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性别歧视：偏见和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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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楠 中国政法大学人权研究院教授

刘小楠：

大家好，非常感谢大家今天下午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我们这个工作场所性别平等的这样一个调研活动，然后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中国政法大学人权研究院的教授刘小楠。

刘明辉 中华女子学院法学院教授

刘明辉：

我叫刘明辉，是中华女子学院法学院的教授。

刘小楠：

我们两个其实都是长期从事性别平等，还有就业歧视方面的研究和教学。所以今天也是想就工作场所性别平等，然后包括消除就业性别歧视这方面跟大家做一个座谈。

刘明辉：

先来问问大家，在求职的过程当中，这个单位有没有问过我们，你想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如果有过的话，举一下手。那除了两位男士，女士是都遇到过。

欢欢：

上一家公司有，我说我已经结婚了，然后人家人力资源专员就匆匆面试了一下，然后就让我走了，然后当时心里挺失落的。

刘小楠：

就是您觉得没有被录取，可能是跟您这样的一个婚育状况有关系是吗？

欢欢：

对。

刘小楠：

好的。

解说：刘小楠和刘明辉是我国研究性别平等和就业歧视领域的知名专家，多次为国家的法律政策出台提供专家咨询意见。今天她们来到这家企业，也是为之后提出更好的政策建言做调研。

解说：近年来，职场性别平等问题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一方面，职场领域的机会、薪酬、发展平等和每个劳动者的利益息息相关；另一方面，生育政策、社会人口结构的变化和调整，也在宏观层面影响着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性别平等问题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本期《新闻调查》，聚焦职场性别歧视。

一、招聘歧视和生育成本

刘小楠 中国政法大学人权研究院教授

刘小楠：

我们是想来了解一下，咱们在招聘的过程中有没有这种性别偏好？

晨光 某美容集团董事长

晨光：

我觉得我们在对外的招聘上从来没说我要招男生，我要招女生。只要是男生女生来招聘，我们都会来接受。但是可能因为行业的性质，现在目前来讲女生就会更多一点。

刘小楠她们今天拜访的是一家美容集团在北京的总部，这家公司超过68%的员工都是女性。

刘小楠：

这个比例其实是挺高的。具体的岗位上的分布的性别的情况是什么样的情况？

晨光 某美容集团董事长

晨光：

这个好像我们也没有刻意要求，就女生要做什么、男生做什么，实际在哪个任何一个岗位都有男生都有女生，

刘小楠：

都没有做性别限制？

晨光：

没有刻意要求。

解说：刘小楠关注的第一个问题是招聘环节的性别筛选，这也是职场性别歧视最突出的表现之一。

解说：这些招聘信息，都来自微博上的一个账号“就业性别歧视监察大队”。这个有近8万名粉丝的账号，专门用来公示涉嫌性别歧视的招聘启事。从2016年到2019年，这样的微博一共发出了一千四百多条。

郭晶 反性别歧视志愿者

郭晶：

其实这些投稿，都来自于微博的私信，而且大家投稿来看，其实涉及到各行各业的。这里就有一个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它招聘的是文案编辑，会务统筹的；这里有一个是招聘行政内勤的；然后招法务的、广播、电视台的；然后建筑学的，比如消防员，然后交警啊。在一些女性为主的行业，比如说幼师这样的行业，其实有时候也会有限制女性的这样的情况。

解说：郭晶是参与运营这个账号的志愿者之一，她对性别歧视问题的关注还要追溯到5年前。那时，她在大学毕业求职时因为性别原因被杭州的一家培训学校拒之门外，于是将对方告上法庭。2014年11月，杭州市西湖区人民法院判决郭晶胜诉。这是中国第一起以胜诉收场的就业性别歧视案，她的生活轨迹也从此改变，这些年来一直投身于反就业歧视的公益活动。

