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部分人接触KeroQ，枕社，以及脚本家SCA-自的契机，是《美好的每一天 不连续存在》(素晴日)。很多玩家慕名前来，阅读这个有着“神器”标签的电波作品，却最终收获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例如对于幸福生活的追求和人性的赞颂。

对于素晴日的赞美，笔者个人只赞同其中的部分。例如说素晴日给人带来了很大的冲击，这部分很好理解：毕竟作品输出的观点是站在了那些哲学巨人和文坛巨匠的肩膀上，那些抛出的理论和引用的文本本身就足以震撼人心。不过，对于其适用性的赞美在笔者眼里就有些立不住了：故事的核心诡计确实很精妙，事态发展和不同的故事走向也非常吸引人，只不过当真相和结局揭露时，那贫瘠的终局内容和SCA-自差劲的笔力实在是支撑不起他想要传达的理念。这是故事和概念不匹配的表现，具体是故事不行还是概念不好，那就是纯看玩家更倾向哪一个了。

反倒是抛弃了部分故事性，搭了一个舞台让演员随意发挥，然后开始自顾自的讨论哲学的《终之空remake》更加打动了笔者的心。《美好的每一天》固然有着极为出彩的商业上和大众化的调整，最终温暖人心的结局适合绝大部分人的口味，但它的原初模样，或者说原案，《终之空》那纯粹的观点输出，才让那些抖的包袱，真的具有了值得思考的意义。

《终之空remake》顾名思义，就是1999年游戏《终之空》的重制版，包含在2020年发售的《美好的每一天》十周年纪念Box当中，当作特典附赠。由于《素晴日》在中文玩家社群中的有着一大批爱好者，所以即使《终之空》原版游戏非常老旧，玩起来就是折磨，我们也可以通过爱好者们的研究来得知不少关于原作，《素晴日》，《樱之诗》，以及《终之空remake》这四部“比较被大众所熟知的”作品之间的联系。

简单来说，《终之空》是SCA-自的起点。作为SCA-自的第一部作品，《终之空》讲述了1999年7月20日左右发生在北校的集体跳楼事件，通过不同参与者们的视角来讲述这个事件。所有我们能在2010年的《美好的每一天》中看到的人物设定和剧情框架，都是从《终之空》这个骨架上演变而来的。而《终之空remake》，则是在《终之空》的基础上进行了第二次改造，修改了部分的剧情，新加入了一些视点和人物，来符合SCA-自本人在这20多年来的各种哲学思考和技术的变化。

为什么会说到SCA-自，这位编剧本人的哲学思考呢？因为SCA-自是一个典型的利用成人游戏的特点来探讨那些一般向作品因为年龄限制而很难探讨的话题的编剧。按照这个思路，以及显而易见的“SCA-自的作品遵循着一条脉络“的话，那么《终之空remake》这部作品就非常有意思了。所有人都在期待《樱之刻》的时候，SCA-自掏出了《终之空remake》那就可能意味着SCA-自本人实际上对于《素晴日》或者说《终之空》所探讨的问题有了全新的看法（或者只是在拖延《樱之刻》的发售，以上内容纯属解读过度的可能性也很高XD）。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就和他当初所说，在推出《樱之诗》前一定要和《终之空》做个了断，写出《素晴日》证明自己一样，在实现商业上的追求的同时，参杂自我表达乃是SCA-自制作的游戏里在剧本上最独特的部分。

这种类型的作品在贩卖二次元美少女的春光为主要目的的Galgame业界是少见的。和同样有着类似特点的田中罗密欧一样，SCA-自探讨的话题都很相似且具有连续性——都是幸福和人生的意义与追求，只不过在不同作品中的角度都有所不同。这种探讨如此话题的作品想要成功，首先要做好“表面功夫”——毕竟大家都是抱着来看美少女的心来玩游戏的。1999年的《终之空》只落得一个“三大毒电波游戏之一”的名号，就是因为本作的制作水平差到了足以拿出来嘲笑的地步，除了剧本的噱头外一无是处。直白的观点输出和碰撞，配上难以下咽的画面和让人想要砸显示器的系统，确实也不能怪玩家为什么玩不下去。在被商业规则教育了多年后的SCA-自，在《素晴日》上取得了惊人的进步——超神的BGM，精美的CG，巧妙的叙述性诡计，以及一个接地气的普世故事，使得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樱之诗》则是在此基础上的又一次强化，它的成功也是必然的。

