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发现优先权之争的外在表现与内在实质

——基于R·K·默顿中层理论

摘要：科学发现优先权问题是科学社会学中的重要议题。这一争论实质上指向了科学家作为个体在成体制的现代科学共同体与社会中的身份问题；同时也指向科学进步与真理边界的拓展，贯穿宏观社会结构与微观主体自身。本文拟基于默顿的中层结构功能主义理论讨论科学发现权之争的外在表现形式与内在实质，以期深化对默顿学术体系乃至STS的理解。

关键词：科学发现优先权；科学共同体；科学社会学

导语

罗伯特·K·默顿教授被称为科学社会学的奠基者，在其著作《科学社会学》[1]一书中，默顿系统的探讨了科学社会学领域诸多课题与研究方法。默顿从社会文化结构出发，讨论科学本身所处的制度结构与文化结构，力图呈现出科学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与具体机制。而这一机制在20世纪30年代仍被视为某种「黑箱」（black-box）[1]，学界缺乏对科学-社会系统内部结构与相互关系的研究。基于此，默顿于1938年完成了其博士论文《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的撰写，该文所讨论的核心议题为社会、文化与科学之间相互作用的模式[2]。同年，默顿于《科学哲学》期刊发表《科学与社会秩序》一文。1942年，默顿发表《科学的规范结构》一文，并具体论述科学的精神特质诸要素，即普遍主义、公有性、无私利性和有组织的怀疑。1957年8月，默顿于美国社会学学会发表会长致辞，即《科学发现的优先权》一文[2]。该文考察了近代科学史上诸多科学发现优先权之争，并以此为契机论述了科学内部奖励系统的运行逻辑，开启了默顿主义的科学社会学：关于作为一种体制的科学内部运行模式的研究。

据此可见，默顿的科学社会学体系具体呈现出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3]在研究早期（1933~1942），默顿主要聚焦于科学、社会与文化的互动机制，从宏观角度思考科学产生与发展的社会环境。在其博士论文中所提出的「默顿问题」即为该时期重要的研究成果。随着研究的推进（1942~1957），默顿逐步深入到科学内部探讨其制度规范与运行逻辑，此为微观层面。而在这两种视角中，科学家作为核心主体始终备受关注，而不同科学家之间除了学术交流与合作外，必须要面对科学发现优先权之争这一尖锐问题。

科学发现的优先权指科学家在对自然界的观察与研究中获得的、前所未有的、创新性的新发现的权利。在近现代社会中，这一权利的实现来自学术共同体的承认，归根到底来自同行业科学家的承认。但问题在于，当多个科学家均发现某一新成果时，科学共同体应如何评判？此即为默顿重点关注的科学的奖励系统与评价过程。依笔者见，奖励系统与评价过程贯穿默顿科学社会学体系，而优先权之争则是该过程的重要问题，对科学家自身、科学共同体、社会乃至「科学」本身都产生着重要的影响。本文拟基于默顿的思想体系，从其中层结构功能主义理论这一社会学立场出发，讨论科学发现优先权这一问题的外在表现形式与内在实质根源，进而探讨科学家的身份认同与科学的进步问题。

在《科学发现的优先权》一文中，默顿首先回顾了科学史上作为社会冲突的优先权之争，按时间顺序以此论述了17世纪、18世纪与19世纪几例著名的争论与冲突。默顿指出，社会大众与科学界对科学家关于优先权问题的争论往往持一否定态度，优先权之争被认为是「可悲、混乱、不堪」的消极行为。但问题在于，在诸多争论中亦有少数呈现为「自制」，最为典型的即为达尔文与华莱士关于进化论思想的谦让。[3]这一案例说明优先权执政具有复杂性，难以从个体天性（私欲）角度解释。一方面，类似华莱士的谦逊品质说明并非所有争论都是充满斗争与矛盾的；另一方面，某些争论并非由科学家本身参与，而主要由其朋友、门徒等争取权利，此时作为发现者的科学家往往缺席。至此默顿完成其初步论证，即关于优先权争论问题的根源不在个人，而在于共同体（社会）。

