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狮慕雅歌(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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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狮慕雅歌(组章)

2024-07-17 05:09|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安然,中国作协会员。2000年开始写作,先后获得江西省谷雨文学奖,第三、第五届老舍散文奖,《散文选刊》2013—2014年度首届“新经验散文奖”,《北京文学》2013—2014双年度优秀作品奖。出版有长篇小说《水月亮》,散文集《麦田里的农妇》。

悬崖上的私人书房

山里的云是在午后起的。

上午一丝云彩也无,天是希腊蓝,纯净到可以消解一切。推开有木头香味的格子窗,“吱啦”一下,无边静谧扑入心怀。小风不来,亿万万树叶安静不语。无端地,有浩大的寂寞在六合八方生长。不可思议,天和地竟然可以这样骤然歇息,不再忙碌,无所事事?一时,我也不想有丁点作为,只想投入那片辽阔而盛大的蓝中,幻化为空无。

已近小雪节气,天气却似小阳春。阳光慵懒,人的体内也睡着一只大白猫。

午睡起一杯咖啡,装《叔本华美学随笔》,装《宁静无价》,一支笔,一本小本子,半个石榴,相机,手机,就进峡谷了。未及进山,就见山脊上有白云袅袅升起。我有些激动:这一刻,峡谷里一定风云四起了。

所谓羊狮慕羊狮慕,说的正是峡谷中常有如羊如狮的云雾蒸腾,追逐嬉戏,致景象变幻万千,神奇如梦。

记不得进出峡谷多少回了,每一回进入,无论天气如何,晴雨不计,云雾不计,有无风声雨声不计,有无鸟语花香不计,我皆充满期待,总是执念于:大峡谷一定会以最好看的样子欢迎我的到访。或者说,我所能看到的,一定是大峡谷最美的样子。

一路想唱歌,揣着悄喜轻欢到达。

果然,山谷里起风了,不知来自何方的云雾正神速地分兵作战,各领任务去攻占不同的山峰。无一例外的是,每一支队伍都在努力爬升到达山顶后,又被太阳的热能迅速蒸发。后续者则不管不顾,继续集结着往上冲,它们的命运同样是粉身碎骨。

如此往复,一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见哪支部队真正地占下了一座山头。

仗打得很激烈,战场拉开很大。大山岿然不动,而云雾热血沸腾前仆后继。山风一直在呐喊助阵,似一个冲锋号手,又似一个摇旗手,把气氛推到极端,大有不置云雾全军覆没不收手的疯癫狂躁。还有那日头,上午歇够了,临了这场热闹,不甘旁观,在云雾里钻进钻出忙忙碌碌的。

这乐坏了我。

我坐在一块凌空岩石上,这是大峡谷的至高点。自从发现这块铮铮如铁的悬崖,我就私自在此开了间书房,晒太阳,听松涛,看日落,读书写字,看云听鸟闻花香,无所不为。

当然,大峡谷里,我的书房不止这一处。记得前年暮秋,人和山轰然相遇,深情骤起,电闪而过的第一个念头即是:这是我的私家书房,唯愿这一生,我有福气可以在这里把书来读个够。

在羊狮慕读书,这是生命中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在羊狮慕读书》,炫耀的就是这样一件美好的事情。仔细想想,我们平凡的一生,可以拿来炫耀的事情没有几件,只是对于我这样一个热爱阅读的女人,幸有巍巍青山当书房,那自然是生命中最大的荣耀和礼遇了。

相对于其他读书点,我最爱的是天子峰顶的这块岩石。

它凌空而御,前端是万丈深渊。

它藏在密林小径,少有人迹至。

它野性荒凉,石上除了一棵青松,若干根杂草,什么都没有。

它视野开阔,除了东面受限,南北西三面可眺,风云变幻尽收眼底。

我端坐这里,看似被世界遗忘,其实就在读山中风景读纸上风景之时,接通了一条又一条通往世界秘境的小道。

故而,在这里,无论开卷还是不开卷,我都会认作自己穿着隐身衣,已然置身于世界的中心剧场,悄然自娱独欢。

今天,我却没空上演自己的戏。云雾嬉山玩得太嗨,我是捧场的唯一观众。

书且开且合,笔记且写且停。夕光在云雾里忽收忽放,我四顾不歇,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忽站忽坐,看云雾和大山的游戏作战,把整个山谷改装得虚实难分,美轮美奂。

