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织娇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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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织娇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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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给你买鲜花,阿娘抱你唱童谣。

程叔叔教你识字作画,姨母绣好多罗帕。

善善煮好甜水面,希明折回海棠花。

他们都盼着你,盼着你长命百岁,喜乐安康。

岁岁年年去也,好知弗,归来否?

 

「将军出征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啊?真的吗?那织夫人知道吗?」

「不知,管家严令禁口。可怜了织夫人,外面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说些什么,况且织夫人也只是个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着一朵萎了的蔷薇花,蹲在花园的假山后,听着两个侍女谈论着走远。

她们口中那可怜的织夫人,不正是我吗?

可是她们为何,就觉得我一定会因此难过得不能自持呢?

也难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丝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宠爱,那是万万活不成的。

可我不爱程憺。

我始终记得,我不是所谓的织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么可能会爱上程憺呢?

永远不会。

 

我捏着蔷薇溜回去的时候,侍女们还没有醒来。

她们不曾让我独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许多乐趣。

也怪不得她们,程憺如何吩咐,她们便如何做。

今日是个意外,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没顾得上看着我,让我得了空,去花园痛痛快快地荡了一回秋千。

还听得了几段闲话。

我不伤心,真的。

别人也不必为我叹不平。

脱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床上,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岁,记得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二十一的年纪,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里,紧紧靠着母亲,抱着自己的布老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确实是个好看的人。

然后他就开口了。

「我来了,夫人放心。」

于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蒙住眼睛,身后母亲那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哦,那是头磕在墙上的声音。

至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八岁的年纪,其实已经记得许多事了。

母亲让我记住抱着我说的那些话,我便记住。

其实我算不得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说的话太深了,我听不懂。

可我还是记住了那些话,不是因为母亲说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记住母亲抱着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脸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说,有个叫程憺的人会来接你,他早知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这是父亲母亲必得经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亲不舍看着我的眼神,便霎时出现在我脑海里,黯淡又坚定。

我想她,其实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闲了,就老是去想,离开牢房的时候,我手里掉下的那只布老虎。

现在它在哪里呢?有没有和母亲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只知道程憺带我坐上马车,来到这个偏远却华美的府邸,许我锦衣玉食,许我奴婢成群,同时关上了大门。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织,被锁在雀笼里,十年间,不曾踏出过一步。

十五岁的时候,他执意要了我,于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欢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毕竟说了不喜欢也没有用,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他只会说,你以后会喜欢的。

但三年过去,我仍旧不喜欢。

 

我不思虑时间,日子便一天天地过。

而春日适合好眠。

但再见到程憺时,我是在院子里放风筝。

院子里四四方方,那风筝飞不高,本不是它的错,我却迁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觉烦躁。

于是落在程憺眼里便是,原本笑靥如花,欢欢喜喜拿着风筝转圈的我,在见到他后 ,却皱着眉把风筝扔到了地上。

不过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无常便是我一贯的模样。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风筝,也不等他过来,自顾自地跑去坐在秋千上,却没人推我。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踱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躲开,他弯下腰看我,一双凤眼似笑非笑。

「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

我用手捋了捋发丝,还是一样柔顺。我一向不爱梳妇人发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阁的少女,却仍旧喜欢把头发披在肩上。

绝大多数时候,连发带都不用,长长的头发全散开来。

侍女说不合礼数,但程憺说由我去,她们便不再多话,由我去。

在这个笼子里,程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心里总觉得不快活,虽不喜欢又知道侍女实则无辜,所以总想着让程憺不快活一下。

「确实说不上什么高兴,」我转头看他,「还有,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直起身体,帮我推秋千。

我也不推辞,心里恶趣味地把他当成下人。

每次荡秋千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担待不起。

程憺也推这么低,我嫌弃得不得了:「你推得这么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闻言不语,却突然发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觉到风吹到我脸上,心里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来。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荡到最高的时候,我突然想着,若是此刻放开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吗?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我是个极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觉得无趣得很,我止住欢笑声,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来,双手握住绳索,强行把秋千停了下来。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离开。

 

可是等到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我茫然无措地躺在那里,只想沐浴更衣,快点睡觉。

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再烦恼。

「织织……」程憺唤我,声音慵懒。

我心里想,他唤的到底是织织还是知知呢?

应该是织织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刚进笼子里的时候,程憺就告诉过我,世上再无宋知弗。

心里一阵烦躁,程憺却偏偏还要招惹我。

我冲他喊,「我要沐浴!还要睡觉!」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松开一只手臂,捞起我的左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手心,才大发慈悲地放过我。

下人早已备好热水。

程憺不喜欢自己被下人看见,也不愿我被瞧了去,于是每次都是他便亲力亲为帮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间选择了后者,倒不只是因为我极爱干净,还因为程憺说过,若我不洗澡,便会给他生孩子。

刚开始我信以为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后来知道并非如此,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等沐浴完,我已经疲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程憺捏着我的头发,非要帮我梳头。

我反抗不得,只好随他坐到镜子前,不耐烦地催促他动作快点。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头发梳顺,我也顺着他的动作,头一点一点。其实有点不适应,但我没心思和他计较,也忍了由他去。

最后他捏着发尖,从镜子里抬眼看我。

「织织想不想生个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里烦得很,冲他发脾气。

「不要!」

他轻声在我耳边诱哄。

「生个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无聊。」

我觉得他啰唆极了,这个问题问了三年了,次次问,次次问,磨人得紧。

「不要不要不要!」我睁开眼,与他对视,「不生孩子!我要睡觉!」

他看着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还小呢。」

我皱了皱眉,又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却一把被他禁锢住,他的唇封住我喉间的声音。我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是力气太小了,浑身都疼,最后只能不甘心地放弃抵抗。

心里已经气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开我,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两颗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心里满意地想,这次总算给了他一点教训看看。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极整齐,也不知程憺何时离开的。

侍女端来饭食与我,许是白天累狠了,我吃了好多东西。

几乎吓坏了旁边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吃完撑得难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长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着我,我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其实也没有必要去记。

随便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想点好玩儿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着。」

那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刚准备开口,忽然另一个侍女来报,说程憺来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会来两三次,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只来一次。这一次他行军打仗,更是整整三个月未来,他从来没有一天来两次的时候。

更何况,他不是带回了一个女子吗,为何却跑来我这里?

我原以为他会被绊住,我便又能过上像之前三个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我也不愿费神多想,来便来了,虽然心里烦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赶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着夜色进了我的屋子。

我懒得起身迎他,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迎过送过他,想必他也习惯了,并不意外。

程憺挥挥手,满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撑得难受,偏他来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确确实实使了力气,因为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还是一副不会生气的模样,嘴角微弯,我总觉得他的笑里满是戏谑。

「下次不可贪食。」

我听他说这话,胃里愈发难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泪。

下一秒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里又开始生自己的气,觉得在程憺面前哭极为羞耻和丢脸。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确实不伤心,但是情绪一激动便会说不出话开始掉眼泪。

程憺看我边掉眼泪边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细细地看。

果然,已经通红一片。

他觉得好笑,一只手轻轻揉我手心,另一只手替我擦眼泪。

「打我便罢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开口,我太清楚自己一开口便是抽抽噎噎的声音,会更丢脸。

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唾弃自己这个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头。

良久,我才颤着声音说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热毒不行吗?你管得这么宽作甚。」

声音却带着哭腔,怎么听怎么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

「三月未归,织织在家里有没有胡闹?」

我忍住了没有向他翻白眼,讥笑道:「你还不清楚吗?」

连我吃撑了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细细地禀告了,更何况这三个月的鸡毛蒜皮?

他是以为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会被侍女记录下来,再拿给他看吗?

又何必再问,多此一举。

程憺手指勾住一缕我的发丝,反复把玩,对我的话也不否认。

他便是这样的人,假惺惺的,虚伪又坦荡,让人看了生气。

我讨厌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但还是那句话,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从来都是。

而我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便是乖张任性,在他面前我极易生气,更别提温驯,且最擅翻脸无情。

也不得不说程憺确实是忍得,无论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发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如同此刻,极包容地笑。

我心绪平复下来,不想再看他,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玩。

 

我还以为程憺晚上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可他却只是箍着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来,果不其然,他人已经不见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朝食可远远比这个重要得多。

春意愈浓,院子里的红蔷薇开得极美。

这蔷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种下的,他以为我喜欢,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不讨厌。

下人们日日精心呵护,能接连开上大半年。

远远望去,倒也精致可爱。

我便在院子里,和侍女摘了蔷薇花,坐在大树下编花环戴。

其实程憺不在的时候我是极好安抚的,毕竟陪着我玩儿的还是侍女们,即使我不满她们事事都要禀报程憺,也会因此发小脾气,可我却也不会刻意为难她们。

就算不和我说话,可她们哄上一哄,我就好了。

我身边的侍女,每隔几个月便换一批,我也就不去记她们的名字。

十年间不同的侍女来来去去,我也习惯了醒后看见不同的人为我净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每一批侍女,都会谈起外面的事情,什么陈大人家的小女儿与书生私奔啦,长顺街黄爷爷卖的梨膏糖啦,还有元甲门的彩色小泥人儿。

八岁之前的我也上过街,可这些我全都没有听说过,想必这十年间,定然是出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

有的时候,她们还会憧憬离府后的光景。

我记得有个侍女,唔……是叫秋吟,还是秋云来着?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提起离府后便与表哥成婚时候的表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与甜蜜,对偷听到这些的我来说,虽觉得陌生,但竟也觉得十分替她高兴。

而现在与我编花环的几个小侍女,是刚刚才来到我身边的。

侍女们围着我编花环,她们编,我看着,突然就想听她们讲外边的事情。

她们刚进来,外面一定又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凑到一个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脸霎时红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脸红,我只觉得她小,便更容易开口与我讲故事。

我看着她,眨眨眼睛。

「我想听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开口对她说话,便有些害羞地低头请示我:「夫人想些听什么呢?」

我用手指卷了卷衣带,随意答了句「无所谓」。

她想了想,笑了起来,两个酒窝意外的可爱。

「那奴婢给您讲讲谭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顿了顿,开始和我讲。

「这位小郎君今年才刚刚满了十六岁,却生得芝兰玉树,文质秀美。」

我放松身体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经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两岁。」

末了又问,「你说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又问:「有我好看吗?」

小侍女不赞同:「您是女子,怎么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吗?」

虽然我烦程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生得好看,若他獐头鼠目,我怕是宁愿,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程憺倒是占了便宜,凭着好面皮,让我不至于每每见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这次倒是有了话说。

「将军雄姿英发,自然气度不凡,谭小郎君则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说,则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对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书令家的两颗掌珠,前些天竟为了争谭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书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满京陵的人都在笑话他呢!中书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里,都被自己的女儿气得快上吊了!」

我听着好笑,又觉得这劳什子谭小郎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轻哼了一声。

「惹得两个小女郎为了他打架,可见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么样嘛。」

小侍女憋红脸,极力为那小郎君辩解,讷讷道:「不是您想的那样,谭小郎君没有错,他只不过是生得太好看,让人喜欢。」

「他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触。」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头上,着实不合道理。」

她说着,旁边的侍女递给我编好的花环,我拿起来戴在头上,照了照侍女举着的镜子。

又觉得她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勉强赞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见我点头,又神神秘秘地说:「过几日便是观灯节,不知这次会不会有其他的娇客,为了谭小郎君打起来。」

我嗤之以鼻,这话说得,好像京陵就他一个好看的人似的。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夫人……」

「夫人!将军来了——」

小侍女刚要回我,却被院门进来的侍女打断。

紧接着程憺走了进来。

我哑然,怎么他早晨刚走,现在又来了?

