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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其1931年发表的英文作品《What I Believe》里重谈了“不朽”这个话题，他认为，中国传统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说，有两个局限：

“第一层，其弱点在太过概括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其在德性功绩言语上的成就，其哲理上的智慧能久久不忘的呢？简括的说，一个人应有多大的成就，才可以得不朽呢？

次一层，这个学说对于人类的行为没有消极的裁制。美德固是不朽的，但是恶德又怎样呢？我们还要去借重审判日或地狱之火吗？”

他1919年发表的《不朽》认为“三不朽”说还有第三个局限，即对于“德功言”的定义过于模糊，“究竟怎样的人格方才算是德呢？怎样的事业方才算是功呢？怎样的著作方才算是言呢？”他在《What I Believe》把这一点都归纳在“太过概括一切”里了。

简言之，胡适认为，“三不朽”说的局限，一是标准太高又模糊；二是片面，仅有扬善的功能缺失抑恶的功能。“三不朽”说过于理想化了，既没有普遍适用性，可操作性也差。

胡适坦言，是1918年他母亲的逝世引导他思考“不朽”这个话题。胡母十七岁嫁给了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胡父，在其二十三岁时胡父去世后便成了一个大家庭的家长，面对的便是“那班接脚媳妇凶恶不善的感情，利如锋刃的话语，含有敌意的嘴脸”，操持诸事，自是万般艰辛和不易。

胡适说：“我母亲的活动从未超出家庭间琐屑细事之外，但是她的左右力，能清清楚楚的从来吊祭她的男男女女的脸上看得出来。我检阅我已死母亲的生平，我追忆我父亲个人对她毕生左右的力量，及其对我本身垂久的影响，我遂诚信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

这亦可看出，正是从对母亲平凡一生的总结，让胡适彻底摒弃了传统的“只见英雄豪杰没有普罗大众”、“只有扬善没有抑恶”的“三不朽说。

调门定得太高、“道德理想主义”似乎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

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谓中国传统高调门的典型例子。这种态度乍看颇有胸怀天下的胸襟，多念几遍这四句话便让人有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和天下难事舍我其谁的担当，再一想，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万物皆刍狗，何德何能！谁能定义天地的“心”、生民的“命”、往圣的“绝学”和万世的“太平”？谁能保证没有人假借这些看上去很美的口号在夹带私货？

从张载至今已近千年，这横渠四句虽然历朝历代被喊得惊天动地，但从实证的角度看，它实际带来了什么呢？看那一群群被打断脊梁骨的儒生身上，结果不言而喻。要警惕的更是，那些自命要为天下做主的英雄气概，那些向人们许诺一个美好新世界的诺言，带来的可能是相反的结果。

“道德理想主义”，对应的似乎是对“人性善”的扬和对“人性恶”的弃，天真地认为只要树立起一个又一个道德模范，人们就会对美好的品德心向往之并起而效仿，从而达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从而便能涤除现实中存在的种种“恶”，这显然是一种想当然，进而被用作一种欺骗术。“道德理想主义”盛行带来的，更可能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胡适的“社会不朽”说将目光那些平凡的个体，认为人人皆可在平凡中有所成就，更指出“恶”同样不朽来强调个体的责任。

从时间的纵向看，“个人造成历史，历史造成个人”。前人的活动，无论善恶，都会影响今人；今人的行为，同样无论善恶，都会给后人留下痕迹。

从哪个时间的横向看，“个人造成社会，社会造成个人”。“每一个人不但直接受他身边亲近的人影响，并且间接又间接地受距离很远的人的影响”，世间的交互影响，“无论距离远近，都受得着。”

然而，要能看到这种世间上纵横向受着的影响，人们需要有一种历史感。人们须得将目光从当前所处的位置、所受的境况投向过去和未来，也投向与自己所处同一时代的无数个鲜活的个体，才能看到自己从何处来，受着从前的何种影响，又是如何与当下存在的无数个个体发生着不能忽略的联系，从而看清楚自己这个“小我”是如何在受着从前的种种因及他人的种种因的影响。在此种状况下，现在的无数个“小我”的行动同样也会铸成现在及后来的无数个“小我”所受着的种种因。借由这样的视角，建立起作为个体的“小我”和作为社会的“大我”之间不能被忽略的联系，唤起人们内心对他人对历史的责任感。

胡适说，“小我是会要死的，但是它还是继续存活在这个大我身上。这个大我乃是不朽的，他的一切善恶功罪，他的一切言行思想，无论是显著的活细微的，对的或不对的，有好处或有坏处——样样都是生存在其对于大我所产生的影响上。这个大我永远生存，做了无数小我胜利或失败的垂久宏大的左证。”

他还说，“人所做的恶事，的确是在他们身后还存在的！就是明白承认行为的结果才构成我们道德责任的意识。小我对于大我的社会的我负有巨大的债项，把他干的什么事情，作的什么思想，做的什么人物，概行对之负起责任，乃是他的职分。人类之为现在的人类，固是由我们祖先的智行愚行所造而成，但是到我们做完了我们分内时，我们将由人类量成为怎么样而受裁判了。我们要说，“我们之后是大灾大厄”吗？抑或要说，“我们之后是幸福无疆”吗？”

胡适的“社会不朽”说的“不朽”与“三不朽”说的“不朽”的根本区别在于，“三不朽”说仅仅关注那些伟大人物的丰功伟绩和那些在道德理想主义视角里认为应该弘扬的高尚品德，而“社会不朽”说既关注英雄圣贤，也关注卑者贱者；既包括美德，也包括恶行；既宣扬功绩，也鞭笞罪孽。

相比“三不朽”说的高调门和道德理想主义，“社会不朽”说显得平和和务实。生活是由一个个普通的个体创造的，过于强调英雄豪杰的丰功伟绩和所谓的高尚品德而没有抑恶机制，终究虚火太旺，也显得面目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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