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一场逃亡,毁了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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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一场逃亡,毁了我的前半生

2023-06-06 22:1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逃亡之前,他的生活不算太好,但未来的路还算清晰:技校毕业然后工作,结婚生子,养家糊口。但一切被这场逃亡打破,危机在他身边涌动,恐惧不安成为生活的主色调。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我好像逃了很久。

从高一开始,那时候几岁来着?具体的,我忘了,大概十六岁的样子。

我其实也没想到,十几岁的孩子能一砖头把一米八的小混混撂倒。我唯一记得的是:秋末冬至,天很阴,街口有风,裹着枯叶。网吧在二楼,外挂楼梯上也有风,呼啸而过,像是嘲讽。网吧的光线暗淡,暗到流下的血滚落到泥砖铺设的地面上时,就成了黑色的。

那人没挣扎,只是“啊”了一声,尾音便铺垫满了桌椅碎落的声音以及小包间里剩余人的窃窃私语声。臭汗交杂的狭小空间里,屏幕的光亮隐隐闪闪地照亮了他们的眼睛,一对对充满疑惑、可怖的眼睛让我止不住地冷汗直冒。他们害怕并疏离我,这疏离感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然而就在十分钟前,倒在地上的人还抽了我和王立新一人两个耳光,并警告我们去打听打听他是谁。那时候其他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可怜,“可怜”这种畏畏缩缩的感情后面,同样是疏离。

没有出路的孤独让我照着那个还在流血的伤口补了三下,结结实实,砖头撞击骨头,血液喷溅到我的校服裤子上。

“茬架都茬到我头上来了,都不想活了是不是?”网管嘶吼着。

“快跑。”王立新拉着麻木的我跑向那条梯子。

2

那天除了阴翳之外,唯一给我的感受是冷,刺骨的冷。他骑着电动带着我跑上外环。裤脚的血仿佛结了冰,僵硬地贴在了我的腿上。

“我们去哪?”我问他,那时车已经驶到了县城边缘。

“我不知道。”他伏着身子,右手将车把转到极限,速度没增反减。

“警车会不会追来?”我问他,下意识看了看衣服和手上的血迹,觉得自己可能杀了人。

“不知道,我们先往村里跑。”

最终我们停在了不知名的村口,没有齐人高的石碑镌刻的村名,有的只是几堆打好结的木柴以及远处的狗吠。

“我会不会蹲监狱?”我问他。

“不知道,应该不会,就说他先动的手。”他说着找了个平整的石板坐在上面。

“可是他晕过去了,不知道死没死。”我说,我不知道心底希望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更不知道哪种结果对我有利。或许我和王立新之间也应该有一个人倒下,最起码一命抵一命。

“草,你后来别补那几下估计没啥事,你当时咋想的?”他问我。

“不知道,可能我怕他醒过来打电话过来找人,咱俩就走不了了。”

“真猛,平时看你蔫了吧唧的,没想到有事真上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再说什么,后知后觉的麻木感潮水般在脑袋里侵袭着。我想到了家里墙上的挂钟、挂钟下面母亲的遗像和父亲用来抽我的真皮腰带。毫无去处的境况促使着我发出了长长的哀叹。

“你要不跑路吧。”他从裤兜抽出根烟,迎宾,一毛钱一根的那种。他点燃烟,天下起雪。村子蛰伏进黑暗里,有几家民房点上了昏黄的钨丝灯。

“跑去哪?”我问。

“北京或者天津或者唐山,总之别留在这,等风声过了我联系你,抽吗?”他问我。

我接过来,深吸一口,拍打下肩膀上遗落的零星雪花。心里想着,其实下雨更好一点,不用洗衣服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

“没事,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打死我也不知道。”我抱他了一下,很用力,作为和唯一一个朋友分别的最后仪式。

“帮我告诉小雪,我不是不辞而别。让她等等我,回来就娶她。”