 

程憺一进来,便挥退侍女。

和我独处时,他一向不喜欢下人在场。我只觉得他虚伪,好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荡。

「你怎么又来了?」我从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心里恶意猜测,莫不是最近吃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疯了。

程憺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环,夸道:「织织戴这花环,衬得红蔷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实在不需要他来强调。

只不过他的脸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错,便也懒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也不挣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不能总是让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发现他极喜欢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茧磨得我极不舒服。

可我没想到他会发疯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声,眼泪汪汪。

于是他刚放开,我便给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脸上泛起一个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头上的花环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实心里犹未解气,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脸已经黑了,他也没想到,我会打到他的脸……怕是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沉下脸的样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岁,是程氏说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战场杀伐果断的兵马大将军。

如今,却被我这个他养着玩儿的金丝雀,给扇了脸面。

我不愿对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着手腕,转过头睁大眼睛与他对视。

可泪珠又不听话,汪汪地落下来,手也疼得直发抖。

落到程憺眼里,便是我叛逆又娇气。

他叹了口气,神色软下来。

「原是我太过溺爱,倒是吃了这苦果。」

又唤来医婢为我包扎。

我原以为他会教训我,都已经做好了死不认错的准备,可他却什么也没做。

看着包好的手腕,我只觉得这府中无聊至极。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个观灯节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这十年间,我也曾想过出去玩一玩,可程憺总对我说,外面很危险,我若是出去了,便会被恶人掳走,再回不来。

于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头却愈发强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烦得要死了。

尤其是发疯的程憺,更是惹我厌弃。

我恹恹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却不依不饶,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脸颊,还问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烦意乱,又觉得这院子关的我憋闷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这样想,接着就这样做了。

翻个身趴在软枕上,开始小声抽泣,继而愈发大声,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真心,程憺也不离开,只是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给我拍背。

他无奈地给我擦眼泪,叹息道:「怎么跟孩子似的,哭得这么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个新妾,莫要再歪缠着我。

等我终于发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时辰,许是哭得狠了,我只觉得饥肠辘辘。

侍女早已在小厅备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软着身体挣开他的怀抱,捡起地上的花环戴上,迈着虚浮的脚步去了小厅,自顾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开始吃饭。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狮子头,眼里还含着泪花,眼尾泛红,看起来像个小叫花子。

程憺跟进来,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用手背抹眼泪,他似乎觉得好笑,也擦了手准备给我夹菜。

我抱着碗转过身,不想吃他夹的菜,接着又坐到桌子另一边去。

程憺只好自己吃自己的,只是时不时地看我两眼。

可惜,我一个眼风都不愿给他。

我边吃饭边向佛祖发愿,只盼那个新妾争气些,把程憺留住,万万不要再来这里了。

 

很显然,佛祖并未听见我的祈盼。

程憺接连来了好几日,我病了,是被他气的。

医婢诊断后,说我是烦忧过度,内心郁积所致,要注意休养,保持心情舒畅。

彼时我躺在床上,心想程憺来得这么勤,我可不得抑郁成疾吗。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才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他,却偏偏来这么多次,存心烦我,

真是虚伪得很。

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出过屋子,等到晚上用饭的时候,果不其然,程憺又来了。

他一回来便摸我的额头,我正喝着鸡汤,差点被呛着。

我就知道,他一回来准没好事。

等到吃完饭,我漱了漱口,发现他已经吩咐人备水,没有丝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几天,终是忍不住了。

「你为何总往这里来?」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抛在一旁,抬眼望过来。

「织织以为如何?」

这几日,我没有一晚是睡得安宁的,思及午时起身腰间的酸痛,心里又开始气闷。

「哼,不过是馋我身子罢了!」我冷笑一声,继而讽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声,我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难看。

他看我脸色不好,忍着笑意,沉声说道:「织织说得不错,我确实馋你身子,我下流。」

我听着却更心塞,好像我无理取闹一般。

明明这就是事实。

程憺见我又开始生闷气,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愿正对他的脸,于是便背靠着他,懒洋洋地玩儿自己头发。

他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绷紧,瑟瑟发抖。

「你干什么!」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狸奴,可身体使不上劲儿,肩膀细微发抖。

程憺手还举在半空中,见我抗拒,顺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极为讨厌别人触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还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会失去力气。

缓了好久,我才恢复力气,慢吞吞地继续玩头发。

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点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觑他了两眼。

却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装四处看,表示自己没有偷看他。

程憺挂起自以为慈祥亲和的微笑,「织织莫要紧张。」

我心里发毛,「……你想作甚?」

他没回答我,挑起另外一个话题:「织织病了,要怎么才开心呢?」

我腹诽:若是你能离我远点,我便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观灯节,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激动起来。

想也不想便大声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浑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轻轻颤了颤,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声音便冷凝至极。

「谁教的织织想要出去?嗯?」

我脑海里飘过小侍女嫩嫩的小脸儿,也不管他生不生气,反驳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吗?」

又放轻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观灯节呢。」

本是装一装委屈,却没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应该不给我面子。

可他真不给我面子!

一口否决。

我转过身体,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没空理他怎么样了,大声控诉:「为什么?!」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气,好声好气地教我。

「外面都是恶人,拿着糖哄一哄,织织万一跟着走了,谁来救你呢。」

我见好像还有回旋的余地,收了收表情,挂上甜甜蜜蜜的笑,「这不是有你吗?」

内心开始唾弃自己,卖笑出府,没出息!

手指又缠上他粗硬的发丝,开始奉承他:「你这么厉害,我就算是被哄骗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让我去吧。」

他倒是极享受,我心里可憋屈坏了,不过我都作出如此牺牲了,观灯节我是非去不可。

「织织好乖。」程憺摸摸我的头,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说:「可是不行。」

从失落到诧异,再到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么敢!

我气得伸出双手挠他,虽然我的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显眼处挠出了几条红印,还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后反剪。

我心里冷笑,莫不是真以为我没办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挠不了你,还咬不了你吗?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听得他呼吸声抖了一下,我愈发用力,不肯松口。

程憺轻轻吸气,也没推开我,他只是看着我笑。

我便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里又失落又气愤,可也懒得再咬他,松了口,挣开他的手,不再理会他。

可头开始晕沉,呼吸沉重,胸口发闷隐隐泛疼。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病了。

身体愈发难受,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意了。

他抿紧唇,迅速把我抱了起来。

我挣扎,不要他碰,我头晕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不要碰我!」

哭喊着,我感觉自己在发烧,开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床,给我盖上被子,唤来医婢为我诊脉,他也没想到,我生气,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医婢诊完脉,给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觉得嘴里一阵清凉,但是五脏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烫极了。

医婢给我喂下了一碗凉凉的药,我听见她对程憺说,现在只能等体温自己降下去。

我热得脑袋发昏,渐渐不愿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呜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边,攥着我的手,迁怒侍女们的怒声呵斥。

我动了动手指,用尽力气闭着眼喊道:「气病我的人是你,对着她们耍什么威风!」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难受!」

喊完便难受得大声喘息,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干净眼泪,轻声道:「是我的错,织织莫要生气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着又叹息,「就这么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我哽咽两声,清楚地听见自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观灯节……」

程憺叹了口气,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已经烧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亲,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想她得紧,看到她变得娇气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娘……」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会儿又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站在母亲旁边,我惊喜,是父亲!

父亲也来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连他的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可我却觉得满满的安心,依恋的唤他:「阿爹……」

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只有短短几年。

其实我总觉得父亲不喜欢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对我极严厉,很少对我笑,也不曾抱过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亲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着他越走越远,可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

还记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让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时候我便跟着他,我不敢说话,我怕父亲。

可我仍固执地跟着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绊绊地走到大门外,父亲转身,紧皱眉头,沉声问我:「作甚?」

我揪着衣角,怕他生气,又很期待地看他,小声说道:「阿爹,今日……」

可还没说完,父亲便打断我。

「回去,莫跟着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来,可不敢大声,我想问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接着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说:「好。」

我奋力睁开眼,看见了程憺。

教我识字作画,予我安乐无忧的……程叔叔。

我记忆停在三年前,只记得这人是我温柔可亲,极好极好的程叔叔。

我看着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过我的头皮,轻轻揉我头,附身在我耳边呢喃。

「……永远都不会不喜欢阿织。」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这样说的。

她脸颊两个酒窝还是那么可爱。

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她便站在我床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毕竟,她是第一个敢和我亲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后再也不必假装睡着偷听侍女们聊天了。

小侍女告诉我,她叫善荔。

我点点头,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纠正我,她捂嘴笑了笑,开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来近身服侍您,还以为是您要的我,却没想到是将军吩咐的。」

「来的时候,将军守着您还没走呢!」

我噘嘴,猫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现在不想听见他。」

善善正替我梳头,从镜子里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听到将军,那有个好消息奴婢就不讲了。」

我嘴硬:「不讲就不讲!」

却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乱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觉得丢脸,强行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既然你如此想说出来,那我便给你个面子,讲吧!」

她眼睛弯成月牙,把我头发梳得又直又顺滑。

「夫人可准备好去观灯节的衣裙了?」

我嘴翘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摇耍弄,程憺不让我去……等等!我转身看向她,小声问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将军说了可以哦!」

我欢呼一声,拿着那支步摇站起身,忍不住在屋里转起了圈圈,裙摆绽开,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定定神,鼻头泛酸,走回镜子旁坐下,看见自己眼角泛着红意。

清咳一声,「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那个观灯节看看好了。」

我觉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来善善,开始欢欢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观灯节,我便激动得不行,心早飞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让白天快快过去。

一整天我什么都没干,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饰衣裙,才发觉程憺原来送了我这么多东西。

不过我无暇顾及他,观灯节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是程憺良心发现,他倒是一直没出现,叫我舒心了一会子。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变暗。

唤来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群侍女跟在我身后,浩浩荡荡的朝大门走去。

坐上马车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从我八岁到十八岁,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踏出这个笼子。

我眼眶涨得生疼,有种快要落泪的冲动。

可我却哭不出来,我被关得太久太久了,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心里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问我:「夫人想去何处呢?」

我要去往何处?

是去听小娘子跟着书生私奔的话本子呢?还是去买长顺街黄爷爷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门彩色的小泥人儿?

明明那么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却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头说道:「哪儿热闹便去哪儿。」

善善脸颊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议。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儿今夜怕是热闹得很。」

于是我们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的缝隙往外边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车水马龙,繁华极了。

好多年轻的小儿女们,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在街上闲逛。

小女郎们提着花灯,有些戴着面具,有些戴着帷帽,倒也还有没做遮掩的,不过极少。

善善给我戴上帷帽,叮嘱我:「夫人莫要和奴婢们走散了,昌延街太长了,分路极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么恶人进来呢!」

我娇哼两声,心里不满,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知道这些呢。

善善见我不放在心上,无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话,只是外边儿确实不安全,京陵确实是一片歌舞升平,全都赖有将军坐镇。可七十里外的汾阳,百姓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接着又凑到我耳边,与我贴近说话。

「好夫人,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如今的局势动荡,如今大齐表面看着祥和繁盛,内里早就烂空了,四代政昏,又撑得了多久呢?」

她的声音渐渐苦涩,「奴婢的父亲原是汾阳令,被反贼斩了首,挂在城门上示众……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仅剩下我一个,若不是母亲拼死护住我,留得一条性命,否则怕也是没有机会来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这么活泼可爱的善善,不应该承受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复笑吟吟的模样,明明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可却分明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承诺:「我听话。」

不会乱跑的,也不会和你们走散。

 

可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想到,昌延街会走水,连着烧了长长的一片。

我提着善善给我买的小兔子花灯,人群拥挤,四处流散。

侍女们和我被慌乱嘈杂的人群冲散了,我只好顺着人流走,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

小兔子花灯也被压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给我选的花灯……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觉自己被挤出了人群,扑进一个人的怀里,手里的花灯也不见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却不想帷帽被撞落,头发也散了。

珠钗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儿。

我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刚刚那个人。

是个少年,比我高半个头,清秀俊逸,生了一对桃花眼,却意外的平和干净。

直觉告诉我他倒不是坏人,虽然确实有他长得蛮好看的缘故,不过我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我决定先发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来憨憨的。我心里叹道,可惜了这副好面皮,难不成真是个傻的?

