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自荐|高慧语《矮牵牛花》:少女命运之途的追寻与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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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自荐|高慧语《矮牵牛花》:少女命运之途的追寻与困惑

2023-10-31 12:0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陶潜诗云“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竹山背后的矮牵牛花丛既是少女叶子旖旎的梦,也是作者的美好寄托。

矮牵牛花

AI QIAN NIU HUA

高慧语

竹山背后的矮牵牛花丛定是泥水坑最美的地方。叶子站在山坡上,低头痴望谷底绚烂的花——形如漏斗,又似小碗,晨露滚下去,如同跌进温软的摇篮。紫色、蓝色、玫红色,一团一团,嵌在绿叶里,闪烁在阳光下,像载着旖旎的梦。

眼前的景象被细碎的争吵声割裂成一块又一块,最后崩塌成一地齑粉,只余黑纱似的暗。

“叶子!你醒了!”

一个壮硕的女人,操着带口音的塑料普通话,把赤脚从田里一抽,低头拍拍青筋鼓起的小腿,一只黑啾啾的蚂蟥便从她的腿上滑进田里。女人看也不看那还渗着血的伤口,径直走向叶子,赤脚“啪嗒啪嗒”地在田埂上留下一串逐渐缩小的泥脚印子。

女人是叶子的妈妈青莲,此刻正在叶子身边说着什么,话又碎又密,快得像打仗。叶子一句也没听进去,但还是装作在听。田里还有一个细瘦的男人,草帽卷了边,翻出几根草芯,男人看着坐在树下的母女俩,嚷了一句:“就这点太阳能晕过去!女孩子家家,就是娇气!”

“瞎叫啥呢!这田没我帮你打理,累不死你!”青莲手一撑就从草地上跳起来,捡起田边的布鞋,作势就要往男人身上砸。男人唤作黄根,比青莲大了整整十岁,年轻进城做工,遇上还是大小姐的青莲。村里人都笑青莲被这个老货给哄骗了,嫁进来当免费的劳力。起先青莲还只是笑笑,如今自己心底也满是怨言,把人骂跑就接着把气撒到黄根身上,黄根就“凶婆娘凶婆娘”地嚷嚷——他是村里难得不敢打老婆的,被其他男人包一样地笑。黄根脸上挂不住,但到底不忍心朝自家堂客下手,兴许是害怕打不过。

一入夏,天气就变得炎热。叶子讨厌夏天,浑身总是黏黏的。黄根早就脱了上衣,汗涔涔的背被太阳照得晶莹发亮,烫得黑里透红,像极了一块抹了油的腊肉。叶子就坐在路边的树阴里,观望着那块腊肉在热浪里沉沉浮浮,每沉浮一下,就有一茬秧苗被整齐地插进了地里。黄根希望叶子能下田里帮忙,但青莲不许,只要叶子好好读书。

叶子明年就要去市里参加高考。她成绩一向好,说不定能考上大学。考大学——在这个小村子里可是件稀罕事。起初人们见到叶子,还会上前调侃一句:“妹垛,打算考到哪个去?”叶子不答,露出怯怯的神色,揣崽儿似的抱着自己的书,转头就往家里跑。人们也就没再跟叶子搭话,说叶子心气傲,识得几个字便要瞧不起人。

村里的小孩也道叶子是个怪人: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似乎先天泪腺与笑肌不发达,更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爱耍又贪嘴。最重要的是,叶子不会说方言——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怪的事情。叶子时常抱着书坐在家门口的柚子树下,小孩们就远远地瞪着眼瞧,像是在观望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青莲常告诫叶子,莫跟那些乡里娃混在一块儿。叶子自然不敢同那帮灰头土脸的孩子们“厮混”,也就跟村头王家的大儿子熟络点——毕竟那王大喜和叶子,是村里难得两个有望考上大学的孩子。

