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这和她的抽象画一样，笔触蜿蜒多变，远近飘忽，画面时而热闹，时而疏离。

“王茜瑶：良宵引”展览现场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第一空间

展览同名的“良宵引”系列，只以木炭条在纯白的画布上进行绘画。乍看之下，无论色彩、形式都极为单一，但沉下心来，便能发现炭笔“黑”的不同层次：最浓的黑，稍浅的黑，发灰的黑，轻盈的如纱般的灰……

《良宵引之一》330×680cm 布面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在走向极致的纯粹之前，王茜瑶最初的画面是肆意而热烈的彩色。她以丙烯和油画笔进行创作，通过不断做加法，让画面呈现出从中心向外迸裂飞溅的效果，不同的点线面之间似乎还能看出具象的形态。油画笔不能调色，若想要混合其他颜色，只能在下笔后趁画笔没干之前立刻混入另一种色彩。有的颜色之间可以相互融合，也有的会彼此排斥，只有经过千百遍的实验，才能达到一种平衡的状态。

《Gorée Sea》190×150cm 布面油画、丙烯、油画笔 2018

王茜瑶过往作品

图片来自艺术家

《Sister Sissy No.2》135×125cm 布面丙烯 2018

王茜瑶过往作品

图片来自艺术家

从2017年起，王茜瑶开始以“线”作为主要表现形式，她尝试以不同的材料画线条，从而找到线条最自由的状态。她让线条通过不同速度、节奏、轻重、粗细、转折，在画布上勾勒空间，打破空间，最终任意穿越空间，准确却不紧张，飞扬却不轻薄。

她作品中很多长线条，都是“一口气画完的，不能断。”“从高高的楼梯上开始起笔，一直画到走下楼梯。”对王茜瑶来说，那是一种“受控与失控之间的探索”。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找到油画笔和木炭条相融合的临界点，比如展厅中的“仙翁操系列”，以木炭条作为画面的“骨骼”，油画笔则是“肌肉”。如果说“肉”带来“灵”，那么“骨”则赋予灵成立的理由。

王茜瑶在柏林的工作室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贝浩登

看王茜瑶的绘画，总让人联想到许多美术史中一些赫赫有名的名字：赛·托姆布雷（Cy Twombly）、朱莉·梅赫雷图（Julie Mehretu）、克莉丝汀·艾珠（Christine Ay Tjoe）……在抽象这座窄门中，已经有无数前人成为了难以逾越的高峰；后来者只能继续在点、线、面中，去摸索新的方向。这个过程就像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到达终点的都是少数者。对王茜瑶而言，抽象创作就是站在大师的肩膀上吸取精华和营养，然后他们的缝隙之间，找到一条自己的路。

王茜瑶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自觉，会写诗，钢琴8级，会多个舞种……同为艺术家的爸爸对她实行“放养政策”，公务员妈妈则是严格要求。因此王茜瑶从小就是在既自律又自由的环境中长大。这两个词，这也是她对自己创作状态的形容。

在高考之前，全家人就王茜瑶的未来道路进行了一次会议，最终在音乐、舞蹈和艺术之间，选择了“不只是吃青春饭”的艺术，最终她考入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

王茜瑶早期的作品就带有浓浓的版画基因，她尝试过在油画上加入丝网印刷的痕迹，让作品呈现出更多的层次、更浓郁的色彩。

《无法停留的光之二》250×450cm 布面丙烯、油画笔 2022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在川美读书期间，王茜瑶的对抽象表现主义艺术，以及德国重金属乐队和电子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2015年，她考入汉堡美术学院，师从德国“坏画”艺术的发明者，也是丹尼尔·里希特（Daniel Richter）和乔纳森·梅斯（Jonathan Meese）等艺术家的老师——维尔纳·巴特纳 (Werner Büttner) 。

初来德国，选择画抽象表现主义的王茜瑶无异于“班门弄斧”，教授问她：“你都来德国了，怎么还画德国表现主义？”