我仍捂着脸,继续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撞伤了我,便要负责送我回家!」

这时他回过神,舒朗地笑着。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吗?」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声音温和,态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却觉得跟着侍女都走散了太过丢脸,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万一我是自己主动跑出来的呢?」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自己跑出来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显得我更蠢。

我懊恼,迁怒那人,拧眉使劲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气,没有介意我的恶劣根性。

只是看着我耐心说道:「街上混乱,女郎独身在外,若不嫌弃,便先跟着我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态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称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内侧,与我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一边走一边回答我:「在下姓谭。」

我霎时想起善善讲的那个谭小郎君,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复又问他:「那引得两个小娘子打架的谭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脸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

他转头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红面色微恼:「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谭某绝非轻薄之徒。」

……不是吧,还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过他的坏话,不过我可不会为此脸红,感到羞愧。

所以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把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过分了,怎么能轻易信了那些小道说法呢?谭小郎君你分明是个君子啊。」

他被我夸得脸红,羞涩却又明朗:「女郎谬赞。」

我记得之前问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没来得及说程憺便来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开口问他本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偏头看他,他也转过来看我,眼神温柔,认真地告诉我:「谭飨,字雁期。」

「屈指秋风与雁期,阳关西去到何时的雁期。」

我跟着轻声念了一声:「雁期……」他脸红透了,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读到过这首诗,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长公主和亲离去时所作。

下一句是侧身一望肠堪断,天似穹庐碧四垂。

当时的贤宗听到这首诀别诗,痛哭叹息:「吾愧对福安。」

那时候我就觉得,凉州那么远,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个心胸阔达的女郎,她深知阳关西去,却也看到了天似苍穹。

他应当也是这般朗朗少年。

此时周围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来是昌延街的火势得到了控制。

谭飨仍走在我的外侧护着我,他颊红意未散,轻声询问我:「在下失礼,请教女郎芳名。」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还是阿织?

若我说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儿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大牢里。

若我说阿织,那我如何介绍自己?程憺的外室吗……我看着身旁光风霁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惭秽。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织了,且我比他大两岁呢,不应当让他知道这些。

正思忖着,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过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替她擦了擦眼泪,第一次做安慰别人的事情,还有些笨拙。

「我没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说不出话,旁边的侍女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已经备好了马车。

年长的一个大侍女向我行礼,附身在我耳边轻语:「将军在等您,望夫人速速归去!」

谭飨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礼勿听。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马车,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朝我微笑,继而目送着我走远。

雁期,真是个温柔的名字。

善善说得对,谭飨和程憺是不一样的人,不可作比。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相见,我也未能告诉他我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后能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也愿他永远清朗,永远明亮。

 

十一

坐在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还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惨,眼泪多得差点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她眼睛已经肿成了两只桃子,眼皮漫着浅浅的粉色。

我给她递了一路的帕子,也亏得马车里帕子备得多,否则这马车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刚进大门,守在门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礼:「夫人,将军在书房等您。」

假装没听到,我越过侍女,带着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虽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快乐得不得了,所以暂时不想看见程憺,免得坏我好心情。

善善劝我:「夫人还是去吧,将军定然还在担心您。」

我左着性子,不愿意。

回到院子里,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准备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经快亥时了。

赤着脚坐在床上,刚准备休息,几个大侍女来了,程憺还是要见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觉!」我一口回绝,转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个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几个跟着跪了一地:「求夫人怜惜。」

我看了她们良久,咬了咬牙,下了床,随意把鞋子一趿,经过侍女们身边时,气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个彻彻底底。

几个大侍女简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她们就不一定了。

我几乎是一路冲到了书房,刚进去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

毕竟我已经三年未曾来过这里,我不愿意甚至是抗拒来书房,于我来说,关于这里的记忆实在是太难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处,我便如他所愿,来和他打打擂台,反正输的人不会是我。

书房内没有点灯,昏暗得紧,我瞧见程憺站在窗边,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气的时候,在心里连连讥讽程憺,装什么惆怅客。

趿着鞋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冲到他身边凶巴巴的质问:「找我作甚?!」

下一刻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觉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转身撒腿就跑,绣鞋都掉了一只。

没能跑脱。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过神来我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双臂箍着我越收越紧,我只觉得骨头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个冷战,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对我发疯。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请到这个书房,见到了喝醉发疯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从女郎变成了织夫人。

程憺酒醒后却一句道歉都没有,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没有丝毫羞愧,一脸的理所当然,毫不避讳地把我抱进怀里。

「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我想问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说不在意。

谁在意我那一个月到底是如何过来的呢?

虽自小便被关在这笼子里,可我却知道,什么叫廉耻,什么叫伦理。从前可敬可亲的长辈,我无论如何再叫不出一声「程叔叔」,叔侄关系一夜之间变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红痕,可总觉得洗不掉程憺的气味。我恶心他,也恶心自己,又害怕看见下人们鄙夷的眼神,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肯出院子。

渐渐地不想进食,侍女们哭着求我,但我只能强忍着喝下些淡粥,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一个月便瘦得皮包骨头,眼窝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呼吸声轻轻的,实际上我已经没有力气起床了,满心都是厌弃。

程憺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连淡粥都喝不下了。我从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床前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也无所谓了。

他见我睁眼,便把我抱起来,靠在他怀里,手放在我腰际,问我:「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说着便要亲手喂我吃东西,我胃里一阵翻滚,喝不下。他见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边,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强硬地渡给我。

我被逼着吞下去,觉得恶心得紧,他唇一离开,我便扭头干呕,见他还准备再来,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打翻他手里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气,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温好的粥。

看来是存心和我杠上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荒唐又可笑,他这又是做什么呢?摆出这副姿态,倘若当初能对我有一丝怜惜,不要碰我,我何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凄惨模样?

我心里有如刀剑乱绞,乱伦的羞耻感不断冲击着我,只觉得整个人喘不过气,只想就这么去了。

可程憺不许,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当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准备贴上我唇的时候,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开口说了快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不要碰我。」

太久没说话,再加上缺水,嗓音实在算不得有威慑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动作。

他吞下那口粥,对我说:「织织不乖,不吃东西。」

「我便亲口喂你吃。」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满满的厌恶和拒绝。

程憺用大手轻轻遮住我的眼睛,继续说:「织织还要继续饿着自己吗?」

我看不见他的脸,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坚定地一直冲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听见了,手掌抖了一下,应该是觉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于他来说,实在是没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着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听到他对我说:「织织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难道真就甘心吗?」

「我比你大了十三岁,你这般不吃不喝,是要走在我前头?」

「不过没事,你去后我自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明年清明我会给织织烧纸的,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

我听得火大,凭什么你过得和和美美而我却死得凄凄惨惨?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这般下流无耻的人,竟也配生个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长久,看看你晚年凄惨儿孙离弃的模样!

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自己推开了程憺的手,抢过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我捂着肚子,勉强止住胃里的恶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还笑着说:「阿织是舍不得程叔叔吗?」

话音刚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门子的叔叔!天下间竟还有这不知廉耻把侄女掳上床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极!

我炸了,刻薄地讥讽他:「你这个叔叔让我恶心!你不配你不配!」

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离开,程憺不再说话,抱起我放在床上。

我立刻转身不愿看见他,他便站在我身后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时,似乎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吗?」

我心想着,怕不是在做梦。

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十二

从繁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我可没忘了自己还在发酒疯的程憺怀里。

他从背后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头埋在我肩颈上,温热的鼻息夹杂着酒意喷在我锁骨的皮肤上,带起一阵痒意。

我动不了,也不敢动,生怕惹了他发疯,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没有动作,我心里那点子忌惮便渐渐消了下去,开始用手去掰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

可他的力气太大,我又想早点回去睡觉,于是烦躁起来,语气变得不大客气。

「放开我!」

「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旧抱着我不撒手。

我气极:「你发什么疯!」

不知是这话戳到了他哪个地方,程憺一把连着我掰他的手也禁锢住,这下我是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

他隔着布料吻了吻我的肩头,轻喃道:「我确实疯了。」

我皱起眉,他要发疯就发疯,只要不波及我,怎样都与我无关。

可程憺不依不饶,他引诱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极平静地问我:「来,阿织告诉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为火势,还是阿织自己想要离开?」

听到他自称叔叔,我心里怒火愈发旺盛,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会在听到后面那个问题后,身体一僵,也不出声了。

看起来颇有些闪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认。

我不得不承认,程憺还是了解我的,而我确实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现出了离开的念头。

可我不蠢。

若我真离开了,要去往何处?细细一想,我除了这座府邸,竟是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了。妆奁里的银票我一张都没有带上,分无分文,我要靠什么生存下去?

虽不愿承认,可我也知道,自己这些年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会轻易放过我,不管我如何逃离,最终还是会被他抓回来的。

更何况……那些侍女怎么办呢?

善善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所以我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后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点惫累。

「有的时候,我怀疑织织是没有心的。」

「织织,我醉了,你不能推开我。」

「八岁的阿织来到我身边,长成十八岁的织织,我总疑心你过得不好,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你好,于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你,可你却不喜欢。」

他手掌覆上我的脸,问我:「你要什么呢?织织。」

「你告诉我,好不好?」

「只要你听话,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我冷笑,反正我喜欢什么也不会喜欢你!

「你看,我说你虚伪,这便是了。『只要你听话』,要我听话,便什么都给我,可我若说想要离开……」

「不可能。」程憺打断我,说:「织织要听话。」

「这不就是了?」我讽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虚伪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为此辩解,默认了我的话,还厚着脸皮继续与我诉衷肠。

「织织要记住,别的都是恶人,只有我才会真正对你好。」

「织织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吗?」

喝醉酒的人都是这般糟心的吗?

程憺不放手,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继续坐他怀里,心里烦得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边炸开一句:「织织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头火又起,这又干别人小郎君什么事了?

「若要发火尽管冲我来便罢了!何必拿别人做筏子?又发什么疯!」

程憺突然把我抱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冷硬道:「织织最好不要喜欢上他。」

又温柔下来,吻吻我的脸颊。

「接近你的人都是别有所图,织织别被一张脸皮给哄骗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又犯哪门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实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一般,丝毫没有平时的奸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声,若是他年少时,真有女郎喜欢这般模样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发现了,而是因为有紧急的事务,下属已经求到了书房门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经伸到我锁骨处,快要碰到肌肤的手。

我松了口气。

走出门的时候程憺回头望了我一眼,眼里还有未消散的欲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遗憾。

居然还留下一句恋恋不舍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是真以为自己是个少年郎了?这副作态可叫我恶心坏了。

 

十三

可程憺并未像他所说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还以为,他是酒醒了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臊得慌,不好意思来见我。

可善善告诉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栎阳令反了。

善善的父亲死得凄惨,反贼窜到与之相隔不远的栎阳,栎阳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聩的齐帝手里,怕是也没有好下场,索性大开城门,投了反贼,成了反抗乱政揭竿而起的义士。

而程憺奉旨负责围剿反贼。

「将军便是太忠君了……齐帝三十岁才继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不过也难怪,早些年上面耽于美色,早就亏空了身子,生得出来才怪!」

「真是活该,也不看看百姓们都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善善知道府里像个铁桶一样,不会把她说的话传出去,可劲儿地骂了齐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们便四处强掳,要珍奇异宝,侍卫们便闯进民宅搜罗。」

「为了给他的宠妃建一座娇娃馆,到处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现在都没有完工。」

「百姓卖妻典子无家可归,到处都是流民,到处都在起义。这些叛军攻占了不少城池,汾阳便是其中一个,我不恨暴民走投无路诛我父亲,我只恨齐帝无能,下令我父亲死守汾阳,却又不派出援军,才使得整个汾阳惨遭屠杀……」

我听善善说没有援军,问她:「程憺呢?」

善善已经习惯了我直呼程憺姓名,并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阳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将军远在白虎复夷,与汾阳隔了两倍路程,根本赶不及,再有——」

善善愤怒地控诉:「他根本没有派人通知将军!等将军知道汾阳被困,我父亲都已经去了半个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个多月,才被将军派去的人找到,送来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进来侍奉您。」

不难听出,善善的声音里满是感激。

她也极力在我面前为程憺说好话。

「夫人,将军对您真的很好。」

「您是没有见过他在外面的样子,从来不笑的。对所有人都很严厉,包括对小郎主,将军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可独独对您,包容得可以说是溺爱……」

善善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索性把程憺身上的优点夸了个遍。

可我只过滤性地听她说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课上顶撞了夫子几句,将军拿着鞭子,抽得小郎主皮开肉绽,半夜了还压着他去向夫子赔罪。」