叶子拖着脚往回走,忽地听到身后一阵轻快又迅疾的脚步声。叶子不用想也知道来人是李卅,他总爱阴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叶子一激灵想跑,但是李卅慌忙揪住叶子的辫子,喊道:“妹几,干吗一见我就跑?”李卅讲话口音很重,舌头像是跟上颚黏在了一起。叶子愣是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嘿!叶妹几!我告诉你,我在村后边的山上发现了个好地方!那里可漂亮了!”叶子听完也只是狠瞪了李卅一眼,李卅这小子倒是会看人眼色,嘿嘿一笑,说道:“那你得答应我,我放开你,你可别跑啊!”叶子朝李卅点点头,李卅便犹豫着放开了叶子,见叶子老实站着,得意又害羞地挠挠脑袋,朝叶子大手一指:“看那边的山头!就满是竹子的那座,你知道那山背后有啥不?是……”“矮牵牛花丛。”“呀!你咋知道后边有喇叭花呢?”李卅又傻愣愣地挠了挠脑袋。叶子不想搭理李卅,青莲时常告诫她离眼前这个“小混子”远点。李卅见状,依旧不依不饶地在叶子耳边叽叽喳喳夸耀着那花多么多么好看,听得叶子是又气又好笑,难得转头朝李卅说:“这用得着你说?你要是敢把这地方告诉别人,我……我就让你好看!”说完,自己都觉得强词夺理。先前的愤怒转变成莫名的悲伤与不知所措,窘得叶子撂下一脸愕然的李卅便跑了。

插画作者:杜凡

日落西山,把叶子的影子拖得老长,油灯的灯芯被点燃时,夜幕也随之降临,它把太阳吞进肚子里,像极了吞掉一颗煮熟的蛋黄。白天的余热散去,正是家家户户最为闲适的时刻:把藤椅和板凳拿出来,往门前的地坪上一放,趿着拖鞋,摇着蒲扇,浸润在月的光华里。吹着清爽的、竹子味的晚风——闭上眼睛,可以听见层层叠叠,隐没于草丛中的虫鸣。偶尔鸡鸣狗吠,就掺杂在那枝叶摩挲的响动里。叶子最爱这段难得安静又温馨的时光,今天的她却托着脸坐在家门前,遥望着远处那些青翠的小山包,总觉得不安又烦闷。

“呀,黄老倌子!恰饭了么咯?”美好的傍晚被不和谐的人声入侵,叶子抬眼一看,是王大喜他爹王金果——收录在青莲的“每日一骂”名单里,被唤作厚脸皮的“长舌男”。“莲妹几,你和黄老倌就打算养叶子这一个女孩啦?”果然,长舌男一发话,青莲就拿鼻孔瞅他。也不知王金果是不是真那么没眼色,还是自顾自地说:“我家大喜不也和叶子一样上高中?高中以后就是大学,到时候可要花不少钱呐!我家是个儿子,读完书出来会光耀门楣的!你家就这么个女儿,总是要嫁出去的……要不再生个儿子吧,不然你家几亩地都没人接了,黄家得断香火咯——”

“娘个逼!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青莲可听不得这话,站起来就骂。村里人深知青莲的脾气,都不敢招惹她。也就王金果每天跑来找乐子。每回两人对上,黄根就会跳出来当和事佬。“怪不得你怕老婆,换我我也怕!”王金果冲黄根嘻嘻一笑,依旧优哉游哉地走。青莲回回吵不过王金果,只好转身冲自家老倌撒火。黄根大气也不敢出,硬着头皮板着起皱的老脸,词穷地嘟囔着“恶婆娘”。叶子缩在一旁瞧,打她记事起,父母就这样,动辄吵吵嚷嚷。“你也觉得那忒货讲得贼有理是不是?”青莲气得浑身哆嗦,黄根没敢答应。叶子看青莲愤恨地抹把脸,转身进了屋。黄根还是沉默,扭头望向叶子,叶子便对上黄根的眼睛——她读不透那目光。黄根的眼神躲闪着,俯身提起他那根油腻发黄的烟枪,像根老拐杖似的走下坡去。叶子还是坐在原地瞧,她的脸上没有喜怒哀乐,但她心里不是滋味,像有一团打湿的棉花塞进了她的胃。