解说：在5年前郭晶打官司的时候，如果一个单位声称只要男性，还很预料法院判决的结果。在今天，这样的言辞已被明令禁止。今年2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等九个部门联合下发《关于进一步规范招聘行为促进妇女就业的通知》，其中明确规定：在招聘时不得限定性别或性别优先，不得以性别为由限制妇女求职就业、拒绝录用妇女，不得询问妇女婚育情况等。

解说：但在该通知出台后这半年时间里，“就业性别歧视监察大队”的后台仍不断收到四百多封投稿。其实除了今年九部门的通知，早在2007年，国务院就颁布了《就业促进法》，规定“用人单位招用人员，除国家规定的不适合妇女的工种或者岗位外，不得以性别为由拒绝录用妇女或者提高对妇女的录用标准”。为什么招聘环节的性别歧视屡禁不止？为什么仍有那么多单位固执地进行性别筛选？大学社工专业出身的郭晶，决定去广州市人力资源中心的招聘会上做一次现场调查。

郭晶 反性别歧视志愿者

郭晶：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是一个社工，我在做一个职场性别歧视的这样一个调查，麻烦您帮我们填一个问卷。

郭晶：

这里写您在找工作的时候会被问过婚姻的状况、是否要孩子。那您觉得公司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招聘人员A：

因为毕竟女性她可能在怀孕期间她可能会影响一些工作，这个是肯定的，所以这个企业在考虑这个也是正常的。

解说：在交谈中，无论是求职者还是面试者，都提到了女性的怀孕生育对录用的影响。据全国妇联2017年调查，49.1%的用人单位在招聘中关注应聘者的性别和婚育状况，54.7%以上的妇女在求职面试中被问及与结婚、生育有关的问题。为什么怀孕生育这件事会令用人单位如此关注？

晨光：

实际上真正生一个孩子，回家生宝宝的时候给我们带来的负担等于说花两份员工的工资来雇一个人，确实增大企业很多成本。

刘小楠：

其实有一些企业会在招聘的过程中，它会对女性、女职工会有一个要求，比如说你两年之内不能怀孕。我不知道就是说咱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政策？

晨光：

其实我们在应聘的时候不会跟她说你要两年以后怀孕，然后你到这里会怎么样，因为这种约定我觉得也是对人家的不尊重，和对你们自己企业不自信。

刘小楠：

我们的女性职工又占了多数，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是您觉得说，我们女性生育会不会给我们的企业的运营，然后包括生产成本等等这些造成一些困难或者是负担？

晨光：

社会、企业和家这是一个完整的，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这大家好才能都好。很多员工过了三年她再休产假什么，我们（觉得）正常，挺好，我祝福你；但有的刚来她就休产假，我们有时候也在怀疑她来了是不是就为了休产假的。大家应该相互理解，应该是这样的，可能会更好一些。

如果刚入职就怀孕，的确容易产生纠纷。今年8月，《新闻调查》曾关注了珠海的一起孕妇被解雇的案件。原告樊慧玲在入职45天发现怀孕，当天遭到公司解雇，之后将前单位告上法庭。节目播出后，有观众支持樊慧玲维权，也有观众希望她败诉，还有人觉得这会使女性的就业更加艰难。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的执行主任吕孝权认为，会出现不同的声音是有道理的，它和生育成本由谁承担有很大关系。

吕孝权 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

吕孝权：

我们现行的生育保险制度规定，生育保险是由用人单位全额支付，那么确实会导致很多企业它在用工的时候会加大它的用工成本。从企业盈利最大化的角度来说，反过来说又会把这种成本最后又转嫁给这些特殊时期的这样的一个女职工，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解说：近几年，各地方先后修订了地方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增加了女性的产假时长。原来98天的产假，调整后短的增加到128天，最长的延长到一年。对于女性和用人单位来说，这又会有怎样的影响？

刘明辉：

就是有的当地的产假都是可以延长到一年，假设北京也是这样规定的，如果你在北京招工的话你会有一些顾虑吗？

晨光：

如果它这个延长到一年不用我承担，我没顾虑，它如果让我承担我会觉得好可怕。本来现在就，一个休产假，我就承担两个人费用，然后之后你要休一年产假，多几个这样的人，就像我们，我说每个月都有生宝宝的，那负担很大很大，可能一年要付出几百万的代价。