“家里呢?”他问。

“我没有家。”我说着,将烟屁弹得很远,橘黄色的光短暂地划破夜空,然后熄灭在薄薄的雪层里。

“你等等我,我去买饭,吃口饭再研究。”他发动电车。

“买两瓶酒,回来告诉你个秘密。”我嘱咐他。

“行。”暗黄色的灯光最终消隐在了仅属于这个村子的寂静夜色里。

3

那晚我等了很久,具体多久我不知道。时间在雪落的扑簌声里失去了仅有的概念。我的衣服上落满了雪,顺着领口,滑到了皮肤上,我不觉得冷。老师说过,下雪的时候并不冷。

只是,王立新没再回来,直到村子熄灭了最后一盏灯。

我沿着来时路回去,期间路过了几辆车,远光灯刺眼,好在没拉响警笛。晕眩感一直在周身环绕,像极了小时喊山接连不断传递过来的回音。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安慰着自己。

那天雪停在了十二点一刻,我进旅馆的时候。那家旅馆紧贴着车站的后门,暧昧的粉色灯管点亮了一整条街。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深深地撞击着我那颗未经世事的心脏。老板坐在玻璃柜后面,足有一指厚的老花镜里映满了报纸上紧紧皱皱的小字。

“住店10块。”他没抬头。

我递过钱,拿钥匙回屋。

冷水难以洗掉干涸了的血迹,无论是裤子上的还是记忆里的。晾好衣服,我关了灯,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隔壁传来了空荡无感情的叫声,隔壁的隔壁也是。像是联欢会上,班里女同学应付差事唱的那些难听的歌。但,交织的声响里我获得的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竟有那么一会,我忘记了倒地不起的男人,驱车离开的王立新,没来得及告别的小雪以及无可奈何的境地。

“嘭嘭。”敲门声很轻,但破旧的门板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撼动。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在第二波攻势袭来之后问了句谁:“谁?”

“先生,需要服务吗?”

“不需要。”我把语气尽量控制在冷漠的维度上。门外没再说什么,但我感觉到她没离开。应该就是轻轻地站在那,一动不动,窥探着我。

裤子控出的水滴在了地板上,声音惊出我一身冷汗。我在这样的慌张里,靠着床沿睡了一夜。

五点,县城的车站有开往北京的客车,车票30,煎饼果子3块,矿泉水1块,纯真年代的。我到了北京,在天通苑租了间地下室,180一个月,买了几件衣服花了50。身上剩余的钱藏在屋子唯一一道实墙的缝隙里。

钱是我偷的,偷我爸的。我爸的钱是我妈的,我妈的钱是她死的时候亲戚朋友送的。那时候我不理解死亡,但我知道,死亡带来的后果是我永远都见不到我妈了。可我不知道,死亡带来的后果还有我爸日复一日的抽打谩骂。用那条腰带,真皮的,那是我妈死之后,我爸拿那些送来的钱买的。他说我不是他亲生的,我没反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可能是垃圾堆捡来的也说不定。

第一份工作是烧烤店的服务员,一天45块,晚五早三。好像其他摊子的小工工资高一点,抽烟时候他们说来着。但我的不高,老板说我是童工,他顶着风险用的我,并嘱咐我:“警察来了就说你十八岁了,身份证还没办下来。”我说:“行。”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一直不相信警察会来,偌大的北京城,怎么可能被他们顾及得面面俱到。

但现实是警察会经常性地造访,和城管一样。那时候的燕京啤酒劲头大,所以总有人喝酒闹事。砸瓶子,打群架。在他们摇人的等候时间里,老板会派我去按桌要钱。我经常挨骂,偶尔会挨上几脚。老板说谁会跟小孩子较劲,于是他们真的跟我较上了劲。

我时常在夜里,应该是在日里睡不着的时候想:为什么反抗都不敢,怎么说自己也算个亡命之徒,电影里的亡命之徒都是个顶个的冷血杀手才对。但我就是不敢,甚至还会害怕冲洗那些带着血迹的动物碎肉。

