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样的问题可以探究，可以形成真正的思考？事实上，世界和人性是非常复杂的，即使是教育小孩子，也不应当将其过分简单化，导致思维的简单和扁平。打个比方，一个男生去追求心仪的女生，整天对她好得不了，嘘寒问暖，什么都为她做，但女生就是不理不睬，为什么？“回声”在这里怎么就没有起到作用呢？

或者我们从反面来看这个“回声”，文章中说孩子骂小山，小山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山的回应算不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不是也是公平的呢？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也是回声的启示，从而往更大的主题方向写作，比如思考何谓公平、何谓正义？这不也是回声告诉我们的事情吗？

所以这则材料看似简单，如果顺着鸡汤文的方向去写并不会引发什么思考，但如果真正去挖掘一下，背后其实有很多可以思考的地方，有些概念看起来很大，但是我不觉得学生就不可以讨论，如果真的要培养学生的能力，就应该去激发他们的思维，培养一种问题意识。

/ 探究式写作与学科相结合

接下来我们谈一谈与学科相结合的探究式写作。

比如一个美国的高中课程，“当代文学与政治广告中的宣传技巧”。课程目的是让学生辨别什么是论证、什么是说服、什么是宣传。简单地说，论证的目标是发现真理，它使用的手段是很好的理由、证据，来说服听众接受，也就是我们批判性思维课上探讨的那些内容。说服包含一些道理在里面，或者说有一些证据在里面，但是它很有倾向性，会诉诸人的情感，修辞方面的内容会多一些。宣传则不管真假，它可以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理由，目的只是要让你接受它。

课程会提供一些案例让学生去分析。比如美国很有名的一个广告——二战的时候的征兵海报。大家觉得这是论证、说服还是宣传？

是宣传。因为它说“I want you for U.S. army”。它并没有任何论证，但是你看它的力量——首先是直指着你，眼光注视着你，有一种震慑的力量，人们会被它感染、被它牢牢抓住。这个形象在美国叫“山姆大叔”，是一个象征美国国家或者美国民众的形象。你看他帽子和衣服的颜色全都是美国国旗的色调，所以就传达了一种爱国主义的情怀，再加上它那种震慑性的力量，通过这样的修辞方法、通过情感的力量达成了说服观者的目的。这是一个纯粹的宣传，并没有任何论证。

/ 写作提纲与关键概念

我们常说写作提纲需要列出写三个分论点之类，但其实这只是一个框架，如果学生只提出一个分论点，但写得很好、很深入，那么我觉得一个就够了，不一定非要几个。在搭建文章结构的时候，除了分论点、论据，还要考察分论点和论据能不能支持中心论点，让学生思考推理过程。训练思维要由浅入深，先从简单的地方入手，等学生做熟练了，再慢慢地加反驳那些方面的东西。

接下来一个环节是怎样发展自己的论证，怎么说理。说理的方式典型的有引用事例、引用名言、分析因果关系、进行类比、引用调查数据，等等。说一些学生的案例，比如还是谈劳动，学生要论证劳动是财富的源泉也是幸福的源泉，于是用了一个电影《机器人瓦力》，但这个例证中关于“财富”“劳动”“幸福”等概念的界定并不清晰，所以并不是好的论证。

/ 如何阐释因果关系

关于阐述因果关系，我们举个例子来说明，比如这篇例文说：我们当下教育中缺少劳动价值，很多时候连父母都不愿意叫我们劳动，这种教育导向使同学不理解劳动，也不愿意劳动，由此造成了整个社会中清洁工只能是年老体弱的老年人来干，美团外卖的订单一年高过一年。

大家觉得这个论点能成立吗？——孩子们没有受到劳动教育，于是他们长大以后，比如说成家了也不会自己去做饭，慢慢导致外卖订单一年高过一年。这个是最佳解释吗？美团外卖的订单一年高过一年，是不是说明中国点外卖的人一年高过一年？进一步地，点外卖是不是就说明中国人懒？中国人懒是不是就是因为劳动教育的缺失？比如说我是一个程序员，我很辛勤地工作、辛苦地编码，忙到没时间做饭，我点个外卖，就说明我懒吗？这里面有太多的环节需要去考察。这个因果关系的断定实在是太过轻率。

我们的学生在作文中总会论证因果关系，那么，怎样才能很好地论证一个因果关系？学生们不可能去做科学研究或者大规模的调研，那么在作文中如何很好地说明一个因果关系呢？

有一个学生给我举了个例子：有一次他妈妈叫他做一件事，他一开始不愿意做，很抵触，但是最后还是做了，做着做着，他反而从中看到了一些对自己有帮助的地方，帮助他完善了性格。学生在做因果关系的论证时，需要能够把中间的推演过程尽量细致地写出来，比如其中清晰的因果机制、心理变化的过程细节，这在我看来就会是一个比较好的说理过程。

/ 类比论证

再看类比论证，比如：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人类难道还不能孝敬自己的父母？大象尚且知道掩埋同类的尸体，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够处理好自己制造的垃圾？等等。这是类比论证吗？或者说这样的论证效力在哪里？

