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应当讨论政治么？这不是一个需要统一答案的问题，但对于Rachel Owens来说，这一问题有着明确而肯定的回答。

Owens曾援引了自己最欣赏的瑞典艺术家托马斯·赫赛豪恩（Thomas Hirschhorn）的观点来解释自己的立场：“我的作品并不具有政治性，但我具有政治意味地工作（My work isn’t political but I work politically）”。

作为一个主要活动在纽约布鲁克林的跨界艺术家，Rachel Owens并没有太多玻璃工艺的背景，或许正是这一局外视角，艺术家对玻璃的演绎相当独特：Owens对于玻璃的领悟与热爱更多得落在这一材料的暴力性与危险感上，胜于玻璃纤细精致的一面。

在Owens的艺术里，玻璃是破碎的，尖锐的，愤怒的，和酒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令人联想起玻璃中被用作武器的“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瓶。而艺术家将尖锐与破碎作为切实的环境与社会问题的象征，以此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与观点。

Owens擅长打破不同材料和媒介的常规展现形式，并将材料和媒介同作品所处环境重新组合，给原本相冲突的材料和形式带来新的意义——用糖果色彩的玻璃雕塑与装置释放了玻璃这个材料中隐藏的暴力气质。

这暴力并非无的放矢，Owens对玻璃的应用和她作品的主题紧密相连。环境，无论社会环境还是自然环境，都是Rachel Owens始终关注的创作母题。周边的环境常启发Owens的创作，并成为她的素材，比如市内的古木，路边的杂草，废弃的杂货。而玻璃，特别是废弃的碎玻璃，这一Owens格外钟情的材料契中了艺术家持续关注的议题——大众消费与浪费，以及消费主义盛行之下暗流的环境问题和社会矛盾。

在Owens的作品中，废弃的碎玻璃或许是最为广泛使用的材料。

豪宅前的绿植隔断隔绝了

普罗大众与那百分之一的人

前者只能从绿色隔断的缝隙中

窥见后者的世界

这一切要追溯到2000年，Owens刚搬到纽约的时候。那时艺术家住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工业区，在她每天遛狗时，都会看到街道上满是野草和碎裂的啤酒瓶。它们看起来像一同聚集在了水泥地的裂缝里，以某种方式交流着。Owens想象它们融合后会怎样，然后用碎瓶子做出植物的样子，它们是Owens最初的玻璃作品。

后来这些“植物”逐渐生长，成为Owens常使用的表达手法。这些碎玻璃的“植物”生长成了一整面的《绿植》（Privet），模仿了纽约长岛上豪宅前的绿植隔断，它们隔绝了普罗大众与那百分之一的人，前者只能从绿色隔断的缝隙中窥见后者的世界。碎玻璃和它刺眼的绿色强化了对立与隔绝，内置的光对周围的空间形成了扩展与压迫感，象征了阶级之间的藩篱。

慢慢地Owens的创作从一开始用玻璃碎片构建作品，扩展到了用树脂将碎玻璃连结为一个整体。树脂包裹的碎玻璃呈现出明亮的糖果色或者彩虹色，带来一种既危险又迷人的效果。

Owens创作了一系列运用这一工艺的作品，浇筑的对象涵盖了身体、自然、社会。不同于纯粹以玻璃浇筑的作品所具有的冰冷质感，和树脂材料结合后作品呈现出一种粗粝朴实的感觉。而这一质感又应和了作品主题中的自然与力量。

《砰》（Pop’s）呈现了一组握紧的拳头，朝向天空，展现出一种粗粝的力量感。《足履》（Footwear）用碎玻璃浇筑出踮起的双脚，后跟处由一根细细的钢骨支撑站立，好像高跟鞋的形态，而优雅的形态背后却是钢骨扎入。

《长牙》（Tusk）系列则是模仿了象牙的形态，而其中一枚被命名为Satao，有着长达地面的象牙曾经的肯尼亚象王，于2014年被盗猎者杀害。雕塑由钢骨支撑托举横放，好似等待着被交易与炫耀——Ovens在采访中直言这一系列作品来源于她对象牙贸易的愤怒与抗议。