「整个京陵都知道,将军是个极严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将军,大齐早就被凉州西金长驱直入了。将军遇见那些可怜的百姓,都会尽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声,善善也不知道我听进去多少,无奈极了。

「夫人……」她娇声嗔我。

我连忙说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气,知道我这是假装没听见。

「不过……」我凑向她,「那个小郎主挨打怎么回事?」

小侍女叹了口气,继续任劳任怨和我谈天说地。

「小郎主便是将军的长子程湣。」

我打断她,「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比我小三岁,是未来的程家家主。」

这些母亲在大牢里告诉过我,她还特意提起了程湣。

说让我以后见到他的时候,要记得对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亲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虽然我至今还未见到他。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见不见的也没什么要紧了。

善善气闷,甚觉英雄无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干吗还问我呢?」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瓜:「我要听他挨打的详细过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对我落井下石的行为表示了无可奈何。

但是她向来是个小话痨,对着我更是憋不住话。

「说来话长,是将军刚打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个怀孕的女子……」

说到这里,善善吐了吐小舌头,见我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个贵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给她养胎。」

「小郎主心疼母亲,却又不能置喙什么,那日入学,态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顶撞了几句,引来了一顿好打。」

我听母亲说过,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岁,两家早订好了婚约,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养王氏长嫡女郎,却没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岁的时候才出生。

年岁虽差得远了些,但这婚约却不可废除。

于是程憺在十五岁的时候,迎娶了二十五岁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孙辈的嫡长子,程湣。

善善还在讲:「小郎主虽有些年少气盛,可也是有真本实学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不过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气,挨了不少打。」

「我也才来京陵一年,可听说小郎主挨打,都听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乐得不行,典型的幸灾乐祸。

小侍女十分谴责我这样的行为,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想起我现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会再闹出些什么,又挨一顿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况程憺出去打仗,也动不了手。

「对了,那个妾怎么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开始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也不知道她小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老是想到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狭地看着我,可爱的小脸上隐隐显得竟有几分猥琐……

「夫人——」她拉长声音,「要说将军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我刚刚进来前,京陵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将军去燕原平反时,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说是那女郎心悦将军,自己爬了床。还有一说是燕原令摇摆不定,于是将自己家的女郎献给了将军,作为试探,将军为了安抚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女郎。」

「再加上这个女郎怀了将军的孩儿,于是将军将她带了回来,母主念及她父亲身份和肚里的孩子,便抬了个贵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么说,将军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恶!不管哪种情况,将军都要为此负责。还好百姓们都知道将军是什么人,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说闲话呢!」

善善这话听着程憺有多贞烈似的。

我无语,他辛苦?这算辛苦?不仅白得一个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坏名声还被推到了别人身上,自己倒是干干净净的,装什么无辜清纯。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们如此嫌弃,怕不是要哭了。

不过,外面的人对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吗?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这厮心机深沉,惯会做戏。

 

十四

可我没想到,程憺这一去便是两年。

于我来说,这可真是……

意外之喜!

这两年间,我过得极快活。

或许是心宽体胖,自十五岁起便没有再生长的我竟然长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虽然不长,但好歹是长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显得腰更细更好看了。

于是又做了好些裙摆宽大的衣裙。

毕竟我爱美得紧,反正院子里没有别人,便热衷于打扮自己。

虽然还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里近身的侍女仍是来来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在,我便极少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腾了个遍,又玩出许多新花样儿,且越发异想天开,后来直接发展到,把花园里的泥巴挖出来造一座鱼塘。

每天都会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们搞得实在头疼。说又说不得,去信给程憺,程憺说无碍,便只好任由我们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会送来一封信,我向来是不会主动去看的,善善拿我没法儿,便念给我听。

我也不是很想听,左右不过一些询问叮嘱,长辈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态装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说,我不回信便罢了,人家来了信连看也不看,好没良心。

这两年,善善愈发像个大人般管着我,我却还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唠叨我没良心,我听得头大,都怕了她了。

没良心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除非程憺来信,不然我决不会想起他。

况且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来,逼着我听。

刚开始我还生气,问她到底和我好,还是和程憺好,老是向着程憺说话。

小侍女不服软,说自己才不像我一般,不讲理。

接着好几天善善都不理我,后来还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说话,却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后便各退一步,约好:我听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气。

而此时我坐在秋千上,慢悠悠荡着。

善善几乎是凑在我耳边,声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念完了那封信。

「——你说什么!」

我手一抖,差点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来了?!」

善善看着我得意地笑了:「夫人这么激动作甚?」

接着促狭我:「看来是得知将军要回来,太过惊喜,才如此失态。」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来,我还有些意外,至于善善说我惊喜。

呵,只惊不喜。我巴不得他别回来,免得烦我。

不过这话我忍住了没说出来,不然善善又要唠叨我没有良心不讲理。

反正在她眼里,程憺都处处比我好。

我在心里气恼地「哼」了一声,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张胆地站在程憺一边。

 

十五

程憺说了他要回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见他一直没来,索性把他抛到脑后,和善善继续过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看见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团,我心里总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还是善善的花样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觉,真是快活极了。

我喜欢善善。

可我才不要告诉她,若她知道了,心里得意,怕是身后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气的脸,哼,我可没忘了那些她夸程憺却说我不讲道理的时候。

又开开心心地玩了半个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来这事儿了。

可事实证明,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着我来到花园。

之前我们命人用泥巴堆的鱼塘,早就倒了好些鱼进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这个鱼塘,还没有栽藕花,现在也不冷了,最适合摸鱼。

我本来不想去,站在淤泥里摸鱼,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狼狈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贼溜溜地转着眼睛,劝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试一试喽。」

「善善和您一样,还没有摸过鱼呢!」

「我们把鱼捉上来,再自己生火,架上烤着吃。」

我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但是还是有一点点纠结,更何况我刚一口回绝她,现在变卦,实在没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摇摆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别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鱼塘的时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们去抓鱼烤了吃,正好可以安慰管家,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谴责地看着我们皱皱巴巴的苦脸。

……真的会被安慰到吗?

小侍女确定以及肯定地使劲儿点头。

我立刻抛去那点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劳任怨,为了让他老人家开心,我便牺牲一下自己,奋不顾身一次,去摸摸鱼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柜里左挑右拣,就是没有找到简练方便的裙子。

善善无语:「……就真的一件也没有?」

「好看嘛……」我小声辩解。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极爱美的人。

柜子里全是精致华美的衣裙,虽然不善舞,却做了好多繁复飘逸的舞衣,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拖曳累赘的裙子,只为了穿着好看。

近来更是喜爱裙摆宽丽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复的简装,还真是有些困难。

不过什么都难不倒善善。

她给我找了一套侍女们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弃,试了试尺寸,发现正合适。

早上起来便穿上了,跟着善善摸鱼去。

而此刻我脱了绣鞋,蜷着脚趾,站在鱼塘边上,还是有些犹豫。

唔……好脏。

善善倒是已经脱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着她的脚踝一下陷在淤泥里,惊了一瞬。

好脏!

可小侍女转身期待地看着我,我咬了咬牙,一只脚踏进泥里,冰冰凉凉的塘水霎时淹过我的小腿,脚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颜色。

反正都踏了一只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干脆地把另一只脚也踩了进来。

其实感觉还不错。

可那些鱼实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只都没有抓到。

还说去烤鱼吃……连鱼鳞都没摸着。

不过我玩儿得倒是极快活,心里隐隐有种打破了规则的快乐。

可还是那句话,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有条鱼游到我旁边,慢悠悠地晃荡,我心下自信,觉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却没想到那鱼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间,迅速扭了个身,从我的掌下逃脱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里,裙摆和袖子湿透了,糊上黏哒哒的淤泥,脸上也溅了泥点。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身上脏得不行。

善善赶忙来扶我,我懊恼极了,又庆幸还好没人看见。

可就在我带着一身泥,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不经意地转头,看到了站在廊桥里的程憺。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程憺已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真的回来了!

那就是说,我这么丢脸的样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无表情,内心却已经开始尖叫了。

……这次真是丢人丢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会狠狠嘲笑我的!一定会的!

不能轻易被他激怒,否则我看起来恼羞成怒,显得我心胸不够坦荡,会更没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总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两语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径直走到岸边,离我不过三步之遥。

「织织,我回来了。」

我站在泥水里看着他,两年未见,竟有些认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布满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个人的气势更加凌厉,如宝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来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我向前走了两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余光里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给卖了,卖得干干脆脆。

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着拖泥带水的衣裙缩在他怀里,难得的没有顶撞他。

不是因为感动得说不出话,也不是因为弄脏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为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顶撞,都不知道拿什么做筏子。

就这样一路被他抱进了院子,侍女们已然备好了温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接着蹲下身来,给我洗脚。

那双大手捏着我的脚,轻轻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颜色。程憺把我的脚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脚还要长。

他盯着我的脚,看得极认真,视线太强烈,刺在我脚上,忍不住动了动脚趾。

程憺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我的脚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还不等我发怒,便迅速给我穿上干净的绣鞋,抱进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动作麻利地为我沐浴洗头,换上衣柜里的干净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来,吩咐侍女们洗干净放在箱子里。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见到了换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他了,好像对他的厌恶淡了那么一点点。

取而代之的是距离感。

 

十六

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长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旧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着我时,眼里的惊艳毫不掩饰,还夹带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织织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夸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美,也不差他一个。

「是新做的吗?」之前的距离感突然消失,还是那个自作多情的程憺。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为着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过我暂且忍下了顶回去的话,眼皮一颤,躲过程憺伸过来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里。

现在虽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里,依着程憺那个不知羞耻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没有,才不管他呢,就算看出来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里,我坐得离程憺远远的。

他好笑地看着我,「织织离得我这么远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纹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是没想到我会丢给他这两个字,继而朗笑出声。

他朝我走过来,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在石凳上坐下。

「我们避哪门子嫌?哪一处我没有见过?嗯?」程憺鼻尖碰着我额头,轻轻开口反问我。

言语露骨,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反击,只能梗着脖子胡搅蛮缠:「就是要避嫌,哪个像你一样,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热,不用想,肯定是红了。

暗暗恼恨自己不争气,可终于意识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耻了。

之前的程憺都让我头疼的不行,如今他愈发难缠,今后怕是要烦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饶,非缠着我取笑:「织织脸红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恼火得不行:「你好烦啊!」

挣扎着想从他怀里下来。

可程憺不许,他紧紧抱着我,与我贴得亲近。自顾自地对着我说话,也不管我听不听。

「两年不见,织织长大了。」

「管家来信说,你在府中调皮捣蛋,日日胡闹。」

「我先前在廊桥上看着,确实是比从前活泼了许多,连泥巴都不嫌了。」

「虽然看着长大了,却还是个孩子样。」

我听他絮絮叨叨的,实在扰人,出声打断他:「比起你我可不是个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边终于清静了。

但没过几息,他幽幽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织织这是嫌弃我老了?」

我听着他语气有点不对,心里发毛,但仍旧不愿低头。

「本来就是……再大上一两岁都可以做我父亲了……」

这也本就是事实,只是别人不敢说,我坦诚,敢说出来罢了。

可程憺不够大度,极介意别人说他老,靠着我的耳朵阴恻恻低语:「织织的父亲倒是不敢当,可织织孩儿的父亲,却是可以当一当的。」

我当即心里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程憺抱着我起身,果断朝屋内走去。

「看来织织想做阿娘了,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睁大眼睛,这人好生不要脸!

「既然织织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劳一下了。」

 

十七

以前善善给我讲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时,总是会为结尾男人背信愤愤不平。

还和我说,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能上树。

想来这句话确实是有其道理。

程憺说他「辛劳」一下,却不想这一下就「辛劳」了好几日。

我揉了揉腰,酸痛得我差点叫出声,心里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里的木签突然被我折断。

这几日来得这么频繁,倒也不怕闪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着绣女刚做好的一双鞋,兴冲冲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压下心里的火气,默念道:不能教坏小孩子,不能教坏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来,才看着善善手里的绣鞋道:「这么快便做好了吗?」

小侍女见我恢复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这里绣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来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紧。」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终于好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双鞋。

刚好善善问我要不要试,我便立刻从躺椅上直起身,袜子也不穿了,接过来直接套在脚上。

心下满意,这双绣鞋确实好看。

善善见我开心,也出声夸我:「夫人的脚精致可爱,穿什么都好看。」

却不料刚说完我脸就青了。

小侍女鼓着脸颊,看着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实真的与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夸我,我心里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夸了「织织的脚甚是精致可爱」。

当然,是在床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极下流地舔吻过我的脚后,又想吻我的唇!

