矮,在水里打,两个人不分胜负。黄耗子跳上岸,武功也跳上岸。两个人就在岸上打。都光着屁股。他们的身

    体都发育了,看上去很丑陋。

    在岸上,黄耗子明显占了上风。他将武功打翻在地,然

    后,将一泡焦黄的尿撒在他的身上。

    我记得武功从高高的河堤上猛地跳到了河里,砸起了一

    片浪花。好久,他从水里露出头,骂道:“黄耗子,这辈子我

    跟你没完!”

    五

    那天我又回家去,在车里,看到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棍

    V 68

    斗 士 69子在大街上瞒跚着。我乘坐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时,透过车窗

    玻璃,我看到了武功苍老而浮肿的脸。听父亲说,武功已经

    被批准为村子里的“五保户”,即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也就是说,他剩下的日子里,已经有了最基本的生存

    保障。他那颗被仇恨和屈辱浸泡了半辈子的心,该当平和点

    了吧?但好像没有,就在我乘坐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竟

    然将一口痰吐到了车顶上。我相信他没有看到车里坐着的是

    我。司机恼怒极了,要下车收拾他。我说:“赶紧走,不要惹

    他,这是我们村子里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人物。”

    我想起了母亲生前悄悄地跟我说过的话:“这个武功,真

    不是个东西啊。谁要得罪了他,这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了。”

    母亲说武功亲口对她说过,某年某月某日,他用农药浸

    泡过的馒头毒死了方明德大儿子家猪圈里那头三百多斤重的

    大肥猪。某年某月某夜,他手持镰刀,将黄耗子家那一亩长

    势喜人的玉米,统统地拦腰砍断。某年某月某夜,王登科家

    那一大垛玉米秸秆,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也是武功干的。

    连续十几年的大年夜里,我们村和两个邻村,总会有草垛起

    火,这也都是武功干的。我说,难道邻村也有人得罪过武功

    吗?母亲说:他这人,脾气怪诞,你对着他打个喷嚏,很可

    能就把他得罪了。他还会装神弄鬼呢,母亲说,你还记得十

    几年前修鞋的顾明义在桥头遇到鬼被吓出神经病的事吗?那

    也是武功干的。母亲叹息着,说,他这样胡作,总有一天会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作死的。但事实证明,武功没有作死,而且他还顺利地获得

    了 “五保”,他放了那么多次火,干过那么多的坏事,竟然没

    被人捉住过,这也真是一个奇迹。母亲说,他干的这些坏事,总会受到报应的,但你一定要给他保密,因为他只对我一个

    人说过,连你爹都没告诉。

    我似乎明白武功的心理,但我希望他从今往后,不要再

    干这样的事了。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

    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

    70

    71 斗 ±贼指花

    我第一次坐船是1987年6月,在松花江上。那是一条豪

    华的小型游船,据说是专供当地要员和上边来的要人用的。

    驾船者是一个赤红脸膛的大汉。他身上带着一股子宰相家人

    的傲气,对我们这伙所谓的作家、诗人充满了鄙视。虽是六

    月,但江风凛冽,我披着外套还略感寒意,但这位爷却只穿

    一条大裤衩子,一袭圆领衫。衫上印着一个黑色的虎头,凶

    气逼人。开船之后,他一手把舵,一手提着啤酒瓶子,灌一

    口啤酒,打一个嗝,对我们说:“你们都是北京来的?北京

    人,不行,大大的不行,全是井底之蛙!有条长安街有什么

    了不起?有座天安门有什么了不起?你们有松花江吗?有

    兴安岭吗? ”灌一口酒,打一个嗝,又说:“你们也敢自称作

    家、诗人,我看都是臭杞果子摆碟— —凑数!你写过什么?

    写过《水浒传》?你写过什么?写过'床前明月光'?你更

    不灵,”他用酒瓶子指点着那位名叫尤金的青年作家,说,“我

    V 72

    73 贼指花看你最大的本领是向女人献殷勤,见了女人你就犯贱!我们

    市领导真是昏了头,竟然花大钱请你们来采风,采个X!有

    这些闲钱,帮助几个失学儿童多好! ”尤金被当众羞辱,脸

    上有些挂不住,便运用他一贯的战术,低头哈腰地说:“韩师

    傅,兄弟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是个坏蛋,刚会爬时就到邻居

    家欺负小女孩。我爹本来想把我用木棒子敲死,但被我奶奶

    拦住了。天生的坏蛋,长大了也好不了。如果不是怕污染了

    这条松花江,我就一头扎下去死了算了。只要您老人家允许

    我跳下去,我立马就跳下去。”大汉见尤金能这样自轻自贱,立马就说:“兄弟,就凭你这番话,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作

    家,你是个大作家!这群人里,能成大气候的,我看就是你!

    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都不行。幸亏现在不是梁山

    泊那个时代,否则,我让他们一个个都吃板刀面!”他挥着

    空酒瓶,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这时,本次笔会的组织者之

    一,《松花江》月刊的诗歌编辑武英杰悄没声地走到大汉身后,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汉打了一个激灵,回头道:“你他妈

    的吓死我了!”

    “我又不是你们科长,你怕什么? ”武英杰道。

    “你就是我们科长,老子也不怕!”

    “汉子,真汉子!”武英杰伸出拇指猛夸几句,又喊,“小

    范,范兰妮!拿酒来!”

    那位一直坐在船舱里读书的范兰妮提着一瓶子当地产的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白酒走过来。她头戴白色遮阳帽,眼上遮着红框大墨镜,身

    穿白裙子,脚蹬白色高跟凉鞋,鞋面上晶光闪烁,脚指甲上

    涂着红色。浓密的金黄色头发披散在肩头。据武英杰说她有

    俄罗斯血统,现住黑河,家里有一条打鱼船,世代渔民,祖

    上曾因捕捞到一条三千多斤重的鲤鱼进贡朝廷,而获七品顶

    戴的嘉奖,这是大清嘉庆年间的故事。.

    武英杰拧开瓶盖,夺过大汉手中那个空啤酒瓶,将白酒

    一分为二,一瓶自持,一瓶给大汉,道:“别给咱东北人丢脸

    啊!来,干了!”

    “干了就干了,谁怕谁呀? ”大汉道,“不过,老子刚喝

    了一瓶啤酒!”

    “拿啤酒去!”武英杰指使范兰妮。

    不及范兰妮动身,一直待在船舱里与几个女记者吹牛的

    胡东年便提着两瓶啤酒跑出来。胡东年是公安系统的小说作

    者,写过几部侦探小说,自称“中国的柯南道尔”。

    武英杰从胡东年手里接过一瓶啤酒,一歪头,用牙齿咬

    开瓶盖,然后仰起脸,张大口,高举啤酒瓶,让啤酒几乎不

    沾嘴唇地直接倒入喉咙。众人一片欢呼,我心澎湃,见过喝

    啤酒的,但没见过这样喝啤酒的。武英杰将那啤酒瓶盖又压

    到瓶口上,看似漫不经心但却非常准确地将瓶子扔进三米开

    外的垃圾筐里。他举起白酒瓶,对大汉道:“怎么样?现在公

    平了吧? ”然后碰一下大汉手中酒瓶,道,“我先喝为敬了!”

