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智库

2022-12-22 11:37:43

“事故发生后，我几乎没吃过饭。我宁愿能有那种只要吃一次、几天就不会再饿的药。抑郁和自杀倾向在事故发生10年后毫无征兆地集中爆发，原来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潜伏期可以这么久。”

这是日前李山满（音）面对韩媒采访时吐露的内心独白。27年前，她在一起百货商场坍塌事故中生还。去年6月，她带着《我是三丰幸存者》一书走向大众视野，渴望唤起人们对此类事故及受害者的关注。

这是一场财阀与官员相互勾结酿成的人间惨剧：事故夺走了500多人的性命，另有近1000人受伤，6人至今下落不明。然而，快30年过去了，惨案还在“反复发生”。

文 | 丁贵梓 瞭望智库观察员 胡笑源（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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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余秒，商场变废墟

1995年6月29日傍晚，在韩国首尔江南地区黄金地段瑞草洞的三丰百货商场内，地下1楼厨房用品柜台职员刘志焕（音）已经忍了一整天——正值酷暑天，空调却发生故障了。

商场里十分闷热，客人较往常少了一些，在地下1楼物品保管所兼职的李山满却因此难得一天闲暇时光，与同事聊着天等待下班时刻。

同一时间，商场5楼的一家餐厅里，后厨职员李炳浩（音）则闷闷不乐。同层半数餐厅早早关门下班，就连家具综合卖场和特殊宝石展台都收摊了，自己所在的餐厅却还在营业。

突然，商场警报器爆发出尖锐鸣响，厨师长急忙大喊，“出去出去，马上出去！”炳浩这才发现，5楼的人们正通过安全出口楼梯拼命往外跑，边跑边问“到底怎么了”。就在他慌乱准备往下跑的瞬间，雷鸣般的震响充斥耳畔，身体一个趔趄倒在原地。紧接着，大楼剧烈震动，灯泡破裂、物品散落、橱柜倒塌的声音轰然响起，商场瞬间陷入黑暗……

此时的地下1楼，各种物品满天乱飞，逃命的人们乱成一团。山满正要往外跑，只听轰轰震响，自己背后的墙完全塌了。同在这层的志焕还没逃出几步，就失去了意识。

商场外的行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栋当时的首尔地标性建筑、投入使用还不足6年的全国第二大豪华百货商场，竟在短短10余秒内化为废墟。

三丰百货商场共有地上5层、地下4层，分为A（商场区）、B（办公区）两栋，中间有通路相连。如今只有B栋和通路完好无损，A栋仅剩细窄的一侧。

当时，商场里的客人和职员共有1500人左右。炳浩所在的安全出口楼梯和山满所在的物品保管所都在A栋靠近通路一侧，建筑物碎片穿透皮肤、扎进全身，但至少让他们保住了性命。位于地下1楼中间位置的志焕则被困在最下面，倒塌构造物堆中支起了1米的高度，混凝土和铁丝把四面八方牢牢锁住。

事故发生后，消防员、警察和军人组成超4000人的救援队，直升机、挖掘机等到达现场开展救援，100多辆救护车从四处赶来。然而，A栋残余边侧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挖掘机无法靠近现场，人们只得徒手清理混凝土堆。彼时正值梅雨季节，阴雨连绵。外加废墟四处火星不断，断壁残垣间弥漫着有毒气体，救援工作难度大大增加。

事故现场外，大批失踪者家属闻讯赶来，有的焦急跺脚、有的放声大哭。赵钟奎（音）就是其中之一，他寻找的是在地下1楼儿童服装卖场工作的妹妹赵钟芬（音）。事发前10天妹妹已经辞职，那天下午是如约来领退职金的。

令他无奈的是，救援现场一片混乱，根本无从找起。

当时，韩国还没有一套大型灾难管理系统。军队、警察、消防部门各自成立现场指挥所，却没有相互同步信息，也没有统揽全局的总指挥部和负责人。事故应对组提供的医院转送名单只记录了医院名和死亡、受伤人数，姓名、性别、年龄、身份、送医时间等等，都无从查询。

