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奖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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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奖丨“她只是喝下了自己的回忆。”

2023-03-28 12:03|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没有颜色的绿

陆秋槎

(小说节选自《2020中国最佳科幻作品》)

1

完成了前十四章的润色工作之后,我摘下投影眼镜和耳机,准备回家。眼镜、耳机和键盘都必须接在公司的中枢电脑上才能使用,桌上的所有东西里,只有那瓶眼药水需要带回去。

今天的工作还算顺利,明天就可以换下本书了。如果下一本还是德语犯罪小说,那我就有望在一周之内完成六本书的润色,这将打破我的最快纪录。不过,我的同事里也有人每周都能完成二十本的工作量。如果只是处理Gavagai系统标记出来的疑难句,我或许也能变得更有效率一些。但我总想改掉所有过于生硬或不符合语境的表达,甚至时常怀疑自己的语感,而让语音合成器把润色之后的句子念给我听。起初,我选了一种和自己比较接近的声线,没用多久就因为太过羞耻,又换回了系统默认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尽管小说经过人工润色后每本能多卖一英镑,也有些老派的读者不能接受未经润色的书,但就在不久之前,杜伦大学的一次调查表明,三十岁以下的读者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能明确判断一篇机器翻译的文章是否经过了人工润色。还有一些中学生表示,未经润色的文章因为少了很多修饰和委婉的表达,所以“更容易看懂”。

我的父母都是很老派的英国人,以至于曾有邻居误以为他们是“纯洁英语战线”的成员。当然,他们并不是恐怖分子,而是最遵纪守法的神职人员。他们直到四十年代还在订阅纸质的《泰晤士报》,从不读电子书,甚至拒绝使用投影眼镜(妈妈总说“那玩意让人头晕”)。更重要的是,他们像大多数神职人员一样,把子女送进了古典文法学校。如果他们知道了杜伦大学的调查结果,说不定真要投身到“纯洁英语战线”的事业中去了。

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有几个同事已经走了。还在工作的几个同事,每天都会在吃过午饭之后才来公司,九十点钟再下班享受夜生活。

今天还算走运,公司大楼门口就停着一辆单人车厢的自动驾驶出租车。这两天我都只找到了双人车厢的,价钱要贵出不少。自从我那辆只开了不到十年的Vicky被报废,我就再没买新车,一直乘出租车上下班。

坐进车里,我放下座椅靠背,准备小睡片刻,但刚刚润色的那本书里的种种血腥桥段却一直骚扰着我。我不愿、却又不由自主地将许多文字想象成了画面——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又是一本德语犯罪小说,这类书在其他地方几乎都已经绝迹,只有德语圈的人还在不厌其烦地创作这类故事。

当我还在读文法学校的时候,犯罪小说的热度还没退去,仍支配着全世界的书店和出版社。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白人男性虐杀女性”的套路,读起来只会觉得不愉快,但在班上同学的推荐下倒也读过不少——虽说我并不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在这类小说的全盛期,每个有志于文学的青年都会在利益至上的出版社的逼迫下,写几本犯罪小说养家糊口。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本热卖并改编成电影,然后迅速被遗忘。作家们为了想出虐杀的手段,或是去查阅十六世纪拷问女巫的记录,或是去医学类期刊上寻找有没有适合注射给被害者的新型病毒。也有资深法医投其所好,在网络上开办付费课程。作家们甚至写信向心理学家求教,只为知道怎样的童年阴影可能把人变成连环杀手。

但那个时代终究是结束了。如今在英国,只有我父母那辈人还在读这一类书。我的上司认为,是视觉生成技术的进步,给犯罪小说的热潮打上了休止符号。如今最畅销的小说,是《第七个环》《修道士编年史》这一类主打视觉奇观的幻想类题材。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虽然我不喜欢读德语犯罪小说,书里的情节也偶尔会让我感到不适,但润色它们却是一件相对轻松的工作。文学翻译软件在处理那些法医学术语时从不会出错,而书里的很多描写,也很明显是使用场景生成软件来完成的。让人头疼的是用法文或意大利文写成的恋爱小说。我总要花费大量时间来润色那些连篇累牍的情话,努力让它们在冷淡的英国人看来并没有那么令人作呕。

因为睡不着,我戴上了车载耳机,听了一会儿二十年代的流行乐。过了三十岁之后,愈发觉得还是这种自己出生前的音乐更合口味一些。

回到家里,小心地绕开那些没来得及整理的藏书,我先去洗了个澡。每天,不管是离开家去上班,还是回到空荡荡的家里,都需要一定的勇气。有同事建议我养条仿生狗,说很多独居女性都会这么做,她也不例外。但我听说仿生狗会咬碎纸制品,所以还是算了吧。洗完澡刚过八点,我决定在打开冰箱觅食前,先看看拍卖网站上有没有什么新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搜集上世纪的印刷品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仅有的乐趣了。我喜欢搜集那些出于种种原因没有被电子化的书。最近几年,因为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接连关闭,有不少稀见的书籍流到了市面上。柏林墙倒塌前,民主德国出版过不少纯粹是为了政治宣传而写出来的小说,如今这类书被认为是德语文学的污点,应该被抹杀,所以几乎都没有被电子化。同样的情况在东欧也很普遍。尽管对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只要一想到那些书仍没有——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被电子化,我还是会忍不住参与竞拍。

我从书架上取下卷轴电脑,放在桌上摊开。这台用了四年的CPE958很多机能都老化了,就算完全摊在桌上,也不会像新机器那样自动平面化,必须用手把中间微微翘起的部分压下去,那张可卷屏才会变硬。

