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德:​“快哉”源于“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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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英德:​“快哉”源于“自得”

2023-12-23 05:30|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从行文脉落来看,这篇文章采用了叙述、描写、议论“三段式结构”,记叙张梦得建亭之事,描写快哉亭观览之景,议论登临者“快哉”之情怀。全文纡徐条畅,纵放自如,充分体现出苏辙文章的典型特征,就像苏轼所称道的:“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四九《答张文潜县丞书》,中华书局,1986年,第1427页)。所以在历代的古文选本或诗文选本中,如果苏辙文章只选一篇的话,入选的一定是《黄州快哉亭记》。

“记体文”原本应以叙事见长。但是《黄州快哉亭记》虽然名为“亭记”,却并不以叙述争胜,因为在叙述、描写、议论“三段式结构”中,叙述的文字最为简短,仅仅七十五个字。而且作者还将这极其简短的叙述文字,一多半用于勾勒快哉亭阔大雄伟的背景——长江,这些文字与其说是叙述,不如说是描写,或者说是以描写的手法叙事。

作者笔下的长江,呈现出一波三折的态势:在流出西陵峡之前,长江一直在千山万壑中蜿蜒流淌。而一出西陵峡,始而面对一望无垠的平旷土地,长江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奔放肆大”,一泻千里。继而长江“南合沅、湘,北合汉、沔,其势益张”——此南此北,众流汇聚,浩浩荡荡,汪洋恣肆,不仅展示出长江奔流之地界,更彰显出作者辽远而又开阔的眼界。终而长江“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浸灌”之“波流”叙写长江汹涌的气势,“与海相若”则叙写长江宽阔的涵容。

正是以如此汹涌而宽阔的长江为背景,张梦得在他的居所西南,建造了一座凉亭,居高临下,“以览观江流之胜”。苏轼命名此亭为“快哉亭”,究其实,并非此亭自身有何“快哉”之处,而是人们在“此地一登临”之时,顿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登临此地此亭,“以览观江流之胜”,作者运用了比叙述多出近一倍的文字,描写“足以称快世俗”的景象。这种“足以称快世俗”的景象,既有目之所见,也有心之所想;既有自下而上、由近而远的空间流动,也有由昼及夜、由今溯古的时间更替。 作者之笔如蛟龙,如腾云,变幻莫测,就像登临快哉亭时的所见所想一样,令人“动心骇目”。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在快哉亭上纵目观赏,长江奔流于天地之间,境界何等辽阔,气势又何等奔放。

“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在快哉亭上昼夜闻见,可以观赏舟楫的出没,可以倾听鱼龙的悲啸,景象如此丰富,变化又如此迅疾。

“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在快哉亭上远眺细观,武昌(今湖北鄂州)一带山峦曼延,参差峥嵘,草木滋长,郁郁葱葱,一旦烟消日出,江上渔夫、山间樵父历历在目,山水人物,交相辉映。

“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在快哉亭上注目观察,洲渚之畔的古城池隐然可见,遥思往昔,那可是东汉末年曹操、孙权、周瑜、陆逊等英雄豪杰角逐驰骋的战场,流风遗迹,宛然犹在。

文章紧扣“快哉”二字,描写自然形胜之“快哉”,渔夫樵父之“快哉”,流风遗迹之“快哉”,自上而下,由近而远,因景及人,由今溯古,不仅将快哉亭置于广阔的宇宙之中,更将登临快哉亭之人置于广阔的宇宙之中,堪称文势汪洋,笔力雄壮。

然而,无论是因自然形胜、渔夫樵父激发而生的“快哉”,还是由追想汉末英雄豪杰感受而得的“快哉”,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来自于外部世界的诱惑或刺激,而不是求诸于内在心灵的自我感触,因此它们只能“称快世俗”,也仅仅“足以称快世俗”。 在苏辙看来,超越世俗的“快哉”,值得珍视、得以永久的“快哉”,应来自于人的内在意趣。

明人茅坤曾经评价《黄州快哉亭记》,说这篇文章“入宋调而其风旨自佳”(《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六三)。 所谓“入宋调”,应该指的是这篇“亭记”类的文章,竟然花费一半多的篇幅用于大发议论,揭示快哉亭之所以命名为“快哉”的内在意趣。