民间与官方救援队混杂，同前来寻找亲人的家属挤作一团，事故现场维护工作不堪入目。甚至有人打着寻亲、救援旗号进入现场，去捡散落的物品和钱包，或将十条单价17万韩元的裤子套到身上，脸上洋溢着“收获”的笑容。据时任瑞草警察局刑警回忆，当时因偷窃罪被立案的就有400多人。

事故发生第2天，开始有幸存者陆续被救出。这时的志焕还被困在狭小空间里，黑暗、饥渴、恐惧在这里无限发酵。第5天，挖掘机投入救援，志焕面前的顶棚被压得缓缓下降，空间愈发狭小。

第10天，因连续多日再无新增幸存者，救援志愿者团队已经解散。第11天，被困在A栋中央位置的又一幸存者获救，给救援工作带来新的希望。

第13天，消防员郑尚元（音）在废墟中发现了一只人脚，这正是志焕。获救时，顶棚距她仅剩10厘米。

然而，幸运并未均等降至每个受害者身上。事发后第17天，救援人员又发现一名幸存者。此后，再无人被救出。

据统计，一共仅有40人被救出，他们的位置都在地下1楼。

2

三丰的秘密

为何地上1-5楼的废墟中没能发现幸存者？

事故现场照片显示，三丰百货商场地上5层楼的地板与天花板紧紧压在一起，中间没有空隙，连商场里的冰箱都被压成了15厘米的铁块。换言之，顶棚和地板是直接穿过竖立的支柱水平落下，没有留下丝毫生存空间。

如此罕见的坍塌方式的秘密，就藏在三丰百货商场会长李鐏（音）的身上。

李鐏是何许人也？当时韩国首屈一指的房地产商，乘江南开发之风赚得盆满钵满。据估计，1995年，李鐏名下房产约有2500亿-3000亿韩元。

这位机敏的投资者，履历颇为特殊。他是韩国国家情报院（NIS）前身——中央情报部（KCIA）的创始成员，就职中情时任国际科学文化研究所管理所长，实际从事美军军供事业和建筑设施。中央情报部是仿照美国中央情报局建立的情报及国家安全机关，与青瓦台关系紧密。军政府时期，中情部长甚至可同青瓦台警卫室长一起堪称总统的“左膀右臂”。

离开中情后，李鐏创办三丰建设产业株式会社，开展建筑事业。

20世纪70年代，首尔经济中心尚在汉江以北，江南瑞草洞一带是美军宿舍所在地，当时地价为20万-30万韩元/坪（1坪=3.3平方米，下略）。

1974年，李鐏买下瑞草洞5700坪地皮。之后，韩国政府的江南开发政策正式推进。地铁二号线第2段开通，原先集中在江北的政府机关、名门高中纷纷南迁，江南地价一路飙升。如此敏锐的投资观察力，与其独特的政治背景及积攒的人脉资源不无关系。

三丰建设发展顺风顺水，短短几年就从一间小公司成长为行业中坚企业。

注：承包顺序，指评价建筑公司的施工能力并为其排名。

到1995年，瑞草洞地价已攀升至2500万韩元/坪，比李鐏买入时翻了100倍不止，其中的瑞草第4洞就是三丰百货商场店址。

问题是，三丰百货商场用地的是只允许建公寓的地皮，不符合建百货商场建设用地标准。即便如此，三丰还是拿到了市政府的建筑许可并开始施工。

如何行通的呢？简单地说，就是拿钱开路。从负责审批的基层公务员到市政区长，三丰建设层层行贿，甚至先非法变更用途，事后再行贿赂获得批准。

有了靠山后，三丰更是为所欲为，甚至多次随意修改设计图纸：

承接两层的承重柱直径本应有80厘米，最终建造时只有60厘米，柱子中间的钢筋也从16根减为8根；

在柱子和其所承接的楼板之间本应有一块分散压力、增强承重的托板，但大部分托板比规定规格更薄，有些地方甚至没有托板；原本设计的商场地上只有4层，三丰却要求加盖第5层……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最大限度压低成本、增加营业空间，以获取更多盈利。