记者：

您在招聘的时候可能就会有性别的选择？

晨光：

会有倾向吧，那肯定会有倾向，对。

解说：在九部门今年下发的通知中，对发布含有性别歧视内容招聘信息的机构规定了惩处措施，最高可以罚款5万元、纳入诚信记录，实施失信惩戒。但吕孝权认为，这些处罚和企业承担的生育成本相比是九牛一毛，难以起到惩戒作用。

吕孝权 北京市千千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

吕孝权：

我认为解决的根本是，第一方面应该加大执法力度，加大对违法企业的相关的这样一个法律惩处力度。另外一个就是我觉得应该改变现行的生育保险制度，应该由企业完全承担，转变为由社会或者国家来主要承担。也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女性，她们在劳动力就业市场上的这样一个不利处境。

解说：但在“就业性别歧视监察大队”的微博发布的举报中我们还发现，除了企业之外，许多涉嫌性别歧视的招录启事还来自政府部门、国企和事业单位，甚至包括公检法部门，其体现出的薄弱的法律意识和性别平等意识令人担忧。

解说：今年8月24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二次会议分组审议了执法检查组关于检查就业促进法实施情况的报告。其中提到涉及就业性别歧视的多个问题，包括：用人单位招录未婚未育女性意愿低、救济渠道不顺畅、部分用人单位履行就业公平法律责任不积极、不主动等。在未来，如何妥善解决这些问题，也考验着政府的智慧和决心。

解说：在招聘会现场，某珠宝公司人事主管小星还和郭晶聊到了这几年职场女性面临的一个新困境。

小星：

身边的女性问的最多的就是生小孩，然后一胎有没有生，二胎有没有生，就类似这样子。

郭晶：

那你觉得，因为从16年开始这个二胎政策开放了，你觉得这个对女性的？

小星：

其实打击更大了一点，因为之前可能生一胎的话，大家都知道一胎之后就家里结了婚，生了小孩，就相对觉得你稳定了，但现在就不一定了。哪怕你到了40岁，只要你没生二胎，他都觉得你还有可能。而且还有朋友说，第一胎如果生了女孩，就更受歧视。

郭晶：

第一胎生女孩受企业的歧视，是因为觉得？

小星：

他觉得你一定会再生。如果生个男孩还好一点。所以会觉得就职压力会有一点大。我觉得这个方面应该由政府来，就是应该政府应该做一点事情。它只是说放开二胎，但是又没有任何的政策，又没有任何的福利。这样子的话说句实在话，倒霉的都是自己跟企业，就是这么简单，死掐的就双方嘛。

解说：全面二孩政策落地后对女性就业的影响，也正是刘小楠密切关注的，她担忧这会使企业雇佣成本翻倍，让女性面临更严峻的就业歧视问题。

刘小楠：

当然我们要倡导说，你企业应该承担社会责任等等，但是你如果说给它施加了太多的这些成本，尤其有一些不合理的成本的话，企业它必然它要排斥女职工。然后女职工她觉得说自己生孩子会遭受这种性别歧视，所以说她就不愿意去生育。有的时候可能就会形成一种恶性的循环。

解说：近几年，中国的总和生育率持续走低，约在1.4 - 1.8之间，均远低于世界公认的维持世代更替稳定的2.1的水平。社科院人口所今年1月发布的《人口与劳动绿皮书》显示，中国人口负增长将提前到2027年出现。长期的人口衰退和老龄化的加剧，将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挑战。

二、产后回归职场

晨光创办的这家企业在国内的员工超过600名，其中女性有400余人。晨光说自己并不反对员工生育二孩，但很在意她们产后能否及时回归工作岗位。

晨光：

再给你工作个一年两年或者几年，大家就都不赔，但她如果生完宝宝了，回来因各种的原因她就离开了，实际上是一种没办法的选择。你是不是有一个相应的一个法律的保障，公司给你承担六个月的产假费用，你就必须再回来给这企业工作六个月或者至少一年，这样的，企业心里也会平衡一点。