后来我还是离开了,我不敢看警察的眼睛,他们又时常找我取证。我总觉得,取证是假的,套出我杀人的事实才是真的。

我走的那天,老板扣了我半个月的工资,原因依旧是我是童工。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抓紧时间成年,如果不被抓回去枪毙的话。

4

离职后我在北京过了第一个年,一群住在地下室的人把阴暗潮湿的楼道贴满了对联,红纸黑字。公共厨房到处都是和面包饺子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一起上网吧的男孩告诉我,旧的一年结束了,明天就是新的自己了。他买了身新衣服,牛仔裤紧得弯不了腿,像个陀螺一样。像样的东西我什么也没买,单买了瓶白牛二,一斤花生米和一袋蚕豆。

十点多钟爬上天台,有一对情侣也在,我没打扰他们,坐到了角落。北京城灯火通明,至少不用再为了灯火熄灭而等的人没来感到烦恼,愿意的话大可以一直等下去。

我喝着酒,单薄的衣服在朦胧的醉意里丝毫察觉不出该有的寒冷。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也是新的自己。我没什么好庆祝的,警察没来找我,所以不知死活的人一直躺在记忆里折磨着我的神经;我爸也没找我,就像是当初把我妈从医院抬回家任她自生自灭一样。比起不能自我行动的母亲,我倒是像一条知趣的狗,灰溜溜地跑出了我爸的世界;王立新没联系我,小雪也是。我挺失望的,但不怪他们,是我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线索,这样挺好。

喝完一整瓶酒的时候,北京城绽放起数以万计的烟花。广场上游荡的人们惊叹然后许愿,我看着这些毫无感觉。那边的男人喊道:“我爱你,小迪。”叫小迪的姑娘站在他身后,没说什么。我也想站起来喊一句:我也爱你,小雪。但到了嘴边,所有的字都转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啊”。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一起上网吧的男孩被抓进去,然后被父母赎了出来,带回了老家,罪名是嫖娼。

第二件事是那个告白的男人最终孤身一人跳楼身亡,就从除夕夜表白的位置。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男孩嫖娼的对象也叫小迪,是个艺名。

离开北京后我去了沧州,没去唐山也没去天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可能就是到六里桥的时候赶上了这趟车出发。

在沧州安顿好住处,我给之前学校的女生宿舍去了个电话,很想跟小雪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空音,一望无际的空音,连无人接听的人工提示都没有。我挂了电话,付给老板钱。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腻弥漫在这方窄小的商店里,我忍着恶心挑了把折叠的刀。像被遣送回家的那个男孩说的:“出门在外,带把刀防身还是有必要的。”

我认同这句话,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家门,所以就提不到所谓的出门在外。

房子在市区边缘,厂子也在,离得不远,去上班的时间足够我吃完两个灌汤包。电子厂经理问我多大,我留了个心眼,说:“十八。”

他没要身份证也没深究,让我签合同,然后讲了讲待遇:一个月3500,前提是达标。

日子很忙,望不到头。逃亡的时候也很忙,但睁眼和闭眼都能看到头。晚饭过后会在住所边上的网吧上上网,象征性地查一查新闻,看看有没有关于我的通缉令。我已经不在乎那个人到底死没死,我时常在深夜辗转难眠的时候这样想。

我想回去,去见小雪和王立新。我想告诉小雪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王立新,我其实挺害怕的,但就是看不了自己唯一的朋友被人欺负。

我不怕世界误解我,但我害怕在乎的人误解我。

5

在四月份的时候我打给过小雪,同宿舍的女生接的。“她出去了,你退学了吗?去年看到你爸来着,班里的男生回去帮着他打包了你的东西。”

“老师没问我去哪了?”我问她。

“问了,老师的意思是想让你继续念书,虽然是技校,一技之长嘛,将来去社会上至少能傍身。”她说得很轻,我没问她是谁,也无法通过电话那头的声音判断。只知道,她不是小雪,小雪出去了,还没回来。

“我爸怎么说的?”