商场的空间规划也是说变就变。美食街、综合家具卖场所在的地上5楼，原本设计是为旱冰场使用的。然而，器具、家具和用水及人流量则大大增加了5楼的负荷。旱冰场最大承重位1040公斤/平方米，改为餐厅后每平方米增加的承重在360公斤以上。商场5楼总面积为6710平方米，承重增加了2415吨重量，相当于1200辆面包车同时停放在5楼。

在商场楼顶，还有3台大型冷气机的冷却塔，重达137吨。原本它们被安装在大楼一侧，因靠近居民公寓屡次被投诉，被转移到靠近马路的一侧。常规方案是用起重机小心吊起冷却塔，但为节约成本，三丰选择给它们安上轮子直接在顶楼平移拖动。这导致屋顶稳定性被破坏，有些墙面已显现出裂痕，而之后每次打开冷气机，冷却塔的震动就会扩散到整个屋顶。

可以说，三丰百货将“开源节流”做到了极致，销售额扶摇直上，日平均接待顾客约4万人次。

与此同时，非法装修工程还在继续：拆掉完好、稳固的地板，换上大理石；为扩大营业空间，拆掉内部墙壁；为吸引顾客，扩建地下停车场……

当时，韩国已发生过圣水大桥坍塌等多起建筑质量问题造成的坍塌事故，政府还对国内所有公共建筑开展了质量检查。躲在官商勾结的“黑色保护伞”下，三丰百货安然通过检查。

3

生门闭合倒计时

三丰百货钱越赚越多，建筑也越来越脆弱。大厦倾颓前，早有系列征兆显现。

倒塌前10天，餐厅的桌子时而像遇到地震一样摇晃；5天前，5楼餐厅顶棚开始漏水，补都补不上，职员们议论纷纷：“无漏水之处，非三丰百货”。

倒塌前1天，夜班保安在5楼餐厅地板上发现了宽1米、深20厘米的大坑。次日，也就是事故发生当天上午8点商场开业前，保安就向商场汇报此事。维修部职员查看后发现，5楼地板已经下沉，楼顶地面如鱼鳞般翘起甚至穿孔。这是地板和承重柱分离、地板下沉时柱子穿透地面造成的，是明显的坍塌征兆。

维修组迅速向三丰百货管理层报告了情况，然而管理层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却是隐瞒危情，并让尚未受明显影响的餐厅继续营业。不久后，5楼天花板漏水，烹饪设备接连倒下，自动扶梯错位。李鐏之子李汉相（音）决定用隔板挡住，以防顾客看见。

倒塌前5小时，管理层终于下达第一次躲避指示：贵金属、宝石、陶瓷和高级家具迅速撤出商场。但是，顾客和店员们仍毫不知情，还在工作和购物。

前4小时，李鐏来到B栋会议室，召集紧急高管会议，讨论是关门还是继续营业。为了一天5亿-6亿韩元的营业额，为了将商场名誉损失降到最低，他们最终决定正常营业，当天关门后半夜开始维修。

前30分钟，会议仍在继续，会议室接到报告称5楼发出更大倒塌声，但未处理。

前10分钟，倒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前5分钟，商场紧急铃声终于响起，人们这才疯狂涌向紧急出口，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已于事无补。当天下午5点57分，十余秒内，早已千疮百孔的三丰百货商场A栋主楼完全坍塌，B栋会议室里的管理层们安然无恙。李鐏甚至声称，“虽然倒塌给顾客们造成了损失，但公司财产同样也遭受了损失。”

最终，李鐏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6个月，李汉相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涉事30余名公职人员受到不同程度的司法处理。以该事故为契机，韩国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严格的建筑检查和安全评估，在主要城市设立119个中央救援队，并制定了《灾害管理法》，后改为《灾难及安全管理基本法》。