于是如梦初醒，大彻大悟。王茜瑶果断选择更新自己，身为行动派白羊座的她开始泡在图书馆和各个博物馆中，她就像一块疯狂吸水的海绵，如饥似渴汲取各种不同时期的大师名作；也尝试每天画一种不同风格的作品，等一段时间后再选出自己觉得最合适的画法深入。

艺术家维尔纳·巴特纳与王茜瑶

摄影：谢舒畅

汉堡美术学院，王茜瑶作品在维尔纳·巴特纳班上的工作室

摄影：范森

汉堡美术学院研究生时期，王茜瑶的工作室一角

最初，王茜瑶在柏林的住所只有30平方米，画画的区域只有10平米左右。正是在这里，她画出了如今为人熟知，也是最初被国际艺术圈关注的抽象作品——贝浩登画廊、MDC画廊、国王画廊与她的代理合作关系，都始于这间小小的工作室。

为了能够画大画，一年多前王茜瑶搬到了现在超过200平米的“豪华”工作室。豪华不仅是地理位置的优越——位于中央火车站及汉堡火车站美术馆附近；也来自周围的艺术圈人脉——王茜瑶隔壁的邻居，就是知名艺术家卡塔琳娜·格罗斯（Katharina Grosse）科隆路德维希美术馆前馆长、策展人卡斯帕·柯尼希（Kasper König），也位于同一个小区。王茜瑶位于一楼的工作室总是开着窗，往来的艺术圈邻居路过时都会向内望一眼。她如今这批以炭笔创作的黑白系列绘画，第一位观众正是塔琳娜·格罗斯。

王茜瑶位于柏林的工作室

摄影：Zuzanna Glod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国王画廊

王茜瑶说自己是个很喜欢工作的人，因此无比珍惜创作时的灵感。每天早上起床后，先开始看书、喝茶、弹古琴，在这个过程中将脑海中的琐碎剔除出去，从而达到一种空灵的状态，才会开始下笔。有时只画一两个小时，有时则会画到晚上。她就像一位武学奇才，不会轻易出招，而是确保自己打出的每招每式，都能拳拳到肉，招招入骨。

或许在外界看来，王茜瑶手握的剧本是爽文。但今日的这份光芒，来自多年来她长成了一身本领，并敢于在旧日子里做出新尝试。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最近三年，你在国际艺术舞台上迅速蹿红，备受瞩目，你觉得自己被选中的原因是什么？

王茜瑶（以下简写为王）：：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我从来不相信运气。其实这15年来，从我决定要走这条路开始，就没给自己留后路或者其他选择的余地，我就想一辈子做艺术。从为报考美院做准备，到进入川美，到本科毕业学德语，去德国继续读第二个本科和研究生，到毕业后疫情期间搬到柏林……我从没间断过对创作的绝对的专注，和用尽全力的去学习和提升自己。从在小一点的空间跟同学一起做群展，到被小一点画廊邀请做群展、个展，再到大一些的画廊，其实都是这么多年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我觉得没有什么选不选中，而是那句老话：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我也从没被动地去等待被选中，而是自己主动去争取，去选择和决定自己的路。

2023北京当代，王茜瑶个人项目“野花园”展位现场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图片由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提供

《Relevé No.5》135×125cm 布面油画笔、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抽象是当下非常热门的语汇，但是往往又有很大争议，一不小心就会变得千篇一律或者被质疑抄袭，你对此怎么看？

王：对我来说，抽象跟具象的边界并不那么明显，都是绘画的不同表现形式。绘画已经发展了这么多年，很多大师都已经站稳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站在大师的肩膀上吸取他们的精华和营养，然后在他们的缝隙之间找到一条自己的路。

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可以发掘的空间，我现在走的这条路还可以继续走得很深很远。每一个大师也有学习前人的经验，有自己的学习对象和灵感来源。没有人的创作可以凭空出世，没有任何前人的语言和痕迹，因为我们都在艺术史体系里，所以要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不断把绘画语言往前推进，相当于做到一个承上启下的工作。