解说：的确，如果女性生育不会影响工作，企业当然能更放心地雇佣和培养女性。但能否顺利回归职场，其实并不只和女性本身的意愿有关。

解说：这是今年五月底，世界著名的芭蕾舞团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上演的舞剧《天鹅湖》的片段，白天鹅的扮演者是首席演员奥克萨那·斯克里克。舞台上的她纤细优雅，如果不说，估计没有观众能猜到她在三个月前刚生完孩子。

解说：在演出中，奥克萨那同时扮演白天鹅和黑天鹅。《天鹅湖》对女主角的技术和体力要求都极高，她能在产后三个月复出，被认为堪称奇迹。但其实，她重返舞台所需要克服的困难，远不只是快速恢复身材和技术。

解说：这张奥克萨那在社交网络上贴出的照片，让我们得以窥见奇迹背后难言的艰辛。照片拍摄于另一场《天鹅湖》演出的幕间，舞者手中拿着的是一个吸奶器。这看上去似乎和芭蕾超凡脱俗的梦幻意境格格不入，然而现实是，处于产后哺乳期的女性，每隔两到三个小时就必须进行喂奶或吸奶，否则会引发乳房胀痛、乳腺堵塞等问题；同时，渗漏的乳汁也会浸湿衣服、带来尴尬。《天鹅湖》整剧演出时长超过三个小时，作为哺乳期妈妈的奥克萨那，必须利用幕间短暂的休息抓紧时间吸奶，才能在大幕重新拉开时，继续为观众带来动人的表演。

解说：在看似完美的工作表现背后会有这样的辛苦，这或许是绝大多数男性和没有经历生育的女性所难以想象的，但这正是每一位产后想要回归职场、并选择母乳喂养的女性都必须面临的挑战。

解说：财务部经理的欢欢生完孩子两个多月了，虽然还在产假期间，但她也常会来单位处理一些工作，有时也会把宝宝带来给同事看。

陈金兰：

看这么抱着的时候，他会自然地就抱着你，这是很好的一个动作，他就很舒服，你看是不是，不闹对不对。对了。

记者：

这是第一胎要孩子？

欢欢：

对，第一胎。所以没有经验。

欢欢：

我一抱他就想吃奶了。

解说：欢欢下个月就要休完产假了。北京市的产假目前是128天，而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倡导，母乳喂养应该持续到2岁以上，也就是说，像欢欢这样生活在北京的职场妈妈，会有相当长的时间边工作边哺乳。因为受交通、路途等因素的影响，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在工作期间回家哺乳，这是她们产后回归职场必须面临的难题之一。

欢欢：

那时候就只能带着吸奶器了，背奶。我们早就做好准备了，从他出生的时候，吸奶器就已经备好了。

记者：

那到时候怎么操作呢？

欢欢：

这个需要找一个房间，去那边进行操作。大概是两三个小时需要挤一次，最好有冰箱，然后晚上的时候带回家，第二天给孩子吃。

解说：需要背着吸奶器上下班的职场女性被称为“背奶妈妈”。但若想顺利回归职场，光准备好吸奶器，是远远不够的。

奶奶：

他要吃奶。

欢欢：

差不多时间到了，该吃了，现在两个小时吃一次。

记者：

咱们这有专门的哺乳室吗？

欢欢：

咱公司，那个地方也是临时的，因为那个地方是（用来接待）客户的。

刘小楠：

就是想了解一下，我们怀孕包括生育，包括哺乳的期间，我们公司里面有没有给大家提供一些帮助？

员工1：

在哺乳的这段期间我经历的是一个背奶的过程，我的上级给予我们的关注还特别多的。

刘小楠：

比如说我们有没有哺乳室、这种妈咪屋等等。

员工1：

它是会给我们女孩子这种哺乳期的妈妈给我们提供一个房间，相对隐私性隐蔽性比较好的，环境也是还OK的，然后我们在里面去处理一下。

解说：背奶妈妈们每次操作吸奶器，大约需要半小时的时间，这并不是能轻松完成的工作。是否有合适的哺乳场所，是衡量一个企业是否对女性友好的标志之一；世界卫生组织也发出过倡导，号召提供足够用以进行挤奶和存放母乳的设施。我们也请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陈金兰带我们去看了这家公司的情况。