这不是“战场”,这是一间恢弘壮美的画廊。这不是游戏,这是云雾和大山共同诵读了一曲激情四溢磅礴大气的自然赞美诗。

我是真的醉了。

16:50,紫云观的道钟响起,雄浑的钟声在山野四散开来。每响一记,更远的西北方就附和一记,这样我在暮云纷飞中,听到了162响道钟(实际是81记)。

当此时,云雾遮天蔽日,日头不见了,岩下的人声,山谷里的鸟鸣皆无。方圆二十米开外不见一物,唯有脚下的苍岩以及对面的一棵青松,还有身边几株野草忠诚地陪伴着我。等我写到此处,右手侧灌木丛中啁啁细细的鸟鸣响了又寂了。我是如此喜欢这个片刻:就像我是坐在鸿蒙之始,在耐心等待必将到来的后世文明的开化……

很可惜,我在远古并没呆上多久,五分钟后,云又开来,日月峰上一只鸟儿,热情放啼,不问我愿是不愿,就直接把我领进了现世。

看那雄鹰飞进斜阳里

我想我看到的是一只雄鹰。

空山无人,除了我和山,没人看到它。

此前的岁月里,无论山里山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庞大的飞行动物。

它飞行的姿态万分优雅,不疾不徐的滑翔速度透着王者气派。不像那些小山雀,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都是急匆匆的,扑棱棱作响,每一只都生怕落单掉队。

它过于巨大了,目测起来,双翅张开着有七八十公分。它无声地滑过日月峰前的山谷,向着武功金顶偏西北方向的斜阳飞去。这一刻,夕阳正掩在一朵硕大的薄云里,忽入忽出。若干道暮光从云端喷涌,射过座座山峰,直落到山谷里的云海上。斜阳里这只巨大的鹰,就这样飞进了道道霞光里,消失在了道道霞光里……

留下我,伫立于流云台前端,目光穷极,望到发痴。

这会不会是一只神鸟?

我这么一问,眼际处的夕阳从薄云里露了露脸,圆圆的泛着白亮。现在还早,下午四点半,夕阳还没来得及梳上红妆。但是圆圆的日头并不作语;群山万树,也齐齐沉默着;连刚才还回旋了几阵的松涛也沉默着,今天风轻语细。

大峡谷的黄昏,以巨大的沉默忽略了一个好奇女人的发问。

我亦不愠,亦不恼。寂静,亘古的寂静,奢侈的寂静,这正是我迷恋大峡谷的核心所在。这无价的寂静滋养着我,包容着我。我把自己所有的精神都抛给了大峡谷,它一言不出,一一替我收起保管。必须承认,每个人都需要有这样一个精神扎根的所在。这可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一件值得投入的事,或者像我,选择一座大山来好好地爱。

希腊小说家卡赞扎斯基浪迹天涯,终其一生,总觉得有只金丝雀栖息在心里,唱着歌。细想,我的心中不也栖息着一只鸟儿,一路飞到了今天么?这只鸟儿由小长大,长到了很大,我叫不出其名,却一直被它引领着飞向远方,直到又飞回故园的羊狮慕大峡谷。

诗向会人吟。那么,这个黄昏,这只不知所来又不知所往的神奇大鸟,会不会就是我心底里栖息着的那只鸟?它的一冲而远,意味着什么?

而其实,现实里的这只鹰从此飞进了我的心里。迎向斜阳的雄鹰带着一种巨大的力量,它的洁净双翼拂弄着我,令我回响如钟。

臣服于一些超常而伟大的事物是一种福分,这意味着我的世界挣脱了日常的羁绊,渐渐变得更开阔更高远。我曾经十分向往流浪,直到大峡谷把我的身心安定。其实,所有的流浪都是为了向内,一切的出发都是为了回归,只是没有人能够确知,内心的流浪会辗转多久?