“在家,打算去南边打工。说得很冰冷,然后就离开了。”

“哦。”我有些失望,稍纵即逝的失望感。我明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厌恶自己,像自己厌恶自己养的那条土狗一样。但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失望。

“这个电话回拨能找到你?我是说等李雪回来……”她问,附带开解地问,企图脱开和我这短短几分钟的联系。像是拍打掉伏在肩膀上的绿豆蝇一样。

“算了,再打来,不用回拨。”我说着挂了电话。

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很省钱,也很省时间,时钟转得很慢,像个无赖似的难以打发。日复一日的工作,偶尔会得个全勤奖什么的。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勤劳,只是按部就班地干着安排的活。没有周边人那么丰富的夜生活,空出的时间还是工作。只有动起来,才不会那么想要回去。

结果这年的末尾我成了小领导,管十个人。发了笔年终奖,5000块钱。买了部手机,天语的。

卡激活的当天我打给了之前的宿舍,舍友说:“草,你还活着呢?”我说我找王立新。他接了电话,我问他警察有没有调查那件事。

“没找我,但有几次警车开进了学校,弄的阵仗挺大。”他说。

“那个人死了吗?”我问他。

“不知道,应该是死了。没敢再去那个网吧,托别人问,网管只知道那个人被120拉走了,再没回来过。”

“那就是死了,我是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了。”

相互沉默之后,我说我想回去一趟,总也联系不上小雪,想看看她。

他说再等等吧,估计不安全,多数是到不了学校就进了局子,那就彻底见不到了。

我想了想说行,再等等。

“对不起,其实那天……”他说得断断续续。

“没事,帮我照顾小雪,记下这个号,有事打给我。”我不愿意听解释,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已经为他已经做出了成百上千种解释。

很奇怪,给王立新打完之后,我总可以分秒不差地联系到小雪,她又在宿舍了。并且总是第一时间接起我的电话。距离是寒暄最好的开解。我问了她近况,问了学校发生着的事。但始终没想好怎么和她说我离开的原因。幸运的是她没问,我也就用不着强词夺理了。

这年除夕当天,留在工厂的几个人商量着一起吃个年夜饭。我不会包饺子,只是忙忙碌碌地帮他们准备食材。那个下午我好像有点理解天通苑的地下室里那些人的欢愉了。

“过了今天,我们就是全新的自己,有着全新的人生,新年快乐。”这是我最后的总结发言。白牛二开了四瓶,大家毫不顾忌地诉说着自己明年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我醉意朦胧地看着他们,有的比我大,三四十的光景,有的比我小,十四五的年纪。有人想成家,有人要顾家,唯独是我,孤身一人。旁边的女孩子喝多了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有喜欢的姑娘吗?”她问我。

我说有。

“那我就不喜欢你了。”她把头挪开,看着我的眼睛。

我说好。

和我年纪相仿的哥们站起来说:“祝我明年能娶了她。”我们撒欢似的举杯附和。

女孩跟着补充:“祝我明年能忘了你。”她说着,看向了我。

我一饮而尽,眼睛开始无法捕捉到焦点。推门而出,大街上三三两两的孩子大笑着跑来跑去。我打给小雪,他爸接的。我说叔叔,我找下李雪。

“喂?”她接了过来。

“你干吗呢?大过年的。”我问她。

“还能干吗,看电视呗。”沉默紧随其后的附在了听筒上。

“我真挺想你的,这两年,每天都是。最开始不敢找你,怕连累你。后来找你又找不到你,你舍友总是告诉我你出去了,还没回来。给王立新打完,才能联系到你。是不是他还特意跟你说来着。我就在乎你和他,你是我女朋友,他是我好哥们。你将来就是我的未婚妻,然后是妻子。他一直是我的好哥们。到时候我们生个丫头,王立新说他要生个小子,和咱们定个娃娃亲。到时候我做饭我刷碗,你和孩子呆着就行。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对你,就算是你得癌症了,我也要倾尽一切的救你。”我为了打破沉默,絮絮叨叨地说着,嘴有些麻,字总也咬不准。

