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晚，雪已经停了，头顶的苍穹群星璀璨。

牧月已经在自己的小窝里安稳地睡下了。艾瑞斯如愿以偿地在屋子里烧起了温暖的壁炉，和利威尔坐在狼皮毯子上，默默地烤着火，喝着刚煮好的羊奶茶。

“……下午的时候刮风了，我想着老头子坟前的那棵树苗可能撑不过大风，就去捡了些柴火固定了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并不是要走。”

利威尔淡淡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艾瑞斯。她正把两只手放在壁炉前烤火，斑驳的光影在她白皙的手臂上一闪一闪地跳动。

“接下来该我问你了，”利威尔把目光投向壁炉里跃动的火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一名士兵的？”

“……一开始就知道了，”艾瑞斯收回了双手，把胳膊在身前绕成一个圈，拢起自己的双膝，“第一天你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猜到你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了。”

她瞥了一眼他赤裸的双脚，“你脚上穿的是打了钉子的军靴，和带爸爸走的德国兵穿的是一样的。”

“哼，果然是因为这个么，”利威尔轻哼了一声，以意料之中的口吻说道，“怪不得你当时一定要我脱靴子。”

艾瑞斯低下了头，把下巴搁到了双膝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壁炉，“后来，我偷偷地把你的鞋子藏了起来，因为我害怕爷爷看到会让我去镇子上举报你。毕竟举报一个德国兵，我们小半年的生活都不用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艾瑞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利威尔。”

利威尔怔了一下，“那头狼？”

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

利威尔垂下了眼眸。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嗓音稍稍有些沙哑：“我是皇家陆军的步兵上尉，所以严格意义上我不只是一个士兵，还是一名长官。举报了我的话，你们到战争结束的生活都不用愁了。”

艾瑞斯惊愕地看向利威尔，喃喃地说道：“怪不得你的枪法那么准……”

“我母亲的家族原来是德国的贵族。在她死后，我的舅舅肯尼带走了我，把我训练成了一名战士，”利威尔抿了一口奶茶，“对于一个九岁的小屁孩来说，或许大多数人会选择把他送到木匠或者铁匠那里去做学徒，但肯尼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也是皇家陆军的，和那些贵族混得如鱼得水。但他不是为了什么重振家族之类的愿望而靠近他们，只是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罢了。”

“我从小接受了严苛的教育和训练。肯尼告诉我，如果想过上他那样的生活，就得在小的时候吃苦。我都按照他说的做了，但在我对那些所谓的‘贵族的生活’并没有特别多的想法，现在想来，或许只是想从那个混蛋那里得到一点夸赞吧。”

“总之，我后来在他的引荐下进入了皇家陆军，也按他说的结交了一些贵族，但我真的烦透了那种生活了。人人都戴着假面，说一些阿谀奉承的狗屁……再后来，塞尔维亚的斐迪南大公被暗杀了，战争就开始了。”

“一开始的指挥真的很糟糕。那些混蛋上课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好好听，就算听了脑子里也不懂该怎么打仗。好吧，我承认我也不懂。总之战争从一开始就在死人。起初可能还下不了手，但到了后面，所有人都开始靠杀人来累计军功。战争打了一年后，肯尼死了。他死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他们只送来了他的狗牌和一张放在兜里的照片。真是令人不爽啊，这个家伙竟然一直把我和母亲的照片带在身上。”

利威尔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艾瑞斯，想确定她没有被自己无聊的故事听得睡了过去。令他意外的是，她非常专注地听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看。于是他把目光再次投向了壁炉里的火苗，继续说了下去。

“六月的时候，我们开始在索姆河旁边打仗了。我和我的部下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想对他们产生感情，不然就像没法向猎物下手一样。讽刺的是，那些家伙就像猎犬一样忠诚地对我，只要我一下令，就会朝着对面的猎物扑咬过去。”

“在一次轰炸过后，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战场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个时候，我看着周围一点都没往前推进的战线，第一次有了茫然的感觉：我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让我的部下去白白去送死吗？”

“所以你离开了战场，是吗？”艾瑞斯轻声问道。

利威尔苦笑了一声，“是逃，小鬼。现在的我是个逃兵。从逃离战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是一名军官了。我现在回去的话，等待我的只会是军事法庭的审判。”

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火舌殷勤地舔舐着烧得黑乎乎的砖块。利威尔的眼前再一次了出现了掺着深灰的黑色，那种战场上唯一存在的颜色。他低头看向自己双手，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也被这种黑色侵蚀了。

“……利威尔，这几个月以来，我都很怕你会离开我，很怕突然有一天醒来，你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我的爸爸妈妈一样。”

良久，艾瑞斯的声音轻轻地开了口，紧接着，一双温暖又柔软的小手覆盖在了他粗粝的掌心之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战争，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不明白为什么不想打仗、想要别人活下来的人反而会受到惩罚……我问爷爷、问老师、问镇上的长辈们，可他们都没办法回答我。所以我想，既然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那我们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真正认为对的事情。”

她跪在他的面前，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那张沉思着的脸庞，然后伸出手，摩挲着他温暖的侧脸，在炉火的火光中冲他温柔一笑，“利威尔，我不觉得你是个逃兵，你只是选择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我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了你……”

他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灰蓝色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姑娘。他觉得他的身体里有一团烈火在炽热地燃烧，同时也在急速地酝酿着一些不可名状、不知所谓的东西。

短暂的沉默后，他嗓音沙哑地开了口：“我想吻你，艾瑞斯。”

“来吧，吻我吧，你早该这么做了，德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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