Hi：这次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展出的新作以黑白为主，近几年你的创作是在做减法吗？

王：我的创作一直处于做加法和做减法的周期循环里，目前是处于做减法的阶段。对我来说，创作就是不断突破自己，探索新的语言和材料，特别是做加法的时候。而做减法的时候，我会不断问自己有什么元素是可以去掉的，比如颜色、材料、层次，最终留下来的肯定最重要的。在这个过程中，线条变得越来越重要。

每个时期最重要的点和突破的点都不一样，可能是不同颜色的结合，怎么去营造空间感，怎么去把丙烯和底料结合起来，怎么让色彩之间很自然地过渡，怎么去构造丙烯色彩的背景和油画笔之间的关系……

《Allongé No.3》190×300cm 布面油画笔、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为什么“线”会成为你最重要的元素？

王：点线面就是绘画里面最重要、最基本的元素，也是我一直在探索的。最开始画速写的时候，你会发现一根很简单的线条，通过不同的轻重、节奏，能勾勒出一个人的动态、速度，或者是肌肉的转折，或者是衣服褶皱的转折。一根线条它有轻重缓急，不同的线条组合在一起，也可以产生不同的节奏。

我在创作中去掉色彩过后，画面上最重要的就剩线条。相当于一棵树去掉了叶子和花，相当于一个人去掉了衣服只剩下身体本身，没有任何的修饰和掩盖……就只能把线条本身发挥出它最纯粹最无限的潜质。

《良宵引之二》190×450cm 布面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用木炭条画线条，和你过去用油画笔来画有什么不一样？

王：木炭条本身就有很大的张力，它很脆弱，用力太大了它会断，但是你可以在它断与不断裂之间，用到很多不同轻重、层次的力，从而让线条出现不同的形态、深浅。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油画笔和木炭条融合到一起，因为木炭条本身也是一个很有主导色彩的材料，而油画笔的色彩很丰富，两个在一起就会互相有点 “抢”，于是我用木炭条画出整个画面构图的框架和结构，相当于画面的骨头；油画笔就相当于做作品的肉体，跟着骨头长。所以在这次展览的作品中，你会看到色彩是跟着线条来走的。

《良宵引之三》135×125cm 布面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你有很多大尺幅的作品，大画画起来是什么感觉？

王：画大画非常需要体力，还有身体的平衡。我的大画里有很长的线条，画的过程中从头到尾一口气不能断，比如这次在唐人展出的这幅，最开始画的一根线条，也是画面里构成主要结构的，最长的那根线条，我是从很高的楼梯上，从画布左上角开始画，然后边下楼梯边往下和稍稍的往右，下到地面再继续往右，中途不能断。有时候还会跳起来，能跳多高就画多高，都是为了突破一种常规的画线条或者是画点的方式，因为我喜欢失控和受控之间的挑战和平衡。

《仙翁操之一》200×190cm 布面油画笔，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抽象画怎么判断画好还是画坏了？又该什么时候停下来？

王：以前有个朋友跟我说过，“一个好的画家就是可以把坏画画好，把好画画坏了又画好”。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所以画坏了也不怕。画坏了有两个选择：继续画，或者就留在那里。有时候我画到一个临界点，需要决定要不要继续往后画，因为继续画有可能就画坏了。

但通常我都会选择继续画，因为如果不走那一步，我永远也不知道走出去是什么样子。走出去后，没有画坏，就探索出了新的语言；画坏了，就思考怎么可以解决和应对，可以选择继续画，最后又会出现新的语言。创作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不是每幅画都是为了展示出来而画的。有时我不确定是否要停下来的时候，就多等几天甚至几星期，几个月超过一两年的也有，多观察多想一下，看看要不要继续下去。有时候画面自己会跟我说，“我已经完成了，你不要再碰我了”。画画就像喝茶，必须要用心慢慢去泡才能泡得好。你需要用时间来跟画面对话。