“怎么会平白无故得癌症。”她说。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爱你,小雪,我爱你。”我拼尽全力地喊出那五个字。

那边没有声音,安安静静的,她没再说话,但电话的接听时间紧促而有节奏地流动着。直到礼花再次跃入空中,那边突兀地挂断了。

我游荡回家,隔壁的男女还在喋喋不休地吵架。我敲了敲石膏板竖起的隔墙,他们停顿片刻。

“新年快乐。”我喊了一句。

“去你妈的。”男人回复了我。

6

剩余在沧州的时间里没什么大事发生。我想回去,打给王立新。他说“不行,不安全”。于是行程拖了一年零几个月。期间我一边在网上找关于自己的通缉令,一边去报亭买报纸确定是否有警察在找我。结果有人找狗,有人找妈,有人找房,还有人找墓地,唯独没人找我。

当然,跟我表白的那个姑娘也没再找我。除夕过后,就和那天起誓发愿要挣钱回老家娶自己青梅竹马的男人睡在了一起。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个男的辞了工作,日复一日地躺在了出租房里不肯上班,抽烟酗酒上网甚至家暴。姑娘常挂伤工作,最后离职,转到了火车站去干活。

我起先是不知道的,直到从沧州回去的前一天晚上。火车站的旅馆里,她敲了敲我的门。

“先生,需要服务吗?”

我知道是她,便打开了门。那天我没喝酒,她喝了很多。我没点任何服务,让她在床上睡了一夜。月光皎洁,白蜡般铺满了破败的木质地板,我推开半扇窗,潮湿阴郁的空气夹杂着煤灰味翻涌进来。她好像做了很可怕的梦。

“求求你,别打我了。”这是她那晚说的第二句话。

第二天我付了所谓的床位费,肥胖而狡猾的老板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我们出门,吃完早餐各自上路。

“你去哪?”她问。

“北上。”我说。

“回家?”

“哪有什么家?对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继续卖也说不定。”她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冒着黑烟的出租车疾驰而过。

“丝袜破洞了。”

“我知道,没关系的,反正我的人生也烂了。”她没看我,点了支烟。

“我其实是个杀人犯,所以我觉得你们的人生大都没我的烂。”

“得了吧你。”她拍了下我胳膊,没怎么用力。

“不想干就离开吧,人这一辈子就这几年好活,去个不会再有人认识你的地方。”我告诉她,往她手里塞了1000块钱。

“昨晚你什么也没干,不收费。”她攥紧了拳头,死活不肯接过去。

“如果我这次回去不被枪毙,我就去找你。”

“当真?”她问。

“当真。”我说,然后把钱塞进了她的手里。

7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我约了王立新,在县城南边城乡交接的烧烤店里。

“回来的事,告诉李雪了吗?”他问我。

“没有,等安顿好住处吧,最起码要确保警察不会突然跳出来枪毙了我。”我说。

“也好,也好。”他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直到店铺打烊,我结账,和他肩并肩地穿街越巷。他找的住地在商业街的深处,叫“双赢宾馆”。他没住,说还有事。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当时那天你骑车去哪了?”

“你喝多了,早点睡吧。”他走过来,抱了抱坐在床上的我。

“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说。

“我也有,但今天不说了。明天吧,明天晚上九点,你在这等我。”他推门离开。

我有些泄气,尽管这些年一直在为当初的事找个合理的解释,但还是想听到最真实的答案。

隔天我买了墨镜和口罩,在商场挑选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活像个电影里的间谍。白天的所有事宜都是小心翼翼地绕着县城寻找关于我的通缉令。干净得可怕,没有任何关于我的信息,好像当年死的人是我。下午的时候,我在当初那家网吧楼下新开的奶茶店坐了一会,向服务员打听了关于当年那件事,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估计成了悬案,看来我不用那么快被枪毙了。我暗自想着,克制不住的冲动促使着自己打给小雪。空音,莫名其妙的空音。打了三遍,都是如此。我沿着县医院旁边的街巷往宾馆走去,没吃晚饭,等着王立新过来。回到宾馆,将帽子口罩和眼镜藏进抽屉,洗漱完毕,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看电视。地方台播放着养猪场的视频,农民模样的人对着镜头介绍着自己养的猪如何如何好。我没转台,在这个有些拙劣的采访中睡了过去。