默顿进一步提出了科学的制度规范这一问题，并从一般机制与具体案例中讨论了科学制度作为结构对身处其中的科学家所产生的压力。从一般机制的角度来看，科学共同体在制度层面上强调科学新发现，并将绝大部分奖励（物质与精神层面）赋予发现者。这一压力实质上是对于科学发现独创性的承认。默顿以冷战期间苏联与美国的竞争为例具体论述了这一承认机制对于科学家科研活动的影响。在这一基础上，默顿点明了制度规范的重要机制：科学的奖励系统。这一奖励系统大致分为三个层面，一为命名体系，如默顿本人即因其学说与贡献被称为「科学社会学之父」。二为科学共同体所颁发的奖章，诺贝尔奖即为一典例。三为后世科学史家对科学家贡献的记载。而这三者归根到底都在强调科学共同体乃至整个社会对于科学家贡献的「承认」。

纵观默顿的学术生涯，不难发现他关于科学发现优先权的讨论与其结构功能主义的社会学背景具有密切的联系。在古典理论中，结构功能主义视社会为众多部件组成的复杂系统，这些部件为了促使社会稳固及稳定运作而协力合作。在这一理论中，社会的组成部分被理解为生物学意义上的器官。赫伯特·斯宾塞形容这些社会的部件有如「人体器官」一般，使「身体」能良好运作而努力。结构功能主义严格检视每一个社会特式、风俗、实践方式等元素怎样能如愿地促成稳定而有凝聚力的系统，其究目标是寻找社会表象底层所代表的社会功能，以此理解社会系统的运作。正如英国社会理论家安东尼·纪登斯在《社会组成：结构理论纲要》一书中指出：「自奥古斯特·孔德开始，功能主义者的思想就朝着生物学方向寻找答案，期望科学能为社会科学找到一个最接近及兼容的模型。生物学引导了他们将社会系统的结构及功能转化为概念，也帮助他们对从适应机制而来社会演化进行分析。功能主义者很强调社会世界与个体部件（组成的行为者，人类对象）相比有着卓越的地位。」[4]

默顿在继承、吸收古典理论的同时，敏锐地意识到其导师帕森斯所提出的结构功能主义的抽象与庞大[5]。默顿认为这一理论体系背离了社会学实证主义的传统，且认为当时社会学界对宏大理论抱有难以理解的热衷，是对科学的误读。为此他提出其「中层理论」（theories of middle range），力图调和社会学理论的过于宏观与过于微观这两个极端。依据中层理论，默顿认为社会学理论的发展首先应该建立在具体化的实证研究结论基础上，这种结论是可以接受经验验证的假设为基础的。进而根据具体理论构建综合性的概念体系，而非在没有根基的抽象中发展出宏大理论[6]。

而根据上文所述，默顿自身科学社会学体系亦呈现出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中层理论的提出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默顿努力搭建宏观体系与微观体系间的对话桥梁。笔者认为，默顿对于科学发现优先权问题的研究可看作其构建中层理论的重要实践。优先权问题表现为外在的结构压力对主体持续、广泛且深远的影响，这一影响贯穿了个体与社会，并最终通过共同体「承认」作为个体的科学家而完成。由此可见，「承认」这一重要环节链接了宏观结构与微观主体。

这一「承认」以科学共同体这一体制为前提，而最终落脚于对具体科学家的奖励。问题在于科学家如何看待乃至应对这一承认，此即涉及到科学家的自我认同问题。是选择谦恭接受，还是为得到承认不择手段，做出有违学术规范的行为。要回答这一问题，必须讨论科学优先权之争的实质根源。

默顿在讨论科学的奖励系统时，指出学界存在部分科学家为得到奖励（承认）而采取不当手段，例如欺诈、剽窃等侵犯他人成果的行为；用时也存在学者因难以得到承认而放弃学术（退却）的现象，默顿将这些现象统称为「越轨」。依笔者见，从科学家自身来看，这些行为无疑表现出其矛盾心理。而将学者纳入到学术共同体乃至社会中，则体现了科学体制的失范现象。具体论述如下。