单看表面部分，《终之空remake》得到了一次史诗级的强化。新版的美术无论是立绘还是背景，都变成了更加精致，符合现代人口味的高水平再演绎。而人设方面则一步登天，出场的重要角色都可以说是又精致又好看（配角摆烂到算是一如既往了）。人物CV进行了比较彻底的替换，但细看故事就会明白更换的理由。若是只是想要体验《终之空》的故事，那么老旧的原版可以在新版的面前被彻底抛弃了。

这里是下面的内容，如果玩过《素晴日》，那么看了也不影响体验，但没玩过《素晴日》，请绕道的剧透分界线

注:本段以文学分析的角度考察《终之空》。其中的所有哲学相关的内容，都仅仅是复述了原作中的概念。如果要深入研究具体的内容，建议阅读文中提及的原著，参考专业的解读和论文，不要被SCA-自带偏了XD

某种角度上来说，《终之空》的失败对于SCA-自来说是一件好事。玩家们可以玩到得到了打磨的，更加优秀的两次迭代：《素晴日》和《终之空remake》。但无论如何变化，来自《终之空》的故事骨架都是一样的：世界末日的预言，高岛柘榴的自杀，间宫卓司的演说，以及最终的集体跳楼自杀的悲剧。

不同的是，引发这些事情的主体和这些主体经历的事件让他们产生了表面上的区别。《素晴日》通过更长的篇幅，详细叙述了高岛柘榴和间宫卓司在故事发生的时间段内的变化，他们的行动和心理活动远比《终之空》中来得丰富且更加容易去共情；两作区别最为明显的“三位一体”，在《素晴日》中，是指间宫卓司，水上由岐和悠木皆守三个人格在同一人身上的叙述性诡计；但在《终之空remake》中，则表达了间宫卓司，水上行人和横山安子三个有着同样认识的不同个体。说到横山安子，她的角色地位在本次重置中获得了一次极大的提升，从可有可无的边缘角色，变成了《终之空remake》中最大的惊喜。

虽说有这么多不一样，但《素晴日》和《终之空》的剧情的冲突核心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表达上有着区别。《素晴日》选择了更加戏剧性的，技法更加复杂的手段去叙事，《终之空》则缺失了那些很多“合理性”上的必要叙述，快速地切入了主题。不过作为重制版的《终之空remake》，我们能看到有关“前作”的谜团得到了部分的解答。例如音无彩名和魔法少女莉露露到底是谁的答案，乃是犹格索托斯和奈亚拉托提普这两个克苏鲁故事中的古神，给《终之空remake》这个一开始很神棍的故事蒙上了一层更加神棍的外衣，但也无法掩盖其讨论的终极问题依旧有着普世价值的事实。这个问题就是，在面对无意义的人生和世界时，我们应该做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玩家来说十分突然且脱离现实，但实际上它是有社会环境的基础的。在考察上个世纪的ACG作品时，会很自然地发现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日本经济衰退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影响。《终之空》也不例外，而且它本身的思潮的来源也就是泡沫经济破裂带来的影响之一——对于意义的探求。泡沫破裂后的日本社会的年轻人，很自然地开始思考这些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因为在那个时代，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获得根本上的变化，大环境的衰退是个人努力无法突破的。而泡沫破裂后的20世纪90年代里发生的众多事件，例如1995年的阪神地震和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使得那段时间的日本的大众文艺作品都有对于末日，自我意义等等相关的内容的讨论——《EVA》，《千与千寻》都是极佳的例子。

在这种背景下，《终之空》的故事能够发生也有了一定的合理性。世纪末的夏天，萧条的大氛围，接连发生的自杀事件，诺查丹马斯的世界末日预言，诡异的传言，都给了那个7月中旬的北校一个奇妙的氛围。在日本社会那压抑凝固的氛围，以及读空气为个体在群体中的行为准则的“传统”下，一切都迈向了最糟糕的结局的原因，绝非是间宫卓司一人之功。

饱受霸陵的间宫卓司比起那些努力适应空气的普通人，更早的开始思考意义的话题。如果普世价值所宣扬的内容无法给他带来物欲上的满足，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世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高岛柘榴也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的悲惨经历就是泡沫破碎的日本社会的缩影。世界对高岛柘榴展现了最大的恶意，这样的世界自然对高岛柘榴而言没什么意义，活着就是折磨。

