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

春天，牧人们追逐着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零下四十多度的哈萨克冬牧场，那种无法想象的滴水成冰的冷。有人说，那是羊群进入冬窝子的最后一年，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与世隔绝的角落了，连月亮之上都不再神秘。我们沙漠腹心的这个沙窝子与外界也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联系。李娟写的一切正在迅速消失。

关于冬牧场，我读到的是温暖。星空下，家的方向，有白色炊烟温柔地上升。

关于李娟，我读到的是孤独。单独的一个人，赶着羊群走在单独的月亮之下，翻过最后一道沙丘，前方是单独的夕阳。

关于生活，我读到的是被动。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完全处在被动的局面。不过这倒没什么，反而，我依赖这种被动。在这陌生环境里，我依赖随波逐流和自然而然。我只能以不突兀和不冲撞来获取信任和安全感。

关于放羊，我读到的是宁静。抬头环顾，跳舞的加玛之外，我和马儿之外，羊群之外，满目天空、流云、白雪、黄沙，再无一物。心想：这就是放羊了。

关于大自然，我读到的是宽慰。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

关于文字，它是流动的。雪停后的晴空，明朗灿烂得无从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给了大地。从此天空不再沉重了，不再那么辛苦了。

关于人们，都是美好的。她的美是生命之初未遭磨损的那种美，侧影深深地起伏，像个卡通形象一样夸张又精致。

关于食物，我们都一样。 吃包子时，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包子。掰开的一瞬间，沙沙的土豆瓤里呼地冒出一团热气，把冬天都融缺了一个小角……

关于归途，总是似曾相识。我的目的地排在最后。一车的人全空了，路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阿克哈拉到了，我家的黄房子到了。车停在我家小店门口。虽然眼下的世界仍被大雪严密地封堵着，白茫茫直到天边，但对我来说，这个冬天已经结束了。之前觉得漫长难捱，如今竟觉得那么地匆忙、草率、不知所措。

关于内容，只能简单地讲，深深地体会。我身在此处，却离此处的世界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