天上忽地飘起雨丝,绵绵的,叶子抬起头,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瞥见雨丝下落的轨迹。夏季里下雨倒也是常事,叶子默默起身把板凳和藤椅都收进屋里。

推开门的时候,叶子看见青莲正坐在自己床前——她在田里忙活出了一双粗糙宽厚的、男人一样的手,担担子担出了一个熊一般的背,但她高傲地仰着下巴,像昔日的大小姐那般跷着腿坐着。

“你想留在泥水坑吗?”青莲依旧是一口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她从不在家里和叶子说当地的土话,如同她从不赞成让叶子像其他的农村娃一样下田上山。

叶子站着,她发现此刻的自己可以俯视母亲。但叶子知道那不是一句询问,她察觉到青莲的话里渗着凉意。叶子摇摇头,青莲便松了口气,背也不再挺得如先前一般僵直。她把叶子拉近些,用糙厚的掌心抚摸叶子柔顺的黑色长发——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叶子很不习惯。

“叶子,泥水坑,是一个坑啊!”青莲的声音颤抖着,“当初我被那死老头哄来这儿,这儿有个屁的诗意田园,这里只有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和受不完的罪!娘家人笑我是个哈宝,这些乡巴佬也敢笑我!你说我天天受这些气图啥?还不都是为了你!”青莲的语气突然变得激昂了起来,她咬牙切齿的,想到了那些令她愤恨的人和事,但很快又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用尽量柔和的语调对叶子说:“叶子,妈妈只有你!妈妈拼死拼活就是为了供你读书,离开这里,别重蹈我的覆辙!你要听妈妈的话,以后有点出息,去大城市里!别叫人看不起咱们!你跟那群小混子不一样,你不属于这里!”叶子被摁在青莲的怀里,犹豫着,最后还是乖顺地点点头。

把灯吹灭,躺上床去,青莲回自个儿屋了。一切又陷入冗长的寂静,只有屋外的雨声,变得愈加喧闹。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拖长调的咏叹,接着又轻轻被磕上,大抵是黄根回来了吧。

叶子的脑子很乱,被屋外越下越欢快的雨声冲得如同屋后的泥潭,思绪像泥巴一样搅在一起,乱成了糊糊。

叶子不属于泥水坑。

那她属于哪里呢?

叶子瞪着没被砌平整的天花板,想。

她想到有磁吸扣的铅笔盒,刻着名字的英雄牌钢笔,还有揣在口袋里的雪花膏——这些她都没有,她甚至舍不得抽出一张缺角的毛票,去学校门口的地摊上买一只装在泡沫箱里的糖水冰棍。她又想到追在自己身后的李卅,笑嘻嘻地扯着她的辫子,把她的书抛到天上,她就这么仰头望着,看着那本书像折了翅膀的鸟儿一样掉下来。

对泥水坑里的人,叶子称不上喜欢;对泥水坑外的世界,叶子谈不上了解,更别提向往。

叶子想到家门前的柚子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进来;想到地坪上的藤椅,披着霞光,像仙人的胡须一般晃悠;想到家里养的小鸡仔,总是将她冰冷的脚腕围住;想到河对头那户人家小狗,上次见还没睁开眼,改天看到便能跌跌撞撞地跑了……最后的最后,她想到了竹山,想到了背后的矮牵牛花,载着叶子全部美好的矮牵牛花——叶子不想一走了之。

第二天睁开眼,屋外照旧阴沉沉的,雨势一点也没小,还是哗啦啦下,唱歌儿似的下。黄根叼着烟枪,站在屋檐下。鸡仔们准时被放出笼,可是跑不到地坪上去,只是挤在墙根叽叽咯咯地一通乱叫。黄根呼出一口烟,烟向上飘着,半路就被雨给冲散了,“这雨咋放势下个没完了……”说完他就猛地摇头,把那烟枪塞进嘴里狠吸一口,背着手走回了屋里。