陈金兰 某美容集团人力资源总监

陈金兰：

我们有几个这样的房间，是平时不使用地，那么在这个房间里面呢，有四到五个这样的空的房间，那么她们就是在需要的时候，会在这里面然后进行操作。

记者：

那咱们现在公司有专门设这个哺乳室吗？

陈金兰：

现在专门的是还没有设，但是我们也考虑到了，就是说还是会有稍微有点就是不太适合。那么在后期可能我们也会注重到这一点上，去做改进，然后会设立专门的哺乳室。

解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中国办事处曾在2013年发起过一项“母爱10平方”活动，倡议在工作场所和公共场所建立可供哺乳和挤奶的母婴室。但智联招聘今年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只有8.22%的公司设有母婴室；另一项网络调查显示，93%的企业、单位没有配备哺乳室，女员工只能利用办公室、储藏室、会议室等临时场所挤奶，还有一半不得不在卫生间进行。

陈金兰：

如果说你在一个随时有可能有人闯入的环境里面去，然后进行这么隐私的一个活动的话，说实在话，每个人都会有点心惊胆战的感觉。我也只能选择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比如说洗手间不会有人给我去闯入。

解说：陈金兰回忆起，自己2013年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就是被迫在当时工作单位的卫生间进行挤奶操作的。

陈金兰：

洗手间去进行操作的话，一个是它没有这种操作平台可以放这些，各种瓶瓶罐罐的仪器。第二就是卫生的问题。因为你事关孩子对吧，给孩子的是一个非常无菌的一个要求。但是你在洗手间这样的环境里面，你会不自然地就会考虑到，我的手会不会碰到哪个点上了，然后我又去摸了这个瓶子。那这个奶我还能要吗？的确是有点狼狈。

解说：其实，早在陈金兰的孩子出生前一年，国务院就在2012年出台了《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提出女职工比较多的用人单位应当根据女职工的需要，建立哺乳室等设施。然而遗憾的是，这部规定只是做出了倡导，并没有提出如果做不到会有怎样的惩罚（2），颁布7年来对现状的改观并不明显。

解说：这几年，女性在公共场合喂奶的事情时常在网上引发热议，很多指责这些妈妈“有意裸露性器官”、“没节操”、“辣眼睛”；但也有妈妈说出自己的委屈，提到因为大多数公共场合没有母婴室，当众哺乳也是无奈之举。

解说：公共场合和工作空间是否有哺乳室，在许多人看来不是大事，但它的缺失却会给女性产后走出家门、重返社会带来切实的障碍，许多人也因此被迫推迟了回归职场的时间，甚至不得不辞职，付出中断职业发展的代价。其背后折射的，是社会对于女性基本需求和权利的长期忽视和不以为然。

解说：2017年底，北京市发布《关于加快推进母婴设施建设的实施意见》，明确规划，到2020年底，所有应设置母婴设施的公共场所和用人单位基本建成标准化的母婴设施。的确，是否设立哺乳室，并不应该是一道选择题。陈金兰说，希望将来不会再有女性需要像她一样，不得不躲在洗手间经历尴尬。

三、社会角色分工和性别刻板印象

陈金兰：

她孩子八个月，是在唯美度休的产假，回来也没到半年呢，马上，公公得癌症，走了。那你想想我们企业的损失是很大的。

解说：刘小楠和刘明辉去公司调研那天，陈金兰正为一件事儿发愁，她手下的一名中层管理人员需要回老家照顾生病的公公，向她提出辞职。

陈金兰：

她说我的公公得癌症了，我要回家去照顾。我留了她两个月没让她走，她最后还是走了，协调不下来，走了。你看她由一个中层管理者，正在走向更高岗位的过程之中，戛然而止。不是她痛心，我也痛心。