    74

    75 贼指花大汉吭吭哧哧地说:“不是我不喝,东北大老爷们,哪个

    不是酒精泡出来的?我是考虑你们的安全,虽说是船,也不

    能酒驾吧!”

    “小人不才,在部队开过登陆艇,这种玩具船,应该是闭

    着眼也能开! ”尤金说着,挤到大汉面前,抢过了舵轮。

    武英杰仰起头,囑住瓶口,咕嘟咕嘟,像喝凉水一样,把那半瓶白酒干了,然后又将瓶子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筐。

    大汉支支吾吾,还想寻找托词,武英杰双目圆睁,怒喝

    一声:“喝!”

    武英杰双目圆睁,浓眉竖起的样子我是初次见到,我想

    这才是东北真汉子,这才是真英雄,而这身穿虎头衫的大汉,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烂仔。

    大汉这次是真的打了个激灵,但他依然很豪气地说:“喝

    就喝!老子这辈子还没醉过呢! ”他也想学武英杰的样子一

    口气灌完,但中间还是停顿了两次,最终干了,举起瓶子,让瓶口朝下,道:“怎么样?滴酒罚三杯!”

    “再去拿一瓶! ”武英杰道。

    身躯肥大的胡东年迈着企鹅步,一溜小跑进船舱,又提

    着一瓶白酒,一溜小跑回来,嘴里吆喝着某部电影里的台词:

    “来喽— —楼上请— —楼上清静— —”

    武英杰拧开了白酒瓶盖,那大汉急道:“你开了……你

    自己喝……老子重任在肩……不喝了……”他的舌根子分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明硬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背靠着

    栏杆,头一歪,嘟哝几句后,便不出声了。

    众人一齐对着武英杰鼓掌。武英杰微笑着,低声说:“这

    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就得这样治他!”

    此时船在中流,江面宽阔,江水澎湃,离黄昏还有个把

    小时,阳光金红,照耀着,晕染着,使江水流光溢彩,使岸

    边的山峦与层林如同风景画般浓淡有致,光影迷幻。尤金站

    在驾驶位上,手把舵轮,满面肃穆,目不斜视,派头十足。

    在他的左边,站着来自广东的美女散文作家邱胜男;在他的

    右边,站着来自广西的美女小说作家孙六一。这两个美女同

    住一室,不知道她们之前是否认识,但在笔会期间她们形影

    不离,而且她们共同地表现出对尤金的好感,邱胜男称他为

    “尤尤”,孙六一称他为“金金”。邱胜男普通话很好,一声“尤

    尤”,虽略感肉麻,但尚可听;但那孙六一乡音浓重,直接把

    个“金金”,叫成了 “鸡鸡”。于是,在笔会一周时间里,尤

    金便成了“鸡鸡”,用胡东年的话说这叫作“众口铢鸡” 了。“尤

    尤”说:“抽烟!”左边那位美女便从自己烟盒里抽出一支白

    盒万宝路,插进他的嘴巴;“金金”说:“火! ”右边那位美女,便划火为他点烟。尤金幸福得有点儿忘形,无法表示,便手

    按汽笛,让低沉的牛叫般的声音长时间地在江面上回荡。那

    些在江中打鱼的小船上的渔民,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

    或者是恼恨地看着这条代表着权势与腐败的船。许多年后我

    V 76

    77 贼指花还在想,中国当代的作家们,以及其他行当的知识分子们,绝大多数都不敢说自己身上没沾染过腐败之油水。

    几位当地报社的记者,趁着这柔和的光线,为驾船的尤

    金和身边两位副驾拍照。那两位美女,好像故意要毁掉尤金

    的一世清名似的,从左右两侧“叭叭”地吻着他的腮帮子,于

    是满船欢笑。胡东年不甘寂寞,想替尤金驾船,但遭到两位

    美女的强烈反对。他便哭丧着脸说:“二位前妻,你们太无情

    了吧?! ” — —在整个笔会期间,胡东年把所有的女作家、女

    诗人都呼为“前妻”,唯独对范兰妮不敢放肆,他是碰过她的

    钉子呢,还是有所忌惮?我不得而知,但他给范兰妮起了个

    外号“法拉利”,却像尤金的“鸡鸡” 一样,在笔会期间,差

    不多替代了他们的真名。

    “老兄,别在这儿讨人嫌了,走,回舱,喝酒去! ”武英

    杰拍了拍胡东年的肩膀,说,“同志们朋友们,今天的晚饭就

    在船上吃了,一小时后船靠青山码头,我们上岸去参加青山

    镇组织的篝火晚会。”

    众人闹哄哄地进了船舱。矮桌上早已摆好酒肴,有鱼罐

    头、肉罐头、香肠、烧鸡,以及当地小吃,还有白酒、红酒、啤酒,以及可乐、雪碧等饮料。

    胡吃海喝一阵,胡东年突然问:“’法拉利’呢? ”

    美丽的据说有俄罗斯族血统的范兰妮独自一人,站在船

    尾,面对着落日,看着船尾的浪花和向两岸扩展开的层层波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浪— —当然这都是我的合理想象,她的高鼻梁— —那时还

    不流行整容,她的深眼窝— —深眼窝是无论多么高明的整容

    师也整不出来的。都雄辩地证明着她的血统,但她的一嘴东

    北话又是地道的大磧子味儿,她的金黄头发肯定不是染的,前天上午爬凤凰岭时,胡东年曾不知好歹地问过她:“哎,’法

    拉利’,你这头发是在哪儿染的? ”她斜看了他一眼,便不再

    理他。这时,从后边爬上来的武英杰道:“老胡,你以为锦鸡

    的羽毛是染的吗? ”方才我们上山时,在狭窄山路旁的灌木

    丛中,飞起了两只锦鸡,一只灰秃秃的,亠只羽毛艳丽辉煌。

    我们这一行人,大都没见过锦鸡,便不由得感叹欢呼。胡东

    年卖弄知识,就动物雄性美丽雌性朴素的原因引申到人类,最后因无人理睬而讪讪作罢。“你的意思是说'法拉利'的头

    发是天生的不是染的对不对? ”胡东年道,“你又不是'法拉

    利’,如何能知道? ”武英杰笑着说:“她是我表妹,我当然知

    道了。” “法拉利’,你真是他表妹吗? ”胡东年说,“现在

    表妹是情人的同义词哟。”范兰妮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突

    然指着山路边一棵山桃树上那根被上下山的人抓摸得光滑如

    蜡的枝杈问我:“它痛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便转过头,指着光滑的桃树枝杈,问武英杰和胡东年:“它痛

    吗? ” “它不痛,我痛! ”武英杰道。胡东年道:“这个枝杈

    可以砍下来做弹弓! ”范兰妮白了胡东年一眼,问我:“它痛

    吗? ”我支支吾吾地说:也许……痛吧……”她的眼睛里突

    

    79 贼指花然盈满了泪水,将脸伏到那桃树枝杈上。武英杰对我使了一

    个眼色,示意我们先走。我逃命般地向山上冲去……

    武英杰到船尾,把范兰妮叫进来。

    大家选择了各自要喝的,举起杯,七嘴八舌地说:“干!”