我简直被他给恶心坏了,不是嫌弃我自己的脚,而是震惊他真是不知廉耻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气。

看着小侍女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扶了扶额,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静静,你先自己去玩罢。」

于是善善一头雾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会儿又探头进来说:「将军让私侍回来转告您一声,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来。」

说完又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极力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毕竟这个动作不适合气质优雅的我。

只是无语得很……程憺莫不是以为,他若回来我就会等他?

真是思虑过多,我压根就不在乎他来不来这里……不,他不来更好。

还臆想我会等他用饭,疯了吧?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脱下绣鞋,继续趴在躺椅上,有点气又有点闷,可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等醒来后,天已经暗了,整个下午都被我睡过去了。

长日无聊,消磨时间,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困觉。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我打了个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紧。

动了动鼻子。

唔……是红烧兔子!

小兔子还是很可爱的,我开开心心地吃了两碗饭,又把自己给吃撑了。

晚食后,我在屋子里走着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床睡觉。

睡过去的前一秒,我脑海里还在想着: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可我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并且来得如此之快。

 

十八

程憺是隔了十几日,才再次来到府邸的。

这回他一来,便告诉我,要我离开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听,还反应不过来。

等听明白了,心里却五味杂陈。

明明盼了这么久,想要离开这里,可如今真要离开了,我却胆怯了。

在这府邸内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见我脸色不好,抱着我哄劝。

「织织莫怕,里面的人都不敢欺负你的。」

「你若去了,还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时时见到你。」

「最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织织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后我问他:「那我可以时时去昌延街玩吗?」

程憺说外面不安全,恶人会掳走我的。

我又问他:「那我可以不去吗?」

他微笑着,坚定地对我说,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么要紧呢?」我心里早知如此,语气清冷,「你每次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过是从这一个笼子出去,再住进另一个笼子罢了。

我还是那只雀儿。

不同的是,这个笼子只有我一只雀儿,另一个笼子却住了更多的雀儿,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看着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渐渐平散,他深深地凝睇着我,良久才开口:「织织听话。」

听着心里便烦躁,每一次都是这几句话。

织织要乖,织织听话,翻来覆去地直听得我胸口发闷。

我有任性的选择吗?

你程憺从未给过我真正任性的机会!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给我一句「族中长辈已知你的存在,织织,我不是在询问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听话。」

「那里早已准备妥当,只需要你过去便可。」

他的语气很淡,我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我听不听话也不要紧。

程憺说了要我去,就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那一个笼子华丽吗?和这里的人一样吗?别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呢?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并不问他。

只是心里又开始难受,又想大哭一场。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不会改变程憺的决定,但是让他烦一烦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没有哭出声音,就只是坐在他怀里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果然程憺见不得我这般,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拍着我背,无奈极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头舔干净我脸上的泪珠。

我被他恶心得眼泪一干,差点哭不下去,但是心里的烦闷又让我的泪水充盈起来。

不理他继续掉眼泪,反正不能我一个人难受,也要磨搓他一番才好。

可程憺哄了我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一副看似很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都哭得厌烦了,他还没哄得厌烦。

好没意思。

干脆地收住眼泪,我又不傻,既然对他没用,我又作甚白费力气?

这些无根之水,留给程憺,还不如留给我五脏六腑里的小兔子。

我索性从他怀里挣开站起来,把他扯起来,推到门外去,再把门关上。

他也算识趣,不曾反抗,随着我的动作出去了。

我没想太多,管他会不会生气呢。

至少今晚让我可以不看见程憺。

免得让我更憋屈。

可他就是有让我更憋屈的本事。

第二日我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醒来的,头还枕在善善腿上。

我从她身上爬起来,有一瞬间的错乱,我这是在哪?要干什么?

善善嬉皮笑脸地唤我:「夫人……」

这时候程憺掀开帘子进来了,再对上善善心虚的脸,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睡得那么沉,好你个善善,居然又把我给卖了!

程憺让善善出去,小侍女忙不迭地溜了。

看着我明显已经黑了的脸,他觉得好笑,搂住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哄骗:「大概是昨天厨女刚好做了些助眠的饭食,才让织织睡得这般沉。」

我盯着他,半晌:「我看起来很像傻瓜吗?」

程憺厚着脸皮承认:「可织织上了这马车,已经回不去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又伸手摸了摸头,呵,发髻都给我挽好了,还说不是早有预谋?

程憺只当没看见我的眼神,拿起一旁的珠翠,帮我一支一支戴上。

事已至此,再闹我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透过窗棂看了看天时,才微微亮,想来该是还在路上。

我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软枕上,懒得再同程憺缠缠绵绵地吵架。

他也算知趣,见我不再准备抗拒,喊来善善,自己下了车去骑马。

善善一上来,我便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自知理亏,「嘿嘿」一笑,开始狡辩:「好夫人,人家也是没办法嘛!」

我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看得她毛毛的,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复又闭上眼睛。

「偏心。」

 

十九

到程氏大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善善扶着我下了马车,站在门前,我迟迟不肯进去。突然想缩回马车里,把自己藏起来。

这个笼子,不是我住惯了那一个。

且我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去呢?程憺的外室吗?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已是程憺的女人,而我不愿意承认甚至抗拒,自己是属于他的。

他要我如何我都拒绝不得,他若不许我出去,那我这一生便都要待在这里面。

我不想,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这样。

凭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在强占了我的身体后还要禁锢我的自由?

或许是我的抗拒太过于明显,程憺走到我身边,强硬地拉住我的手。

他眼神深邃,看了我半晌:「织织,你回不了头了。」

是啊,我回不了头了。

从变成阿织的那一天,宋知弗就已经死去了,而当我成为织织的那个晚上,阿织也不见了。

那……我是谁呢?

我不想做程憺的织织,我又能做谁呢?

如同失了魂魄般,我任由程憺拉着,走进大门,走过廊道,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一个正厅。

这里是程憺的祖母住的地方,是她提起让我到程氏来,而我连程憺的妾都算不上。

原来我这么弱小无力啊……

谁都可以左右我的来去,只有我自己不能。

程憺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放开,直到一个侍女打起珠帘,朝他盈盈一拜。

「郎主,祖老有请。」

与我则是完全的无视,好似我只是程憺的一个玩意儿。

我不是个大度的人,相反,我又骄傲又小气。虽然我知道,外室真是算不得光彩。

可在今天之前,还没有人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对我。

就算是程憺,也不能!

所以我松开程憺的手,看着那个侍女。

程憺也感受到侍女对我的轻视,知我此刻定然极不开心,继续拉过我的手向厅里走去。

路过那侍女时,淡淡一句「自去领罚」。

侍女脸色倏地苍白,却只能恭敬地应下。

这次我没有挣扎,和他进去了。一进去才发现,里面除了祖老,还有一位年长的妇人坐在下首。

她眼角虽已有了纹路,却还是气质雍容,脸上带着温柔平和的笑意,让人见之可亲。

想必,这便是程憺的妻子了。

不知怎的,对着她,我心里涌起一阵阵羞愧,程憺明明是她的夫君……

手触电似的从程憺的手里挣脱,继而跟着程憺俯身一拜,我很久不曾对谁行过礼了,动作透着一点子生涩。

坐在上首的祖老冷然地看着这一切,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的不喜。

她大概是觉得我勾引了程憺。

事实上她确实这般想,一开口便是:「怪不得日日往京郊跑,倒是一副好容貌。」

我真想对她大声喊:「你教的好孙子,倒是知廉耻,强掳自己的侄女!」

可我终究不曾说出口,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犯不着和一个老人置气。

程憺敬重自己的祖母,却还是维护我:「祖母,她只是个孩子。」

祖老「呵」的一声,「希明十四岁你便说是个大人了,她二十岁,竟还是个孩子?」

「倒是偏心得很。」

希明便是程湣的字。

程憺也不正面应对,转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织织的身世祖母也清楚,不必再提。从今以后,她便是我的侧夫人。」

祖老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竟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你心里有章程即可。」

说罢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气,要喝不喝。

我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在她眼里,我竟低贱如尘埃一般。

又不是我求着要来这里,当这个侧夫人,谁稀罕呢!

程憺在你那是个宝,在我眼里,还不如一棵绵绵草!至少绵绵草还能让善善给我编一条手链,换我一下午的欢快。

不等我出声,祖老又淡声道:「都退下吧,晏清留下。」

坐在一旁的妇人终于起身拜别,又对着程憺微笑:「不若让侧夫人跟我一同吧。」

看得出来,程憺对她极为放心,点头示意:「劳烦姐姐。」

这时上首突然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又发现祖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她生气了。

我感受得到。

心里忽然就没有那么气愤了,也不过如此。

 

二十

跟着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觉总是非常敏锐,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别人对我的善意和恶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态端丽,眼神温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散发出来的善意。

为什么她会不讨厌我呢……

我不明白。

小时候,我从未看见父亲除了母亲还有其他的女人。

母亲说,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我对程憺没有这些感觉,我不爱他。

她可以为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为我解围立威,是因为她也不爱吗?

还是说爱屋及乌。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对我没有丝毫恶意,这就够了。

她没有带我去正厅,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祖老年纪大了,性子越发的左了,见不得小辈忤逆她。今日之事,你无须放在心上。」

这意思是他们都只是碍于尊老,所以祖老并不能拿我怎么样吗?

她安宁地望着我,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托了托我的脸颊。

「知弗。」

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听到别人如此唤我了,乍一听都未反应过来。

「你和你母亲长得一样。」

「一样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没有诧异,也没有丝毫不耐,更没有制止我。

只是轻轻地替我擦眼泪。

我哭得说不出话,她好温柔,给我擦眼泪的时候像极了母亲。

等勉强平息下来,我才颤着声音开口:「您认识我阿娘吗?」

她见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过我,在窗边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着我,又像是看我母亲。

「年少时候,我和她一同长大的……你母亲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辈分,或许你得叫我一声姨姨。」

我不知道这些,也没有见过她,其实我小时候见的人也实在太少。

母亲不爱出门,只带我上过三四次街。

也没有人来拜访过我们。

外祖家的人莫说见过,母亲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愿以程憺侧夫人的身份面对她。

所以我唤她:「姨姨。」

她「嗯」了一声,回应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执。

「对不起。」我讷讷道,眼神躲避。

心里只觉得羞耻,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没松开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知弗,你是个好孩子。」

「你与我之间如今的关系虽复杂,可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丽,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我又想哭了,「可是别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别人觉得,便如此吗?」她打断我,「你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我坚定摇头:「我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只是我怕别人看向我时,鄙夷的目光……」我低头,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欢。」

她摸摸我的头,「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这府中便没有谁能轻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亲一样包容我,爱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着我来这里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笼子里,我还会知道有这样一位挂念我的长辈吗?我还能了解到关于我父亲母亲的过去吗?

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庆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这偌大的程氏,再也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二十一

善善来接我时,我正在听姨母和我讲母亲小时候的趣事。

「你母亲小时候喜欢吃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严,只好靠着我去看她,才能尝上些许。每每我的侍女买来,我便带着,去同她玩耍。」

「阿娘小时候竟这般贪食吗?」

「嗯……」姨母递给我一块桃酥,「我对你母亲从来狠不下心肠。」

「可自她九岁那年,吃了桃酥腹痛后,无论她怎样央求,我都再也没有给她买过。」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怪不得母亲爱吃。

「姨姨您也是为了阿娘好。」

姨母看着我摇头,「不,所谓的为她好,都是我以为罢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却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再也没吃到过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里的桃酥,却听到姨母说:「你手里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毁去了。」

哪里还有什么桃酥呢?

看着有些伤感的姨母,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后来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终于可以学做桃酥,你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可如今能做给你吃,也是极好的。」

她摸摸我的头,「好孩子,姨姨这里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头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来到了姨母身边。

那些想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打雷惊惧的时候,孤独哭泣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人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姨姨在。」

那该有多好?

