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长老，不过数月未见，您这武功着实精益不少啊。”

　　佘秋风大笑，双手抱拳道：“哪里哪里，王兄才是风采不减当年呀……”

　　“嗐，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用啊，还是你们越山派人才辈出……”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们青云山才是当之无愧的修真第一大派……”

　　张小白看着面前俩老头子你来我往，嘴里囫囵冒出一段又一段的恭维话，驴子拉磨似的滚了一圈又一圈。他只觉得心里分外没趣，那双机灵的猫儿眼也没了光亮，眼皮子一耷拉，专心的去啃他的猪蹄。

　　猪蹄还没等啃出个味儿来，他眼角一瞥，突然瞅见王老头身后跟着的小姑娘似乎悄无声息的打算开溜，那双原本萎靡的猫儿眼顿时亮了，桌子上的卤煮也不香了，慌忙冲他师傅扯了个上茅房的幌子便跟了出来。

　　那女孩子走的不快不慢，跟起来倒是不很费力，就是老爱往小巷子里钻，惹得张小白心里跟猫挠似的，到底想看看她要去干嘛。

　　又是一个巷口，他也没多想，跟着一头扎了进去，迎面却是一排飞刃从天而降，吓得他头皮发麻，忙是一个凤点头躲过这一排子暗器。

　　他心有余悸的骂了一句，心想是哪个鳖孙暗害爷爷我，下一秒就感到手腕一阵酸软，脉门被死死扣住。

　　“臭小子，跟着你姑奶奶作甚？“

　　张小白晃了一下，然后面前就出现了那张前几分钟还在跟踪的脸。

　　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属于看过了就会立马忘记的类型，嘴巴上似乎还因为水土不服长了个小泡，总的来说是个不能再普通的姑娘了。

　　可这姑娘说起话来却很神气，一点不像普通姑娘。她拿着飞刃拍拍他的脸，不耐烦的说：“问你话呢，干什么来的？”

　　被个姑娘两下压的没有还手之力，张小白自觉丢人，红着脸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回答她。

　　“不说？”那姑娘挑眉，冷哼一声，一张黄符拍在他脑门上：“那你就在这里老实等你师傅来找吧。”

　　说罢，转身就走。

　　张小白头皮一炸，一想到自己师傅那张能给人念出家的嘴，也顾不上什么自不自尊的，慌忙大喊：“女侠！哎，侠女！我说，我说。”

　　女侠停了脚步，转头看他。

　　“我这不是太无聊了吗，嘿，”张小白尴尬一笑，那双猫儿眼露出几分讨饶的神情：“见你溜号便想着是不是有个热闹看看，也没多想，当即就跟出来了。”

　　女侠挑眉，没说话。

　　他见状，老老实实的垂了头，语速飞快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跟踪你。”

　　女侠盯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揭了他头上的符纸，转身准备离开。

　　一看是能动了，张小白顿时来了劲儿，腆着脸皮凑上去。

　　“我叫张小白，姑娘叫什么名字呀？还有，我们这是要去何处？凑得是个什么热闹？”

　　女侠被他问的烦了，瞪他一眼。

　　“臭小子，知道我是谁吗？我乃青云山首徒周妍！“

　　她下巴微抬，颇为得意的吐出“周妍”二字来，谁料张小白却仍是一副痴呆相。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她两眼一瞪。

　　“你再跟着我，我让你师傅回去赏你板子！“

　　张小白这下倒是知道厉害，脖子一缩，连忙讨饶道：“周姐姐，可别，我师傅一念叨起来那可真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上回……“

　　周妍被他烦的不行，干脆加快了脚步，结果这家伙跟个牛皮糖似的怎么也甩不掉，嘴还在叭叭的说个没完。

　　她没得办法，又不想浪费时间同他纠缠，只能投降似的示意这小子闭嘴。

　　张小白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我们现在去的是除秽大典。“

　　没等他发问，她又臭着脸解释：“是君无涯举办的。说是降了臭名昭著的狐族的老大，全天下的门派都收到信儿了，我们家老头就是为此特地赶过来的。“

　　说罢，她狡黠一笑：“老头子想得多的很，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姑奶奶可不怕。这热闹几百年遇不着一次，不去看可惜了。”

　　“更何况那君无涯的修为在外界传的邪乎的很，有人帝君都叫上了，看着还有点想一统修真界的意思。”周妍撇撇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出乎意料的，身边的张小白没有接话，似乎是对这人兴致缺缺。周妍也乐得耳朵清净，脚程也是愈发快了起来。

　　半晌。

　　“喏，就这儿了。“周妍抬了抬下巴，眼前是由黑色的嶙峋怪石组成的门墙，森然巍峨，高耸入云，肉眼所见能进入此地的只有一个洞口，洞口前由前两排身穿铠甲的士兵把守。

　　周妍眨了眨眼，径直走入其中，却被一个士兵横戟拦下。

　　“持英雄令者方可入内。”