    我发现范兰妮是女士当中唯一喝白酒的,而且她只喝酒

    不吃东西。

    “兄弟姐妹们,明天还有一天,后天我们就分别了,有照

    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武英杰举杯,一饮而尽。

    “谢谢谢谢! ”我们说。

    “各位前妻,”胡东年道,“我这次回京,就跟现妻离婚,各位前妻,如有想破镜重圆者,请速来找我。”

    舱里有点儿暗了,有人开了灯。几只苍蝇被惊起,在明

    亮的灯光中飞舞。

    “讨厌! ”那位来自上海,据说一直单身的女作家罗素素

    说,“上帝怎么能造出这种讨厌的东西。”

    “少一般不成世界么,”当地文联的编辑老梁说,“蚊子、臭虫、跳蚤、老鼠,都有存在的价值。而且,人类的幸福是

    建立在痛苦基础上的,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丑陋

    事物的存在。”

    “深刻! ”我发自内心地说。

    苍蝇的飞舞,并没有因为老梁的一番说辞而显得可爱,罗素素皱着拔得细如一线的眉毛,用一本刊物驱赶着苍蝇。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大家别动! ”武英杰道,“看我的!”

    武英杰把双手举到空中,手掌呈弧形,仿佛两个等待捕

    食的小兽。几只苍蝇从他面前飞过,只见他的双手,同时挥

    舞了几下,然后攥成两个拳头,用力地攥着。

    “抓住了吗?! ”罗素素兴奋地问。

    武英杰松开拳头,将两只死苍蝇抖到一块餐巾纸上。随

    即他又反复地表演了抓苍蝇的绝技。我们也都跟着抓,但根

    本抓不着。剩下的几只苍蝇大概感受到了危险,飞到舱外去

    了。我们为武英杰鼓掌。

    武英杰将包着苍蝇的餐巾纸团紧,扔到垃圾桶里,然后,他端着一杯啤酒,到船舷边用啤酒冲了手。

    “你是怎么抓到的? ”我问,“我看你出手的动作并不太

    快啊。”

    “苍蝇有在飞行中迅速改变方向的能力,”武英杰道,“而

    且它的复眼能看到360度,所以,你必须用假动作骗它。”他

    又说,“捉趴伏的苍蝇相对容易,你看准它的头的方向,然后

    从它的头的前上方,快速扫过去,一般都能捕到。当然,关

    键是熟能生巧。”

    “太棒了! ”罗素素拍手道,“我回去就写一篇小说,题

    目就叫《捉苍蝇的人》! ”

    “那你要先学会捉苍蝇。”武英杰笑着说。

    “我小脑不发达,反应超慢,”罗素素说,“只怕永远学

    V 80

    81 贼指花不会。”

    “要学会,先跟师傅睡! ”胡东年道,“不跟师傅睡,永

    远学不会!”

    “行啊,”罗素素道,“你不就是想让我跟你睡吗?你甚至

    想让这笔会上所有的女人都跟你睡,对不对? ”

    “我想了吗? ”胡东年道,“对天发誓,我没想!”

    “想也没关系啊,老兄! ”武英杰道,“不想当将军的士

    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睡女人的男人不是男人嘛!”

    “我确实没想,尤其是没想跟’大表姐’你。”胡东年道。

    他给罗素素起了个外号叫“大表姐”,还编了两句顺口溜:

    “大表姐”的嘴,“法拉利”的腿,邱前妻的桃花眼,孙前妻的

    柳叶眉。

    “’大表姐’,小说写好后一定给我们《松花江〉〉,稿费从

    优! ”武英杰道。

    篝火晩会在青山镇学校的操场上进行。学校背靠青山,面对大江,左依繁华街市,右望辽阔田畴。我想起童年时跟

    随堂叔去给人家看风水时学到的知识,不由得感叹:这学校

    可真是好风水呀!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操场中央有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烧的是最好的松木桦

    子,火旺烟小,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操场两边用几十张课桌

    拼成两条长案,案上摆着核桃、松子、橡子、花生等当地特

    产。参加笔会的人与镇上的官员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花插而

    坐。我左边坐着胡东年,右边坐着青山镇的一位女副镇长,对面坐着当地报社的一位女记者,她的左腮上有一条长长的

    伤疤,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容貌。镇长站在篝火前,大声地朗

    读一篇欢迎稿。镇长读稿时,女副镇长热情地向我们推荐当

    地生产的一种越橘饮料。她留着齐肩短发,双鬓各别着一个

    蝴蝶样式的夹子,显善精干爽朗,很有风度,让我联想到十

    几年前看过的样板戏《杜鹃山》里那个女英雄柯湘。当我把这

    感觉和联想对她说时,她笑着说,好多人都这样说呢。于是

    我也就明白,当她知道自己像柯湘时,就开始了扮演柯湘的

    生涯。她说:“我们这是纯野生、纯天然,没加任何添加剂的,喝了对身体绝对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 ”胡东年问。

    “越橘含有大量维生素,能调节内分泌,养颜美容,益寿

    延年。”女镇长说。

    “治秃头吗? ”胡东年拍着自己微秃的头顶说。

    “治,但要多喝! ”女镇长幽默地说。

    “壮阳不? ”胡东平又问。

    “肯定壮,”女镇长微笑着说,“不但壮阳,而且滋阴,但

    

    贼指花 83要多喝。”

    我品尝着酸酸甜甜的饮料,果然很好。

    “希望各位老师回北京后,能替我们宣传一下。”

    “我写篇散文,一定会提到这种饮料。”我说。

    “我表哥是商业部市场司的,走的时候我带回几瓶让他尝

    尝,如果他喜欢,我就让他帮你们推销。”胡东年说。

    “太好了!胡老师! ”女镇长兴奋得身体往上一蹿,然后

    说,“胡老师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

    “好像分光了。”胡东年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棕色的

    鼓鼓囊囊的钱包,打开,从夹层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女镇

    长。女镇长也把自己的名片给了胡东年。

    “黄红,”胡东年念着名片上的名字,说,“好名字,说你

    黄吧,你还红;说你红吧,你还黄!”

