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年前(1865年)的4月9日，美国弗吉尼亚州阿波马托克斯小村，南军总司令罗伯特·李向联邦军队总司令格兰特将军投诚，在降书上签字。美国历史上长达4年(1861.4.12~1865.4.9)的南北战争(又称美国内战)最后以代表工业资产阶级利益的北方联邦政府的彻底胜利告终。

正如有关这场战争起因、性质的认识存在分歧那样，关于它的历史意义，美国学界不同学派言人人殊。但美国主流历史学家对此均持肯定立场。美国著名史学家埃里克·方纳认为：“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中，没有哪个时期像内战时代那样被证明对美国人具有持久的魅力。在过去的那一代，没有哪个时期像内战时代那样成为如此众多杰出的历史新著的研究主题。”

他还断言美国史学家在对南北战争关键问题的解释上以前存在过分歧，现在正出现一种“共识”：将奴隶制看成内战前的美国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问题和内战爆发的基本原因，并将奴隶解放的种种后果看成内战和重建的中心主题。

其实人类的历史、现实与未来是一个连续的整体，历史必然会对现实与未来发生影响(包括正面与负面的)，一个在历史上发挥过正能量的历史事件对后世的影响与意义往往会随着时代变迁，越往后会越显示其影响力。自南北战争结束的1865年至今，美国迅速崛起，取代“日不落帝国”英国，使20世纪成为“美国世纪”，美国崛起与南北战争是否有关?有何关系?

为美国崛起创造政治前提

国家统一是美国崛起的前提。美国独立后，经历了一个“一国两制”的演进过程。随着版图不断由东海岸向西部扩展，北方与南方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经济制度：北方是工业资本主义制度，19世纪初开始工业革命，经济迅速发展;南方盛行黑人奴隶种植园制度，为欧洲资本主义市场特别是英国提供原料，换取工业品，较之北方，这种制度显得落后与残暴。南北双方不同社会经济制度的矛盾为之后国家分裂埋下隐患。

独立战争时期，为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南方种植园奴隶主与北方工业资产阶级共同对敌，联合发表《独立宣言》，北美大陆会议选举南方的华盛顿为大陆军总司令也有南北共同抗英之含义。在独立战争中他们签订《邦联条款》建立邦联制度，明确“永久联盟”原则;独立后，1787年《美国宪法》的制定最后确立美国联邦制度，实现合众为一。

然而，随着南北两种制度的对立愈演愈烈，国家分裂的危险与日俱增，一些有识之士已经清醒认识到美国的分裂性在于“合众国的政治分歧和地理分界之间的巧合”。美国开国元勋在创建国家的过程中已经洞察到“分歧与利益却都如此带有地理特征”。出于对国家分裂的担心，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卸任时在《告别辞》中告诫国人：应该正当地估计全国性的联合对集体和个人幸福的“巨大价值”，应当对它怀有真诚的、经久不衰的感情，要像对待护佑你们政治上的安全与繁荣的守护神那样想到它或谈到它，要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保护它;要求同胞们驳斥一切抛弃“联合”的想法，即使对它抱有丝毫怀疑也不允许;提醒美国人民要义正词严地反对刚冒头的一切可能使美国的任何部分与其他部分疏远并削弱连接全国各地的神圣纽带的种种企图。言之凿凿，情深意切。

但是善良的忠告并没能消除美国被分裂的危险。南北不同社会经济制度间的矛盾随着美国领土不断扩张而逐渐复杂尖锐起来，最后演变成维护联邦统一还是分裂国家的“政治危机”。南方奴隶主利益集团，违背开国元勋的教诲，不惜挑战联邦国家，假借“州权”之名，要求“独立”从国家分离出去，在林肯就职前公然建立了叛乱政府与军队，通过所谓宪法，制造两个美国的既成事实，在林肯就职不到两个月，1861年4月12日上午4点30分，叛军就打响轰击联邦军驻守的萨姆特要塞的第一炮，公然挑起国内战争。