叶子倒没觉得这雨有什么不好,她把书拿出来,在大门后的小板凳上坐下。雨珠串成帘,像要把叶子隔进另一个次元。空气是潮的,小鸡们团在叶子脚边,合着眼,垂着脑袋,倒是一副安详的模样。

一道惊雷猛地炸醒小鸡仔们的美梦,它们惊叫着,推推搡搡地往厅堂里躲。叶子抬起头,雨更大了,像是从天上被泼洒下来,狂风随着雷声而至,把雨滴吹得乱了方向,溅到了叶子的身上。叶子皱眉,站起身,把书护在胸口,想把鸡们赶回鸡笼里。她刚站起身,就发觉雨幕里有个人影,叶子眯起眼努力辨认着来人,但没等她看出这人是谁,来者便已跑到了她跟前——王大喜此时正戴着斗笠,可惜雨势已经大到斗笠形同虚设。他浑身湿透,衣服湿答答地沾在身上。没等叶子开口问,王大喜就朝里屋大喊:“黄伯!莲姨几!这雨太大了!村头有些地方已经被淹了!把门窗关紧,顺带收拾一下东西,指不定要撤到山上去!”青莲听见这话赶忙从屋里探出头来,王大喜已经匆匆忙忙地钻回雨幕里了。“轰隆——”又是一声炸雷,吓得青莲一哆嗦,愣在了原地。叶子抬眼看看母亲,唤了声妈。青莲突然想到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回屋里。叶子赶忙把鸡赶回笼,看见青莲正翻箱倒柜找着什么。黄根表情呆滞地杵在屋子里,挨了晴天霹雳一般。

青莲从柜子的深处翻出一个红布袋,上面还印着供销社的黑字。她用颤抖的手指把布袋拨开,里面放着一砖头红红绿绿的钱。青莲看着那些钱,像吃了颗定心丸,她深吸几口气,又恢复了神志,把塑料袋小心地缠好,揣进怀里。她扯扯黄根的衣角,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黄根这才颤颤巍巍地进屋里收拾东西。叶子也跟着瞧了一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最宝贝的也就几本书,尤其是暑假作业,丢了可是会被老师骂的,叶子特别郑重地把作业收进了书包。

插画作者:杜凡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之间还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咔嚓”声。黄家三口人无言地坐在窗下,眼巴巴望着屋外。住村头的王金果和他老婆茯苓,此时推着手推车上来了,身后还跟着小女儿王二丫和大黄狗。“水灌进屋子里头了,黄老倌子,借你家落个脚咯!”青莲倒是没像之前那般嫌王金果,赶忙把一家人迎进屋。王金果把汗衫一脱,拧出一地的水,愤恨地说道:“这雨放势下个没完咯,刚插下去的秧苗要这么涝死在田里咯!”没过多久,王大喜跑回来了,像条泥鳅,泥巴从裤管一直爬到了腰。

那夜叶子和二丫钻一个被窝,王家其他人在厅里打铺盖睡了。正当叶子迷迷糊糊要睡着时,一个人突然撞开房门把叶子和二丫吓得从床上弹起来。闯进来还喘着气的青莲,嘴巴一张一合,在大喊着什么,和四周乱七八糟的噪声混在一起——人声、动物的叫声和雨声、雷声交织着,吵成了一团。叶子的脑子浑浑噩噩的,只觉得混乱,青莲的声音窜进脑子里,又飞快地窜了出去。门“嘭——”的一声又重重地砸上了,一切都好像是叶子在做梦。直到叶子站起身,脚底传来的寒意令叶子瞬间困意全无,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注视着水从门缝里渗进来。

叶子一推门出来,青莲就把蓑衣往叶子身上套,叶子低头——平日手脚麻利的青莲此刻却连一个结都打不好。

黄根正把鸡们往雨里赶,但是它们总是四散逃开,往屋子深处躲,连一滴水珠都不想沾。“要死咯!寻死的玩意儿!”黄根抬起脚往那鸡身上踹,可惜脚尖扑了个空,他重心不稳跌坐在雨里,淌了一屁股泥。叶子站在屋里,通过大开的门扉注视着家里的半根顶梁柱,此刻正敞开腿坐在地上,像幼崽一样呜咽。青莲红着眼眶跑出门去,往黄根屁股上踢了一脚,吼道:“死老倌你哭莫子!大男人一个,这么没用!”说罢,就拎蛇皮口袋似的把黄根从地上提了起来,“这天还没塌呢!骨头就先断了!”王金果难得笑不出来了,苦着脸上前去扶黄根,两个庄稼人对望一眼,都是认命地低下头去,无言地站在雨里。