　　周妍冷笑一声，半点面子不给。

　　“我乃青云派首徒，周妍，是我师傅青云山掌门派我来的。“

　　她上前一步，守卫还是不为所动。

　　“啧。“她火气上来，索性也不再遮掩，嘲讽的开口道：“怎么，贵派千防万防的，除秽大会不让我师傅知晓，什么狗屁倒灶的英雄帖也不发到她手上。“

　　“如今，她派我这个小徒弟过来凑个热闹，也让贵派这么如临大敌吗？“

　　“还是说，是我青云山蜗舍荆扉，入不了贵派的法眼？“

　　她这话没留什么余地，气势丝毫不输，颇有些直接在门口干架的意味。

　　还未等守门的士兵开口，门内就忽的出现一位莫约三十岁的蓄着胡须的男子。

　　其人语气软和，面容和善，一看就是个和稀泥的主。

　　“哎呀哎呀，这是在做甚么。”

　　他摆摆手，让士兵退后，给周张二人让出一条路来，颇为谄媚的笑着。

　　“方才是这些侍卫不懂变数，怠慢了姑娘，这些蠢东西懂个什么，您可千万别跟这么些个下人置气”

　　“想必姑娘就是周妍，周大侠吧？“

　　周妍冷笑一声，男子一拍手，大为称赞了一番。

　　“……总之阮箐掌门能派爱徒来，是我们长天府的荣幸，怎么会有拦着客人的道理呢？”他伸手做了个姿势：“来，周姑娘，还有这位小友，请。”

　　周妍不置可否，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小白，示意他跟上。

　　二人跟着男子踏入洞府，只发现那一开始看起来并不宽阔的洞口，越往里走才越是别有洞天。

　　那中年人还不忘同她解释道：“……先前周姑娘所说之事，我确实是不曾知晓。我派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更何况此事本就是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断没有瞒着青云山的意思，请柬和英雄令我们也如数寄出了，至于阮箐掌门为什么没收到……恐怕是哪位弟子在送达的路上出了岔子，或是有人暗中构陷……“

　　周妍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也不出声，自顾自的走着。

　　走了半晌，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张小白突然说了一声：“到了。”

　　周妍眼前一晃，便是从这幽暗的石道里豁然开朗。面前是开阔的空地，二十四根巨大的乳白色石柱摆放着不同的方位，近乎掣入云霄。

　　巨大的锁链缠绕在柱子之间，如同铺天盖地的一张巨大蛛网，而网的中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仿佛被困住的蝶。

　　伏魔诛仙阵，她想，好大的手笔。

　　“天爷……”

　　张小白不自主的发出一声感叹。

　　中年人有些得意的摸了摸胡须：“小兄弟有所不知，此乃伏魔诛仙阵，当年白衣仙子容卿就是靠此阵灭的大魔头。”

　　“乖乖，如此厉害？”张小白瞪大了眼。

　　“哈哈哈哈哈这是自然。”中年人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小兄弟，做出此阵可不简单呀，得要在极阳之地，用龙骨做阵眼，手持神器引来通天雷，再将仙骨钉入魔头身上，方才能使妖魔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现下这……“

　　“唉，我长天府号召天下英雄前来，为的就是今天。”中年男人叹了口气。

　　“彻底处置九尾狐族最大的余孽——季云裳。”

　　他话音一落，张小白终于看清了那道黑色的身影。

　　一个女人。

　　她垂着头，黑色的长发下掩盖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被锐器毁了容的脸。她衣衫破损不堪，上面全是发黑的干涸血块，不时又新鲜的血液冒出，给上面又添一层暗色。手足十二经被利刃横贯，任督二脉上一个大洞，不时有血液涌出，想来是曾经被什么东西钉住，又被拔了出来。

　　“她是犯了什么错？”张小白盯着悬在大殿之上的女人，移开了眼睛，问道。

　　中年人有些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小兄弟此言差矣，她乃万恶的狐族余孽，这些年狐族为祸修真界，与魔族勾结，滥杀无辜，坏事做尽，连天道都容不下。无奈帝君仁慈，只是下令诛尽九尾一族，给了其余狐族一条生路，让其终生守在浮屠塔，也算是为他们一族赎罪了。”

　　“所以呢？”一旁的周妍突然出声。

　　“我记得这小子问的好像是‘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吧？”

　　“你说了这么多，好像跟她关系也不是很大。“周妍看着那个被数根比手臂还粗的黑色锁链悬吊在空中的女子说到。

　　她眼里神色复杂，喃喃道：“季云裳，我听闻过她。”

　　“曾经容貌绝冠十九洲的狐族少主，当年想一睹她真容的人，多的能从玉狐关排到我青云山。”

　　“她不是一心恋慕你们帝君吗？献出狐族至宝助他修行，去求她师傅的剑法来教他……“

　　“说起来，我见她的上一面还是在她和君无涯的婚宴上。”她喃喃道，有些恍惚的想起那个记忆里洋溢着幸福的新娘，只觉得像是一场倥偬大梦。

　　“这一次再见，竟就是这般模样了。“

　　中年人脸色难看，当即就要说些什么，不过还未等他出声，周妍又仿佛对面前的女人失了兴趣，忽而转了话题，开口道：“你们说，把九尾一族诛尽了，那这人的师傅呢？”