在最近的创作里，Ovens用碎玻璃和树脂局部复刻了纽约市最古老的居民艾利潭巨木（Alley Pond Giant），并命名为《母亲》（MOTHER）。这棵皇后区艾利潭公园（Alley Pond Park）里的北美鹅掌楸从前哥伦布时期就生长在那里，四百年来见证了纽约拔地而起，现代社会呼啸而来。

在公园里工作的一个多月里，Owens发现古老的历史旁同样散落着现代生活的残余废品；于是在这组作品中，Owens将在周围收集的废品和这树的表面肌理和树洞一同制作成阴模，随后在工作室里用玻璃浇筑出来。

艺术家以同样的材料和共同的语言重新演绎了自然和传统，与工业和现代，并通过二者的并置形成一种连结。有趣的是，纽约在殖民时期就曾是英国的大宗玻璃生产地（英国本土衰减的森林不足以支撑烧纸与窑所需的燃料了）。

在自然议题之外，艺术家借助玻璃这一材料自身的文化属性也探讨了平权议题。艺术家在中央公园里展出了《破碎玻璃天花板上的另一人生》(Life On the Other Side of a Cracked Glass Ceiling)，并援引了经典“玻璃天花板”的比喻，以此设计了一座介于雕塑与装置之间的互动作品，以期“打破”这层玻璃天花板，让玻璃的暴力性良性释放出来。

Rachel Owens的作品，不论是玻璃装置还是表演，在观念上也受到了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教育家保罗·弗莱勒（Paulo Freire）的显著影响。弗莱勒的《受压迫者的教育学》（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一书中的核心观点——教育不是单方面地灌输，而是平等地对话，共同探索知识，进而实现对被压迫者的启蒙与解放——直接影响了《破碎玻璃天花板上的另一人生》。

这一装置并非单方面地教导“平权”，而是“赋权”与所有人一个对话的平台，让人们都能站到象征意义上“玻璃天花板之上”，对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Owens的作品的核心在于，使人透过艺术的媒介，彼此讨论，彼此启蒙，进而达到影响和改造我们所处环境的积极意义。

这个项目的下一阶段位于康涅狄格州的布里奇波特市，Owens将重新铸造美国历史上一对姐妹的故居前廊。她们被视作美国历史上最早一批玻璃天花板的击破者，在大家使用这个玻璃天花板比喻之前！玛丽·弗里曼和姐姐伊莱莎是一对在1848年便争取到拥有了自己的房产的有色姐妹——她们可是在南北战争之前就争取了独立和权益，而那时候的美国女性甚至不能合法拥有自己的产业。

艺术家希望把玛丽·弗里曼的先锋性带回今天的生活，通过在她们故居创造可以让参观者攀爬，举行表演和公开授课的雕塑平台，让历史和当下的时间折叠，重见历史上的先锋性。

迄今为止，在纽约中央公园里Owens的作品上，米拉·肖尔（Mira Schor）进行了关于女性主义的公开宣讲，凯尔西·布罗德（Kelsey Brod）进行了扮演伊万卡特朗普的行为艺术，孩童们或站或蹲，所多人通过迈上Owens的艺术装置，参与实现了“傲然立于玻璃天花板之上”的意见表达。由此，这一艺术装置不再是一个作品的完成，而是成为了一系列艺术可能的剧场，一种乐观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种对于行动的召唤。

“ 当然，破碎可以是一件积极的事情。首先，破碎真的只是一种事物的状态，既非积极亦非消极，它是当物质或组织原则波动时发生的一时变化。尤其在社会政治环境的情况中，譬如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仇外情绪，这些都是我们想要去打破的。破碎有许多的负面涵义和暴力，但重新建构的积极方面也在其中。将玻璃打破再拼回的这一二分对立非常吸引我。这尖锐而闪烁的东西同时带来吸引力和抗拒感，而我对这一冲突非常感兴趣。‘建构破碎’（Built Broken）是我在谈及我的项目时我喜欢用的语汇，这样其中的积极与消极都能反映出来。” 

—— Rachel Owens

在这个一切通过屏幕来感知与观察的时代里，Rachel Owens的作品可能看起来并不第一眼夺目，鉴于她的许多作品都缺乏Ins滤镜。但Owens的玻璃作品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即在于此，它不满足止步于在艺术领域本身，呈现出屏幕上的有趣。她选择了和大众对话，直面我们所处的时代环境，并且借由玻璃艺术来回应现实社会的更大的议题。

撰文∣Fang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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