“水淹上来了!我去通知乡亲们!让大家朝河的两侧高里走!”王大喜把斗笠往脑袋上一扣,没等王金果回话就再度冲进雨里。

蜿蜒的河流曾滋养过泥水坑连片的沃田,此时却一改往日的温和,怒不可遏地发着疯。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土和碎石,一股脑撞上田埂,冲进田里,铲起松软的泥土,把幼嫩的青苗连根拔起。

叶子牵着青莲的手往高处走,暴雨在斗笠的边沿织出了水幕,寒气从湿透的衣服渗进身体,冻得叶子直哆嗦。雨水冲刷着坡地的泥土,在脚尖处分成了两条小小的泥流。一道白光照亮了整个泥水坑,闪电从暗紫色的云层中破出,转瞬即逝,随之便滚过一阵炸雷。

王金果朝黄家夫妇说道:“再往上走就进林子里了,不安全,先待在这里,看看这水还往不往上涨……”王金果说几个字就要抹把脸,好阻止雨水灌进嘴里。大风让雨弹倾斜着胡乱扫射。雨下得地动山摇,青莲摸着风向,用身体帮叶子挡住飞来的雨珠。叶子埋在青莲的怀里,汲取着母亲身上的温暖,哆嗦着,觉得冷得刺骨。

泥水坑的村民们浩浩荡荡地爬向通往竹林的坡地,像极了十一月挖冬笋时的阵仗。可惜人们都缄默着,在雨中弓身伫立,如同地上拼命抓住土壤的野草。

“姆妈——”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带着哭腔的喊声,一时间寂静的人们在雨里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啜泣,但很快又被雷声和雨声所掩埋。

浸泡在雨中的世界,似乎正在经历等不来黎明的永夜……

叶子浑身又冷又热,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扭头,从坡上往下看——被竹山环绕的泥水坑此时真的变成了泥水坑——沃田被暴雨化为池塘,来年丰收的美梦被雨水冲进了地里。被水填满的村落像一个黑漆漆的窟窿,灰蒙蒙的东西零落洒在水面上,不知是谁家的屋顶,还有没能逃走的动物的尸体。

这是叶子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

“……俺们的家……没了吗?”

一个小小的声音轻轻问道。

黑夜中没有人回答。

王大喜还矜持地穿着一身湿衣服坐着,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李卅早就脱得只剩条裤衩子,此刻难得安静地站着,一脸深沉——叶子这才想起,虽然李卅个子不高,瘦猴子似的,行为也幼稚得像个三岁小孩,但他的确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叶子穿着湿衣服,屈腿坐在地上——下这么大雨,书包里的作业肯定湿透了……希望开学和老师解释以后不会挨骂……叶子这么想着,头越来越沉,还伴随着隐隐疼痛,似乎有火焰从尾椎骨顺着脊髓直蹿脑门,每一条神经都被它点燃了。叶子侧头把脸贴上冰凉的膝盖,感觉好了些。她微微叹息,眼前一黑,便向一侧栽倒下去,撞进青莲怀里。“叶子!”青莲怀抱着叶子,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叶子的脸颊,但是没有反应。“黄根!叶子昏了!怎么办?怎么办啊!”青莲扯着黄根的衣领吼道,黄根的脸因为恐慌而扭曲在一起,本就没什么肉的脑门上,青筋从薄薄的一层皮下鼓起来,像枯叶上的脉络。他伸出手,贴上叶子的脑门,被烫得瑟缩了一下。黄根难得底气十足地朝青莲吼了回去:“你问我有什么用!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这没用的东西!”青莲狠狠地甩开黄根的领子,赶忙把叶子的湿衣服褪下来,抱紧浑身滚烫的叶子,默默流泪。