那天我做了个梦,像是那年除夕我在电话里给小雪形容的那样。王立新和我在客厅下棋,两个妻子在厨房忙活,两个孩子在卧室搭着积木。小雪走出来说:马上就能吃饭了,你们俩赶紧去洗手吧。然后转回卧室去叫两个孩子。我女儿搭好的城堡塌了,不甘心地哭了起来。哭声由远及近,有些凄厉。我赶忙走上前去哄,她突然看向了我,哭声转变成了无尽的呻吟。在这样的呻吟里,我被拉回了现实。看了眼手机,九点十分,我舒了口气,但呻吟声从梦里跟到了现实。像是联欢会上班里女同学应付差事唱的那些难听的歌。十分钟后,呻吟停止。

“穿上衣服,带你去见个人。”王立新的声音缓慢而断续地飘来,大概是在抽烟。

“谁啊?我累了。”小雪的声音有些绵软。

“别废话,去了就知道了。”男声停止。

我的心脏骤停在了那一刻,我听到了呼吸声,属于我的,厚重的呼吸声。脑袋一片空白,像是被机器涂满了白蜡一样,僵硬不可转动。手不停地抖动,我驱使着它按在那把可折叠的刀上,企图能止住抖动。眼睛不受控制地流泪,嘴巴想要抽泣,我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我能感受到浓郁的血腥味,然后颤抖着爬进了床底。

我听到他们穿好衣服,小雪说了句别闹。两人推门然后关门,接着敲了敲我这间的门。

“在吗?”王立新问。

我的身体蜷缩在床底,颤抖得厉害,但没敢说一句话,甚至关停了肺部,我无比害怕喘气的声音会惊动他们。

“睡了?”王立新继续问,用手尝试着转动门把手。

“谁啊?应该没在吧。”小雪说着,青灰色的廊灯将她靠在王立新肩膀上的影投映在了单薄的印花窗帘上。

“没谁,张嘉。”王立新说得很轻,也很讽刺。

沉默片刻,“你有病吧。”小雪骂了一句,转身跑开了。我听到了消失在楼道尽头的脚步声和王立新猛然砸玻璃的声响。我一动不动,心脏剧烈跳动带来的后果是,在床底昏睡过去。

8

我貌似睡了很久,再次睁眼的时候,余晖仅剩的一丝光亮紧紧地攀附在生了锈的铁质窗框上。我虚弱地起身,抖落身上趴伏着的蟑螂,然后一脚一脚将那些褐色的虫子踩碎。

“谁啊?”异常苍老的女声传了出来。

我没说话,径直往楼梯口走去。打了个车,问出租车司机哪能“玩”,他把我送去了新开的KTV。

KTV经理带上了三个姑娘,我选了三个人中间的一个,她坐过来,熟练地打开啤酒,瓶盖整整齐齐摆在了桌子上。

在吃完夜宵后,在我唱完张学友的《只想一生跟你走》后,在我哭得声嘶力竭后,也在我吐得翻江倒海后。我顶着恍恍惚惚的脑袋,努力想看清她黑暗处的眼睛。可眼睛偏是躲了起来,所以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很像小雪藏在电话后面的那双眼睛一样,我同样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那晚之后,我没再回沧州,并觉得实在没有了躲的必要。之前怕死,是因为怕见不到小雪和王立新。现在不怕了,我已经没什么好和他们解释的了。他们也没什么需要和我解释的。

我在县城边缘的工厂找了份打螺丝的工作,一个月2300,管吃管住。那个陪唱推荐我去的。

时近八月底我约了一次王立新,那是我泡在网吧看完《古惑仔》以后做的决定。兄弟远比女人重要。

“闭嘴。”王立新骂了一句。

“谁啊。”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女声问。

“他。”