你看,我太喜欢猜谜了,这个爱好让我恍如赤子。不然,一只逐光而飞的鹰,怎么就让我吐露了这如许秘密。我确信,这只雄鹰美丽的飞翔,不过是大峡谷的又一个奥秘罢了。众多的奥秘之下,总有曲径通幽之道。我这么说话有弄玄之疑,然而梭罗说,“自知身体之内的兽性在一天天地消失,而神性在一天天地生长的人是有福的。”

雄鹰远逝,我揣摸着梭罗之言,独行于斜阳寂寂深树里。暮阳暖融,忽忽一大群山雀在身边飞过,它们没有惊扰我。惊到我的是向晚的万丈霞光,两个小时了,它们从我上山起就不曾消失过。

我站不到一束霞光里去,但我站在满山满谷的光里。等光消失后,我的头顶是一片星空。对,今晚我是顶着星光出峡谷的。

斑鸠鸟在盗版的春天唱歌

节气已过立冬,明天就是小雪。我继续隐匿于深山,藏身在羊狮慕大峡谷。

不到八点出门,晴没稳住,眼见东边露了小块蓝天,岭上的白云也带了金边,未及到达天子峰顶,又是云雾漫涌,无所可见。

站在高高的观景点慢慢等。还是假阳春,冲锋衣内件就够了,人在高处并没觉着凉。晨雾生在眼眉低处,密不可透。

我站得高高的,心中野情丛生,万事悠悠中却也来回跑马些小心事:都是些烦扰的人际。想着想着就不想了,安安静静一念不起等着心中守候的风景。人都有自己必然要去的方向,风景也同样有要选择的观众,风景有自己的脚,它会走到自己愿意的人面前。山中日久,我越来越相信这种神秘。

九点钟走下天子峰顶,到达流云台。期间太阳偶尔露了一下脸。九点一刻,见西北天空和大山有了明确的分界,山谷里正云生雾绕,要紧的是云色很白,这意味着,天迟早要放晴的。

往里走,未几果然太阳出来,暖暖地晒着人,迎着阳光走在栈道上,一个人也不曾遇见,念及这样与天地私会的幸福,步子真是轻快。今天的鸟鸣不及昨日,但有那么几只叫声明显愉悦欢乐,是小时候常听乡村后生们爱模仿的那种鸟声。甚至我自己的父亲,也好像是会学上几声的,记不得了。

最生奇的,西边武功金顶方向,竟有一只斑鸠鸟在叫。这人烟不及的群山峻岭,斑鸠从何而来?记得春天里,在这也是偶尔听得到斑鸠叫的。我很难记录下这种感受:

这种来自人烟处的鸟鸣,既让我亲切又让我抗拒。这鸟鸣摇摆着我,让我在出世和入世间出出入入。至少,在这高山之巅,我是不愿意问人烟问尘事的,我害怕它把我带回那烟火起处,我喜欢待在这处处看得见洪荒摸得到岁月的神圣之地,这里有我真正的内心之需,安宁和寂静,甚至于,是深深的孤独。

是的,大峡谷有无边无际的安宁和寂静,万物静默而孤独。

在这里,天道依律往复循环,不受人染;

在这里,自然的面纱依然半遮半掩令人好奇神往;

在这里,自大的人容易误以为自己有力量探寻大山的核心和秘密,他们容易失去应有的敬畏;

…………

在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打问:仅仅在三四年前,这片荒野僻静之地还未曾名世,上山之道也几近于无。那时,这片风情万种风流万古的山野,它为谁打扮为谁容?是我们为人者如今的在场,让大山的美韵变得有了意义,还是我们从前的不在会令一切更有意义?

是的,在天道和人伦中间,我有些杞人式的恐忧:如今这个星球上,天道运行不受人伦之扰,完美存在的圣地已然不多。羊狮慕的名世而出,于世人,就意味着一片“处女山水”。它是古老的又是新鲜的,它是沧桑的又是柔美的。也因此,大峡谷受到的人扰将会无可避免。

比如我,总是惭愧于自己惊飞了一只鸟儿,惊跑了一只松鼠,甚至于是惊落了一朵花一片树叶。

我最大的罪过,是因为贪恋寂静而惊扰了大山的寂静。我寻获安宁的代价是破坏了大山的安宁。我以爱的名义掠夺了大山的“不仁之爱”。

然而,我无法抵抗诱惑,我阻止不了把自己放置于大山怀抱的激情脚步。我每一回进山,都是一次疯狂的索取。大山不言,像滋养着山中万物一般,它不加分别地滋养着我,就如同我是山中的一员。