雨还是断断续续地下……一行人就这么坐着,被乌云遮蔽的世界,昏暗得让人摸不清时辰。年纪小的孩子们窝在父母温暖的怀里,惊恐地望着飘摇的世界,父母们就弓着腰,用身体挡住那些飘下来的雨。

雨最终还是停了,日光银白色的爪子伸向灰紫的天空深处。有人抬起头,惊叫:“出太阳咯!”人们纷纷抬头,难得在脸上绽放出笑容。可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经过一夜,又有几个孩子开始发烧,二丫也像叶子一样昏迷不醒。几个被背上山的老人此时也不堪折磨,半朽的身体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人们愈发恐惧与焦躁。污浊的水面上漂着烂泥和动物尸体,几家地势高的,房子还露了点顶儿,其余的房子不知道是浸在水里还是被冲垮漂走了。水面上有些地方凹了下去,脏水打着旋儿,却只是在那儿转转悠悠,没有要往下流的意思了——这河流的口子估计被什么给堵住了。

“哪个有通讯的玩意儿?”王金果瞅了眼四周,问道。“算咯,这山沟沟里头,都莫得信号。”不知是谁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王金果听着,像个泄了气的球。

“这么坐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派个人去县里叫人吧!”有人提议。

“是得去找人来……但是谁去呢?”

话一出,人们都沉默了。青枣县城离泥水坑并不算远,赶集那会儿搭拖拉机,在山道上颠簸个把小时就到了。只是山道原本就不好走,现在暴雨一过,有路段垮塌的,也有被淹的,怕是容易出意外。

“要不我去县里找人吧。”李卅站起来,提议道,“我游泳、跑步都是村里最快的……”李卅话没能说完,就被他爸李全一把掐住了后颈,“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出来逞什么英雄?”李卅反手揪住李全的手腕,抬眼道:“我也老大不小了,这里离县城又不远,我现在去,下午就回来了。”李全还是抓着李卅的脖梗不撒手,扯得李卅头皮都紧了,两个男人就这么你瞪我我瞪你的较劲。“想去就让他去呗,看这天也不会下雨了,卅儿速度最快,肯定早早就回来了。”坐在不远处的王金果没忍住插嘴。李全瞪了王金果一眼,“少在那儿唆使人。”“什么唆使?你也不看看之前是哪个叫大家往山上逃的?没有我,你们早淹死哩!”王金果嚷道。李全冷笑一声,对王金果说:“老子眼睛还好使,看得清是哪个跑到咱家门前的!”随后便放开李卅,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包,看也不看地往李卅怀里一抛,李卅轻巧地接住那个布包,打开是两个胀了水的玉米窝窝。

“走吧,是爷儿俩就一块儿去。”李全说道,便迈开大步,率先出发了。

王大喜此刻也有点坐不住,想站起来,但又被王金果摁着肩膀压了回去。“你干吗去?”王金果压低声问道。王大喜看了眼王金果,一脸正气地说:“我跟卅哥一块儿……”王大喜话说一半就被王金果敲了脑袋,王金果做贼似的把王大喜拉到一边,小声说:“人家有他爹陪着,你去凑什么热闹?”“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儿干坐着。”王大喜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指头,指甲盖里卡了不少泥。“你傻呀?你以为县城这么好去的?”王金果咬牙切齿地看着顶着榆木脑袋的儿子,他拽着王大喜,抬手指了指水面,压低声说道:“那水里漂了多少死鸡死狗,你敢下去?指不定染上什么病!”王大喜抬起头,瞪着自己的亲爹,表情有了一丝裂缝,“难道卅哥就不怕得病?”“嘘嘘嘘!”王金果忙捂上王大喜的嘴,狠狠刮了对方一眼,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气流声说:“人家李家有三个伢子呢,李卅死了还有李肆李伍,咱家可就你一个伢了系几,比不得,比不得……”

“二丫昏了你就一点儿不急吗?”王大喜忍不住攥紧双拳。

王金果皱着眉,扭头去瞥了眼茯苓怀里正紧闭双眼的二丫,转回头说道:“黄家那根独苗不也昏了?你看人家黄老倌急吗?”