可如今我终于来到姨母身边,吃到了她做的桃酥,却是在这般不堪的境况下。

「夫人,咱们该走了。」善善低声催促我。

我不想走,不过半天的时间,我已经开始舍不得姨母了。

可姨母亲手包好一份桃酥,递给我。

「知弗,你该走了。」

「姨母许诺,你想知道的,我都不会瞒着你。」

她的脸慈祥又美丽。

「那我还能再来找您吗?」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而姨母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

「只要你想。」

于是我便放心地跟着善善走了。

在路上,小侍女兴奋地向我描述,程憺为我准备的院子多么精致多么有趣。

但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姨母,根本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若是我可以和姨母住在一起便好了。

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善善见我沉默着不如往常活泼,又努力挑起其他话题。

「夫人现在也有亲人了,真好。」

我开心起来,重重点头:「嗯!」

「姨姨还给我做了桃酥,我只分你一块。」

「谁叫你之前帮着程憺糊弄我!」

善善假装委屈,又向我保证:「好夫人,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你说的!」

「真的真的!善善说话算数。」

我弯弯眼睛,勉强相信了她。

小侍女看我心情终于明朗起来,也放松下来。

她似是突然想起来的,「欸」了一声,对我笑道:「那这样说的话,将军算起来也是您的姨父呢!」

刚刚弯起弧度的嘴角又慢慢消失下去。

姨母说错不在我,可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尴尬得紧。

善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着我。

我对她总是有一份包容在,没有对着她发脾气,可也不似之前在姨母屋里的好心情。

气氛正凝滞着,带路的侍女便说,为我安排的院子到了。

我下了轿椅,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院子怒放的红蔷薇,映了我满眼的叶绿花红。

东南角种着一颗粗壮的榕树,挂着一架秋千,另一旁摆了石桌石凳,连棋盘都准备好了。

和之前我住的地方像极了。

不同的是,仿造护城河的样式造的主屋,要进门,必先走过一条木桥。

这桥不长,不过十几步路,桥下养了许多锦鲤。岸边的新泥表明这条小河刚完工没多久。

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程憺正站在屋内等我。

「织织可还喜欢这里?」他走到我身边,伸手便想搂抱我。

手还没有碰到我的肩膀,便被我侧身躲开。

他也不恼,改换拉住我的手,这次他没有允许我挣开。

我抬眼问他:「这些都是姨母为我准备的吗?」

程憺听到我唤姨母,笑容微顿:「以后只可在无人处这般称呼。」

我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看得出我是在等他的回答,无奈极了:「是。」

「那我便喜欢。」

我说完眼神扫过四周,配了我喜欢的颜色,还摆了好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程憺继续讲着:「这个院子虽离得有些远了,可环境清幽,景致别丽,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前些日子,得知你要来。」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姨母,特意问了我你的喜好,把这座院子改成现在的样式。」

心下一热,我只觉得想哭。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便已有一个人这般真心爱护我,还会在意我喜不喜欢。

我向来偏心,突然便觉得,程憺配不上我的姨姨,这般好的姨姨,他却如此不爱重。

在程憺面前,我向来懒得口是心非,索性直接问他。

「你为什么会有妾呢?」

 

二十二

我只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可程憺看起来似乎很快活。

他一把抱住我,忍不住轻吻我的额头,又看着我的脸,眼神快要把我溺毙。

「织织很在意?」

「在意我是否有其他的女人?」

我点点头:「嗯。」

程憺的眼睛一瞬间亮得惊人,好像撒进了一把夜萤石。

他抱着我极轻快地转了两圈,在床边坐下。

深深地看着我,问我:「那织织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意吗?」

我坚定地的继续点头。

他似乎是很激动的模样,看着我,忍不住连着亲了好几下。

「织织好乖,告诉我。」他诱哄着我,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某种期待。「告诉我,为什么在意?」

他眼里的光太明显。

我忽然发现,或许程憺对我,是有情的。

至少,对我的容忍度远远高于其他人。

便是这个时候,我的心中住进了一只小鬼。

不,或许它一直都在,只是一直藏得严严实实。

这只小鬼恶劣又乖张,它知道了程憺爱我,便以此作为报复程憺的资本。

它教我,瞧,这就是他的弱点。

让他求而不得,让他心如刀绞。

所以我看着程憺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认真地说道:「你应该只守着姨母一个人。」

刹那间,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只爱自己的妻,而不是纳一堆妾。」

「更不该来招惹我。」

「程憺,你本该是我的姨父。」

他的手放在我腰际,收得越来越紧。

「织织没有心。」

程憺面目微微扭曲,却还是硬扯出一个笑,实在算不得温良。

可我一点都不害怕。

或许从前我还会有些许忌惮,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言行。

如今,却是肆意横行,丝毫不惧。

大概这便是有恃无恐。

我看着他额头微鼓的青筋,忽然甜蜜地笑了。

任由自己被心中那只小鬼驱使,双手攀上程憺的脖子,与他的脸紧贴,唇凑到他耳边,极亲爱的姿势。

这还是我第一次与程憺这般主动接近。

可说出的话却如同淬了毒:「我有心的。」

「我有心。」

「只是它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程憺怒极反笑,紧紧抱住我,似乎要把我揉进身体里。

「织织是在恃宠而娇?」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可我知道,他心里远不如声音这般平静。

「对呀,我就是恃宠而骄。」我没有挣扎,即便他已经箍得我生疼,「那程叔叔爱不爱我?」

程憺放开我,眼神深邃。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无辜地回视。

「爱。」

良久的凝视之后,程憺输得一败涂地。

我赢了。

心中的小鬼哈哈大笑,得意极了。

说话愈发没了顾忌。

「程叔叔真好,可若您爱我,就应该放开我。反正我喜欢不上您,说不定会喜欢上别人呢?」

「您还是我的好叔叔,好姨父……这般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程憺本就是个控制欲极其强烈的人。

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这句话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我不爱程憺,便觉得他一厢情愿的爱,只会给我带来烦扰。

程憺贪婪,要我的身体,还要我的心。我虽脱离不得他,却也绝不会爱上他。

这就注定了,刀,永远在我手上。

我心里不痛快了,便要在他心里使劲儿捅几下,找补回来才好。

但如此这般,带来的也是两败俱伤。

程憺不会任我宰割,他将弱点袒露在我面前,便不怕我伸出利爪。

我可以让他疼,却不可能一直让他疼。

就比如现在,他的神情已没有丝毫的异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看吧,他就是这样的,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层层面具之下。

「织织又不乖了。」

程憺俯下身,鼻尖点在我胸骨上,深深吸气,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沉醉。

「程叔叔喜欢你,程叔叔爱你,织织当然可以肆无忌惮。」

「我知道织织被关着不快活,是程叔叔不好。」

「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嗯?」

话里话外全是纵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再掩饰对我的迷恋,也承认我自以为是的报复,确实会伤到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是他怀里的小狸奴,爪子再锋利,还不是被困在他的掌心?

狸奴不懂事,主人不会因为它顽劣就不疼爱它,因为它的野蛮脾性在主人意料之中,甚至可能是计划之中。

我还是太沉不住气,但也没有沉住气的必要。干脆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我愈用力,他便愈快慰。

我闭着眼睛,浑身被他的气息包裹,心里默念道。

日子且长着呢,我就让你好好看看……

我到底是狸奴,还是猛虎。

 

二十三

程憺说他近来忙得很,想来确实不是骗我。

十日之内有七八日都是不着家的,即便回来也是待在书房与谋客们议事。

这样也好,我本就不想看见他。

我本以为自己会被束缚得紧,可姨母说,在这府中,我无须忌惮。

只要她在,谁都不能欺负了我。

如此,竟和从前在府邸里一般,不,比之前还要快活。

这里有姨母陪着我。

整日无事可做,我总是往姨母屋里跑,早晨睡醒了,便坐着轿椅去她的院子,等她向祖老请了晨安,再回来陪我聊天玩耍,与我讲父亲母亲。

我还不曾给祖老请过晨安,又不是傻,去给自己找气受。

也不知姨母说了什么,竟也没人指摘我。

我乐得自在,每日去找姨母,经常是蹭了午食晚食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黏她得紧。

而姨母从来不嫌我烦人,亲手为我做了好些小食,尤其是桃酥,不曾断过。

她对我的疼爱与日俱增,恨不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我那里,仅仅一个月,便为我做了三十多套衣裙,好几个妆奁都被珠钗塞得满满的,院子里的库房也显得愈发狭窄。

而姨母仍嫌不够,还是我表示真的太多了,况且我不盘妇人发髻,一个头戴不完的,她才勉强住了手。

我不曾怀疑姨母对我这般好,是别有所图。她眼里的珍爱怜惜,我看得见。

和母亲看我的眼神何其相似。

姨母爱我。

我也越发依恋她,只想同她住在一起不要分开。

可程憺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又拔除不得。

且时不时地还刺我两下。

虽说如此,可不见着他,长日光阴仍旧快活,直到善善告诉我,于娘子回来了,日子才起了一丝波澜。

善善说的于娘子,便是那个燕原令的女儿,程憺打仗带回来的贵妾。

此次她回燕原母家,一来一去花费了不少时间,故而未能见到我,向我请安。

于娘子确实身份不一般。

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向我请安的妾室。

姨母说这话的时候,正替我绣一方手帕。

「不过知弗不想见便不见,免得惹了你生气。」

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随意与我说了两句便算了,转头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蝴蝶,丝毫没有把于娘子放在心上。

我便也没有多想,她爱来请安就来,我无所谓。

这府里能让我在意的,也只有姨母,以及在外历练的程湣了。

这是母亲嘱咐过的,让我见到后要对他好的人。

我只依齿序,他便是我的阿弟了。

姨母说,他结业了才能回府,怕是还要再等上半个多月。

得知程湣即将回来,我心里居然有些紧张……

他会怎样看待我这个便宜姐姐呢?善善说他极为厌恶程憺的妾室们,且脾气刚直,不愿低头。

会不会讨厌我?

别人对我轻视慢待我可以发脾气,甚至报复回去,可程湣不行,我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阿弟。

我在意他,便会被他的态度所伤。

更何况,我心里总盼着他可以同我要好,如此我便可以多一个亲人。

虽说他是程憺的儿子,但显然,他更在乎姨母。

可也是因为在乎姨母,我怕他会更讨厌我这个成为程憺侧夫人的姐姐。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时又希望他回来,一时又想他在外多待上一段时间。

姨母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

她手下动作不停,只慢悠悠地绣好那只蝴蝶的骨架,边选丝线边对我说:「知弗放心。」

「希明一定会喜欢你这个姐姐的。」

我捏了捏袖口,问姨母:「姨姨……从前希明知道我吗?」

这个从前自然是指我还没来到程氏的时候。

姨母选好线,看着我温柔地笑,「他知道自己有个姐姐的。」

「那他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吗?」

我说不出「他知道我是程憺的侧夫人吗」这句话,实在是尴尬得难以启齿。

姨母敛了笑,认真地看着我,她说:「知弗觉得自己是姐姐,那就只是他的姐姐。」

「你如何想,便如何做。」

「只要我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必瞻前顾后。」

我眨了眨眼睛,酸胀酸胀的。

「我想做一个好姐姐,如果希明愿意,我就会是他最好的阿姐。」我松开袖口,极认真地发愿。

「好孩子,」姨母不再绣蝴蝶,而是轻揉我的头,「知弗是世上最乖的小女郎,谁见了都不会不喜欢。」

我被姨母顺毛哄,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耍赖似的趴在姨母腿上,心甘情愿变成她怀里的一只狸奴,任由她捏捏我的耳朵又摸摸头。

如今我往姨母怀里滚的姿势,是愈发熟练了。

一开始其实我也不好意思这般的小孩子气,只是总忍不住,想对着她撒娇。

而姨母也很欢喜我黏她,对我纵容得很,我知道自己被她偏爱着,便自然而然地娇气了。

这大概就是被疼的孩子才会有的安心感。

我拿起一块桃酥,头仍枕在姨母腿上,不再去想希明会以何种态度对我,既然控制不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反正,我这个世上最好的姐姐就在这里,他不要就是个小傻瓜。