大山的恩德和善举,我若歌颂传扬,或将引来世人更多的索取;我若默然相受,又觉受之有愧——因为,我占有了更多“人均拥有大自然的机会”。

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已然不相信:人和自然,天道和人伦会“相生相济相靡相荡”。以爱的名义,人人都有可能成为自然的杀手。一方面是大自然的吸引召唤,一方面是害怕大自然死于自己之手。这两难的进退,就像我心尖尖上的一根刺,总是防无可防地就被扎疼。

凌晨,我常常伫立于日月峰下的流云台上,目光越过山谷,落在西南和西北方向的丛丛山川上。这两个方向,都平行坐落着连绵无际起伏如水的道道山川。我数了数,八道?还是九道?目光越推越远,数字越来越模糊,在近一百次进出峡谷后,如今我依然不知眼前到底有多少道山川。

有一天我数着数着释然一笑,在确认不是眼力问题后,我恍然明白:

这是我的心在阻止这件事。

天地之大,山河之广,以我之小哪里数得过来?《山海经》记有550座山,300条水道,后世却也难以考据,如今哪道山是经中的山,经中哪道水是后世之水?

日月光华还是从前的日月光华,山川水系多数还是从前的家园世界。人在天地间行走,遇见那么一个地方,既可以仰望苍宇星空,抚摸沧海桑田,又可以守候神灵,安顿身心,在现世的滚滚浪潮里,这已经是为人者莫大的福分。眼前有几道山,身处第几道山,真的不重要。

云河在群山上轻流

小雪过去一周了。今天多云转阴。

冬天就是这样,冷空气过后天蓝如洗,高远辽阔,空无一物,像涅槃一样。

前天,还有昨天,我都是走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拍了湛蓝的天,拍了苍老的岩石。别的什么都没干,没法干。因为”我”被吸纳,我不存在了。好的是在“我”消失之前,我很有灵感地给这种蓝起了个名——“羊狮慕蓝”。

凭什么只有“希腊蓝”?“羊狮慕蓝”迟早也会名动于世的。

黄山松针落了很多,山地上积得厚厚的,阳光晒得它们散出香味,我路过时,脚步总是又轻又慢,生怕动静大了,把香味赶远了。你甚至于分不清楚,这是太阳的香,还是松针的香,还是蓝天的香。总之,这是世间独一无二不能复制的香氛。沉香名贵,只能在人世,寻一个小小空间品闻。而这里,天地作香炉,太阳当引火,温温和和地,就点燃了山谷里朴素又奢侈的辽阔香氛。

没有了云做伴,头顶蓝天万分闲寂,呈现出永世的静好。大峡谷很是纯洁,纯洁到一笔故事也不写。行走其中,人的四肢百骸,气息血流,心念魂魄,一一融化,再一一组装,整个过程,一个杂念都起不来,更别说故事——置身于这样的新环境,我一时并没有找到新的言语,词穷是可以原谅的。

我想说出“安详”,又觉得远远不够;

我想说,这种“安详”是会杀人的,又怕引起误听误读;

我想说这种“安详”令我哭泣慌张,有谁听得懂其中真意?

我只好一字不说。似乎唯有沉默才有神力留住这一切。不是么?我们有时候弄丢一些东西,往往错在随意开口。

这样的新环境,容易令人相信永恒,相信地老天荒。比如我,一直到昨天傍晚,还以为这样的晴好就是世界的真相,仿佛永不会结束,仿佛永不会被遮掩。

有一笔得记上,这个莽莽原始大山林,从前再往从前是没有钟声的。斗转星移,白云苍狗,今朝有了人迹,有了道观,有了晨钟晚钟。最早我对人迹所带来的一切是抗拒的,比如我拍的片子里就不喜欢带上一点人工的痕迹。这个山林响起道钟,不过两个多月时间。然而,远远听林钟的感觉很好。本来是纯粹的天地,道钟的加入,有了天地人三位一体的亲切和谐。天意人情都在,大自然就多了些柔情。