第16任美国总统林肯临危不惧。1861年3月4日，林肯在华盛顿发表第一次就职演说，就阐明了维护联邦统一与主权完整是他的执政理念与目标，驳斥“州权论”，强调联邦不容分裂，坚决否认南方同盟作为独立国家的合法性，捍卫美国统一。林肯维护了联邦统一也就是捍卫了美国宪法，美国1787年宪法在政治理念上主要是州权派与中央集权派的妥协与斗争的结果，其目的就是要在没有中央政府传统、各“州”为政的联合殖民地建立永久性的联邦，创建联邦政府，设计出一种既有中央权力又要保证各州主权的政府体系。林肯以维护联邦统一与主权完整为己任，最终捍卫了美国宪法的尊严与权威，消除“宪法危机”。

经过4年浴血奋战，林肯领导美国人民取得南北战争胜利，不仅使美国避免了被分裂的危险，使美国宪法继续成为指导国家政治命运的根本大法，成为处理联邦政府与州政府之间关系的准则，还推进了美国政治体制的不断完善，与时俱进。

南北战争后，美国的政治体制出现重要变化，特别是联邦主义的发展。首先是联邦制的变化，南北战争以后直到20世纪初，美国联邦制变化的最显著特征是联邦权力的扩大。当然这种扩大是通过渐进的方式实现的，通过对州际商业的管理和推出种种立法实现的。其实联邦权力的加强是南北战争的必然结果，在战争中州权主义因其最终导致联邦分裂和维护奴隶制度的严重后果声名狼藉，战后加强联邦权力和威权是顺理成章的逻辑发展。

其次，美国三权分立的权力重心开始由国会转向总统，总统的权力终于突破了平衡点不断扩大，国会的权力日趋削弱。20世纪初，西奥多·罗斯福任总统时崇拜华盛顿、林肯等强势总统，强调旧制度为了面临新的社会和经济问题必须改革。总统在三权分立格局中的核心地位适应了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垄断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政治需要，对于当时美国整体国力的发展有积极作用。这都是南北战争的胜利维护了国家统一，巩固了联邦制度，捍卫了美国宪法的结果。

为美国崛起提供坚实经济基础

经济是国家崛起的基础。南北战争以统一战争始，以废除黑人奴隶制的革命终。废除了黑奴制直接扫除了发展资本主义经济障碍，土地问题的解决直接推动农业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

美国独立后，北方发展工业资本主义，但南方黑奴制度严重阻碍了美国经济发展。南北战争胜利后，北方工业资产阶级利用政权，通过“南方重建”，大力发展资本主义，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基础上又掀起了第二次工业革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实现美国梦，美国经济很快进入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

数十年的发展使美国工业取得奇迹般的成果。从19世纪50年代初到19世纪末，美国工业总产值增长了12倍，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增长超过20倍。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电力、钢铁、石化和汽车制造等新兴工业部门崛起，并逐渐成为工业经济中的主要部门，纺织、木材加工和食品加工也有明显发展。1890年美国工业制品的总值首次超过农业品总值，标志美国经济中工业主导地位的确立。美国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的发明与产品，诸如电灯、电报、电话、钢材、钢轨、电梯等，对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仍有巨大影响。

农业资本主义也进入大发展时期，这同战争期间林肯政府采取的一系列措施有关。其中林肯政府在战争期间1862年5月20日颁布的“宅地法”更具有不可忽视的历史意义，它是美国土地政策发展的重要法律，对战后美国农业资本主义发展有重大意义。该法规定一个美国公民或宣布想成为美国公民的人，缴少量登记费后，可获得160英亩公共农田土地作为“宅地”，需在宅地上建一房屋并耕作土地，5年耕作后归其所有。在1862~1900年间约有8000万英亩土地成为宅地。在本质上，这就是用革命的手段，以最有利农民的方式解决了土地问题。