我们三个人所处的两个空间同时陷入了寂静。没有人做出嘘的手势,但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我不知道多久,从“杀”了那个人之后,我就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病。情绪一旦不受控制,关于时间的概念就会烟消云散。

“不了,有事呢。”王立新补了最后一句,然后断音接管了分属于我们三个残破不堪的结局。我总以为沉默退出是对于他们俩最好的报复,就像是安安静静地死去是对生者最好的报复一样。但没人愿意抽时间在乎我的感受。

那天晚上我喝了八瓶燕京,沿着外环线飞奔,边跑边吐。最后虚脱地躺在了路边新修的广场上。我想喊一句什么,比如“王立新你个王八蛋!”“小雪你对得起我吗?”但所有的一切又在嘴边转成了一个长长的“啊”字。

我打给了陪唱女,她在忙。我说:“我在外环广场,有些难受。”她说:“哦。”

我无比希望有谁能来在乎我一下,环卫大妈也好,最起码告诉我:“小伙子,别睡了,地上凉。”零零落落的车从环线疾驰而过,把尾气留给了我。我在汽油燃烧特有的气味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我可能照顾不了你了,但你一定要好好对自己,我在天上看着你呢,最北边的那颗星就是妈妈。”我妈说完昏睡过去。

“还不去做饭!”父亲进屋一脚踹倒了我。泥砖铺的地面莫名其妙地流出了很多黑色的血。

我惊醒,擦拭着头上的冷汗,眼睛下意识寻找最北边的星。我当然知道那是北极星而不是我妈,我妈早就烂在土里了。

那是王立新告诉我的,那天我陪他逃课去小卖店看篮球赛。他问我有喜欢的明星吗。我说有,最北边最亮的那一颗,我妈说那是她。王立新说他说的是球星,比如科比。我说没有。

“最北边的那颗是北极星,不是你妈,你妈早烂在土里了。”他在楼道口义正词严地告诉我,路过的女生捂着嘴偷笑。

陪唱女没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没回厂子,而是径直折回了经常住的宾馆睡觉。这次我选了隔壁,也就是小雪和王立新睡觉的那个屋子。躺下,然后努力地嗅察着她的味道。

有个老师曾说:“无数的人有着无数的人生。”我那时候不认同,因为我的身份是亡命之徒,我的人生只有被抓回去枪毙的唯一可能。现在想起,我仍旧不认同。无数的人有着无数的人生,而我却活得像一条肮脏的癞皮狗。

9

隔月,他们俩上了大学,在唐山。闲下来的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我当初去了唐山,如果在唐山见面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很多事没有如果。

他们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会做噩梦,总会一身冷汗跑出宿舍,开车去KTV楼下等陪唱女。她下班很晚,有时凌晨两点,有时三点。也很狼狈,有的时候丝袜破了,有的时候肩带断了。那段时间我染上了吃槟榔抽烟的恶习,直到掉了一颗牙齿才有所收敛。

我们闲聊,她说她有老公但没孩子,一直怀不上,时间久了两个人就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男人真是负心汉,想我当初那么喜欢他。生孩子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能全说成我的问题,你说是吧。”她用鼻子抵了抵我的下颚。

我说:“是。”

“还是你好。你要是跟我同岁或者小一两岁,我都能跟他离了然后跟你走。”

“去哪?”我问她。

“总之不在这。”她说。

“离了这我们能干啥?”

“你可以进厂啊,我也可以,我喜欢你,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愿意干,但前提是你也得喜欢我才行。”她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塞进我嘴里。“我们可以相互搀扶着生活,你别看我这样,我也向往住在筒子楼里的生活。我下班早,给你做好饭,吃完了你去刷碗,然后遛弯。也不用什么化妆品,也不用装谁的初恋情人。一点一点攒钱,你的车有点破了,先给你换个车,然后在城里买套房。再也不用这样,挣的钱给他拿去花,不给还要挨打。我知道我永远焐不热他那颗心,前几年他在网吧被人打了,头破血流,我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他父母见人就夸我是个好媳妇。结果呢?伤好了,隔年没等来孩子,一家人对我冷嘲热讽,他屁话不说还跟我动手。”她絮叨完,我的心脏突然如拉线木偶似的被提了起来。