《仙翁操之二》200×190cm布面油画笔，木炭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除了画画，你还做过影像、行为、诗歌、装置，后来选择投入绘画的原因是什么？

王：去德国其实是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我也想把以前的知识结构能保留的就保留，觉得不是很符合当下当代艺术语境的能解构就解构，是一个完全敞开，把自己磨碎了，从零开始的状态，因此把所有当时能尝试的媒介全部都尝试了一遍，想看一下自己到底最适合什么。后来还是喜欢能够摸得着、看得见的绘画，我喜欢能拿着画笔，能触碰到画布的那种感觉。绘画是一种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想到了就马上画，一个人就能完成整个过程。

《仙翁操之三》200×190cm 布面油画笔，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你还学过钢琴、舞蹈，包括现在正在学古琴，这些和你画画时的状态有什么不同？

王：最开始我也想做做音乐或者舞蹈表演，后来高考前跟家人一起讨论后决定报考了美院。但是弹琴和舞蹈都是我从小就接触，是在我血液和基因里面流淌着的灵感和元素。我画画的时候，所有我经历过的身体记忆，对音乐和舞蹈节奏的理解，肯定会有意无意地流入画面里来。我的创作就像一片大海，而我所有的经历——包括对家乡的理解和记忆，包括到德国经历破碎重组的新认识，全部都像江河一样汇入大海里。

《仙翁操之四》200×190cm 布面油画笔，木炭 2023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Hi：出国这段经历对你而言最大的影响是什么？东西方的文化，哪个更影响你？

王：18岁报考美院的时候，我就决定想一辈子就做艺术家。出国是为了开阔视野，看一看外面不同的世界，也去纽约交换过。我觉得自己就像海绵吸水一样，能看到很多以前只能在画册上见到的作品，是一种如饥似渴多学习、多看看的状态。

都很深吧。我在国内生活到22岁，相当于我现在年岁的2/3时间。又在德国差不多10年。最开始我是对国外的文化艺术感兴趣，才选择了出国；然而随着时间的发展，我越来越发现中国的文化很有意思，大家应该也能很明显感觉到我状态的变化，比如画面里东方的元素慢慢多起来了。

《一种可以在盛开的树上飞行的舞蹈》250×300cm 布面丙烯、油画笔 2021

王茜瑶过往作品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千高原艺术空间

Hi：每天画画的时间如何安排？

王：我一般会在下午开始画画，上午喝茶、弹古琴、冥想，等到脑子空灵了，才开始画画。虽然从作品看起来，我接触画布的时间不是很多，但是并不代表我画得快。我需要花时间去营造自己的状态，确保大脑必须有灵感充沛的感觉。放下笔后也需要时间去决定它画没画完。画画本身也是学习跟时间打交道的过程。

《Semi Continuous》130×110cm 布面油画笔 2019

王茜瑶过往作品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Soy Captián

《河流，河流，你可以告诉我关于我家乡的故事吗 No.2》

190×300cm 布面丙烯 2022

王茜瑶过往作品

图片来自艺术家和贝浩登

Hi：你理解的一幅好的作品应该是怎样的？

王：抽象跟其他绘画或者艺术一样，没有明确统一的标准，但是真正懂的人从画面的用笔和构图，甚至就看你怎么画一根线条, 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作品的好坏和水平。我在国外的9年多，看了很多画，我发现能打动我的都是一些不是绝对完美，能看到创作者状态和思考，还有作为人的留下的痕迹的画。因为太完美干净就是设计了，就没有绘画的温度了。

绘画是人性的，是能看到你的不完美，能看到你的修改、涂抹，也能看到你的笃定和勇敢。我选择木炭条也是因为它可能会在我没有预料的情况下断掉，然后带来不一样的契机，给画面引向一个新方向。有时候一个不完美反而让整个画面变得更完美，所以我并非是希望把每根线都画得完美。归根结底，在于失控和受控、完美和不完美之间的互相碰撞和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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