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湛舸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世纪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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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湛舸《微云衰草》刊发的时候，我立刻忆起《岳家小将》，小说同样聚焦岳家的少年英雄，文本从岳云和岳雷双重视域，再现岳云生死一线。它果断略去南宋历史背景中的岳秦对抗，另辟一条心理的路径，呈现一个被父权族权君权捆缚的青年，到底压制着怎样的诉求与爱恨，直至洒脱赴死。一旦失国或失爱不再承担故事核心，那么自然无须增设金国三公主或南宋三公主的戏剧性桥段，绕开“靖康之耻”细节后，岳云之死被清晰还原为一场人性主导的绞杀。《微云衰草》里的岳云，总是身着绛色长袍，它展示少侠的朝气锐气，更是包裹一颗左突右奔的心。《莫须有》从中篇《微云衰草》体量上，进行多向度拓宽。小说采用“罗生门式”结构，人物基于个人立场，陈述同一事件，每一角度是对历史的一次修正，其实也是对事实的一种蠡测。真相来自全盘拼合，各种解释互相反驳又互相佐证，绵密地压实于历史肌理。秦桧，已被固化为岳家悲剧的肇事者，他更准确身份是一场悲剧的见证者和实施者。岳云是怀揣航海梦和侠客梦的少年，一再被推至岳家少主的位置，他未来无限可能激发君王无限想象，于是，他成为附着在官家心头的“鬼火”。岳飞的一生如同一枚多棱镜，他是一代名将，一位严父，还是遭遇妻子背叛的丈夫，以及手握军权的重臣，他一生的张扬与克制，都无法消除父子隔阂和君主疑惧。

▲ 连环画《说岳全传》 李明 画

岳云、岳飞、赵构、秦桧、岳雷身兼历史的聆听者与讲述者，倪湛舸的基本方案是将所有人定位于普通人，她从动机—行为的发展逻辑，解构对“莫须有”的固定认知。小说设计的多视角，不仅刻画岳云的成长，而且跟踪赵构的成长，他们在众人簇拥中被推进名利场，但随之任其野蛮成长，他们不得不自行抵挡明枪暗箭，在自保历练中，识人断事愈加敏感，行为处事更为果决。高宗自白：“我原先只爱读诗赋画论，这些年硬着头皮研习经史，慢慢揣摩起南面之术来。”

“莫须有”中翻滚着无可奈何。岳云不断逃避命运安排，岳云、岳雷、岳飞、秦桧的叙述都证实了这一点。但他逃不开父子伦理，甚至可以说，他只扛上了替父分忧的责任，却并未真正从心底接纳“北伐”使命。高宗与岳云无法成为朋友，两人间矗立着过于强大的“岳家”，赵构忌惮岳飞的军权，怕自己因被架空而受掣肘，选择主动出击，不断聚拢君权及相权。

▲ 《岳云》封面，中国戏曲出版社1964年版

刘继卣 画

《莫须有》是理性的，它将一切悲剧的发生都处理为顺理成章，而人物最终结局恰是特定时代里的最优解。秦桧也不放心岳云，但没有狠绝地将其推向死路，而赵构实际是先自己后江山，为两者绝对安全，必须排除岳家培育的一切隐患。秦桧先后成为金国和南宋两国掌权者的棋子，一生正面迎击被摆布的命数。对于高宗而言，岳飞和秦桧都只是南宋朝廷一员，岳飞是他对抗金国的挡箭牌，而秦桧是他铲除岳家的替罪羊。那么，岳家悲剧是否可以避免？小说通过对所有人物隐秘心理的抽丝剥茧，得出结论：这是一场注定的死亡，宋金之间、君臣之间、岳秦之间，矛盾的发生和发展皆由性格与时代决定，只不过庙堂和民间一度协同放大岳家事迹，无形中遮蔽了其他人命运。

金国完颜家也颇耐人寻味。完颜昌的死，又一次颠覆常识判断，人心之变会随时制造各个枭雄的覆灭、各个家族的覆灭、各个王朝的覆灭，从帝王到百姓无人可幸免。完颜家政权更迭，再次证实，虎狼金国的掌权者同样无法主宰命运。权力是诱因，秦桧是动因，岳云终难逃一死。而下棋人赵构呢？他真能独善其身了吗？危机环绕，偏安并不可得。

所有人都不敢面对自己。名利巨兽在官家、朝廷、岳家父子中逡巡着，伺机出击。“父亲总与我保持相当的距离，即便是面对面说话，他也宁可凝视别处。没有人愿意面对自己，无论官家，还是父亲，哪怕他们水火不容，水里的火燃烧着，渐渐湮灭，而火中的水缓缓流逝，直至干涸。水与火注定彼此消耗，那光之后的黑，热散尽时的凉，是我，自始至终都默默伫立在画画一角的我，那画面卷起他们的身影，如同长舌，来自不知名的巨兽，翻转、碾压、吞噬，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不置可否。”李纲把持相权，岳飞控制军权，高宗在逐步收回权力的过程中，就像“一株疯狂生长的植物，顶着风雨，形态日新月异”。他需要修饰自己的软弱，岳云正是他可以和岳飞较量的筹码。岳云的软肋是为父亲活着，他早已洞悉官家和父亲之间的裂隙，“生比死更残忍，而比毁灭更为无情的，是建造。为了建造他的国，官家，不，不只是官家，而是任何讲究成效的建造者，都可以贪得无厌地索取，理直气壮地毁灭，索取我们，毁灭我们”。既然无法阻止岳家被构陷，那么他可以自我毁灭成就伦理大义。

道家的天网，表示世界的整体性和统一性。原本只是宋金议和使臣的康王赵构，自登基后，不得不暗中铺设一张天罗地网。他非常清楚，他之所以能坐上皇位，并非凭其才华横溢，只因其是赵家南渡独苗，他需要尽快掌控朝堂为己所用，军权旁落必是个体和国体的心腹大患。“从北宋到南宋，原本分享的权力逐渐被皇帝和权相集中起来，官僚参议朝政的空间近乎于无，沮丧越来越普遍成为士大夫的典型心态。”积极议和其实是“攘外”的最佳方案，他得以在休养生息阶段“安内”，“聪明而务实的高宗可能把岳飞之死当作限制北方军阀们军权的一种方法。这些军阀的私人武装和高度独立的军队对政府的和谈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高宗可能希望重新建立重文抑武的秩序，就像太祖皇帝在宋初所做的那样。”但他同时武断认定“岳家军”只听命岳飞，会受岳飞蛊惑与自己离心，事实上“岳家军不是一支私人军队，尽管其名称表明指挥官和士兵之间存在着深厚的羁绊。”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第七十三章“治国”指出天网宽大无边，任何人都逃不出。“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似乎给定岳家命运的精准解释。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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