南北战争胜利后，美国联邦政府鼓励移民。1864年通过移民法后到1900年，进入美国的移民1300万，为美国第二次工业革命提供了最为宝贵的技术力量与劳动力。内战期间联邦政府颁布的“国民银行体系法”对19世纪末的美国金融体制一体化起了重要作用，战后联邦政府调整了金融政策，部分解决了战后经济大发展所需要的资金问题。

内战结束后的30年，西部大开发与边疆的消失成了美国经济发展的巨大成就。西部大开发的因素很多，联邦政府在“宅地法”后又推出若干有关规定，有利于农民对西部开发，矿产业的兴起虽然时间不长，但吸引力很大，产生了如“淘金热”那样的奇观。经过广大农民的开拓，美国广袤的西部建成了小麦、玉米等生产基地，大量农产品出口欧洲。西部开发与交通运输的发展密不可分，到1893年，美国建成5条横贯北美大陆的太平洋铁道。1890年，美国西部的边疆最后消失，美国城市化进程也随之加快了速度。西部大开发是资本主义在美国的“横向”大发展。

同时，美国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在深度上、纵向上实现了由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的转化，“巨型企业”代替了“小型企业”，涌现了大批如爱迪生那样的发明家和一批经济界的“拿破仑”——企业家，经过大鱼吃小鱼的残酷兼并过程，巨型企业与银行脱颖而出。最后工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结合形成了八大财团，包括摩根、库恩-洛布、洛克菲勒、芝加哥、梅隆、杜邦、波士顿和克利夫兰，这些财团的发家史都有着对中小企业不公平的压迫。从内战结束到20世纪初，世界上第二次工业革命发源地的美国很快成了引领全球经济发展的最大经济体。

促进美国军事理论发展

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认为南北战争“是1815年至1914年间最伟大的战争，也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战争，它也堪称为美国的第二次革命。它过去和现在在美国国内的影响都很大”。评价中肯，言之有理。从拿破仑战争结束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这100年中，从战争规模、武器装备、交战时间以及在军事编年史上所产生的意义和影响分析，南北战争在军事史上独占鳌头。

南北战争长达4年，战场遍及美国南方的西部与东部，最后联邦军队发起“向海洋进军”，直至东部沿海，战争规模与交战时间首屈一指;就军事意义而言，南北战争显示了人类近代工业的威力。当时英国工业革命已胜利完成，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的工业革命接近完成，美国北方工业革命取得可喜成果，当时北方已建成铁路22000英里，南方也有9000英里的铁轨，蒸汽机为动力的轮船已航行在密西西比河上，1864年北方联邦军队已拥有671艘战船，北方依靠自身的力量，制造步枪近170万支，可见发生在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的这场内战超过了拿破仑时代的物质基础，完全建立在新的技术革命基础之上。

军事的发展离不开经济基础，发生在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背景下的南北战争，铁路、轮船和电报发挥了重大作用，并在战争史上第一次使用装甲舰、旋转炮塔，早期地雷、水雷等。因此《大国的兴衰》作者保罗·肯尼迪称南北战争“更有资格号称第一次真正的工业化‘总体战’。”

南北战争期间，新式武器的使用、军队运输方式的变化、军队信息传递方式的改进，导致人类前工业时代那种传统作战样式的改变，如战争中双方都大量装备了新式线膛武器，促进了散开队形、野战工事和步兵近迫作业的运用和发展。南北战争中，双方都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铁路这一现代化交通工具，军队的机动性能大为提高。来福枪的使用，使士兵挖掘战壕建立工事的防御成了比较有利的作战形式。有军事专家认为在整个南北战争战场上“都是壕沟防御式的战斗”。有的军事理论家认为在南北战争中形成了一种“美国的战争方式”。根据陈海宏研究，北军将领谢尔曼与格兰特将军的“总体战略”在美国军事史上影响极大，在后来的某些军事战略中还可以看到这种思想的影子。

