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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作者夏秋

1891年9月28日，一位名叫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美国作家在纽约去世，死的时候贫病交加。这位作家在世时，当过农民、职员、小学教师，后来又做过几年捕鲸船水手，二十多岁上开始沉迷写作无法自拔，却又一直红不起来，年近半百还得用担任海关检查员的薪水来自费刊印作品。

这位过气作家不会知道，在他去世半个多世纪后，他的长篇小说《白鲸记》，被英国作家毛姆收录在了《世界十大小说家及其代表作》一书中，成为唯一一部进榜的美国小说，与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世界级文学巨匠的作品比肩。

启发梅尔维尔写下《白鲸记》的动因，除了他自身作为捕鲸船水手的个人经历，应该也跟发生在1820年的一桩真实的海难脱不了干系。这桩海难太过骇人听闻，以至于2000年又一位美国作家纳撒尼尔·菲尔布里克根据当年生还者的回忆录写出的纪实类作品《海洋深处："埃塞克斯号"捕鲸船罹难记》，刚一出版就引起轰动，获得了当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这样的题材，好莱坞自然也不会遗漏，2015年上映的电影《海洋深处》就把这段真人真事搬上了大银幕。

那么，200年前，这艘名为埃塞克斯号的捕鲸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1819年8月12日，埃塞克斯号从美国东北部的捕鲸重镇南塔基特岛启航，驶向遥远的南太平洋。这是一艘航行了20年的老爷船，而且其88英尺长、239吨排水量的尺寸，对于捕鲸船来说也略微小了点，但因为多年来收获颇丰，从未出过大的纰漏，这艘船在业内也挣了个幸运号的好名声。

船上的水手都很年轻，船长乔治·波拉德29岁，大副欧文·蔡斯23岁，最小的托马斯·尼克森才14岁。没成想这次出海却没有以前那么顺利，航行了一年多，捕鲸收获却很不理想，直到到达距离南美海岸2000英里的南太平洋赤道海域，才见到成群出没的抹香鲸。

当时，以三桅杆帆船为主的捕鲸船，由于速度受限，必须有针对性地选择猎物，而体型庞大、行动迟缓却浑身是宝的抹香鲸性价比最高。在石油工业化开采形成规模之前，鲸脂、鲸油可以制成照明用油和润滑油，是工业革命之后欧洲和北美市场供不应求的产品。何况抹香鲸的消化道残余物——龙涎香，还是制造香水的贵重原材料。

配备了四艘捕鲸小艇、一艘备用艇、21名水手的埃塞克斯号，在这渺无人烟的温暖水域大开杀戒，平均每五日就能捕获一头抹香鲸，直到1820年11月20日海难发生的那一天，他们炼制的700桶鲸油，已经装满了半个船舱。

要了解海难发生的原因，首先需要知道捕鲸船对付抹香鲸的方法。水手先乘坐鱼鳞状的捕鲸小艇离开母船，与抹香鲸近距离接触时，先用鱼叉攻击群体中个头最小的幼鲸，成年抹香鲸势必为了回护幼崽而靠拢，捕鲸小艇再挑选其中个头最大的抹香鲸集中围攻。

但是不要忘了，抹香鲸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掠食者，咬合力超强的下颌内配备了42颗牙齿，巨大的尾部可轻易将捕鲸小艇拍成碎片。这种平时羞怯的群居动物同时也拥有动物界最重的大脑，这意味着它们即有力量，又有智慧，一旦作困兽之斗，将给轻敌的人类带来怎样的灾难。

正当水手们各自在捕鲸小艇中作业时，一条长约25米的抹香鲸突然撞向埃塞克斯号母船。如果说在人与鲸的博弈中，水手们采取的是声东击西、围点打援的计策，那么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抹香鲸复仇反攻的方法，是釜底抽薪。

略显老旧的三桅帆船埃塞克斯号，哪里经得起愤怒的海洋巨兽不顾一切的撞击。水手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船被撞沉，他们好不容易炼制的700桶鲸油在撞击中遇到明火，连同船上储备的口粮以及淡水都被付之一炬。此时离最近的海岸，尚有上千英里，没有了母船庇护，在这茫茫大海之中，要如何活下去？

水手们靠着侥幸逃过抹香鲸攻击的三艘小艇，慢慢驶离事故发生地点。除了少量火枪弹药以及渔具之外，他们抢救出来的全部物资只有六磅浸泡了海水的硬面包、几只海龟、三桶淡水。大副蔡斯依靠随身携带的纸和笔，写下了漂流日记，也给这次惨烈的船难留下了珍贵的一手资料。

在接下来九十多天的漂流中，哪怕按照最低消耗量分配，这些食物和淡水都远远不足以让所有人活下来。饥渴造成的虚脱严重威胁着水手的生命，不仅如此，孤独和绝望也在心理上折磨着每一个人。相比之下，赤道上能灼伤皮肉的烈日、海洋中的掠食者鲨鱼、虎鲸等等，都已经没那么令人恐惧了。

在这种绝境中，依然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幸存者，不得不说，这归功于捕鲸水手超强的心理素质和纪律性，尽管最后付出的代价十分可怖。要知道，十九世纪早期的捕鲸人中，不乏失地农民、逃亡黑奴以及类似梅尔维尔这样家道中落的小知识分子，从事这种既艰苦又危险职业的人，基本处于社会底层，比较能吃苦耐劳。而捕鲸既是个体力活，又需要团队协作才能完成，水手们的身体素质和纪律性，就显得尤为重要。此外，远洋航行三五载，寂寞单调的生活也锤炼着水手的心理，使得其中有经验者，能处变不惊，快速适应环境。