实话讲来,这段关于林钟的认知,九分半是真心觉得,它给本已无上妙好的神秘大峡谷锦上添了花,半分跟想家了有关。

山中日月长。一个人,独行大峡谷太久,身心皆会出离世间。游荡在世外,胆子既变得很大又变得很小。

敢在迷雾阵容里穿行,敢夜黑了还在崖顶上独行,敢在凌晨四点半去大峡谷赴约;同时,会很害怕听到哪怕一个电话响起,一个短信息接收声音响起。

只是,在死死抵抗住中途两次的身心俱疲后,一阵山林晚钟,唤转了俗世里的全部记忆……

人生是一场艰难的修行。向往山野,是心灵需要回转,转向世界和生命的起始处,只是越回走,往昔的世界越辽远开阔,每走一步,前面又有另外一步,求索的道路无尽无止。眷恋红尘,是因为现实的世界令人生充实又有着落。从山野出发回向红尘,或者从红尘出发回向山野,是生命的两面,二者不可或缺。一个是光,一个是粮食,光喂养我的灵魂,粮食喂养我的血肉。我在世间兜兜转转,寻找的就是这样一条活路。

一如不动的晴天维持两天以后,永恒消失了,地老天荒也没有了实证。上午多云,下午云增多增厚,天空灰亮,白花花的太阳辞行了,不知何日才会归来。

一切回到旧时风貌。而风貌也在缓慢笨拙生变:早在五六天前,我就发现群山老矣,植物一片墨绿,远近高低山林各处,颜容失色,那十几天前装点群山的姹紫嫣红,竟不知去往了哪里。起先只是注意到某一株树,某一片山木失色了,然后突然发现整个峡谷都美颜不再,在自然之力面前,微小的人,连挽留一片红叶也做不到。有趣的是,适此时,一艘载人宇宙飞船刚刚回到地面。

上午没出门,忙着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灯泡,想给一个在暗夜里走路的好女子照照路。

午后三点半,出门时光线不是太好,除去大峡谷里面的群山,周边其余方向,各有云河在山峰上轻流。不称其为“云瀑”,是因为它们从容静稳,不疾不缓,有绅士淑女般的风范。这种情形,对比前两天的一如不动,倒是在寂静之中又添了些动静,令这万古寂静也带了些小小热闹。我头一回发现,天地间有事物活动起来了,比万物安详打坐要来得亲切些。

在天子峰顶避风处读吉根小说,坐着凉,就捧着书本不停走动。想起春天里,我这样走动着在山里朗读了不少诗篇,有些录了音,寄到了山外。今天没有读出声。对吉根的喜欢还是一如既往。

我在山顶走动读书是为了守日落。我没有守到,云太厚了,太阳穿不出来。

下山时,右手边山林里竟有一小群鸟儿在愉快地唱歌。我很轻松地想:我流着鼻涕在山顶呆那许久,仿佛就是为着,在冬天的暮色里,听它们唱几声歌。只是,歌者和听者都互为隐身,这个山林剧场也太大了。

月球之上,月亮之下

1

我只知道有人登上过月球,却不知更多的详细。跟大多数呼吁脚踏实地的人一样,我也认为宏大之事不必细知,那些离日常太远。

但是羊狮慕大峡谷的月亮实在迷人,这导致有一段日子,我脚踏实地的同时,更多地在仰望星空。

人类迄今,除去嫦娥吴刚,共有十二人登上过月球,这事发生在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二年。此后,人类放弃了热情和好奇不再登月,原因不明。

白云苍狗,地球愈加喧哗,而月亮,回归了应有的安宁。

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清凉的大山里,我沿着一条轰轰作响的溪水顺流而下,目光透过溪岸上高大的杉木林,急切地投向对面那条横亘东西的绵延山川。

这是夜间七点半,按照风俗,昨夜我闭门不出,任由农历七月十五的明月,独自在山里升起又落下。

现在,七月十六的月亮要出山了,我可是再也浪费不起了。隔了宽宽的溪谷,远远看,东边山脊上已经透出一片月辉,然而杉树林,却很不解风情地遮住了我期盼的目光。

必须小跑着顺流而下,奔到一块没有杉树的开阔地,才有可能赶得上迎接明月出山。

我这么努力地在深山追月,气喘吁吁间,突然就想起那十二个上过月球的人,他们若是看见这一幕,是理解赞许呢还是诧异哂笑呢?

这些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回归地球后,是以怎样的世界观重新归置、看待人间万事?这是我心中一个大大的谜。

据说,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回地球后变了一个人,他隐身于世,离群索居。别人劝他出门散心,他答了一句令所有地球人词穷的话:“我连月球都去过了,地球上还有什么地方吸引我呢?”