内战以后，美国涌现了被誉为“陆上马汉”的埃默里·厄普顿和主张海权论的马汉那样的杰出军事家。陈海宏认为“内战后30年的军事改革在美国军事历史中堪称转折时期，是美国武装力量历史上最富有成果的创造性发展时期。美国的战略思想由于厄普顿和马汉这两位大战略家的努力，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大陆主义’转变为扩张性的‘海军主义’”。

综上所述，美国内战在武器装备、战略战术、战争观念等方面，较之过去都有根本性变化，是世界近代战争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对后来美国军事理论与战略产生重大影响。南北战争后不到半个世纪，19世纪末，美国就发动了第一次海外战争——美西战争，实施海洋扩张战略，其主要目标就是太平洋。

为“美国世纪”奠定坚实基础

纵观欧美近代史，几乎在美国内战的同时，俄国开展了1861年自上而下的农奴制改革，虽然不那么彻底，还是为资本主义在俄国的发展扫清道路;德意志通过三次战争实现了最后统一，建立了民族国家，迅速开展工业革命，人气大增，国力日盛，堪称后起之秀;意大利通过统一战争，实现民族独立国家统一，步入世界民族之林。可见19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世界近代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欧美一些主要国家先后进入历史的转折点，由分裂到统一，革故鼎新，废除农奴制和奴隶制，进入崛起复兴新阶段。

然而，在诸国崛起进程中，美国崛起无论在广度、深度、速度上还是对世界历史的影响力上都具有决定性意义。1860年，美国工业生产排名世界第四，落后于英、法、德;1894年美国跃居世界第一，生产量相当于欧洲各国的生产总量的一半;1913年工业产品占世界总量的1/3，超过英、法、德、日四国的总和;1914年美国已有铁路25万英里，煤、铁产量远远超过英国和德国，美国国民收入也远远超过英、法、德、日;1913年美国的现代能源消费等于英、法、德、俄、奥匈帝国的总和，生产与拥有的汽车比世界其他国家拥有的总和还多;美国在国际贸易中成为令欧洲各国领导人恐慌害怕的“贸易巨人”，人们惊呼“世界的美国化”。美国化的表现之一就是“美国制造”遍及全球。

美国的崛起为何如此迅猛而令世界诸国刮目相看?究其原因，除欧美各国历史发展特点与地理环境等原因外，与美国南北战争有着密切关系。不难发现，美国南北战争完成了民族统一与废除黑奴制的双重历史任务，且在深度上、广度上完全超过了俄国、德国、意大利等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与改革运动，正因如此，美国利用了内战后的天时、地利、人和，在政治、经济、军事领域迅速推进，最终形成一股强大的历史合力，推动美国的崛起。历史没有“如果”，但设想南北战争要是北方失利，直接后果就是美国“被分裂”：至少分裂成两个，甚至多个“美国”，试问一个四分五裂的美国能否出现后来那样的迅猛崛起?回答是否定的。

其次，南北战争后，美国开启从大陆扩张向海洋扩张转化的历史进程。美国人对太平洋的关注最早是美国的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到了南北战争爆发的19世纪60年代，当时作为林肯政府国务卿的西沃德已经提出向西海岸“太平洋”扩张，建立太平洋商业帝国的设想。1890年美国西部“边疆”消失，大陆扩张终结，马汉海权论应运而生，成为当时美国海洋扩张政策的指路星辰。

纵观世界历史，西方文明是海洋文明。两千多年以前，罗马的哲学家就讲到，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几百年以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等国的称霸基本上都是以海军力量维持。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美国也正沿着这条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的崛起、扩张、称霸之路前行。

南北战争为美国崛起提供了巨大的能量;但它也有历史局限性，南北战争虽然废除了黑奴制，但美国的种族问题至今还在困扰美国社会稳定。

(作者系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