按照常理，水手们应该尽快着陆以补充食物和淡水，距离最近的是马克萨斯群岛。但因为惧怕岛上出没的食人族，他们决定绕远路去智利。然而这个错误的决定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也使其中几位幸存者成为了自己一心想避开的食人生番，一生都无法走出恐怖的梦魇。

三条小艇被洋流和风向带往未知的命运，靠着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食物和淡水，以及照明信号，失事一个月后，全体船员奇迹般地到达了亨德森岛。然而他们大失所望，因为这里除了淡水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充饥。在亨德森岛修整了6天，吃光了所有能抓到的海鸟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再次出发，继续往3000英里开外的智利漂流。只有3名水手选择留下，这里至少淡水不用愁，老天开眼的话，偶尔还能找到鸟蛋和贝类。在当时，留下或离开，都是与命运进行的轮盘赌，而这三名选择留下的水手恰恰是此次海难中最最幸运的人。

如果说水手们的体能和心理素质使他们奇迹般地捱过了第一个月，那么在接下来继续漂流的日子里，大自然的残酷才会真正向他们露出獠牙。大副蔡斯回忆道，黑人船员理查德·帕特森是第一名死亡的水手，按照航海惯例，他的尸体被投入大海。然而不久，饥渴虚弱的水手们意识到，同伴的尸体才是他们唯一可能获得的食物来源。在断水断粮的绝境之下，说服自己迈出那一步，恐怕用不了多久。

很快，艾萨克·科尔是第二位死于饥渴的水手，他断气后不久就被同伴肢解分食。尽管水手们尽可能地省吃俭用，科尔的尸体连同内脏还是支撑不了太久，就已经消耗殆尽。与此同时，三条小艇各自失去联系，其中一条就此失踪，许久之后，小艇被找到时，四名水手被证实全部罹难。

埃塞克斯号共有六名非裔水手，船长波拉德所在的小艇上就有三名，然而，最后幸存的人，全部是白人，无一例外。船员自然死亡的速度，远不如活着的人消耗的速度，海洋无边无际，陆地遥遥无期。

现在，该轮到活人了。

是大家一起死，还是牺牲其中一部分来保全其他人？饥饿的船员没有更好的选择。从船长到水手，全都参与抽签，抽中者牺牲自己，给其他人续命。水手的服从性再一次发挥了作用，不然，徇私猜忌甚至内讧仇杀，将使生存几率降到最低。

船长波拉德的表弟欧文·科芬，在埃塞克斯号上度过了他的处女航，同时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航行，他抽中了那只代表死亡的签，没能回到南塔基特。科芬的母亲无法接受残酷的事实，也无法原谅分食儿子肉体的人当中，有自己的亲戚，她与获救后的波拉德从此断绝来往。

大副蔡斯在获救后四个月，就将漂流日记整理出版，题为《捕鲸船埃塞克斯号沉船事件》，里面记录了一个规律，一具死难船员尸体，可以让三名活着的人再支撑七天。而侥幸多活几天的人，仍然要在饥渴中承受心理折磨，"接下来谁会抽中死签，象之前其他的可怜人一样，被分着吃掉？"

大副欧文·蔡斯晚年

海难发生的90多天后，大副蔡斯和船长波拉德所在的两条小艇上的五名幸存者分别被一艘英国和美国船只救起。根据参与救援的水手们描述，幸存者衣衫褴褛、瘦得只剩皮包骨，获救之后神情呆滞及至错乱，死死抱着吃剩的死人骸骨，状如僵尸。

三名留在亨德森岛的水手被一艘澳大利亚渔船发现，他们居然奇迹般地靠鸟蛋贝类撑了四个多月，也幸运地避开了食人丑闻。

漂流路线图以及水手遇难、获救地点

八名幸存者复原后返回南塔基特，没有人因为食人而受到谴责。事实上，由于发生海难而同类相食，并非罕见。无独有偶，1816年7月5日，法国海军护卫舰美杜莎号在毛里塔尼亚附近海域沉没，其中147人乘上一艘自制木筏漂流，然而13天后木筏被救起时，仅余15人，其他人或自杀或在内讧中被杀，抑或因食物短缺而被分食。法国浪漫主义画家西奥多·杰利柯根据这一事件创作出了油画《美杜莎之筏》，现藏于卢浮宫。

埃塞克斯号小艇上获救的五人，余生都经历了程度不一的创伤性应激障碍，船长波拉德无法继续航行，留在陆地上做了守夜人，每到船难忌日必断食纪念；1869年大副蔡斯临终前已被剧烈的头痛困扰多时，陷入疯狂，而此时距离船难早已过去了四十多年。

这次船难发生后三十余年，陆续又有四次捕鲸船被鲸鱼袭击的记录，然而人类对鲸鱼却从未停止杀戮。捕鲸船有选择性的捕捉体型较大的成年抹香鲸，这一点从遗传角度改变了抹香鲸种群体型的平均值，19世纪抹香鲸的体长可达24-30米，而目前却只有10-20米，其数量也从一千六百万头减少到了三十六万头。

当年梅尔维尔曾多次被出版社退稿且出版头一年仅售出五本的《白鲸记》，在他逝世后若干年，不但被毛姆力赞，还因其科学价值，被誉为鲸类百科全书。

2008年，一群古生物学家在南美洲发现了一种中新世时期已灭绝的利维坦鲸颅骨化石，作为《白鲸记》的小说粉，他们决定将这种早已灭绝的巨型抹香鲸命名为"梅尔维尔鲸"，用来纪念这部"鲸类百科全书"的作者。

梅尔维尔鲸、虎鲸与人类的尺寸对比

END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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