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个画家在作坊中画好了画等着人来买，画着画好了画拿到画店里卖，都不需要做方案。今天的艺术家为什么要做方案呢？

我们为什么需要做方案

是因为在你的作品最终成型之前，画廊老板或者顾客和策展人是无法预先看到成品的。策展人或者画廊老板看中你的画，拿去展就行了。策展人是安全的，也不会浪费预算。现在你这件作品是专门为这个展览做的，你直接来现场做，要是你实验失败，玩砸了，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把档期排给了你，对他来说就构成了风险。所以，我们要做方案首先是因为“展览”这种形态的要求，撰写方案是现代展览制度和艺术生产模式的要求。做方案为了和策展人工作。因此，我们的方案必须是清晰的，描述性的，解说性的。

当然，这是由我们的创作的实验品质所决定的，如果我们并不是在展开崭新的实验，就无需向策展人描述我们的方案，直接邀请他来工作室挑选一件老作品就可以了。做方案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实验性的，此刻尚未成型，所以不容易想象。要加以描述，他人才能完整地想象未来形态。因此我们的方案必须是清晰的，描述性的，解说性的。

但如果我们的实验涉及的只是小规模的作品，通常打个腹稿构思一下也就可以了。当我们的创作涉及到大型而复杂工程的时候，我们就常常要坐下来书写完整的方案。因为大型工程要动用的钱多，需要调用的人力资源也多，我们需要保持与各方的沟通，才能清楚解释一件庞大的实验作品所涉及的方方面面的要素。只要涉及大型工程，米开朗琪罗也得跟教皇说一说：您的这个陵墓，我考虑这边是奴隶，这边有摩西……其实教皇可能也要他拿PPT出来的。做方案是为了和合作方的沟通，也是为了聚集资源，说穿了就是要人、要钱，要东西。因此，我们的方案必须是清晰的，描述性的，说服性的。

因为你要展开的可能是涉及到多方合作和复杂的工程，稍微不理性的安排工作流程，就会导致合作方之间无法对接，也会造成操作失误，导致浪费。这时候，做方案是为了高效、准确、环保、节约。因此，我们的方案必须是清晰的，描述性的，工作性的。

最后，由于我们所从事的是实验性的工作，做方案的过程其实是在进行实验设计，把我们的种种猜想和假设通过撰写一个方案，落实为具体的操作步骤。因此撰写方案其实是在进行实验操作的计划和安排，本质上是一份行动计划书。此时，撰写方案是再次对实验目标进行校准，对问题进行定义，对猜想进行澄清，再次预估审查的过程。

好的方案的要求是：

1，策展人可以依据这个方案决定邀请你。

并且决定为你提供什么空间，知道得给你多少钱，预备什么器材，预备什么布展工具，大约预留多长的布展时间。作为策展人，我经常会接收到年轻艺术家写的方案，大多数年轻人都写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理活动，心中的各种唧唧歪歪。看完之后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做什么？这么样写方案会直接被策展人扔进垃圾桶的。

在简洁清晰地说清楚作品的状况之后，策展人更关心你是用两台电视机还是一个投影，有没有电脑主机？这个作品有多重，太重了，就不能放二楼只能放一楼。策展人关心的是数据，事实数据。

2，布展工人可以依据方案进行远程布展。

比如展览在景德镇，疫情期间你到不了景德镇，我得拿着你那个方案让工人帮你布展。布展工人关心的也是数据，事实数据。当然就算你能够到达现场，预先获知你的准确数据，合作方就可以预先做准备，你的布展工作就会高效得多，风险就会小得多。

3，在你死后，别人可以根据你的方案重建作品。

因此，方案有两种，一种是说服策展人用的。这时候可以适度说明作品的语境、缘起和自己的创作动机。甚至于用自己过往的作品来说明自己所长期探索的问题，而这件新的作品是基于这样的一个长期问题的新的实验。你的方案要帮助策展人认识到你的实验工作的重大意义，让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是有趣的，是会引发观众的赞美的，也是会为他的展览加分的。为此他值得拿出最好的空间和大笔的预算来给你——所以，你的方案还得包含预算——你信不信，有的策展人会因为实在没有时间再次追问你的预算，就放弃你了？

另一种方案则是和合作方工作的。这个合作方包括你的助手和工作团队、美术馆展览部、布展工人和布展公司、灯光功能运输公司和保险公司、收藏家、展览的公共教育人员等等。

前一种方案中你可以把草图画得帅一点，后一种方案中，你就得提供精确的尺寸，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方案，你都需要使用清晰明确的语言。

所以，一份好的作品方案是这样的：

1，适度阐释和提供语境：说明实验的目标和线索，问题的语境和价值，说明内在逻辑和自己的动机，预想的效果及可能产生的影响。不用写太多你自己的心理活动，那些后冷战啊全球化啊新冠疫情的影响啊之类的大话题，策展人比你能写多了。

2，使用药品说明书式的语言：物理事实清晰，器材、尺寸等数据翔实准确。如果有互动等技术性成分，说明使用的器材和技术，技术指标清晰。善意地列出技术指标的理想状况和下限。设计到视频、音频等，最好另行提供demo作为附件。

3，提出理想的空间要求：充分考虑展览场所的物理条件如地面的承重、天花板悬挂的吊电、供电情况等。

4，操作性的说明图示清晰，操作步骤清晰明白：给策展人看的意象性的草图可以画得帅一点，甚至帅到可以作为绘画出售都没问题，但给布展人员看的操作步骤示意图要按步骤一步一步来，把合作方想得傻一点，做得尽可能周到一点。

