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一个上午，窗外飘着细雨，空气发黏。我给陈泰湧发了一个手机定位，很快他就摸上楼来。当时关于他，有很多消息，较近一个版本，是他从一家知名汽车经销商集团高管位置上辞职，去一家民间医药博物馆任副馆长。此前，他已完成了几次职业身份的转变，由医生到记者，再到职业经理人，颇具传奇色彩。

　　一周前，作家宋尾转来一个电子文档说，你晓得泰湧是重医毕业的，还当过医生噻？他最近整了一部小说，长篇，书名叫《死亡方程式》，写白衣天使的成长与救赎。有出版商看上了他的题材和故事架构，把他跟日本作家山崎丰子写医疗行业的长篇小说《白色巨塔》类比，想买版权，“定稿之前找几个圈内朋友试读一下。”电子文档中，是那部20多万字的书稿。

　　此刻，早生华发的陈副馆长一脸忐忑，应约而至。

　　这个脱下白大褂的中年人，当年重庆媒体圈很牛的财经记者，镜片后的双眸有些兴奋、有些沧桑，又藏着几分看不真切的梦幻。先说了些闲话，然后，他礼数周全地说，让您在手机上看电子文档，20多万字的稿子……实在不好意思。

　　虽然我不受用这个“您”字，这使我显老，但我绷不住，我无法假装不喜欢他书稿中那群灵魂挣扎的人物。

　　四年后，陈泰湧重返媒体，这本书也终于出版，书名从《死亡方程式》变为《白色救赎》，少了些悬疑小说的惊悚，多了些社会现实小说的厚重。

　　《白色救赎》的情节错综，时空跳跃，其中既有莘莘学子的青春梦想、初踏社会的一片冰心，也有现实遭际的苦闷彷徨、如履薄冰的职场万象，更有小说主角失去所有可依托之人的天塌地裂，以及清者自清的灵魂救赎。根据男女主角命运走向的时空背景，我们可以把全书故事掰开，切分为上下两部分。

　　小说的上半部，围绕着实习医生沈鲍鑫的毕业入职选择，在沈鲍鑫女友——医学院冷面女神岑凯璐，岑凯璐父亲——某省级部门副局长岑竹衫，以及身居高位的岑凯璐干爹之间，演绎出一部小城青年不断受挫的人生奋斗史。

　　因童年的病痛磨难和丧失亲人的经历，沈鲍鑫认为医生是可以战胜死亡的职业，立志要做一名医生。后来他考入医学院，毕业之际，凭借准岳父岑竹衫替他搭建的台阶，眼看可以留在省城最大医院并一步步成长为医界翘楚，偏在这节骨眼儿上，传来岑竹衫自杀的消息，沈鲍鑫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

　　小说下半部分，沈鲍鑫原本春风护驾的大好前程陡转直下，凤凰落草，搭上“双选”末班车，心有不甘地去到一个黑尘弥漫的小镇，进入一家矿区职工医院。目睹一桩桩乱象，荒诞的现实不断瓦解着梦想，也让他在医者仁术理想与磨难交织的现实中，面临一次次艰难的选择。

　　小说中有两个细节，给人留下巨大的解读空间。一是岑竹衫第一次面见准女婿时，劝其不要干临床医生的那句问话：“你，为什么想做医生？”二是当年拒绝救治外公的康医生，在沈鲍鑫考上医学院后，托人转赠于他的一副听诊器。这两个大有奥义的细节，可视为对所有想攀上“白色巨塔”塔尖的“候补天使”们，送出的“初心”叩问。

　　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是上世纪90年代。彼时，大河奔涌，《白色救赎》为我们提供了一份社会转型期职业人精神困境的“病例档案”。

　　沈鲍鑫的临床实习老师苏鑫有句名言：“你们这些同学，今天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十年二十年后，差距就大了。这不是智商和努力的差距，而是平台的差距！懂吗？”沈鲍鑫听懂了这句话，他定位清晰、身段柔软、步履坚定，像司汤达名著《红与黑》中的小城青年于连一样，为进入那个更高的平台圈子，做足了功课，放弃了很多，与一心想要他“弃医从仕”的准岳父完成了一场职业对赌。结果他赢了，完成了“白衣天使”的准入；他也输了，天使“折翼”，几乎被命运吞噬。

　　令人欣慰的是，从尘埃中重新站起的沈鲍鑫没有沉沦。在小说终章，他转轨进入临终关怀行业，一样的白褂，不一样的“白塔”，而那个医学伦理的终极之问，却从未停止：你——为什么要当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