“快哉”一词来源于战国时宋玉的《风赋》。据说楚国大夫宋玉、景差等人,随从顷襄王游宫中苑囿兰台(在今湖北钟祥),清风吹来,飒飒作响,顷襄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顷襄王觉得,如此好风,畅人胸怀,这是可以与民共享,与民同乐的。可话音刚落,宋玉就旁敲侧击地讽谏道:“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自然界的风也有尊卑、贵贱的区别,就像帝王骄奢的生活与百姓贫困的境遇一样,不可等量齐观,更不可以同甘共苦。

苏辙在这篇文章中重新解读了宋玉的《风赋》,并加以引申。他认为,宋玉借风为喻,想要说明的是,人生的“快”与“不快”,缘于遭际的“遇”与“不遇”——“遇”则“快”,“不遇”则“不快”。所以宋玉将“风”区分为“大王之雄风”与“庶民之雌风”,前者指向“遇”,后者指向“不遇”。“风”原本是客观的存在,是“生于地,趣于青苹之末”的,并无所谓贫富、贵贱的差异,但却因人们的境遇不同,对“风”产生了不同的主观感受,从而做出了不同的评价,这就是宋玉《风赋》所说的“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

以宋玉《风赋》作为“快哉”一词的“语典”,见于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可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传说宋玉曾任楚兰台令,所以苏轼用“兰台公子”指称宋玉。“庄生天籁”,说的是《庄子·齐物论》认为,声音有“天籁”、“人籁”与“地籁”的区别,而只有“天籁”才是人不为物累、超然物外,达到“无待”的“逍遥”境界时,所引发出和感受到的声音。“风”的本质,应是“天籁”的一种表征,无所谓“托”,亦无所谓“不托”。苏轼认为,宋玉并不理解这一点,而硬说风有雌雄,特别着意于“其所托者然”,那正是因为宋玉自己心中“有待”的缘故。

所以苏轼认为,只要人胸中有“一点浩然气”,就能随时随地享受“千里快哉风”。这种“浩然气”,正是孟子所说的“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亦即儒家倡导的正直之气。这也正是苏辙所欣赏的“浩然之气”(《苏辙集·栾城集》卷二四《吴氏浩然堂记》,408页)。在《孟子解》一文中,苏辙曾解释这种“浩然之气”,说:“气者,心之发而已”,“养志以致气,盛气以充体。体充而物莫敢逆,然后其气塞于天地”(《苏辙集·栾城后集》卷六,949—950页)。

否定了宋玉“遇”则“快”、“不遇”则“不快”的说法以后,苏辙进而申说全文的主旨,道:“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这两句话借用假设语句来表达因果关系。读书人之所以能做到“何适而非快”,是因为“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而之所以能做到“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是因为“其中”“自得”。换句话说, 读书人生活在世上,只有保持“其中”的“自得”,才能达致“坦然”,也才能获得“快哉”。苏辙是深明“自得”、“坦然”和“快哉”之间的因果关系的,人们能做到“何适而非快”,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中”已然“自得”。

苏辙所说的“自得”,其来有自。“自得”之说,首先取资于孟子。《孟子·离娄下》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据东汉赵歧《孟子章句》,孟子在这里所说的是“学以致道”的道理:“言君子问学之法,欲深致极竟之以知道意,欲使己得其原本,如性之自有也。” 而赵歧将孟子所说的“自得”等同于“如性之自有也”,正开启了宋代儒学中“心性之学”的不二法门。孟子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尽心上》)君子所致力修习之“道”,并非来自于外在的自然宇宙,而是存之于自己内心世界,是“性之自有”,经由自然体悟而得,“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苏辙的“自得”之说,也取资于老、庄思想,所以苏轼才嘲讽宋玉“未解庄生天籁”。东晋向秀解释庄子“逍遥”之意时说:“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西晋郭象注说:“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唐陆德明释“游”:“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一《逍遥遊》,中华书局,1961年,1—3页)可见不以外物束缚内心,能明乎自然性分,虚静无为,这样才可以怡适自得,获得精神的自由逍遥。因此,“自得”是“逍遥游”的精髓,庄子强调:“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者也。”(《庄子集释》卷四《骈拇》,327页)