“你总不能让一个五十几岁的人跑那么远吧!”

“给我闭嘴!你是我爹还是我是你爹?乖乖给我坐好!”王金果脸色一变,陡然起了怒意,他大力地摁着王大喜的肩膀,王大喜倔着不肯坐,但僵持一阵还是败下阵来,怯怯地缩到母亲身边。茯苓依旧乖顺地坐在地上,抱紧王二丫,仰头张着那双绵羊似的眼睛,恐惧地注视着王金果。大黄狗伏在二丫膝头,耳朵耷拉着,时不时用鼻子拱拱二丫的腿。王金果居高临下地扫视三人一狗,最后聚焦在王大喜身上,嘁了一声:“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叶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四周总有嘈杂的声音,中途还隐约听见一阵欢呼。脑海中的景象变换着:黄根背上的汗、青莲的掌纹、在地上翻飞的皮筋、蹦出老远的弹珠,还有竹笋壳上的毛刺、牵牛花上的露珠……最后变成了一场雨,黑漆漆的雨。

叶子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有个人影钻进视野,对方似乎在说话,脑袋不安分地转着。清晰的话语慢慢传入叶子的耳朵:“护士!她醒了!她醒了!”叶子闭上眼,再度睁开,青莲朝自己露出一个疲惫但宽慰的笑。“醒来就好,醒来了就好……”青莲哆哆嗦嗦地握住叶子的手——她的掌心是温热的,她的触碰是有力的,叶子能透过她的掌心感受到生命的脉动——叶子这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叶子只在医院待了一天,就被青莲领上乡村巴士,匆匆赶回了泥水坑。

暴雨退却,但它留下的伤痕还在,蒙蒙细雨也依旧断断续续地下着。回去的路上青莲一直在念叨叶子昏过去后发生的事情,声音很大,惹得巴士上的人频频侧目,很快便攀谈起来。原来是解放军及时赶到,疏导了水流。据说军绿色的迷彩卡车像一串绿豆粒那样滚入人们的视野,小小的坡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像浪似的滚下坡来。

“今年夏天不好过啊……长江这块都发大水了,泥水坑算好的,好多地方的暴雨到现在还没停……”

“你说我们今年该怎么办,收成不好,仅有的那点积蓄也打了水漂,政府补贴的钱哪够我们挨过冬天?”

“还能怎么办,田是种不下去啦,早点去城里打工吧!”说话那人啐了一口。

叶子朝窗外看去,满地的积水与断枝,巴士行进得比往日更加缓慢且颠簸。划分界限的田埂或被冲垮,或被掩埋,黄泥拌着绿,也不知是野草还是秧苗,就一坨一坨地堆在田里。偶尔能瞧见几张长方形的黄纸,随风跑着,没几步就烂在了泥里,犹如它所祭奠之人的身躯。

插画作者:杜凡

母女俩在村头下车,叶子一眼就看到了王金果挂在家门口的锦旗,应当是解放军颁给他的,叶子突然愤愤不平起来:那旗子上当写王大喜的名字。

沿着再度温顺的河流向上走一段,便到了自己的家。叶子的家在这场灾难里挺了过来,依旧完好。最先入眼的是门前的柚子树,树枝上正挂着她的书包和书籍,书页被人细致地摊开,在阳光的烘烤下舒展着蜷缩的身体。叶子收回视线,看见黄根光着脚丫,端着两个搪瓷碗,他的膝盖和脊背都微屈着,埋头从灶台前走过,燃尽的草木灰随着他的走动飞扬起来又轻轻落下。他注意到母女俩回来了,却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如往常一般招呼着:“快来吃饭。”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光景,叶子却不知为何鼻子泛酸,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同人们谈论的那样,泥水坑里也有几户人家要走。黄根倒是对大家的打算充耳不闻,埋头修整他的宝贝田,青莲竟然也没有提出离开,还是骂骂咧咧地跟在黄根后头,两人一如既往地在田埂上吵吵嚷嚷。