科学家在面对来自社会与科学共同体结构的压力时，往往呈现出积极与消极两种反映态度。前者受到结构激励，力图探索知识边界与世界真理，为此展开其学术研究。而后者在结构性的压力下往往会陷入极矛盾的心理，默顿称之为前调优先权的反功能（作用）。依笔者见，这一矛盾心理实质上为一「异化」心态，即部分学者倒置了目的与手段，将获得承认作为最终目的，而将学术研究与科学进步认作手段。这一异化过程一方面反映了科学进步之困难，另一方面指向科学体制中失范现象。

「失范」这一概念最早由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提出[7]，默顿从功能主义角度发展这一概念并将其应用于对犯罪现象的分析[8]。默顿指出在一理想社会中所有成员均可用社会所认可的手段来取得社会所赞许的目标。但现实社会往往难以提供正常途径，故而部分成员可能寻求非法途径以实现自身目的。此时社会所推崇的目标和社会所认可的手段之间就出现脱节和冲突，这就是失范。

而依笔者见，默顿的失范理论与科学家面对奖励系统的矛盾心理存在诸多相似之处，均体现为目的与手段的倒置。问题在于这一倒置根源何在？

默顿认为对优先权的冲突根源于科学文化的精神特质。这一命题以科学作为制度为基本承诺，即在默顿的语境中，现代科学呈现出一个具有独特的价值观、规范与组织性的制度体系。这一制度体系以奖励系统作为对科学家自身与其学术成果的承认，这一承认归根结底源自对独创性价值的强调与对真理的探索。科学共同体对优先权的承认标志着科学家对推进人类知识边界拓展的建树。此即为科学制度系统中的价值问题。而在这一系统压力下，科学家如将这一价值绝对化，则难免陷入到矛盾的境地中，最终产生矛盾的异化心态。

诚如默顿于《科学发现的优先权》一文末尾所言，「没有限制地信奉绝对的东西也有危险。这可能会导致一种异想天开的狂热,在这种狂热驱使下,什么都可能发生。把价值观绝对化本身可能像价值观的衰微一样,对社会中人的生活是危险的。」

默顿在此处实质上暗示了科学家自身的自由意志与社会结构的压力之间紧张的张力关系。这一张力在一般情况下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即科学家能够完成在科学共同体中队自身的认同。而倘若这一平衡被打破，社会与科学共同体的压力大于科学家自身的承受能力，那么科学家对自我的认同将在绝大程度上影响其对于科学共同体乃至科学本身的观点。当陷入矛盾乃至狂热状态时，科学家可能会采取极端手段以获取学界承认，但此时他眼中只有对获得「承认」这一活动的渴求，而失去了对科学进步与探索真理的向往。

概而言之，默顿对于科学发现优先权的讨论以其社会学理论中的中层理论为根据，在作为宏观体制的科学共同体与作为微观主体的科学家之间搭设了桥梁，深入研究并论述了体制中学者的身份问题，科学家在社会结构的压力下所采取的应对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科学的进步与真理边界的扩展。总而言之，优先权之争根源于科学家对科学体制所蕴含之价值观的反应与实践。

References

[1] 黑箱理论（black-box theory），是指对特定的系统开展研究时，人们把系统作为一个看不透的黑色箱子，研究中不涉及系统内部的结构和相互关系，仅从其输入输出的特点了解该系统规律，用黑箱方法得到的对一个系统规律的认识。

[2] 本文首次发表在《美国社会学评论》，第22卷,第6期(1957年12月):第635-659页。

[3] 华莱士追忆说：“我那时(而且以后也常常)是一个匆匆忙忙的年轻人,而他（达尔文）则是一个刻苦、耐心的学者,寻求一切可以证明他所发现之真理的充分证据,他并不是一个想一举成名的人。”

[4] [美]R.K.默顿.科学社会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 [美]R.K.默顿.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6] 张培富.孙磊默顿的科学社会学研究路径的形成——兼论中国近现代科学社会史研究路径.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J].

[7] Anthony., Giddens. The constitution of society: outline of the theory of structuration. Berkeley. 1984.

[8] [美]R.K.默顿.论理论社会学[M]. 何凡兴, 译.华夏出版社, 1990.

[9] Merton, Robert King. Social Theory and Social Structure. New York: Free Press. 1957.

[10] [法] 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M].渠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11] Merton, Robert King. Social Structure and Anomie.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38, (3): pp. 672–6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