刘小楠：

我估计她自己其实也是非常不愿意离开这个岗位的。

陈金兰：

这个其实就我们今天的话题反思，为什么我的公公生病了，不是儿子去照顾，而应该是我一个儿媳妇去照顾。而且我在这企业之中，我这承担了很重要的工作。咱们的社会中，比如说家庭要是遭到困难的时候，可能更多的就是女性需要承担这个责任，更多地牺牲掉女性的利益。

解说：正如陈金兰所感叹的，牺牲事业、照料家庭很多时候被当成女性的义务；小星也和郭晶讲到自己婚后更换工作的经历，充满无奈。

小星：

我现在是属于人事方面。但是我之前是做业务，那会儿经常出差，我已经做到区域经理那种，就是已经管了一大批人，然后但是因为就结婚了，结婚了之后家里人催要生小孩，家里催小孩，就肯定希望你往这个方向走。只能找一份固定一点的工作。

郭晶：

那您觉得这个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吗？

小星：

薪资方面的话就差一大截了，肯定会少很多。家人影响，肯定是现在这个更高兴了，特别是老人家，就觉得女性的话就应该稳稳定定的。女性的话哪怕你之前经常出差的，可能真的是得心理很强大，而且又要顶住社会的、家里的（压力）。哪怕家里人不说，那些三姑六婆看到你说，出差这么久，小孩子都会不认识你了什么的。可能说一大堆话，就酸得不行的那种。

郭晶：

你觉得男性会有这个困扰吗？

小星：

对男性没太大影响。他就算生了小孩，他也影响不大。但是女性就不一样了。因为可能这是属于大环境造成的，就觉得生儿育女是女孩子的事情，就是男性的话只负责辅助。

解说：小星和陈金兰的下属都由于家庭放弃了事业发展。女性在领导层中的缺失，也是世界范围内的普遍现象。在许多政商界高层的合影中，女性的身影都屈指可数。知名管理咨询公司麦肯锡的一份报告显示，在企业高管列出的阻碍女性担任高层职务的障碍中，排名第二的原因就是女性面临的“双重负担”，即，在工作的同时还要照料家庭。

解说：调查还显示，一个社会越倾向于认为照料家庭是女性的义务，那么女性就越难在职场得到机会和信任。例如，政商界领导中的女性和男性的比例，在全球范围内是1：3，但在东亚的一些地方，女性领导者人数低于1/5。事实上，中国女性对GDP的贡献达到41%，在全球所有地区中占比最高；然而，中国女性完成的无偿护理工作是男性的2.6倍，付出不可谓不巨大。但在我们的传统观念中，女性养育孩子、照顾家庭的劳动价值很容易被忽视、对事业发展造成的牺牲，也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刘小楠：

女性生育不仅仅是对家庭，对于整个社会都是一种贡献，这个生育的成本不应该由女性自己来承担。生孩子，怀孕和生育，这的确是男女生理上的一个差别，但是也真的是有文化、教育塑造的问题。通过法律制度的一些设计和调整，它其实是会改变传统的一些性别分工的，然后改变了之后，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它会缓解雇主的一些刻板印象。

解说：刘小楠认为，生育、养育和照顾家庭的成本，应该由男女同担，也需要社会分担。女性在职场的平等发展，需要全社会的关注和重视。

刘小楠：

其实就业歧视是一个整个职业环节，就是说从入口到出口，你包括招聘录用、工作岗位的分配，然后薪酬待遇，然后等等各个方面。……就业机会平等，职业发展机会平等，然后薪酬待遇平等，还有生育保护，还有为职工提供平衡工作和家庭提供帮助，然后还有防治工作场所的暴力和性骚扰。