苏辙的“自得”之说,还取资于禅宗思想。在北宋中后期“近来朝野客,无座不谈禅”的时代风气中(司马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一五《戏呈晓夫》),苏辙也深深浸染佛风禅理。他曾说:“目断家山空记路,手披禅册渐忘情。”(《苏辙集·栾城集》卷一一《次韵子瞻与安节夜坐三首》之二,213页)“老去在家同出家,《楞伽》四卷即生涯。”(《苏辙集·栾城集·卷一一《试院唱酬十一首·次前韵三首》之一,208页)尤其是元丰年间贬谪筠州时,苏辙“既涉世多难,知佛法之可以为归也”(《苏辙集·栾城后集》卷二四《逍遥聪禅师塔碑》,1145页)。这时他结交真净克文(1025—1102)禅师,“一见如旧相识”,深得禅悟,颇明“自得”的道理(《苏辙集·栾城集》卷二五《洞山文长老语录叙》,429—450页)。元释熙仲《历朝释氏资鉴》卷一○记载:“子由谪官来南,以道叩谒真净文禅师。师曰:‘此事学不得,教不得,须是当人自悟,始得悟得也。可可地,一切神通变化,皆自具足,不用外求。’子由默识之。”在禅宗看来,所谓“自得”,就是人对生命自我体悟,以获得一种不受外物束缚、“皆自具足”的自由状态。

于是,作为宋人“老生常谈”的“自得”,经由苏辙的领悟,便融会了儒、道、禅诸家思想的“源头活水”,借以表征一种主体自身无须外求、优游闲适、超然远引的精神状态。“自得”意味着个体人格价值的自我发现,进而暗含着一种自我建构、自我树立的主体精神。这正是苏氏兄弟心心相通之处,秦观就说过:“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卷三○《答傅彬老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981页)

因此,在苏辙的笔下,张梦得“不以谪为患”,不因穷达而患得患失,是之为“自得”;“自放于山水之间”,与自然融为一体,是之为“坦然”;“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是之为“自适”。 正因为如此“自得”、“坦然”、“自适”,于是张梦得才有了充溢全身心的“快哉”——“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张梦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然物外,心中坦然,所以能够“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更勿论置身于清风明月之间!

张梦得的这种精神状态,犹如苏轼在黄州,“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苏辙集·栾城集》卷二四《武昌九曲亭记》,407页)。这就是苏轼所强调的:“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苏轼文集》卷一一《宝绘堂记》,356页)

张梦得的这种精神状态,亦犹如苏辙之在筠州,身处逆境,不以为然,“幸其风气之和,饮食之良,饱食而安居,忽焉不知险远之为患”(《苏辙集·栾城集》卷二三《筠州圣寿院法堂记》,401页)。因为他知道:“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武昌九曲亭记》,407页)所以苏轼发自内心地赞叹说:“子由在筠,甚自适,养气存神几於有成,吾侪殆不如也。”(《苏轼文集》卷五二《答张文潜四首》其一,1538页)

以超然的态度对待功名利禄、得丧穷通,追求一切合于性命自然的生存状态,使生命得以自由释放,从而在自然与社会中体验生命的意义,在追求个体人格的道德完善的同时,心灵也获得一种情感的满足和美的愉悦。在现代社会里,苏辙《黄州快哉亭记》所昭示的这种“自得”精神,对我们应该还有丰富的启发意义。

当然,说到底,能享受这“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毕竟还只是苏轼、苏辙、张梦得之流的“士”,而不是楚王和宋玉所说的“庶人”。“士”之所以为“士”,总是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终其一生不懈地追求有所“得”。也正因为欲有所“得”或者已有所“得”,他们才会时时深切地感受到有所“失”,也才会由衷地向往着远离朝堂之外、“自放山水之间”的“自得”,以此解脱“骚人思士”“悲伤憔悴而不能胜”的情怀。毕竟张梦得还能“窃会计之余功”,在他住处的西南建造一座快哉亭,“以览观江流之胜”。倘若像“庶人”那样,每天“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醬酣茶”,食不果腹,衣难蔽体,还能陶醉在“蓬户瓮牖无所不快”的“自得”心境中吗?

本文原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02期

作者

介绍

郭英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文学学术史、中国古代戏曲学、中国古代散文史等领域的研究,先后出版学术专著近三十部,论文近三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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