“叶子。”

叶子坐在屋檐下看书,听见有人唤她便抬起头——来人是王大喜。

王大喜应当是挨了打,方正的脸肿得老高,都快变成了圆的。眼眶下有一块青紫,嘴角也破了一块,显示出不一样的红色。

“你要问什么问题吗?我去屋里拿书……”叶子站起身,准备去屋里拿自己的教材,却被王大喜拦下。王大喜朝叶子苦笑着摇摇头,“我新学期不去了,我打算辍学。”叶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想问王叔同意了吗?但又觉得自己不该问,只是点头。王大喜颓唐地往墙根下一坐,接着说,“我爸想让二丫出去做工,好挣钱供我上大学。”叶子微微侧过脸,看着王大喜,喃喃道:“二丫才十五岁呢……”“我是不会拿着那钱去读书的。”王大喜说着,“这不就是卖女儿吗?”叶子没说话,只是静静合上书,陪着王大喜坐着。

“可惜我是个胆小鬼,压根儿不敢反抗。”王大喜果断冲进雨里的背影又映入叶子的脑海,叶子很想告诉王大喜,他并不是胆小鬼,但王大喜却自顾自继续说:“我爸打我妈的时候我不敢站出来!他阻止我去县里喊人的时候我也没敢顶撞他!现在他要把二丫送走了,我还是跟窝囊废一样站在一边,连个屁都不敢放!”叶子被王大喜难得的低吼给吓到了,她只敢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缝,想要出口安慰,却又觉得一切都太过沉重,那沉重压在叶子的嘴皮上,让叶子笨拙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大喜见叶子没有反应,苦笑了一下,“走了。”他招呼着,叶子却依旧怔怔地点头。王大喜抬腿刚跨出一步,想到了什么又转回头,对叶子说:“叶子,你真是泥水坑里最幸福的孩子。”叶子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目送王大喜离开。

临近开学的时候,叶子去了竹山的背后——果然,矮牵牛花丛早已没了昔日李卅夸耀的风姿,只剩下一摊烂泥。那些载着美梦的碗状小花都被大水和泥泞吞噬殆尽,经过反复咀嚼,成了现在的模样。

叶子站在山腰上注视着原本是花丛的地方。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花儿明年还会开。叶子想着。

王大喜再也没来找过叶子,见到叶子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爽朗地笑着打招呼,只是低着头跟在王金果身后,他的话变少了,时常一副深沉的表情,看着倒像是“成长”了。叶子一直没见着二丫,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被送到城里去。李卅自从水灾之后就没了音讯,有人说他跟着军队走了,以后会去上军校,说不定会当个大官回来。也有人说李卅是在去县城求援的路上淹死了,叶子当然相信李卅是去了军队的,毕竟他可是全村水性最好的,怎么会淹死呢?

叶子一直安安静静地在泥水坑的路上走着,直到坐上去往学校的巴士时也依旧安安静静。来送叶子的照例只有青莲,她扒着车窗朝叶子絮絮叨叨半天,无非就是说些“钱要省着点花”“高三更要好好学习”“不要给家里丢脸”之类的话。临近发车的时候,青莲把那个印着供销社黑字的红布包塞进了叶子的书包里。

叶子要离开泥水坑去考大学了,那考上大学之后呢?叶子又要去哪儿?叶子想问青莲,但她隐约觉得青莲不会给她答案。她很想问青莲自己是不是非得考这个大学,但注视着青莲的眼睛,叶子又明白自己的确是非考上不可的。

巴士开动了,叶子透过窗户,回头看见青莲依旧伫立在村口,随着泥水坑一起,被抛到身后,变得越来越小,逐渐淡出叶子的视野。

明明以后还会回来,叶子却隐约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属于这里了。

责任编辑丁莉娅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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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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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

第2期 精彩阅读

END

签发|田 鹏

终审|张颐雯

审核|丁莉娅

编辑制作|姜博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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