刘小楠：

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是在跟这种直接的、显性的，就是这种公开的就业歧视，还在顽强地做斗争，然后我们可能第一步消除了，这些直接的显性的歧视之后，我们还有很长的路，因为很多歧视必然会转到地下，它以一个非公开的形式出现，还会有一些间接歧视出现。

解说：2015年，某知名互联网公司发布招聘广告，招募“程序员鼓励师”。要求“颜值震撼”、“能激发程序员内心波澜”，引发了许多争议。网上一度流传着这些据说是“程序员鼓励师”的工作照片。我们至今也仍能在招聘网站上看到“程序员鼓励师”的招募广告。

乔天玲：

我觉得这不就是物化女性的表现吗？因为这样你就会显得那个女生她的价值不是因为她这个人有能力，而是因为她肤白貌美。

孔祥怡：

觉得他们很哗众取宠吧，一方面女性也觉得不舒服，那这个其实反方向它对男性也是一个贬低吧算是，觉得男性可能会因为这个条件来选择他们公司，但其实出来工作还都是说怎么能实现自我的价值，而不是说这里有什么小姐姐之类的。

记者：

在网上看到不少言论，在IT行业，女性在这儿中间就反而是有优势的你看大家都喜欢有女性。

乔天玲：

就是把女性当作，来刺激他们工作的一种外在的环境的条件，而不是说因为这个女生她本身的工作能力而给的肯定。

记者：

你觉得不是优待。

乔天玲：

这不是，这绝对不是。鼓励女生多当程序员是为了给他们分配对象的吗？这个很奇怪。

解说：乔天玲和孔祥怡大学刚毕业，她俩此刻对这个话题格外有感触，因为就在半小时前，她们刚在这个教室上完一堂编程课。

解说：在那些招聘“程序员鼓励师”的广告里，其实有一个普遍的刻板印象，将程序员默认为男性。但是在今天的课堂上，我们看到所有学员都是女性。的确，这是一堂特为女性开设的编程课“程序媛”，这个媛是女字旁。

解说：“程序媛计划”是一个编程学习的公益项目，用户平时可以在同名软件上进行学习。项目的创始人叫陈斌，曾在著名互联网公司微软和思科工作。2017年，他留意到本行业的女性很少，心血来潮在微博上发帖，表示可以开一个线下班免费教女生编程，没想到受到热烈响应。

陈斌：

那条微博几十个字，之后我也没管，后来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微博爆炸了。大概转发量就一万多了，阅读量就好几百万，我吓死了。

记者：

都是什么样的内容？

陈斌：

大部分都是说，太赞了，太棒了，我要参加，就基本都这样，大家都非常踊跃……所以我就知道开个班肯定是不行的，那我们就想肯定是要走线上的路线，肯定我们要做一个教程或者网站，去教会大家去用这个东西。

解说：因为学习内容偏向入门，陈斌起初将用户定位在7岁以上，但他后来发现，学习者中超过一半都是成年人。许多人说正是从这个项目开始，才第一次接触编程。今天来到这里的，有已经工作的职场女性，也有带着孩子来熏陶的妈妈。乔天玲和孔祥怡之前在网上一看到消息就赶紧报了名。

孔祥怡：

因为我在报类似的培训班的时候就可能一个班级或者几个班级，都没有几个女生的，当时就是有点恐慌。

记者：

恐慌在哪里？

孔祥怡：

恐慌就是，男生太多了，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会很奇怪。

解说：的确，在许多人眼中，和技术有关的事儿常被默认为男性专属的领域。程娟今天是陪女儿来上课的，她女儿从小就喜欢机器人，她说，在带孩子学习的过程中很能感受到男女生的数量差异。

程娟：

我们上那个机器人课的时候，她们班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包括我们去参加那个机器人比赛，我除了我们家孩子，我就没看见别的女生。

解说：因为支持女儿学机器人这件事儿，程娟没少听到别人的嘀咕。

程娟：

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大家就觉得，你们是女孩儿也来学这个了。说女孩子身材也还比较高挑，怎么不去学个唱歌跳舞什么地呢？其实我觉得我们学下来的过程证明，我觉得不一定，因为我姑娘比班上，比很多人学得都好。