　　中年人脸色铁青，斥责之言梗在喉咙间半天憋不出来，最后硬生生咽了下去。不情不愿的顺着她的话改口道：“自然是杀了。“

　　“杀了？”周妍笑了一声，原本有些凝重哀伤的眉眼舒展开，像是被什么有趣的事逗乐了。

　　“杀了姚茗之？”她挑眉：“就凭你们？”

　　“你！”男人脸色难看，当即要教训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旁一直看热闹的张小白却叹了口气。

　　“建议你谨慎发言哦。“

　　他摇摇脑袋。

　　“跟你说话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周妍王妍。”

　　“这位可是赫赫有名的青云山掌门，阮箐，阮大侠本人。“

　　男人原本涨红的脸在这话出来后顿住，面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了下去。

　　那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气，一路千回百转蜿蜒曲折，最终从鼻子里小心翼翼的喷了出来。

　　“阁，阁下真是……”

　　阮箐没理他，倒是掀起眼皮撇了张小白一眼：“不错，裴怀衣的后人，有点眼力。”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张小白嘿嘿一笑，摸了摸脑袋：“也是您没有刻意掩饰，您若真是周妍，季小姐和帝君结婚的时候才几岁，怎么会记得那样清楚。”

　　阮箐因为他话里“帝君”的称呼皱了皱眉头，但也没太深究，转眼看向了一旁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眼看她不否认，心里一惊，先前便觉着这姑娘身上的老练气度不对劲，顿时给吓的够呛，慌忙作揖赔礼，阮箐嫌恶的松开了他的领子，挥了挥手，开口道：“说说你们怎么杀的姚茗之。”

　　他忍着打哆嗦的腿肚子，一五一十的说道：“……帝君，帝君在正月初五那天，趁着姚茗之那天内力紊乱，功力大减，率领众人围了她的洞府……”

　　“正月初五内力大减？”

　　阮箐脸上原先的云淡风轻散了一半，神色顿时凝重了许多：“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男子目光飘忽，她顺着将目光移向了高处被铁链拴着的女子。

　　姚茗之之徒，亦是君无涯之妻。

　　良久，她转过头，道：“然后呢？“

　　“……然后？自然就……“

　　“你跟我放什么屁呢？“她怒极反笑：”你以为姚茗之跟吊在那上面的白痴一样吗？”

　　“她是狐仙，当世唯一一位妖仙，”她拎起男人的领子，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你们这些蝼蚁也妄图弑仙？“

　　“蝼蚁？”一直唯唯诺诺的男人像是被这两个字触到了神经，忽然古怪笑了。那张原本看起来和气的脸上闪过一阵快意的怨毒。

　　他说道：”是啊，在您这些人的眼里，我们可不就是蝼蚁吗.“

　　“可那又如何呢？高高在上的神仙，最后不还是给凡人，给蝼蚁，扒了皮，抽了筋，取了仙骨，每一滴血肉都被当做增长功力的妙药，供天下人分食。“

　　他模样猥琐的舔了舔嘴，道：“我有幸尝了一滴血，那滋味，真不愧是仙人啊。“

　　“前辈！“张小白想按住她的手，可惜阮箐已经一掌把那男人给了结了。

　　看着男人面色惊恐扭曲的倒下，阮箐闭上了眼。

　　随后，本应死去的男人若无其事的站起来，人群依旧热热闹闹，没有人发现此处的小插曲。

　　“前辈，“张小白把符纸贴在尸体身后，捏了一把冷汗：”此处到底还是他们的地盘……“

　　阮箐面色惨败，显然没听见他的话。

　　张小白叹了口气。

　　闭关三十年，出关后却突然得知昔日好友宗族沦陷，唯一的徒弟也危在旦夕，她顾不得别的，连忙赶来救下好友唯一的牵挂，却得知好友已经……

　　身死道消，万人分食。莫说尸首，竟是连一块血肉，都寻不到。

　　张小白叹一口气：“看前辈的模样，是刚出关吧。“

　　阮箐回过神来，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

　　她两眼通红，声音嘶哑着问他：“你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茗之她……真的死了？“

　　“说！“

　　张小白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嗓音干涩的开口。

　　“……前辈，据我所知，当年君无涯张贴罪状榜，悉数狐族十五条罪过，其中第一条就是包庇同族，祸乱世间。于是第一个讨伐的，便是，狐仙，姚茗之前辈。“

　　“包庇同族，祸乱世间……”阮箐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一个包庇同族，祸乱世间！”她大骂道：“他们是在讨伐她的罪过吗？他们就是想要她的仙骨，要她的仙缘，要她的肉！她的血！”

　　说罢，阮箐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前辈！”张小白连忙替她运功顺气，掐了一个法决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她拍开他的手，摇摇头：“继续说。”

　　“之后……便都如同先前那人所说。”

　　“君无涯率领众人在正月初五围了姚前辈的洞府，将姚前辈……”

　　“扒皮抽骨，就地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