    “胡老师能不能也给我一张名片? ”那女记者问。

    “我看看还有没有了,”胡东年翻看着钱包的每个夹层,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你跟武英杰要吧,他有我的地址、电话。”

    “胡老师真有钱! ”女记者看着那鼓胀胀的钱包道。

    “这话我爱听! ”胡东年道,“哥穷得只剩下钱了! ”他把

    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美元,”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是港币。”又把一沓子钱抽出来,说,“这才是人民币。”

    刚刚讲完了答谢词的武英杰走过来,说:“老胡你这是干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什么? ”

    “老胡在炫富呢!”我说,“美元、港币、人民币,还有什

    么币? ”

    “想要什么币就有什么币,哥的前妻们遍布世界各地,只

    要一个电话,她们就会把钱寄过来。”胡东年说。

    “可我听说前妻都是跟前夫要钱的呀!”我说。

    “这你就不懂了,老弟「'胡东年道,“我正在写一本书,肯定是大畅销书,书名就叫《我的前妻们》,到时候你看一下,就明白她们为什么愿意寄钱给我花了。”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美元和港币是什么样呢!”我说。

    女记者说她也没见过。

    胡东年掏出一张绿色的美元,一张红色的港币,递给我。

    我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便递给女记者。女记者看罢,递给女

    镇长,女镇长笑着摆摆手。

    “老胡,财富不露白,露白必招贼! ”武英杰道。

    胡东年把美元和港币装进钱包,说:“一个前妻一台提款

    机! ”他将厚厚的钱包在桌子上拍拍,道,“这钱包也是名牌,BOSS

    “也是前妻给买的? ”我问。

    “那是! ”胡东年得意洋洋地说。

    “收起你的臭钱吧,”武英杰道,“跳舞去!”

    音箱里放出了震耳的音乐,胡东年和女镇长下了场。武

    

    85 贼指花英杰让我邀请女记者跳舞,我说不会,真的不会。武英杰说

    你会不会走路,会走路就会跳舞。我说我真的不会跳。女记

    者说,武老师您跳去吧,我正好借这个机会采访一下莫老师

    呢。武英杰说那好,你们聊吧。

    我看到胡东年虽然肥胖但舞姿轻盈,他左手握着女镇长

    的手,右手扶着女镇长的腰,身体耸动着,团团旋转着,一

    会儿离篝火近,一会儿离篝火远。离篝火近时他们的脸闪闪

    发光,离篝火远时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无论离篝火远近,我都能看到他裤兜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女记者侧身而坐,半面对着我,半面对着舞场。她腮上那条长长的疤痕显得更

    加刺目,我很想问一下这疤痕的由来,但话到唇边又咽了下

    去。

    “这个胡老师可真有意思啊! ”她意味深长地说。

    “他虽然满口跑火车,但其实是个好人。”我说。

    “你们在北京经常在一起吗? ”

    “没有「'我说,“北京太大了,我与他统共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外地。”

    “你觉得谁跳得最好呢? ”她观察着舞场上的人问我。

    我看到尤金一个人与邱胜男和孙六一共舞,他们手拉着

    手,随着音乐的节奏转圈子,与其说他们是在跳舞,还不如

    说他们是在学幼儿园的小朋友玩游戏。我看到部队的男作家

    王进步与部队的女诗人孟繁紫在飒爽英姿地兜圈子。我看到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镇长与上海来的“大表姐”罗素素很抒情地贴在一起交头接

    耳。我看到武英杰与身着一袭白裙的“法拉利”热情奔放、不

    拘小节地跳着,他们的腿、臂、腰、头、颈都显得与众不同,尤其在转弯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会飘扬起来,尤其是

    在篝火近边时,“法拉利”那一头金发便像真的金丝一样闪烁

    跳跃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我说:“当然是武英杰和’法拉利’

    “武大哥真是太潇洒了! ”女记者感叹地说。

    “’法拉利’真是他的表妹吗? ”我问。

    “他们俩好我心里舒畅「'她说,但如果武大哥跟别人好,我不舒畅。”

    “武大哥跟你好你会更舒畅。”我微讽她一句。

    “我自惭形秽!”她说,“但我比你们那些女的懂事

    “你说哪位不懂事? ”我问。

    她抬了一下下巴,应该是指向了 “大表姐”,说,“太事

    儿妈了!安排她跟我一个宿舍,她提着包就走,让武大哥送

    她去机场。武大哥问她因为什么不高兴,她说:'老娘走遍天

    下,什么样的豪华饭店没住过?但从来都是一人住一个房

    间!'武大哥对她解释,说刊物经费不足,她说:'经费不足

    你们别请我来啊,既然请我来了,那你们就得满足我的要求。’

    武大哥无奈,只得自掏腰包给她订了个套间— —标间没有

    T,你看她那副小市民的嘴脸,我真想抽她!”

    86

    87 贼指花“你还挺威武的! ”我看着她怒冲冲的样子,调侃道,“女

    响马!”

    “我原先真威武「'她说,“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男生

    都怕我。那时我心直口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出了那

    事之后,我收敛多了。”

    “出了什么事? ”

    “这事。”她摸摸脸上的伤疤,说。

    “我一直想问,但不好意思问。”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说,“这是我的光荣。”

    她说:“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我看到一个小偷将两根手

    指伸进了一个妇女的提包,便对着那妇女咳嗽了一声,并使

    了一个眼神。那妇女警觉了,挪了一个地方。下车时,那小

    偷紧跟在我的身后,趁着乱劲儿,伸手往我腮上一抹,我只

    感到腮上热辣辣,一阵刺痛,伸手摸了一手血,才知道被报

    复了。”

    她说:“武英杰那时已在刊物工作,听到我受伤的消息便

    来探望。武大哥详细地问了那小偷的身材面貌,一边问一边

    用笔在纸上画,问完了也画完了,然后给我看,我一看,起

    码有八分相似。武大哥说,小柳,你好好养伤,三天之内我

    一定把这小子捉到你面前

    “武英杰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问。

    “他是我们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有名的反扒能手,这市里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的小偷都认识他,只要他在那辆车上,这车上的小偷都不敢

    出手。”

    “那他为什么要一家小刊物来呢? ”

    “武大哥有自己的逻辑,”她说,“武大哥说,就像应该让

    苍蝇蚊子存在一样,也应该让小偷存在;就像无论动用多少

    人力物力,也永远不能让苍蝇蚊子灭绝一样,无论有多少反

    扒高手也不能让小偷灭绝。他还说,小偷的存在有一定的积

    极意义。”

    “后来呢?那伤害你的小偷捉到了吗?”

    “第二天,武大哥就来见我,说小偷抓到了。我说,我要

    见他,我要报仇。武大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血污泅出的牛皮

    纸信封,说,这是他右手的食指,你想看吗?我犹豫着,他

    说,我建议你别看了。按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局里去,如果我

    还是警察我只能把他送到局里去,但现在我是一个刊物编辑,是一个老百姓。我让他自己想一个赎罪的办法,他走到一个

    卖西瓜的摊上,以高手小偷特有的速度和准确,没等那卖西

    瓜的摊贩反应过来,他已经用西瓜刀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了。

    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我包好他的食指,追上他,想送他去医

    院把手指接上,他说接上食指,就只能把中指剁下来了,这

    是规矩,老大。武大哥讲述到这里,眼里湿漉漉的,仿佛被

    那小偷的言行感动了似的。”

    “盗亦有道啊! ”我感叹道,“怪不得他能空手捉苍蝇。”

    V 88

    贼指花 89我本想把那根食指

    送给你

    但又怕这分离的残忍

    伤了你的心

    我梦到那断指,如同接穗

    嫁接在你的腮

    萌芽抽条并开出

    诡异的花朵

    仿佛猫的笑脸

    贼指开花

    贼指花

    有无可替代之美……

    她充满情感地背诵完,然后说:“这是武大哥写给我的诗

    '贼指花

    “好诗!我说。

    松花江笔会后三十年的春天,我从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了总统八号豪华游轮。这是我第二次坐船游长江,第一次是