5，包含预算：预算要客观和细致，细致才显得出合理。不要胡说八道漫天要价，也不要无知地低估成本，提出预算的时候要体现出谅解和善意。报价要建立在调查的基础上。

6，包含展陈维护方案：开关机要求、不断电要求、展厅干湿度要求都要有说明，特殊的展厅巡视安排要提前提出。过程性的作品和表演类作品的方案要包括发生变化的重要节点和时长。

7，包含作品标题、作者的联系信息等。

案例1：邱志杰2009年柏林世界文化宫个展《南京长江大桥计划2-偶像的黄昏》提交的方案

《谁是最幸福的人》33mx4mx5m

在展厅中南北墙面之间打进挂钩，紧绷一根钢丝绳，长43米，离地约5米，贯穿整个展厅。

制作9个纪念碑雕像上的英雄人物最下部的鞋的造型，这些鞋通过一根弧形弯曲的不锈钢管，和下部的石头底座相连。鞋子雕塑放在钢丝绳上时，由于石头底座使整个结构体中心向下，雕塑的脚可以在钢丝上晃动而不掉落下来。九组脚雕塑和石头雕塑底座沿着钢丝绳纵向分布，石头底座呈现不同的倾斜度。现场观众如果推这些底座，钢丝绳上的雕塑将会晃动。

考虑到钢丝绳承重，九个雕塑底座为空心木箱子上面喷真石漆，看上去是石头的质感。大小约80x80x100cm,弧形不锈钢管弯曲直径高约1.5米；脚的雕塑高度40cm以下，每个的雕塑动态和造型都略有不同。底座离地约1.2米，

九个水泥柱体，与南京长江大桥的九个桥墩对应。纪念碑上的历史人物成为走钢丝的人。标题《谁是最幸福的人》来自德国民歌，1989年柏林墙倒塌当天，两德人同唱此曲。Chronikeiner Zeitenwende的电影《故乡》三部曲第一集就叫做THE HAPPIEST PEOPLE IN THE WORLD。

最终实现的作品：

邱志杰《谁是最幸福的人》33mx4mx5m，2009，柏林

案例2：邱志杰2009年柏林世界文化宫个展《南京长江大桥计划2-偶像的黄昏》提交的方案

《我们终于打败了这个狗娘养的》

We Finally Defeated the Bastard

这个装置的形象原型是南京长江大桥边的生锈的旗杆和水泥底座。同时也呼应世界文化宫展场建筑上的三根巨大的旗杆。

按照原型复制的旗杆和底座躺倒在草坪上。翻倒的水泥底座暴露出底座内部的空间。这个空间被一个加锁的铁门锁住。空间内放置了两个蜂箱。蜜蜂可以自由地从铁门栅栏的间隙中飞进飞出。

三根生锈的旗杆上的旗帜也是用生锈的铁板制成的。三面生锈的铁做成的旗帜焊接在旗杆上的不同部位，看上去是旗帜在旗杆上反复地升起和落下之间的一个凝固的瞬间。

结构总高6.5米，底座180x130cm，生锈的铁旗65x45cm。水泥底座和铁旗杆、旗帜可拆卸拼装，分开运输。两个蜜蜂箱带有活蜜蜂，需美术馆在本地落实。

请美术馆帮助落实，10月1日开幕式柏林户外是否太冷不适合蜜蜂活动。

标题“我们终于打败了这个狗娘养的”是第一个登上珠峰的人埃德蒙·希拉里在1953年5月29日下来之后说的话。他们当时在珠峰上埋下了一个十字架和一包巧克力。（1960年中国人王富洲、屈银华和贡布也成功登顶珠峰，在峰顶留下了一面五星红旗和一尊毛主席石膏像）。埃德蒙·希拉里是一个新西兰养蜂人，登顶珠峰4天后获得英国女王授爵。希拉里迄今仍是唯一一名英国本土外获女王封爵的非政治人士。2008年1月11日希拉里去世，新西兰举行国葬。

最终实现的作品：

邱志杰《我们终于打败了这个狗娘养的》2009，柏林

此图中可见飞翔的蜜蜂

科学地表述方案，有效地表述方案

我在本书第二章最后一节介绍过科学论文海报的格式，那些科学会议上的论文，总是能用一张海报的方式，清晰说清楚：

我的动机，我问题意识是什么？我要解决什么问题，我之前有谁做过类似的工作。

我的挑战和困难在哪里，为此我采取了什么策略，我进行了哪些实验。

我的实验是这样的，它输出的数据是这样的，我是这么分析的。这导致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下一步的工作将是这样的。

我们去参观科学实验室，不管是在中科院还是斯坦福大学、麻省理工，每个实验室门口也有一张海报说明：这个实验室的目标和使命，我们是什么的，领导是谁，我们现在正在从事哪个课题，我们有哪几项科研成果。它们都非常清晰，一句废话都没有。

这样的科学的表述让人肃然起敬。相比之下，广告公司的投标书和商业公司的对外的商业计划书，有时候会使用夸张的、煽动性的语言来进行说服，那不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当然，我相信，优秀的商业公司内部的产品研发计划书，一定是以技术和数据为依据，平实精准的。

各国的军事行动的计划书都是绝密，我们不容易看到，我们可以想象那一定是精准、简洁、明快而不允许使用任何引发误解的语言的。军事行动方案得不到，我们却可以轻松地看到大量的药品使用说明书，救人生命同样需要精准。所以我提倡使用药品说明书式的准确的语言。配料和成分、功效和适用病症、用法和用量、有无副作用等等在药品说明书上都有准确描述。

我们要记住，撰写创作方案，只有两个目标：一是说服，一是操作。准确而可信的描述就是最强大的说服，煽动性的语言始终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