 

二十四

我真是没料到……于娘子原是这般妙人。

且这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难不怪姨母说起她,淡淡两三句带过不愿多谈,想来定是也被烦得要死。

自她回来第二日起,每每寅时刚过,她便借着礼不可废的由头,带着她不满两岁的小儿,来向我请安。

……寅时啊,我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可她却硬是要来我的院子,扰我清梦。

起初那一日,我以为她这是向我示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便忍着困倦起来了。

可我看着,她抱着孩子,坐在那里打呵欠,眼神极其不耐,也是困得不行。

反正我是看不出半点的真心实意。

且不情不愿行过礼后,说话夹枪带棍的,总带着一股子酸味,让人不舒服极了。

我想不明白,她明明十分厌恶我,却偏偏要往我这边凑,又装不出恭敬的模样,话里话外总要刺我一下,给我找不痛快,也给自己找不痛快。

善善转告她不必请安,她不听。

从那以后我便由她去,只是再不起身,自睡我的觉。

可她还是日日寅时一过,就站在院门口等着给我请安,有的时候孩子哭闹,声音传得远,吵得我头疼死了,偏又不能责怪一个小孩子。

之前我每日都能睡到辰时过一半,但从她带着儿子来给我请安以后,再无好眠。

如此我起得更晚了,可她倒也真等得住。

若她只是在我院子里这般姿态便罢了,可她竟是不会看人脸色般,我去姨母院子里玩耍,她也硬跟着我一同去,且也赖着不走,蹭饭吃。

在姨母面前,她又规规矩矩的不曾放肆,全然不似在我面前那般尖酸幽怨。

姨母身为母主,也不明说什么,敲打她了一番。偏偏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是要厚着脸皮待下去。

我不想让姨母为了我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情,姨母待我好,我便也舍不得她的羽毛因为一点小事,便被脏污。

可心里十分不快,她在这里,我连姨姨都不能喊,还怎么和姨母撒娇亲近?

何况我本就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是真心嫌弃烦恼。那孩子一哭又哭个没完,她不肯让侍女带,自己哄了半天,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吵得我耳朵清痛。

喂饭也是,弄得满地都是,看得我的食欲都消退下去。托她的福,又清减了不少,把姨母心疼坏了。

实在是忍受不了,我索性直接当着姨母面,叫她不要跟着我,也不许带着孩子留在这里。

于娘子便摆出一副委屈模样,眼中含泪欲说还休的,好似是我们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情般,开口便是礼不可废,为妾本分。

第二日,又跟着我,撵都撵不走。

真是膈应得紧,也不知程憺怎么看上她的。

这眼光……真是难以言喻。

就这样,于娘子像个粘巴糖似的跟着我,还带着个小粘巴糖。

想让程憺发话,让她别跟着我,偏偏他又忙得不见人影,一时我竟奈何她不得。

我心里已经气得要死,又想到之前她怕不是也这样恶心姨母,越发地讨厌她。

于娘子拖儿带婢的地扰我快活,一直到程湣回来那日,才消停了下来。

其实我并不清楚程湣具体哪一日回来,姨母说,同窗相邀,也有可能会在外面多待两天。

所以极巧合的,他看见了我飞扬跋扈的模样。

这次倒不是我不讲道理。

是连着十几天都如此,于娘子又不是真有耐性的人,估计也是受不住日日早起了,便忍不住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

我又不是个受委屈的性子,自然得还回去,也不知怎的,便动起手了。

那日刚从姨母院子里出来,于娘子便收起在姨母面前那小意殷勤的样子,转而对着我尖刻地嘲讽。

「侧夫人真是好运气,得了母主青眼。」

「不像别的人,整日在母主面前献殷勤,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人呐,总是要知道什么叫作自知之明的!」

「有些人,没有母家撑腰,也没有孩子傍身,身份再高,也只是面上花团锦簇,内里还不知道是不是一团烂絮。」

她抱着孩子,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只觉得挺可笑的,这于娘子,是蠢又蠢得不够天真,坏又坏得不够聪明。

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用善善的话说,便是萝卜心脏比干窍。

我懒得理她,可她大概是以为我心虚了,说起话来更加放肆。

「听说侧夫人竟是连母家都没有。」

「也不知道您是怎么攀上郎主的,不如让妾见识见识,像我们这种女郎,平日里哪能见到这些手段呢?」

这意思是我狐媚了?

我心里挺不舒服的,这于娘子确实是个棒槌,连人眼色都不会看。

被烦得慌,我索性停了下来,转身,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

她不明所以,也停下来看着我。

良久,我摇摇头。

「你不行。」

「没什么姿色,就算是做了狐狸精,也没看头。」

说罢朝她真挚地眨了眨眼,眼看着于娘子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其实她也算清秀可人,可若说是什么美人,那就勉强了。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可好像于娘子并不认同。

否则她怎么会气得要死,抱着孩子「你」「你」「你」……了半天,说出了「我明明比你好看十倍」这话。

……这是气疯了?我摸着自己的良心,实在说不出我长得不如于娘子美。

相信明眼人一瞧,都看得出,谁才是长得好看的那一个吧?我从来不说大话,我这脸,吊打十个于娘子,还是没问题的。

看她被刺激得快厥过去了,我心里就舒爽了。

刚转身准备离去,背后于娘子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直接戳中了我的逆鳞。

「你得意什么?!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也就会这点子勾引人的本事了,这府中谁不知道你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儿?!」

「真把自己当侧夫人了?也不看看自己配得上吗?!」

我沉下脸,转身看着她,淡淡开口:「哦,这样吗。」

于娘子手里还抱着孩子,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眼里明晃晃的厌恶,憎恨,鄙夷。

人怒到极点的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比如我当时就有条不紊地让善善抱走了她手里的孩子,趁于娘子没反应过来,示意两个侍女摁住她,其余侍女拦住她的侍女。

走到她面前,她还是不肯示弱地看着我,刚要开口,「啪」的一声,她愣住了。

我扇了她一耳光,很用力地,亲自扇了她一耳光。

自持身份让别人动手可不如自己上手来得爽快,虽然我的手掌疼得发颤,定是红肿了。

不过于娘子惨多了,脸上的巴掌印怕是好几个月不能见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没忍住又给了她一耳光,心里那口气才顺了一些。

她讷讷道:「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连程憺都打得,还打不得你了?

我捏着她的下巴,笑嘻嘻地同她说话。

「我不喜欢,这就够了。」

「你让我不开心了,我不管,我也要让你不开心。」

两巴掌下去,于娘子气焰还是没灭完。

「我父亲,可是燕原令!我是将军孩儿的母亲!」

「你!你怎么敢!」

我听得厌烦,干脆又给了她一巴掌,心里克制不住地升起一阵快感,以及毁虐欲。

「你好烦啊,一直说话一直说话,聒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隐约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但是更多的却是觉得很刺激,很好玩。

姨母说我是世上最乖巧的小女郎,那这样做就是不对的,随意伤害别人,是不对的。

可我觉得这样做也不是错的。

那我以后便只对一些人如此好了,譬如程憺,譬如于娘子。

虽说自己的手确实会疼,但是心里会很舒服。

也正是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句。

「母亲,希明回来了。」

声音陌生,可「希明」二字,我在心里快念烂了。

 

二十五

我没想到,程湣硬是看完了好戏,才走到院门口,出声示意自己回来了。

所以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侧身面对院门,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没隔多久,便有一个大侍女脚步匆匆,来请程湣进去。

又走到我面前,一俯身:「母主也请您和于娘子进去。」

我示意侍女们松手,气哼哼地跟着进去了。

就算程湣看见了,我也不后悔,这于娘子就是该打。

可刚进去正厅,见着姨母,我心里的委屈就冒出来了,想憋住,却越发委屈。

所以姨母问起的时候,我就想告状,说于娘子有多过分。

可刚开口,就是呜咽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姨母立即神情一利,仰头示意善善说明怎么一回事。

善善逮着机会,拼命给姨母上眼药。

「母主,您一定要为夫人做主!」

「于娘子僭越,指桑骂槐明嘲暗讽夫人是狐狸精便罢了,可她竟然……竟然说……」

「说什么?!」姨母严厉起来的样子原来这般可怕,可我只觉得安心。

「她说……」善善跪在地上,「她说我们夫人,是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茶盏碎裂的声音。

我泪眼蒙眬去看时,发现于娘子头上淋满了茶叶,衣肩都湿透了,额头上又多了一处红痕。

她有些呆滞,似是没想到姨母会发火。也难怪,这京陵的人,谁不知道程氏母主温和端丽,大气稳重?

还不等她开口辩解,姨母便厉声道:「于娘子怕是嚣张惯了,我这个母主都管不得!」

「你父亲是燕原令不假,可你嫁到了程氏,便要恪守做妾的本分!就算多了个贵字,生了个儿子,也还是妾!」

姨母慢慢走到于娘子面前。

「侧夫人不喜你,你便要躲得远远的才是!」

「从前我不说是希望你自己想明白,可你倒是好威风!竟把自己当成了个什么人物?!燕原令倒是教了个知礼的好女郎!」

「贵字迷了眼,从今以后,你便当个普通的姬妾罢!」

于娘子震惊得睁大眼睛,不自觉摇头:「不……不……您不可以这样,我父亲……」

「你不过是个庶出都算不得的妾生女罢了,如何来到程氏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大家族里的妾生女地位低下,通常都是被当作筹码和礼物送来送去,姬妾也差不多。

我从前觉得她们也是无辜可怜,可如今看来,有些人天生便卑劣不堪,不值得同情。

姨母身上散发着寒意,毫不留情地吩咐年长的侍女,把于娘子拖出去,等回了她的院子,再笞嘴二十。

我看着于娘子被不体面地拖下去,心里却没有丝毫不忍,仍嫌不够。

她骂了我阿娘,我真是恨不能把她的舌头都割下来。

怎么还会去可怜她?

只是好不容易憋住的呜咽声,在姨母抱住我的那一霎,又跑了出来,还哭出了声音。

我趴在姨母的肩上,心里委屈得不得了。

颤颤颠颠地给姨母告状:「姨姨……她骂……她骂我阿娘……她骂我阿娘。」

「我……我讨厌她……讨厌死她了!」

边告状还边吸了吸鼻子,哭得太过投入,全然已经忘记了程湣的存在。

姨母轻拍着我的背,又托起我的脸,拿软帕擦干我的泪珠,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知弗不哭,姨姨知道,你受委屈了。」

「我已然罚了于娘子,定叫她再不敢来招惹你。」

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我又把头靠在姨母身上,也亏了姨母身量高挑,不然哪禁得住我这般歪缠。

姨母好像也忘了程湣还在这里,只是安慰我,直到程湣冷淡地说出一句:「多大的人了,还哭得像个小孩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管谁说的,只顾着转头反驳:「我才没有!」

可反应过来心里又有一点点委屈,我知道自己身份尴尬,程湣极有可能不喜欢我。

可是姨母说他会接受我这个姐姐,我也已经把他划到自己的领域了,心里都快要默认了他总会向着我的。

听到他这冷淡的语气,我竟有些受不住。

巧了,又刚赶上我娇气得紧的时候。

「你凶我!」我直接控诉他:「你不喜欢我!」

「你不喜欢我这个姐姐……」

程湣皱紧眉头:「我看不出你身上哪里像个姐姐,这般大的人了还在母亲身上哭闹痴缠。」

他本来只有三分像程憺,可这皱眉的本事,倒学得了七分精髓。

可我对他却讨厌不起来。

这是我的阿弟呀,是姨母的孩子,我想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讨厌他。

除非他做了让我讨厌的事情。

我极力憋住自己喉间的哽咽,委屈嗒嗒地看着他:「现在像姐姐了吗?」

他沉着脸:「不像。」

耐心告罄,我凶巴巴地朝他喊:「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

说罢觉得没有力度,又哽出一句:「我讨厌你……」

姨母见我又要哭了,心已经偏到元甲门。

「希明住口,你就不能让着姐姐点?」

程湣果然刚直,对着姨母直接指出:「您太过溺爱她了,这样是不对的。」

「现在就这般小意,以后怕是更娇气。」

我听着心里说不伤心是骗人的,虽说也没指望程湣一回来就和我相亲相爱,可至少也是相敬如宾吧!