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看到了什么?如果吴刚真的在那,肯定万分感谢他的到来——从此,东方人再也不会在口口相传里令他砍树不止了。而那棵可怜的桂树,也可以休养将息从此再不受那刀斧之苦了。

阿姆斯特朗当然没有看见这些,但也远不止那些令地球人扫兴的坑坑洼洼吧?据说,他的“看见”,是美国五角大楼拼命要保守的机密。

好在我没有去过月球。好在,我也没有可能去月球。所以,地球上的一切,都对我有足够的吸引力。

沉醉于顺水追月,表面上看是受着浪漫好奇的梦想和情感驱使,细思起来,脱身于大自然的人,和月亮之间存在有一种神性的应和,人们对月亮的崇拜始自远古。如我,根本无力抵挡明月出山时的刹那诱惑。从某种意义上看,我的下意识奔月,与嫦娥奔月无有分别。嫦娥的诞生和长生,正是得益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嫦娥。可以这样说,一代一代地球智人的奔月冲动,最终导致了登月壮举的成功。

2

那天我终于追上了月亮出山。

我站在溪岸这边,凝神远眺对面山岭上初升的圆月,“哗啦”一下,满世界都是月光:山脊上是月光,山谷里是月光,眉眼发梢是月光,心头身上是月光。那“哗哗”作响的溪水上,跳跃的也是月光。我独自站在明亮动人的月光里,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臻景有如隔世,语言成为多余,无力分享无从分享。绝尘的风月之妙,唯有亲历方可感知。

而我依然努力把月亮拿来言说。

风景有宏细之分,美有大小之别。天地万物,各以其独有的品性和风范成全了大自然的丰饶和繁复。在我看来,天地间最贞静的事物当是月亮了,大山里的月亮尤其。

3

回到那天,农历七月十二,晚上七点二十,我独坐驿站四合院露台上。这里地形高,视野开阔,一个喇叭口由此往东南面山谷倾泻扩张,日里夜里,远处的云色浓淡星辰疏繁尽收眼底。我照旧把眼光投向正前方,任自己消溶于无边夜色。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似有絮絮低语,循声抬首,我把目光转向西南山岭上空,看见一轮明月刚好出山——噢,在巨大的静谧中,我竟然听见了月亮出山的响动。

明月皎皎,夜空如洗。然而山风大了起来,非常大。岭下那边坡谷里,一阵一阵吹起了夜雾,云雾爬到这边来,越升越高,高到与月亮齐了,即变幻着身形急速从月亮下方飞过。为着答谢经过家门口的客人,月光热情地把每一片白云纱都变成了七彩纱。

这是一帧又一帧美丽而动感十足的画面:安静的圆月,呼呼的山风,圆月底下变化无尽又急速北去的七彩云纱。风那么急,云那么急,唯有明月从容高贵,一派贞静。

天幕深蓝如梦,东南和西南天隅陆续亮起了星星。这明月,这彩云,这星子,就如梦境里永开不败的花朵,热情无声地一朵一朵开在我的眼际。

“云卷庭虚月逗空,一方秋草尽鸣虫”。我坐不住了,立起,以恭敬之仪迎对明月:我何德何能,又私有了本该举世与共的美丽风景?莫非,这梦一样的彩云追月图,它只是愿意在有梦之人的眼际展开画轴?

4

我最近一次在羊狮慕望月,是八月二十二日黎明五点左右。

这天是农历七月二十——我不太清楚,该不该把这轮月亮算到七月十九。不可思议,日常对寄身的环境太过忽略,在大山里才突然意识到,月出月落是跨了两个日子的。更无知的是,此前我一直以为月亮从来都是东升西落的。

不到五点,我踏上凌云栈道。一路上星月皆没于满庭薄云中,曙辉未亮,天地一统于将明未明的昏暗里,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即如是。秋虫在山径两旁呢呢哝哝。想象着大峡谷里万物即将苏醒的样子,确知自己正在独拥一个世人睡梦中失去的美妙黎明,我安宁肃穆的外表下,深藏着浩大的喜乐——真正的幸运和富足,就是私自拥有世人用钱都买不来的一段曼妙时光和一帧绝好风景吧。