程娟：

我们前一阵刚参加了一个机器人比赛，我们家孩子跟一个比她高一级的男孩儿组成了一队，最后得分是120分，得了一个二等奖。这120分里面有100分是我们家孩子贡献的。

解说：程娟觉得，关于男生女生擅长什么、该做什么，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性别刻板印象。陈斌说，他当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一个项目会激发那么多女性的学习热情。

陈斌：

开放第一天服务器就崩溃了，当时一下子涌来了三万个人……这个事我是非常吃惊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多人来我们这样一个，因为你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学，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地方。

陈斌：

这个课程没有针对哪个性别的课程，只是一个正常的这个入门级课程。

解说：当年的疑问陈斌今天早已知道了答案。如今“程序媛”已经有了超过30万用户，他也庆幸自己因为这个项目，更理解了女性的处境和性别平权的意义。

陈斌：

很多男的他不理解，他不理解当一个女生要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受到阻挠是一个男生不可想象的，就像我们男生来讲，我们想报任何的学科没有家长说你不能报或者你不应该报，但是作为一个女生来讲，你会发现哪怕我只想报一个简单的计算机系，都会受到家长极大的阻挠，程序媛这个计划本身，它最大的价值是在于说，能够让那些可能会被淹没声音聚集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更强大的声音，不至于被社会的一些刻板印象淹没。

程娟：

就是有不少家长跟我说，说你们家孩子很优秀，说很聪明，实际上我觉得不是聪明，这可能是我觉得别的女孩儿其实是，家长可能还是那个带成见，觉得女孩儿可能学这个没有什么前途，或者是不适合学这个，所以就压根就没有给孩子这个机会。

记者：

您会觉得机会是特别重要的？

程娟：

别的小女孩的潜力没有被发掘出来而已。

解说：的确，研究表明，女性因为种种制约，无法充分发挥自身的经济潜力，其代价甚至超过万亿美元。招聘平台BOSS直聘发布的《2019中国职场性别差异报告》显示，2018年，中国女性平均薪酬为6497元，薪酬均值为男性的78.3%；除了婚育家庭等因素，还和职业分布有关。在前15个高薪岗位中，女性占比普遍在30%以下，目前技术领域热度最高的机器学习、深度学习、图像识别、架构师等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相关岗位，女性占比不超过20%。

解说：目前科学研究尚无定论能证实两性在数字推理能力上是否存在明显差异；而性别社会学的研究表明，人们的自我认知会被社会观念所塑造。“男性强于女性”的刻板印象经过日积月累，会深刻影响一个人的自我评价和人生选择，束缚女性潜能。

解说：陈斌希望有更多女性通过这个软件知道自己也可以编程，并以此为起点继续学习。让更多的女性获得教育机会，其实还有更重要的意义。世界经济论坛2018全球性别差距报告就提醒人们，人工智能将成为未来的关键技能，然而目前全球从事人工智能的专业人士中，只有22％为女性，如果这种性别差距持续下去，未来的性别贫富差异将会进一步加剧。推进职场性别平等绝不仅仅关乎当下，更关乎未来。

解说：今年3月，刘小楠参与调研和编写的《促进工作场所性别平等指导手册》由全国总工会发布，手册对于如何建立制度机制预防职场性别歧视提出了具体建议，并提供1检查清单便于用人单位自查和工会监督，目前正陆续推广至各地各用人单位。

刘小楠：

性别平等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应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宣称自己解决了性别歧视问题，都不同程度地在存在，各个国家也都在想各种办法来应对性别歧视。男女平等是中国的一项基本国策，而且中国是最早的一批加入《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的。我们其实是应该积极地去修改我们的法律，然后完善我们的一些制度和机制。随着我们的观念，平等意识，包括法律的逐渐的发展，我相信这些问题都会逐步一点一点地解决的。

来源：央视新闻调查

编辑：曾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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