    1992年,那时三峡大坝尚未动工。我之所以又一次坐船游长

    江,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在长江的一艘游轮上动笔

    写了一部小说,小说的题目叫《贼指花》。在梦中,我才思泉

    涌,妙言隽句层出不穷,书写不迭。醒来后,梦中情景历历

    在目。尤其是那小说的题目,竟猛然让我忆起了三十多年前

    在松花江笔会的篝火晚会上,那个报刊记者对我朗诵的诗句。

    这艘总统八号游轮,豪华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船上有

    宽敞的入住接待大厅,有双层的铺着红地毯的餐厅,有装潢

    得富丽堂皇的多功能厅,有游泳池、影院、儿童乐园、酒吧、咖啡屋、雪茄吧……可谓应有尽有,与我当年乘坐那艘游轮

    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包了一个标间,在小桌上铺开稿纸,写下“贼指花”三

    个大字。我期待着如梦中那种文思泉涌的情形出现,但坐了

    几个小时也不知该写什么,于是我长叹一声,拧上笔帽,出

    房间,在船上转悠。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坐过的那艘当时最豪

    华的东方红二号,与这总统八号相比,可是太寒酸了。多功

    能大厅里正在举办服装秀,舞台上那些由服务员兼任的模特,面孔淳朴而喜感,与那些名模的冷脸相比,倒也别有一番风

    味。我看到厅里观众多半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这些人都

    应该是退休的公职人员,因为,这个年纪的农民,他们不旅

    游,他们在这个季节里需要在田地里劳作,需要钻进塑料大

    V 90

    91 贼指花棚侍弄蔬菜……没有他们,村庄会成为死村,土地将成为荒

    漠。

    我沿着旋转楼梯,逐层观看,甲板上几乎全是搔首弄姿

    的拍照人,南糯北侍,各逞乡音。在第五层,我看到有一个

    “红酒雪茄吧”,便走了进去。

    身穿紫红色天鹅绒长裙的服务小姐优雅的欢迎,让我受

    宠若惊,也让我自惭形秽。我看看自己身穿的肥大汗衫、通

    遢短裤、一次性拖鞋,再看看紫红色的柔软地毯、咖啡色的

    真皮沙发、枝形水晶吊灯、摆满了名贵美酒的吧台,以及坐

    在正面沙发上口叼雪茄烟、身穿纯棉休闲服、面前摆着一只

    高脚水晶杯、杯中盛着宝石红色葡萄酒、半眯着眼睛、手指

    随着背景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击沙发扶手的男子— —不是权贵

    就是富豪— —我知道自己误闯了不该进入的空间。就在我连

    声道着歉退出时,那位先生睁圆了眼睛,左手猛一拍沙发扶

    手,把雪茄烟扔到巨大的水晶烟灰缸里,猛地站起来喊:“老

    莫!”

    只见他肚皮微腆,腰板笔直,脸有些浮肿,但没有眼袋,头发稀疏但染得妖黑,亠副典型的有身份男人的样貌了。

    “老莫,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他有些失望地说。

    “是,我不认识你了!”我说,“你不就是那个'鸡鸡'尤

    金吗?发了大财的尤金,美籍或是澳籍或是什么籍的华人尤

    金,剥了你的皮我也认识你的骨头!”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我之所以用如此刻薄的话来损一个老朋友,是因为二十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老莫,我

    是尤金……请原谅我,我刚从美国回来,中国话说得还不太

    流利……”我随即就把电话挂了,心里想你他妈的也太能装

    了吧?那些老华侨在海外待了大半辈子,一口乡音不改,你

    才出去混了几天?而且也多半是在唐人街上混,竟然就说

    '自己的中国话说得还不太流利’,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

    此不要脸的。

    “还不错,认识我说明你还没忘本!”

    “认识你说明我正在忘本!”

    “哟,你啥时也变得能言善辩了? ”他指了沙发,让我,“坐坐坐,请坐!”

    “我坐在这里不合适。”

    “有屁的不合适!”他说,“不过,也好,走,到我房间去,咱俩好好聊聊!幸会,太幸会了!”

    他的房间在六层,豪华行政套房。

    坐定之后,我环顾四周,深感在商品社会里,钱能买来

    的尊荣与享受。我说:“你应该住总统套房啊!”

    “订晚了一点儿,没了。”他感慨地说,“现在中国有钱的

    人太多了!”

    一位身着白裙满头金发的美女敲门进来,给我倒了一杯

    茶,然后嫣然一笑,悄然退去。

    

    93 贼指花“此次来华有何贵干? ”

    “投资建了一个稀土矿。”

    “你果然是在做稀土生意,”我说,“早就听说中国的大部

    分稀土都被你倒腾到美国去了。”

    “纯属谣言,”他说,“我不过是在人家分完蛋糕后,捡一

    点儿渣渣吃罢了。”

    “太谦虚了,老兄,”我说,“放心,我不会找你借钱。”

    “你当然可以向我借钱,不要狮子大开口就行,”他坦然

    地说,“你呢,还写小说? ”

    “除了写小说,我还能干什么? ”

    “其实,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他说,“我如果不是出了国,待在国内,也跟你一样。”

    “你待在国内,也不会跟我一样,”我说,“没准儿你早就

    是高级领导干部了。”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他说,“连胡东年那样的货

    都混到了副部级,我怎么着也比他强吧!”

    “那是,”我说,“你比他强多了。”

    “你还记得那次在松花江笔会上,他丢了钱包的事吗? ”

    “当然记得!”我说。

    “你知道谁是最被怀疑的对象吗? ”

    “不会是你吧? ”我说,“我记得你和胡东年住一个房间。”

    “是的,我当然也是被怀疑的对象,但他们最怀疑的对象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是你L

    “怀疑我? ”我恼怒地说,“他妈的,老子当时是现役军

    人,堂堂的解放军军官。”

    “胡东年亲口对我说,看过他钱包的只有你,那位脸上有

    疤的女记者,青山镇的女镇长,还有武英杰。女镇长可以排

    除,人家跳完舞就走了。女记者不跟我们住一栋楼也可以排

    除。武英杰原是公安局的反扒英雄,又是笔会的组织者,因

    此也可以排除。那剩下的就是你了。胡东年说,他忘不了你

    看美元和港币时,眼睛射出的贪婪的光芒。而且,我们又住

    隔壁,你到我们房间里来串过门,打过扑克。”

    “他奶奶的,”我恼怒地说,“怪不得胡东年原说要把我引

    荐给中组部某局副局长,说那是他姐夫,我到北京与他联系,他一听是我就把电话挂了,他奶奶的原来是这样!”

    “你知道吗? ”尤金说,“我们第二天上午去参观人参种

    植园,武英杰和胡东年没去,他们俩与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搜

    查了所有的房间,重点搜查了你,连你的箱子都用万能钥匙

    捅开检查了。”

    “奶奶的「'我说,“当时我要知道,非跟他们拼命不可!”