在和音无彩名的交流中，间宫卓司原本的对于人生的幸福追求的理解被刷新。一个简单的，有关无限时间下的幸福的思想实验让间宫卓司意识到，比起他最害怕的死亡，似乎活着才是痛苦的根源。意义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切的意义都是被人为创造的，那些人造的意义也都不是真相。依照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世界之内不存在意义。伴随而来的结论就是，人的诞生是诅咒，降生在这个虚无的世界之中，除了生存以外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类，在这个无意义的世界创造意义，且以这些作为利己的暴行的理由，带来污秽与更多的痛苦。既然如此，期待世界末日终结现在这个世界，或是通过死亡来超越世界，选择去世界之外寻找自己的意义的高岛柘榴的“螺旋马太”，似乎是可行的选择。

知道了这一点后，莉露露的出现则为间宫卓司成为“教主”铺好了最后一段路。作为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莉露露，向间宫卓司指明了他需要进行选择的问题。明白了世界之内不存在意义的间宫卓司，作为没有意义就无法前行的人类，需要对这个事实做出他的选择。魔法少女莉露露——这个来自柏拉图的理念伴随着二次元画像莉露露的现世，为间宫卓司的思想提供了最后一块拼图。作为一个完美的二次元形象，莉露露就是能够超越世界的最好的证明。间宫卓司由此接受了唯心的理型论，决定朝着超越世界边界的方向前行。“终之空”——这个存在于理念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的鸿沟，被间宫卓司给消解。理念世界现在和物质世界融为一体，在奈亚拉托提普的帮助下，一切都将唯心。

很显然，并非是只有间宫卓司意识到了这一点。水上行人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间宫卓司之所以执着于水上行人的理由，就是他知道只有水上行人能够和他在这方面进行深入的交流。间宫卓司在《素晴日》中不明所以的告白，在《终之空remake》里得到了很清楚的解答。尽管水上行人和间宫卓司都靠着自己的思考，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但他们面对这个结论的态度截然不同。水上行人不相信人类能够超越世界，人只能活在世界之中。就和在《逻辑哲学论》的第七个命题里写出“对于不可言说之物，我们应当保持沉默。”的维特根斯坦一样，水上行人不追求世界之外的事物，也不追求超越世界，而是选择沉默。他把生看作诅咒的同时，也将生看作祝福。

前文已经说过，《终之空》中的三位一体，实际上是间宫卓司，水上行人和横山安子三人。由于童年和成长阶段的悲惨的经历，横山安子早已明白世界之内并无意义的真理，她也并没有和被间宫卓司的言语所撼动的人一样，变成只剩下纯粹的物欲所驱动的生物。横山安子的行动充满着所有的伟大人物不约而同地称赞的东西，“爱”。对于若槻琴美的“爱”让她有着无比的勇气，成为了若槻琴美的骑士，在水上行人因为自身的理性而缺席之时，勇敢地守护了她。“爱”这个存在，虽然它在文艺作品中出现的次数多到让人厌烦，它的含义已经被解构成各种各样的内容，但是它那种“神奇”的力量，诞生自物欲却超越了物欲的力量是它强大的根源。横山安子向所有人展示了，“爱”能够在这个无意义的虚无世界中，散发出足够耀眼的光芒。“爱”的利己，自私，不确定性和不完美反而让其拥有了极致的力量，成为了生存的意义。

看到这里，似乎《终之空remake》和《素晴日》想要表达的内容似乎并无差别，笔者的“更加喜欢”的论证过程尚有欠缺。这就要说到《终之空》的两个结局和《素晴日》的表达思想选择上遗留的问题了。

在《素晴日》中，间宫皆守成为了三个人格中最后幸存的人格。皆守能够在水上由岐人格和间宫卓司人格中幸存，最终依靠的并非是他在“美好的每一天”结局中所说的长篇大论，而是他的身边有着一直支持他的人，他的妹妹，水上master，脑海中的水上由岐这些让他感受到爱的人，以及他本身作为一个精神病人的免死金牌让他能够幸福的生活。同理，第三章的IF线实际上就勾勒了一个文学少女与理科少女在外界强制力的帮助下战胜了世间的苦难，迈向了幸福的道路。这条线和三个人格的三位一体的设计，消解了《素晴日》最后想要表达的“幸福的活下去”的观点：此种映衬现实主义的内容让《素晴日》的观念表达存在着冲突。

虽说《终之空remake》中新增的横山安子线有着类似的作用，但是水上行人的故事没有发生改变，高岛柘榴那远比《素晴日》里悲惨且无力的多的故事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结局也围绕着水上行人和音无彩名的对话展开。因为对话的主体的背景发生了改变，这让《终之空》所谈论的东西瞬间就言之有物了起来。