栈道迂回曲折,凸向山谷处光线勉强,凹进处则被树木岩石遮住薄亮,一片黑暗。我承认,喜乐的背后也生出了些些害怕。谁不害怕黑暗呢?谁知道黑暗里藏着怎样的阴谋呢?远祖们面对森林的黑暗有过怎样的恐怖,我们的血脉基因里就藏着怎样的胆怯。

心存至诚,吉祥自来。像是一种奖赏,不过三两分钟后,月亮竟然在右侧天空破云而出,原本冥昧暗沉的山谷,瞬即铺满银光。我精神一振,悄言私赞自己:好人品,连月亮都跑出来壮行了。

在壮阔的峡谷里踏月独行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城市里已经无月可踏,乡村明月也早已与我们疏离,在这远离人寰的高山之巅,一轮友好的明月却恰逢其时地护佑着一个自然朝圣者的破晓独行!在人类的文化史上,多少大小画家往来于人间,多少大小诗人往来于人间,他们,画过这幅画么?写过这首诗么?可想而知,踏着黎明月光在峡谷里漫步,我心里涌动着多少说不出的情感:神圣,贞静,浪漫,感恩,富足,刻骨铭心……

多少回进山,多少个月明之夜,我都想象过在月光下穿行峡谷的“壮举”,终因胆量不够没能梦圆。

一天,有人相告,前年中秋夜,一群景区工人攀上最高的天子峰顶过节,头顶蓝天上是皎皎圆月,脚下山谷里是壮观云海……闻之,我为自己没有福分在场而失态顿足。想来,这中秋月夜的无边浪漫和巨大安详,若是被一群诗人有幸邂逅,人间又该流传多少美丽的诗篇?然而,事情全然不是这个样子,大自然就愿意把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奖励给一群不写诗不懂诗的人,或许理由在于:只有通过他们不加修饰的朴素口碑,才能给听者留足想象的画面空间,从而加深对大峡谷的向往?

比如我,对于大峡谷的月亮就向往久矣。不曾想,一个八月的黎明,一轮明月会大方地应和我的心愿。最最重要的,这是我一个人的月亮。无从知道,这一刻,苍天之下还有谁会如我这般,戴月独行于高山深谷?如果这个人存在,是否可以把他(她)视作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我?

我一定有过在深山生存的基因记忆,一番黎明踏月,就好比是一次注定要完成的邀约回访,完成了,人生就此补上了一个先天缺口,生命从此又更圆满了一分。

月亮有贞静之德,人生也有贞静之好。这好,就是把身心全然敞开,托付归置于大自然怀抱后的美满收获。

月辉如水,潺潺流过大山空谷,山谷中人受洗而出,身心俱洁,颜容贞静:亦无心事可动,亦无感叹可生;忘了无常流变,忘了悲欢离合;也不说永恒,也不叹轮回。万念俱静,风烟俱平。那一刻,她就是月光,她就是山谷,她就是含玉吐露的草木,她就是呢呢哝哝的秋虫,她是那群将要醒来的小麻雀……她是万物,万物是她。

这印证了一句话:“在浩渺的天空之下,孤独的人要想保持个性很难。”

那么,断舍个性,消解自我,物我同一,天人合一,这该是生命很好的结局吧。

5

阿姆斯特朗去世前,希望将来有人可以把他留在月球上的脚印抹掉。记得他当年在月球上说的却是:“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阿姆斯特朗两次离开地球。

第一次离开,他有着当代人类应有的骄傲和自大。

第二次离开,他知道自己永不再回,他不再沉默,而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承认了人类的渺小,要把月球上那个永恒的,充满个性又有几分狂妄的脚印抹掉。据说,他因窥见了比人世秩序更强大的宇宙运行法则,才选择了后半生当个乡村牧师,在地球上隐居缄口。

这个男人五年前谢世而去,我想,很多世人都听懂了他最后的悲欣交集欲说还休。

登月改变了人世间的许多,一些人由此走向了神性,一些人因之更加理性。科学可以抵达月球,却抵达不了血肉构筑的人心。

我却依旧是我,月亮也依旧是月亮。这个八月,羊狮慕的月亮从贞静中来,到贞静中去。我相信,相较人类,它才是真正的永生之物。

以上内容已发表于《星火》2017年第5期潮散文栏目。欢迎大家继续关注本公众号,或购买纸刊阅读其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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