……没想到他一回来就教训我,整个人冷冰冰的。

程湣真不要我这个姐姐,他也真是个傻瓜!

 

二十六

那天我和便宜阿弟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他似乎不想见到我哭闹的样子,极其冷淡地离开了。

我当时想着,程湣这般冷待我,我再也不要理他了,我才不稀罕这个弟弟。

反正之前也没有。

可是第二天,姨母拿出一套新奇的黄胖来,却告诉我这是程湣特意从康西带回来,要送给我的。

我不信,他明明那么不喜欢我,怎么会给我带礼物呢?

还是特意为我挑选的。

甚至……选得还这般合我心意。

这套黄胖可爱得不得了,我要说不喜欢就是在骗人,事实上我确实爱得不行。

精致的小娃娃们,身上系着小兜兜,还有肥嘟嘟的小脸。虽说是泥土做的,但是比起我之前那些金娃娃玉娃娃,它来得更真实。

但即便如此,即便他送给我这么可爱的黄胖,我也不会主动和他好。

我才不是个容易被收买的人,虽然心里的气好像已经消了一大半。

姨母拿起其中一个小郎君,和我说着悄悄话。

「希明呀,他其实是个别扭的孩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了,一直盼着能见到你,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是念着你的。」

「如今这般局面,他的心里未尝好受,可希明绝不是讨厌你,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

微微一笑,姨母把小郎君和小女郎放在一起。

「况且呀,他表面上看着多清冷,背里也是个极容易羞涩的小郎君呢。」

羞涩?我可看不出来,明明就是铁石心肠。

「知弗是姐姐,要包容弟弟的任性哦。」

「指不定他心里是如何懊恼呢,知弗要因为这一点误会便不要弟弟了吗?」

姨母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里面带着鼓励的意味。

我霎时便被说服了。

是呀,我可是姐姐,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子小事便生程湣的气了,我应该大度的。

要是这点小脾气都忍不住,还怎么去亲近害羞的希明?

我把小郎君和小女郎都拿起来,越看越喜欢。

「姨姨,您说的对。」

「希明真是个别扭的孩子,不过我是个好姐姐,总是要主动一点的,不然依他的性子,我们如何亲近得起来呢?」

心里已经想着要如何去找程湣玩耍了,他喜欢放风筝吗?还是荡秋千?又或者是写字画画?

不对不对,他都因为顶撞夫子挨了打了,怎么可能还喜欢这些?我没来得及想太多,只觉得他肯定也爱调皮捣蛋。

全然忘记了善善曾说过的程湣文武双全。

还有挨打已是两年前的事情,程湣都十七了。

我脑子发热,就想着玩儿。

姨母也不再说什么,让旁边的侍女呈上来了一方丝帕,是之前她为我绣的那一方。

我接过细细地看,上面的蝴蝶好看得紧,俯在一朵浅红色的海棠花上,颜色也相宜。

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姨母见我爱不释手,便也欢喜。

用手轻轻摸我的头发,她微笑着看我摸摸黄胖又嗅嗅帕子。

良久,才轻轻说道。

「康西繁华,胡安寺的海棠花极美,可错季了便带不回,下一季的也等不到。」

「可百礼街的黄胖不会,希明也不会。」

 

二十七

我说了要和程湣好好相处,便不只是说说而已。

反正这两日程憺不在家,于娘子吃了挂落,也不敢来烦我。

时间有的是。

程湣每日都要向姨母请晨安,可他起得太早,我又贪睡,等到我去,他早离开了。

如此连着好几日都错过了。

每每我都是扼腕叹息,发誓早起,然而第二日却仍旧周公留客。

「明明就是您自己赖床,怎么能让周公他老人家背黑锅?」善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嘟着个脸,嘴撅得老高,忍不住发小气。

「可……可我就是起不来嘛!」

又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一下:「程湣早上也起得太早了……」

「星星都还亮着呢。」

善善继续拆我台:「不是小郎主起得太早,是您醒得太晚。」

「好夫人,您自己说了多少次了,要早点起身去母主那里?可没有一次是算数的。」

我知道啊,可是真的起不来,就是想睡觉嘛……

果然善善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

她总能在我苦恼烦闷的时刻为我贡献出各种各样的馊主意,但有的时候,还真的管用。

善善叫我晚间早些睡觉。

「您每天从母主那边回来后,总是还要玩上许久才肯睡,可不得起晚了?」

「以后您用过晚食早些回来,晚间快到酉时便沐浴净面,快快休息。第二日保管起得早。」

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我便按照善善说的做。

真的有用!

可是效果太过明显,我寅时才过几刻便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床幔。

隔了一会儿我慢慢地清醒了,想起昨天晚上轮到善善睡隔间。我下了床,没唤人,也没穿鞋子,赤着脚绕过守夜的侍女,走进隔间。

凭着感觉找到了床的位置,小侍女睡得正香。

我就站在床头,俯下身看她。其实看不到啦,但是我睡不着,这么早姨母肯定也没有起身,我无聊得很,那就等善善起床好了。

善善睡得不省人事,喉间发出模模糊糊的咕哝声,像只小狸奴。

我觉得有趣,索性蹲下来,听善善打小呼噜。

蹲了有一会儿,又觉得腿有些胀胀的不舒服,我索性站起来,轻轻地坐在床边上。

却不想善善刚好翻个身,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身上。

她先是动了两下,突然顿住了。

我好奇地看着她,天已经微微亮了,但模模糊糊地只看得见她的轮廓。

然后我就听见善善凄厉的一声惨叫。

我吓得一懵,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却不想她叫得更厉害,还抱着被子缩到了床脚。

这到底是怎么了嘛……

善善抖着声音呜咽:「鬼……呜呜呜鬼……有鬼……」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声:「是我是我,没有鬼,别怕。」

一刻钟后,善善鼓着脸颊,从镜子里控诉地看着我。

梳头的侍女给我挑了一对兔儿簪,红宝石镶的眼睛,倒是可爱。

我乖乖坐着,任由她们摆弄。

感受到善善幽怨的视线,心里不是不心虚,我用余光悄悄去瞄她,却立即被她抓住。

她颊边动了动,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最终再三向我强调,以后不可以大早上跑去装鬼吓她。

善善真是误会我了,她肯定是觉得依着我调皮捣蛋的性子,今天早上又是恶作剧。

可这真的是个意外呀。

「昨天晚上睡太早,我醒了就去找你,也没有想到会吓到你嘛。」我表示很委屈。

「您穿着白色寝裙,又散着头发,背着光坐在那里,不吓人才怪!」

「人家本来就胆小……反正您以后不许这样!」

看来善善真是被吓到了,我心里有些愧疚,这个时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不起嘛,好善善,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只差对天发誓了,善善得了我的保证,干脆地原谅了我。

于是我俩又欢欢喜喜地和好,等收拾好,就动身去姨母那里。

这回总不会错过了吧。

我和善善笃定,今天早上绝对去得比程湣早。

事实上,我们去得不仅比程湣早,到的时候,姨母都还未起身。

所以侍女禀报的时候姨母惊讶极了,匆匆起身。

我也不用别人带路,自己走进姨母的寝屋。

姨母穿着寝衣,还没来得及梳洗,她走过来摸摸我的手,又拉着我在床边坐下。

「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姨母也觉得不可思议,往常我最是贪睡,没有一天是早起的,今天却一反常态。

对着姨母,我向来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之前每早起得太晚,错过希明了,我想着以后早点来您这里,就可以同他一道玩了。」

「今天是不是吵到您了?」

姨母摇摇头,又嗔怪我:「哪里须得你起这般早呢?你若是想见希明,直接去找他便好了。」

是呀,我可以去他的院子找他啊。

但旁边的大侍女有点迟疑,提醒道:「母主……这恐怕不合规矩……」

姨母不看她,只是拉着我的手教我:「知弗,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而不是局限自己的。」

「固然条条框框多,但是利用得好,谁都不能说你逾矩。」

「再者……」姨母顿了顿,「我还是程氏的母主,有我在,规矩就束缚不了你。」

姨母虽溺爱我,却为我考虑得很周全。

只要她还在,程氏便没人能用规矩二字来拘着我,我是有人撑腰的。

我见姨母起得早了,也心疼她。

「姨姨,您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您本来就事务繁多,却又被我吵醒了……我以后不会来得这般早了。」

姨母摸了摸我的兔儿簪,我极配合低头。

「傻孩子,你来找我,我心里欢喜得很。」

又说道:「你起得也早,同姨姨一起再睡会儿吧。」

我其实不困的,但是我想和姨姨待在一起,还希望她可以抱着我。所以我干脆又卸了头发,脱去外面的衫裙,缩进姨母的怀里。

姨母果然顺势抱住我,手轻拍着我的背,口中还哼着柔软的曲调。

好久都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抱着我了。

姨母怀里香香暖暖,有着母亲的味道,我沉迷于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又困起来。

我记不清楚,自己睡过去前,是不是迷迷糊糊呢喃了一声「阿娘」。

可我听到了姨母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想母亲啊,她现在会不会和父亲待在一起呢?

以前父亲忙碌,没时间陪着她,如今,总算能长长久久地厮守了。

只是,落下了我。

 

二十八

程湣来请晨安的时候,我刚被侍女打理好,准备去正厅。

一听他来了,我……还是没精神起来。

慢悠悠地晃去正厅,姨母已经向祖老请过晨安,回来坐在那里很久了。

我没忍住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平时只有我和姨母时都不拘什么礼节,不过今天程湣在。我想起他那天严厉得很,所以乖极了,向姨母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姨母朝我招手,我欢快地跑去她身边坐着。

我和姨母在一起时,总忍不住想和她粘成一团,不管她走到哪里我要都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瞅着她,善善说我像根小尾巴似的。

程湣似乎很忙的样子。

请了晨安,问候了两句便准备离去。

我今天来这么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于是我也留下一句「姨姨我也走啦」,便提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程湣大步走出了院子,速度看着极快,可我却轻轻松松地跟上了他。

我无暇去想这些,满心都是紧张,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或许是姨母和程憺都生得高,程湣也随着长,我竟然连他肩膀都不到,说话要仰着头。

我纠结着要不要喊他。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程湣身上有种隐隐的熟悉感,可又不明白哪里熟悉。

只是忍不住想靠近他,还想让他不要讨厌我。

我不喜欢程湣讨厌我。

眼看着都快要拉开距离了,我终是没忍住抓紧他的衣袖扯了扯。

小小声又急促唤他:「希明希明。」

程湣竟没有甩开我,还放慢了速度。

他没有生气!也不抗拒!

我感受得到,虽然他也没有笑,还是严肃的模样。

心里霎时便安稳了,我的手一直抓着他的袖子,也不放开,就这样与他说话。

「希明,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欸……」

「你以后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玩。」

「希明,你以后不要凶我好不好?我不喜欢这样的。」

「希明希明……」

一路上我都在喋喋不休,程湣没有回我,但是也没有阻止我。

而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可怜巴巴,变成此刻的理直气壮。

得寸进尺,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了。

程湣也没有想到我这么能歪缠人,仍旧绷着脸,可我却眼尖地发现他的耳根红了。

姨母说得不错,这孩子心里别扭,之前对我态度刚直,此刻定是拉不下脸来和我说话。

唉……跟姐姐还害什么羞呢,这孩子。

我慈祥地看着他,已经把自己带入成了一个贤惠包容的阿姐。

「希明不要害羞呀,阿姐都明白的。」我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程湣踉跄了一下,组织好语言,这才开口说了与我的第一句话:「……你又明白什么了?」

看见我的眼神,复又无语。

「……别那样看着我。」

我心里暗暗发笑,嘴上满口答应,面上仍旧是「我明白我知道我清楚」的模样。

程湣见状,索性不再执着于纠正我。

只管走自己的路,我也继续碎碎念。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找点什么好玩的事吧?」

「……荡秋千去?你先推我,我再推你怎么样?」

「要不去花园摘些月季编花环?给你编一个花少的怎么样?你喜欢淡粉色还是深红色呀?」

身旁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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