高岛柘榴的悲剧是个人力量无法阻止的，不可避的必然。虽说是蝴蝶效应，但每一环节都将无懈可击；间宫卓司成为了真正的教主，旧日支配者回应了他的祈求，给他带来了能够超越世界边界的力量；水上行人不再是受到眷顾之人，他游离于社会团体之外，也未能守护自己的重要之物。在这种情况下，《终之空》的两个结局：Numinose I 和 Numinose II所展现的，就是水上行人作为一个孤立的思考的个体，在对于他此前关于生命和世界的虚无性的面对态度的进一步拷问。

Numinose I 达成条件为在若槻琴美因为间宫卓司的演说而几乎崩溃时，不给予若槻琴美支持。在这个结局中，水上行人探究真理，在纯白世界之内兜兜转转，最终被音无彩名告知自己已经处在了地狱之中——也就是“终之空”。概念与实体互相交融，也就不存在任何生死的区别。没有牵挂，独自探寻真理的水上行人最终来到了这个超乎想象的世界——他同样走上了间宫卓司的道路。

Numinose II 的达成条件为给予若槻琴美支持。在这个结局中，水上行人继续了此前的对于生的肯定，认为生为诅咒，也是祝福的同时，宽恕了生所带来的所有罪孽，因为无限的全能上帝是完美的，并不会有感情。生命是自爱与自我宽恕，这个理念得到了音无彩名的认可。在一阵变换中，音无彩名变成了若槻琴美，世界变成了事件发生后的9月1日。水上行人和若槻琴美（音无彩名）就此存在于永劫轮回之中，度过重复的幸福的每一天。

其实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两个结局包含了《终之空》中三位一体，间宫卓司，横山安子和水上行人对于虚无的追求的最终结果。Numinose I 表明，追求超越世界，最终会抵达理念和物质统一，空无一物的“地狱”，人是无法存活在那个世界里的；Numinose II 则复杂一些，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和永恒的相（sub specie aeternitatis），再到尼采的永恒轮回（永劫回归），实际上都在以一个无限长的时间的视角下去看待生与死。在这样的视角下，人只能经历生与死的无限轮回，永不停歇，无法得到真理。

故事到达终点，而《终之空remake》也一如既往的承载了SCA-自最想要讨论的问题：什么才是幸福呢？如何获取幸福呢？

间宫卓司，横山安子和水上行人通过解构这些问题，很自然地走到了发现世界，生命的无意义的分叉口。间宫卓司选择超越世界，到世界之外追求意义，迎接他的是“终之空”；横山安子否定“终之空”，依靠对个体来说唯一的真实，物欲的极致后的异化，“爱”来给予自身意义；水上行人选择留在世界之内，依靠自爱和宽恕，对生进行祝福，幸福也就藏匿其中。

Numinose I 和 II 之间区分的微弱的差别非常值得回味。愿意投身于永恒轮回的水上行人，和来到终之空的水上行人的唯一区别，就是是否在乎若槻琴美。这和横山安子选择的道路有着相似之处——爱，是人类赋予自身意义的最优解。不过，Numinose II中，也提到了斯宾诺莎的“sub specie aeternitatis”。以纯理性的全面的视角，和无限的上帝一样看待一切事物，是否就能获得幸福呢？在这个视角下，我们能发现“绝对的幸福”的存在吗？

《樱之刻》在向我们招手。

这里是剧透结束的分界线

即便笔者没有玩过《终之空》原版，但得出“《终之空remake》是一次成功的重置”的结论也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更好的美术，系统，用户体验，使得《终之空》原本就颇有潜力的故事得以更加方便的让玩家体验到这个“三大毒电波之一”的魅力。新增加的横山安子的视角，使得《终之空remake》的故事增加了一部分温情和浪漫，也让故事的主旨更加丰满，是意外之喜。

很难说《终之空remake》有什么缺陷，因为这些缺陷早在“续作”/“前作”《美好的每一天》中得到了解决——那是一部更加商业化的作品，符合更多人的口味。真正的遗憾，或许是我们需要等待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等到《樱之刻》的推出，看看SCA-自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有关幸福的答案。

畅快淋漓的游戏体验，SCA-自在我心中的地位UPUP。

比起《素晴日》，我感性上真的更加喜欢《终之空remake》。

内容不多，但是掉书袋水平比素晴日厉害太多了。言之有物，而且依靠克苏鲁元素，讲明白的东西变多了。

果然，讲明白一个故事才是给一个作品好评的最重要理由啊！

还有，SCA-自的日常果然已经没救了。

《终之空remake》 9.1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