    “后来,”他说,“被胡东年那张臭嘴吆喝的,参加笔会的

    人都怀疑你是小偷!”

    “他奶奶的,真是跳进松花江,不,跳进长江也洗不清

    了。”我说,“不行,回京后我要去找胡东年,让他给我平反。”

    94

    95 贼指花“他给你平不了反,你也找不到他。他已经进去了。”他

    笑着说,“能给你平反的只有我!”

    “胡东年进去了? ”我惊讶地问,“前几天我还在电视上

    看见过他。”

    “不去说他了,”尤金道,“我一直想把那次松花江笔会上

    的事写成一篇小说,但动了好几次笔也写不下去,真是钱越

    多人越蠢啊!今天是天赐机缘,也是你小子的好运气,我把

    这个故事卖给你了!”

    四

    你们都看到我跟邱胜男、孙六一黏黏糊糊了吧?我

    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其实我跟她们啥事也没有,那两

    个,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油条,沾到身上只怕要油腻一辈

    子。她们俩当时有求于我,求我什么就不说了。

    你还记得那个“法拉利”吧?对,据说有俄罗斯血

    统的范兰妮,客观地说,她是那次笔会之花,但她身上

    有一股高傲的劲儿,连胡东年迓种老流氓都不敢对她放

    肆。坦率地说,我也艳羡她的美色,刚开始那天我也向

    她献过殷勤,但她一句话就把我给顶了回来。后来那几

    天里,我之所以和邱胜男、孙六一装疯卖傻、打情骂俏,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也是故意地表演给她看的。

    是啊,一场笔会,短短一周时间,一群萍水相逢的

    人,有的心怀鬼胎,有的逢场作戏,有的分手之后此生

    再不相见,有的却因缘巧合种下情仇恨债,有一些事情

    你可以想象得到,?有一些事情,打死你也想象不到。

    简短截说吧,我们一起坐飞机回北京后,我没有回

    家而是直接去购票厅买了一张飞哈尔滨的机票。你猜,我要去见谁?对,一点儿不错,我要去见范兰妮。这事

    情有点儿莫名其妙,坐在飞机上我感到像做梦。笔会结

    束各奔东西那早晨,我在餐厅门口遇到她,她说:伸手!

    我伸出手,她将一张纸条拍到我手里,然后飘然而去。

    那纸条上写着她家的地址、电话,还写着:敢来找我吗?

    我那时年轻气盛,力比多充沛,荷尔蒙旺盛,哪有不敢

    的事?

    当时可没有手机,连BP机都没有。我在哈尔滨太平

    机场下飞机后,转乘大巴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凌晨三

    点去黑河的火车票,此时夜色已深沉,候车室里臊臭扑

    鼻,我便在车站广场上溜达,溜达累了就躺在一张破烂

    不堪的木条椅上,仰望天上的星斗。虽是夏天,但哈尔

    滨的夜很冷,我不停地打喷嚏,生怕冻病了,如果冻病

    了,这一场浪漫的约会,也许就会成为悲惨的遭遇。又

    饿又冷,但是不困,我处在兴奋之中,回忆着在笔会期

    

    97 贼指花间“法拉利”留给我的印象,尤其是反复回忆她把那张神

    秘的纸条拍到我的手里的情景,她的那一瞬间的表情。

    我猜测着她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刚开始她刺了我却又

    在分手时对我发出邀请?这个神秘的女人,葫芦里到底

    卖的什么药?但我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期冀和兴奋,为

    了这次浪漫之旅,为了即将到来的浪漫之事。

    我到达黑河已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那时候车速缓

    慢且经常临时停车。我提着箱子走出车站,站在空旷的

    广场上,突然感到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后悔

    没在北京机场出发前给她拍个电报,如果我拍了电报,也许一出车站就能看到她的笑脸。我想找个公用电话亭

    给她打电话,但那时的黑河街上没有电话亭。我进了车

    站邮局,费尽周折要通了她留下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

    个苍老的声音,我的心怦怦跳着,问:请问,请问范兰

    妮在吗?不在!那边随即挂了。我再次把电话要通,这

    次先说:请问,这是范兰妮的家吗?我是她的朋友,我

    有急事找她!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这是群众艺术馆,范兰妮出差还没回来。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心中叫

    苦不迭,老天爷,我也太积极了,太莽撞了。但既然来了,我再次要通电话,一开始就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然后

    请问范兰妮何时回来。那边说:不知道!

    我在车站广场雇了一辆“倒骑驴”三轮车,让他把我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送到群众艺术馆。我向门房的老汉问范兰妮的归程,老

    汉说他只管看门,收发报纸,别的一概不知道。我在铁

    栅门外观察着这栋长方形的、四层的破旧的楼房,想象

    着范兰妮办公室的情景。

    天色昏黄,范兰妮不可能出现了。我找了一家离群

    众艺术馆比较近的宾馆入住。宾馆内设施很旧,但竟然

    有充足的热水,这让我很是满意。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

    个热水澡,坐在破烂的沙发上抽着烟,感到十分惬意。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七点,匆

    匆去餐厅吃了一点儿东西,回来刮了胡子刷了牙,便一

    路小跑到群众艺术馆等候。街上人不多,车辆很少。我

    在群众艺术馆对面的街边来回踱步,盼望着那个美丽的

    身影出现。大约是八点半的时候,门房的老汉出来拉开

    了铁栅门,我心中热烘烘的,知道上班的时间到了。我

    索性就站在了铁栅门旁,等待着她。我的心中冒出了一

    些现在回想起来很肤浅很肉麻但当时却把我自己都感动

    得热泪盈眶的诗句。果然是痛苦出诗人,愤怒出诗人,恋爱出诗人啊。一直等到九点多钟才有几个人来上班,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同志,有的徒步,有的骑着自行车。

    他们进大门时有的根本不看我,有的却上上下下地打量

    着我。我的心一直激动着,一直焦虑着。我不时地抬腕

    看表,不时地抬头看太阳。时针在快速旋转,太阳在缓

    V 98

    99 贼指花慢爬升,一小时过去,又一小时过去了 中午下班的

    时间到了,她没有出现。我也顾不上脸面,拦住一位提

    着包匆匆外出的中年妇女,问:老师,麻烦您我打听一

    下范兰妮回来了吗?范兰妮?她打量了我几眼,说,你

    是她什么人?找她干什么?我是北京一个刊物的编辑,我找她约稿。她又警惕地看了我几眼,说,范兰妮?好

    久没见到她了。这时,一位驼背的老同志走出来,中年

    妇女问他:哎,馆长,范兰妮去哪儿了?这位北京来的

    同志在等她。我急忙上前,鞠了一躬,说:馆长,我是

    北京《xxx>月刊的编辑。我撒了谎,说了胡东年工作

    的那家刊物的名字。我来找范兰妮约稿……老馆长想了

    想,说,范兰妮好像请假去参加笔会了,应该回来了吧?