这轮检查结果显示，当时韩国每7栋高层建筑中就有1栋需要重建，80%的高层建筑需大幅度修正，全国仅有2%的建筑为合格安全建筑。

4

“反复发生的惨案”

事故发生第23天，救援工作全部结束，充斥整个街道的作业声再也不会响起。赵钟奎却久久不愿离去，他还没有找到失踪的妹妹钟芬。事故现场找到的大部分遗体已面目全非，还有人连遗体都不知所踪，家属们的寻亲之路还在继续。

钟奎赶去了芝兰岛垃圾处理厂，三丰百货商场的废墟垃圾就被倾倒在那里，掺杂着遗骸和遗物。家属们徒手把残骸挖出，再小心翼翼地集中放置。哪怕有一部分骨头碎片被发现，都会有人抱着哭，不知它们曾属于谁的儿子、谁的母亲、谁的妹妹、谁的哥哥。

后来，钟奎终于在一处遗体保管处找到了妹妹。因遗体损坏严重、难以辨认身份，才被一直存放于此。遗憾的是，最终仍有6人未能找到遗骸，被认定为失踪者。

三丰百货商场坍塌事故，共造成502人死亡、937人受伤、6人失踪。冰冷的数字印刻在一代韩国人心里，化作世纪末的一道悲伤注脚。为了纪念死者、警示后人，遇难者遗属请愿在百货商场旧址上建造慰灵塔，首尔市政府对此表示同意。

然而仅过了一年，政府就反悔了，理由正是当初压垮这栋建筑的主要因素——钱。三丰百货旧址地价已今非昔比，比起建造慰灵塔，作为商业和住房用地开发的获利更大。

结果，首尔市政府以卖地给家属经济补偿为由，将土地出售，并建议将慰灵塔建在距离事发地5公里外的良才市民之林公园。这一提议很快又招致瑞草区议员的反对，理由是慰灵塔会影响市民到公园休息和放松。

多方争论下，慰灵塔建造事宜被一再搁置。直到1998年，慰灵塔才在良才市民之林的一个偏僻角落落成，淹没在首尔繁华的“钢铁森林”中。

实际上，自三丰百货店坍塌后，韩国类似事故仍不时发生：

2005年10月，京畿道伊川，GS建设向三星物产分包的电视购物物流中心发生建筑物倒塌，造成9人死亡、5人受伤；

2014年2月，庆尚北道庆州，科隆集团旗下一处度假村礼堂倒塌，造成10人死亡、100多人受伤；

2021年6月，光州广域市，现代产业开发（HDC）承揽的拆迁施工工程项目现场发生坍塌，导致9人死亡、8人受伤；

2022年1月，光州广域市，同属HDC承建的现代IPARK新建公寓施工现场发生坍塌，造成6人死亡，1人受伤。

李钟宽（音）曾在三丰百货商场坍塌事故现场担任特别检查对策班长，看到现代IPARK新建公寓坍塌事故资料后表示，“这是反复发生的惨案”。

他称，三丰和现代IPARK都没有遵守现场安全基本事项。比规定更薄的托板、被拔掉的钢筋、内部全部倒塌的形态等等，在现代IPARK事故现场可见的这一切，都与三丰惨案中如出一辙。

三丰惨案发生近30年来，与慰灵塔同在的，是反复发生的事故，总是类似的事故原因，不断增加的受害者人数，还有反复出现在事故原因中的财阀企业。至于商场旧址，如今已建成一片气派的商住混合公寓。

人们记住了历史的教训吗？

参考资料：

1.“꼬리에 꼬리를 무는 그날 이야기 시즌 2”，SBS, 2021년 6월 10일;

2.Superstore Collapse（Department Store Collapse），Seconds FromDisaster，2006；

3.양수민，진창일，“‘27년 전 삼풍 교훈 잊었다’ 40년 베테랑 건축 전문가의 일갈”，중앙일보，2022년 1월 19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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