“在网吧被人打了?”我问。

“是啊,就是转角那边那个,让人开瓢了,血流一地。”

“哪年?”我问。

“前年?大前年?对,大前年十一月份的事了,我们那年八月份结的婚。刚结婚时候……”

那夜我没睡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境,更不知道该为他没死、我便不是戴罪之身而感到庆幸;还是该为他没死、却害得我这些年颠沛流离而觉得愤恨。我没因为这个结果而得到宽恕和解脱,因为我这一路已经丢了太多的东西了。我想我应该恨他,他应该去死。这样我所丢失的一切才算得上名正言顺。

所有的隐藏都不如陪唱女说的秘密来得轰轰烈烈:他没死,好好地活着呢,警察也没追捕我,警察压根不知道。

像极了一段荒诞到呕吐的喜剧。

10

隔了一周,我让陪唱女约了她老公出来吃饭。男人没认出来我,在我脑海里镌刻了无数遍的那张脸此刻也显得陌生了。

“哥,我叫张嘉,一直听姐说您来着,敬您一杯。”我谄媚地举杯。

“哈哈,她嘴里我还有个好?来,弟弟,以后在这有啥事提哥哥就行。”他没认出我,甚至都没正眼瞧我。

酒过三巡,他出去接了个电话。“看到没,一口一个哥们,我是啥?还不如一条狗。”陪唱女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一天天的,事真多。来,弟弟。”他回来坐下,然后举杯,我陪着。酒度数不高,但格外上头。

“谁啊?”陪唱女问。

“立新呗,就他事多,又让我给他弄点钱。”

“这崽子又要钱干吗?”女人有些不耐烦。

“立新?王立新吗?”我问。

“是啊,你们认识?”男的问我。

“之前见过,大哥,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他。

“那年脑袋还没养好,非要出去喝酒,都喝蒙圈了,他这头疼没人管,那个叫王立新的服务员给他送医院看的,帮着垫了医药费,后来又打车给送了回来。从那之后,他这头号大兄弟就是王立新了。那小崽子破事贼多,他这天天就跟着屁股后收拾残局,对他比对我都上心。”陪唱女点了支烟,吐口痰说。

“你这当着外人面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男的讪笑着问。

“行行,又找你干吗呢?”女人问。

“就他那小对象,你还记得不,挺白净那个,去唐山就给人家弄怀了。”

“弄怀了就结呗。”女人对怀孕这两个字格外敏感。

“问题是玩腻了不想要了啊,人老先生原话:大学这些姑娘,我还要她?”男人叙述着。

“然后呢?”陪唱女问。

“把孩子打了,把那女的踢了。”

“不能给钱,你积点阴德行不?”

“事多,那是我兄弟。”男人用力地拍着桌子,吃饭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们这桌。

11

“出门在外,带把刀防身还是有必要的。”我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这句话,右手摸进了裤兜里。

“我去结账。”起身往外走。钱包遮住了刀子,我无数次想掏出来结结实实给他一下,但最终还是无法付诸行动,只是把300块钱留在了前台。

没有告别,起身出门,下午两点明晃晃的阳光扫掠着我的每一条神经,醉酒的晕眩感把整个精神带进了漫无边际的旋涡,我的嘴角还是感受到了咸腥的泪,我应该一刀下去终结了过去,甚至逃亡到唐山一并终结了王立新。但这些年颠沛流离的恐惧感无限压缩着为数不多的主观意识。我发了疯地在马路上狂奔,撞倒了一辆电动,爬起来继续跑。最终在老旧剧场摔了下去,无法站起。

“去南方吧,不如,随便哪都行。”我咬紧牙关,擦了擦眼泪,暗暗地告诉自己。

题图 | 图片来自《蓝色青春》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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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十六岁的一场逃亡,毁了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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