这看起来是传达了一种情感、道德上的压力——动物都这样做了，你连这些动物都不如。但它的论证效力其实很弱的。比如我也可以说，乌鸦随地大小便，那人类也要一样吗？把乌鸦和人类进行类比，其可比性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们要做一个类比，首先得说明它的可比性——在核心概念上是可比的，然后再从一个事物的某个属性推出另一个事物的某个属性。

比如我们会在小老鼠身上做科学试验，然后再推论到人的身上，这是因为人和老鼠都是哺乳动物，在生理机制上有某些类似性，而这些类似性是在医药试验过程中很重要的，这样你才能说这个药在老鼠身上有效，所以它在人身上也有效。同理，如果要将乌鸦和人进行类比，首先要揭示其本质联系，然后才能说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人也应该知道反哺，否则这种类比是无效的。

/ 写作中常见的语言问题

关于语言，写作中常见的问题是模糊，即一个词的应用范围不清晰。它有什么害处？如果你不确定一个词和句子的内容、范围，就没有办法判定它的真假，也就无法知道它跟结论之间的关系。比如说，“手机越好对人体的辐射越大”，这句话有毛病吗？所谓好，什么才是好呢——价钱高就是好吗？还是APP装得多？还是处理器高级？“好”是非常模糊的一个字。学生的作文有时候看起来语言非常优美，引经据典，但实际上他要说什么读者并不清楚。

语言上第二个常见的问题是笼统、空洞、套话。笼统就是词的适用范围太宽泛了，它的害处跟模糊类似，会导致文章不真切，也没有什么说服力。

另一个问题是语义歧义。比如一个词有两种意思，那么你在哪种意义上使用它如果并不清晰，就会产生语义歧义。它的害处就是我们经常会说的偷换概念。如：

“沉稳从无欲而来。孟子曰：‘无欲者，可王矣。’无欲就是没有私欲，做大事者，不能因蝇头私利而毁坏全局，只有这样才能练就沉稳的性格，赢得最终的胜利。如来佛祖抛除私欲，性格沉稳，终修成正果，普渡众生；诸葛孔明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终运筹帷幄，功成名就。”

概念不清是作文中一个很常见的问题，上面这篇文章中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如来佛祖的例子，二是诸葛孔明的例子。这两个例子对于无欲这个概念的界定是不一致的，如来佛祖的“无欲”是没有任何私欲，是苦行僧，抛却自我。诸葛孔明则在最后“功成名就”，所以他其实是有欲的（报答刘备，收复汉室江山，自我实现），他的所谓“无欲”是无小欲，不要那些小的利益，而追求大的欲望。所以，文章中所谓的“无欲”，到底是在什么意义上来讲的，其实并不清晰。

好的语言应该是鲜明、清晰、生动、具体、关键概念清楚的，很多时候语言上的问题其实是思想的问题，是源于写作者没有想清楚，或者根本没有什么想法。对于写作而言，尤其是议论文，首先是观点和思想，然后才是辞藻。

/ 关注读者

最后谈谈听众或读者。很多写作是交流的过程（不包括日记），是具有公共性的行为，所以要考虑听众或者说读者。孙绍振教授曾经举过一个例子：

“如果你在论述环保问题，说到地球上的臭氧层上的空洞已经和美国的国土面积差不多了。这也许比只是简单地引述一下抽象的统计数字要好一点。但是，你要考虑一下，你的听众都是中国人，与其说，和美国国土面积一样大，不如说比中国面积还要大一点更好。如果你说，每年因水污染而死的人有多少，还不如说，就在我讲话的时候，就在三分钟之内，已经死去了多少人。”

此外，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比如老师说提出三个论点，并不是因此就一定要搜罗出三个论点，如果你有一个论点讲得很清楚、很深入，那也会是一篇好文章。比如做学术工作，我会情愿专注于某一个点做得非常深入，而不太想做一个百科全书式而蜻蜓点水的学者，教学生也是同理，我也会让学生专注于挖掘自己最感兴趣的那一点，把它挖掘好、挖掘清楚就好了。

/ 小结

探究式写作首先一定要有问题意识。其次，要言之有物，表达出你自己的观点、创造、思考，尤其是议论文或者研究性文章，要阐明观点、要说理，而不是去抒发一些模模糊糊的感情，仅仅辞藻很华丽而没有自己的观点，并不是一篇好文章。所以教师需要帮助学生养成思考问题的习惯，提供一些刺激，提供一些材料，提供各种各样的输入，再进行综合，学生最后才能有输出。探究要具体，说理要细致，要帮助学生合理构造他的论证、评估论证。厘清关键概念同样非常重要，很多时候学生自己觉得说得很清楚，比如劳动、财富、幸福这样的概念，但是真的说清楚了吗？需要辨析一下。最后，要进行批判性阅读，好作文是改出来的，把文章放一段时间，拿出来重读，重新修改，而不是写完了就丢在一边就不管了。不停地修改、完善是一个很好的提升写作和思维能力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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