    我说:请问她家的地址……馆长问那中年妇女,你知道

    她家地址吗?中年妇女摇摇头,说,她好像就在办公室

    住吧,她老家在三江口,前年刚从佳木斯师专毕业分配

    过来的。那你下午再过来看看吧,馆长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匆匆走了。

    我到路边一家饺子馆要了一盘鱼肉饺子,一瓶松花

    江牌啤酒,慢吞吞地吃着、喝着,目光却透过污浊的玻

    璃,盯着群众艺术馆的大门口。吃完了饺子我就回到大

    门口站着等候,来上下午班的人们都盯着我看,他们的

    目光令我心中发毛。我不断地安慰自己,我虽有女朋友,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但还没登记,因此,我是合情合法光明正大的。想是这

    样想,但在人们的目光审视下',总是感到不自在,仿佛

    我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第二天我又来等了一天。

    第三天我又来等了一天。

    我在那家饺子馆已经吃了六顿饺子,老板娘看我的

    目光,越来越警惕。

    我在群众艺术馆大门两侧已经站了三十多个小时。

    第三天傍晚时,有一位中年男人从楼里出来,走到我面

    前,详细地盘问了我很多问题,最后他说:同志,我是

    群众艺术馆保卫股股长,能把你的身份证和工作证给我

    看一下吗?

    我说,身份证和工作证都放在宾馆了,明天我拿给

    你看。

    我回到宾馆,写了一封简单的信,封好,晚饭后送

    到群众艺术馆,交给门卫老头,请他见到范兰妮来上班

    时一定转交。为了加大保险系数,我把一盒人参烟放在

    门房的桌子上。

    我在信中说:“法拉利”,你骗得我好苦啊……我已

    订好了明天下午两点去哈尔滨的车票,如果你明天上午

    看到这封信,请到暧璋宾馆309房间来找我,如果看不

    到,那就永别了。

    v 100

    贼指花 101第二天上午,我的心情是绝望的,但却又莫名其妙

    地充满着希望。有好几次我按捺不住地想去群众.艺术馆

    大门口做最后的等待,但又怕拿不出《XXX》杂志的工

    作证而露了馅。当然,我也希望房门突然被敲响,是用

    力地敲响呢还是轻轻地敲响呢?我猜不出,然后我拉开

    门,便会看到她的秀发她的隆准她的美目她的芳唇……

    门果然被敲响了,我豹子扑食般冲上去,喘息着拉

    开房门,看到的却是收拾房间的服务员冷漠的脸。我说

    我马上退房,不用收拾了。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敲门声,还是那个服务员,她善

    意地提醒我,如果过了中午十二点退房,就要按一天的

    价格收费了。

    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了。我知道她不会来了,我

    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也知道,那“法拉利”是在戏耍我。

    我想恨她,但一想到她的眼神,便生出许多忧伤的情绪。

    走吧,我对自己说。我提起行李— —

    你应该猜到了,这时门被猛烈地敲响,我拉开门,上帝!她来了。

    我猛地搂住了她,她静静地伏在我怀里,当我试图

    去寻找她的嘴唇时,她冷冷地说:不!

    我眼里含着泪花,对她诉说了这几天的经历,她静

    静地听着,一副很受感动的神情。但她只允许我拥抱她,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我所有过分的动作都被她一个冷冰冰的“不”字挡住了。

    “你何不'霸王硬上弓'?”我突然插了一句。

    “怎么可能? ”尤金道,“那时我是一个多么纯洁的人啊! ”

    “你太纯洁了! ”我嘲讽道,“你就卖一个这样的故事给

    我?我告诉你,一文不值!”

    “你以为故事已经讲完了?”他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

    我当然退了火车票,而且她还十分坦然地带着我去

    她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在走廊里我们碰到了那位中年妇

    女。范兰妮说这是我们刘副馆长。我对着刘副馆长点点

    头。刘副馆长意味深长地说,小范啊,你要再不回来,这位同志就变成我们大门口的一尊雕像了!

    第二天她请了假,说是要带我去三江口采风。我感

    到从她的领导的态度和眼神上,都已经把我当成她的恋

    人了,而且我的确考虑过回京后与女友分手的问题。因

    为,在三天的等待里,我似乎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情滋味。

    她带我乘坐龙江一号轮顺流东下。正是盛水期,微黑

    的江水汹涌激荡,在那个小小的二等舱房里,我给她讲了

    我从闯关东的爷爷口里听来的黑龙江里的白龙和黑龙打架

    的故事,她也给我讲了她们家为清宫进贡鲤鱼的故事。

    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邀你来?我

    V 102

    103 贼指花说,那么,现在我问了。她说,因为我嫉妒,嫉妒你跟

    那两个女人,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那你请我来是要耍

    我,这三天你故意躲着不出来?是的。那你为什么又出

    来了呢?因为我被你感动了。我突然有点儿鼻酸,像受

    了委屈的孩子受到抚慰一样。本来……我应该让你得到

    你想要的,但是我不能够。为什么?也不是我故意躲你,她说,我偷偷地回到老家,做了一个人流。什么?人流,昨天,前天!我沉默了,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她起身

    走出房间,扶着船栏,看着江水。我也跟了出去。

    你不想知道是谁的吗?她不看我,仿佛在自言自语。

    是我认识的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点头。

    我感到心里像被塞进一团乱草,美丽的江景顿时变

    得肮脏狰狞。但我还是说:没有关系的,我不在乎。

    她的脸变得惨白,苦笑着,摇摇头。然后她说:不

    能让你白跑一趟,送你个礼物做纪念吧。

    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棕色的钱包,递给我。

    我说:谢谢,我不需要。

    她说:你可以不要,但必须看一下。

    我接过钱包,打开,看到曾经被钱撑得松松垮垮的

    夹层,翻了一下,又看到了胡东年的身份证和工作证。

    我的头仿佛被人闷了一棍,双耳嗡嗡作响,一会儿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才缓过劲儿来。

    怎么可能……我说。

    一切皆有可能,她说,是不是可以请你把他的身份

    证和工作证还给他?按说这是规矩,盗亦有道啊!

    我想了想,说:不必了吧,也许,他的身份证和工

    作证已经换新的了。

    · 那就算了。她说着,便把那个棕色的钱包投进了江水。

    尤金停止了讲述,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

    “讲啊,然后呢? ”我说。

    “没有然后了,”他说,“当你呕心沥血地爱着一个人,一

    个美丽的女人,却发现这个女人是个小偷……”他好像突然

    伤感了,说,“这故事,免费送你了,但请你注意一定要用化

    名。”

    我想了想,用平静但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老兄,你冤

    枉她了!”

    五

    1989年初冬,我在一个文学培训班里学习。有一天傍晩,我去培训班旁边的招待所看一位老乡。我那几天有点儿感冒,v 104

    贼指花 105气短腿软,一步步地艰难上挪。突然,有一个戴着口罩、墨

    镜,身穿灰色风衣的高个男人像幽灵一样从楼梯上轻捷无声

    地,简直是滑了下来。我急忙避闪一旁,那人从我身边一闪

    而过。我突然感觉到这人的身影好生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

    是谁。

    在老乡的房间里我刚待了十几分钟,就听到楼道里一阵

    喧哗,接着又听到一个男人粗重的哭声。我们出门探看,才

    知道哭泣者是一个内蒙古的羊绒商人,他说他去上了一趟厕

    所,虚掩着门一一招待所条件较差,房间里没有厕所。当他

    从厕所回来后,提包里的三万元人民币便没了踪影。

    1989年的三万元,还真是一笔巨款呢。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马上来了,询问、笔录,连我和我的

    老乡都被盘问了半天。

    当天晚上,在我们培训班的食堂里,我看着武英杰与几

    个诗人(有男有女)正围坐一桌,谈笑风生地饮酒吃饭,一件

    灰色的风衣搭在椅子背上。

    他看见我,立刻跑上来,捣了我一拳,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老莫,混好了,不认识我了!”

    我说:“我认识一个能空手捉苍蝇的高手,但不认识你。”

    这个故事我没讲给尤金听。

    与尤金告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用手机百度出武英杰

    的照片、诗、访谈和视频,我看到他虽然老了胖了,但他的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脸依然正气凛然,他的诗充满了柔情,他的讲话慷慨激昂,从任何角度看,他都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看不出一丝一

    毫的小偷模样。

    那么,我想,尤金讲述的他和范兰妮的故事,也许是他

    编的,而偷了胡东年钱包的人,也许是尤金,或者,真的就

    像他们怀疑的那样,那个贼,就是我。

    V 106

    107 贼指花等待摩西

    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基督教徒,他孙子柳卫

    东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俩不但同班,而且同桌,虽然也打过

    几次架,但总体上关系还不错。

    柳卫东原名柳摩西,“文革”初起时改成了现名。当时,他不但自己改了名,还建议他爷爷改名为柳爱东。他的建

    议,换来了他爷爷两个大耳刮子。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也

    反对,因为他爷爷是批斗的对象,批斗假洋鬼子柳彼得,感觉上很对路,但如果批斗一个名叫柳爱东的人,就觉得

    不对劲儿。

    批斗柳彼得时,柳卫东特别卖力。他带头喊口号:“打倒

    洋奴柳彼得!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 ”他还跳上土台子,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头发,往柳彼得脸上吐唾沫。

    柳卫东扇柳彼得耳光时,柳彼得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教导把另

    一边腮帮子送上去,而是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为

    等待摩西 109此差点被红卫兵揍死,柳卫东也因此赢得了信任,成了大义

    灭亲的英雄。

    1975年,我当兵离开家乡,临行之前,见过柳卫东一面。

    他很羡慕我,因为对当时的农村青年来说,当兵是一条光明

    的出路。他也报过名,但最终还是因为他爷爷柳彼得的基督

    教徒身份受了牵连。我记得他当时悲愤地说:“我这辈子,就

    毁在柳彼得这个老王八蛋手里了。”我很虚伪地劝他,说了一

    些诸如“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之

    类的话。他苦笑着说:“是啊,是够广阔的,出了村就是白茫

    茫的盐碱地,一眼望不到边儿。”

    我到部队不久,柳卫东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马上要

    跟马德宝的闺女马秀美结婚,希望我能送他一顶军帽,结婚

    时戴上神气一下。我回信告诉他,新兵只有一顶军帽,确实

    不能送他。他没回信,从此我们就没联系了。

    得到他将与马秀美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很意外。因为

    马秀美比柳卫东大五岁,马秀美的爷爷的妹妹是柳卫东的父

    亲的爷爷的弟弟的妻子,论辈分柳卫东该叫她姑姑。所以这

    场恋爱多多少少还有点儿乱伦的意思。早就听说马秀美跟一

    个东北的林业工人订了婚。她竟然解除婚约嫁给柳卫东,这

    背后的故事令我浮想联翩。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我当兵第二年,得到了一次出差顺路回家探亲的机会。

    不用专门打听,柳卫东和马秀美的恋爱故事扑面灌耳而来。

    大家都说,柳卫东其貌不扬,家境也一般,但他勾引女人确

    有高招。详细问下去,也没有精彩情节,但事实就是,本来

    已经连去东北与那林业工人结婚的车票都买好了的马秀美,突然反悔了,任那保媒的于大嘴威胁利诱,任她的父母寻死

    觅活,她是铁了心不回头。那林业工人见煮熟的鸭子竟然飞

    T,恼怒至极,便开列了详细的账单,向马家索赔,连某年

    某月某日为马秀美买过一根冰棍的钱都算上。这一算,让马

    家几乎倾家荡产。马秀美的三个哥,都是出了名的混账角色。

    老大娶了媳妇,还稍微安分一点儿。老二老三两个光棍子,本来就是提着拳头找架打的主儿,这下可算逮着个理直气壮

    的打人机会。他们把柳卫东弄到村东老墓田里,拳打脚踢,逼他与妹妹断绝关系。柳卫东宁死不屈,表现得很像条汉子。

    据说二马毒打柳卫东时,村里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刚开始人

    们都认为柳卫东该打,不少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二马俨

    然成了正义的化身、为民除害的英雄。但看到柳卫东被打得

    头破血流瘫倒在地时,人们的同情心被激发出来。有人谴责

    二马下手太狠;有人说柳卫东谈恋爱不犯法,但打死人要偿

    命。尤其是当马秀美大哭着跑来,将奄奄一息的柳卫东抱在

    等待摩西 in怀里时,许多眼窝浅的人,竟然流下了同情抑或是感动的泪

    水。

    我本来是想去柳卫东家看看的,但父亲劝我不要去。父

    亲说柳卫东结婚后就被他父母撵了出来,两口子在村头搭了

    个棚子暂住,日子过得很凄惨。我回部队那天,在村后公路

    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遇到了他们夫妇。

    两年没见,柳卫东头上竟然有了很多白发。他的左腿癇

    了,背也驼了,嘴里还缺了两颗门牙。他穿一件掉光纽扣的

    破褂子,腰上捆着一根红色的胶皮电线。马秀美原本是我们

    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不像样子。她已经怀了孕,看

    样子快生了。她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男式夹克衫,肚子挺着,脸上有一道道的灰和一片片蝴蝶斑,眼角夹着睦,目光悲凉,头发蓬乱,身上散发着烂菜叶子的气味。看样子,为了这场

    恋爱,两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等我再次回家探亲时,已是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了,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生活也有了巨大的改善。

    这时候,柳卫东已经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首富,成了一位据说

    经常与县里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头面人物。

    晚熟的人

    A LATE BLOOMER王超是村里开小卖部的,消息灵通人士,我听说过的有

    关柳卫东夫妇的传闻,多半都出自他。

    我去小卖部打酱油时他告诉我:柳总昨天去深圳了,我

    感到他把柳卫东称为“柳总”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猜猜看,柳总如何去深圳?坐飞机!八十年代初,农民坐飞机还是一

    件新鲜事儿。柳总坐飞机可不是第一次了,听说过些天柳总

    还要去日本呢!也是坐飞机去。

    我去小卖部买烟时他对我说:别看你是小军官,但你抽

    这种烂烟,柳总连看都不看!柳总抽英国的“555”,美国的

    “良友”。柳总抽烟,那派头,不亚于电影明星— —王超用右

    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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