电脑启动之后,先跳出了一条语音邮件通知。是艾玛发来的。

她一定是又要回伦敦出席什么学术会议、顺便约我见个面,我点开了那封邮件,结果却是一句完全出乎我预料的话:

“朱迪,你听说了吗?莫妮卡自杀了。”

她说得很平静。我用了几秒钟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从未想过“莫妮卡”和“自杀”这两个词会连在一起出现。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一个语法上成立但语义上说不通的句子。

但艾玛不会开这种玩笑。我必须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我觉得有必要和她实时通话,又怕她不方便接听。犹豫之际,艾玛发来了通话请求。或许是她打开了既读提醒的功能,我一听完那条信息,系统就会通知她。

“莫妮卡自杀了。”开始通话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在她停顿的时候,我能隐约听到有广播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机,“她母亲联系了我。”

“她是什么时候……?”

“前天。”艾玛以应有的语调陈述着事实,“昨天有学生去家里找她,发现了尸体。”

“但是,为什么?”

“听她母亲说没有发现遗书。警方还在调查。”

“莫妮卡上一次和你联络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吧。”艾玛说,“在Pasithea系统6.0版发布的时候,她发了一封邮件祝贺我,还问了一个数学方面的问题。我不是那方面的专家,就给了她一个同事的邮箱地址。”

“她已经有五六年没联系过我了。”

艾玛听我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我准备回英国一趟,参加完葬礼再回洛杉矶。她母亲也想邀请你参加莫妮卡的葬礼,只是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所以让我来通知你。葬礼后天举行,你方便吗?”

“嗯,我可以请假。”

“我还联系了伯明翰大学计算语言学研究所的主任,也就是莫妮卡的上司。他说莫妮卡前不久完成了一篇七百多页的论文,还没有发表,她生前也没有给同事看过。他问我有没有兴趣读一下。我准备明天先去那边一趟,买了明天早上到伯明翰的机票。我和他约在明天下午见面……”

“那我明天晚上去伯明翰找你吧。”

“朱迪,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奇怪,但你知道,我不太擅长应对这些事情……我总担心自己会搞砸。你知道的,我搞砸了很多事情。”艾玛说得很无助,“能不能帮帮我,陪我去伯明翰大学一趟呢?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十四年前艾玛去帝国学院面试时也提过类似的请求。后来是我和莫妮卡一起陪她去的。

而现在只剩下我了。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以什么身份呢?”

“我就说你是我的助手,他们不会怀疑的。”她说,“老实说,我现在正在做的研究说不定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不过这件事就先放一放吧。我们明天下午两点钟在伯明翰大学附近碰头,可以吗?”

“不需要我去接机?”

“还是算了吧。明天上午还有几封邮件要写。我临时叫一个同事替我去布拉格参加会议,有些事要向他交代,准备先在机场找个咖啡馆把事情处理完。”

“那就下午在大学那边见吧。随时联系。”

“明天见。”

结束通话之后,我在椅子上瘫坐了一会儿,心里仍然没能接受莫妮卡的死。但有关她的一切,早已成了久远的记忆。忽然听到噩耗,最先涌起的情绪恐怕不是悲伤,而是怀念。怀念自己曾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而那样的时刻永远不会再有了。深呼吸几次后,我给上司写了封请假的邮件。幸好现在手上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出版的书。敲打触摸屏的时候,忽然有眼泪滴在手腕上。我调整呼吸,写完了那封邮件,然后放任自己痛哭了起来。

2

被学校派去参加青少年学术基金会的项目时,我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之前几年古典文法学校都没有收到邀请,之后似乎也没有,唯独我参加的那年,基金会认为项目需要一点“不一样的声音”,才给了我母校三个名额。我当时只希望他们所谓的“不一样的声音”不是针对我们的嘲笑声。

早在分组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这个项目格格不入了。大多数的小组只看名字就知道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数理逻辑组、统计学组、机器学习组、基因工程组,甚至还有研究游戏开发引擎的团队。这些小组显然不会欢迎一个只学过初等数学和古典编程的人。起初我联系了历史学研究组,他们也认为我的语言能力对研究会有所帮助,然而当我听说他们的目标是用复杂系统理论来模拟历史乃至预测未来走向时,又有些迟疑要不要加入。任何一个读过《基地》系列的人都可能会萌生这样的野心,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在两年之内完成的课题。

我的两个同学向主办方申请创立一个神学研究组,得到了批准。古典文法学校的学生大多和我一样出身于神职人员家庭,而日后大多也会以成为神职人员为目标。就在我点开报名页面,准备加入他们时,忽然发现新增的除了神学之外,还有一个语言学小组。申请人是一个名叫莫妮卡·布里顿的女孩。就这样,我草率地决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我喜欢学习语言,也有兴趣去了解语言所承载的东西,或许这里最适合我。

项目要求学生们在课业之余完成研究。但是,每个参加者都很清楚,在申请大学时,这个项目的成果远比学校的成绩更重要。我们可以在周末使用基金会大楼的会议室,如有需要也可以申请借用伦敦市内几所大学的实验设备,同时还能得到一笔研究经费。基金会还会介绍各个行业的专家来解答学生们在研究中遇到的问题。

基金会的大楼是三十年代最流行的纯色风格,是模进主义建筑师渡边纱也子“白色时期”的代表作。据说,他们每年用来维护表面涂层的钱,就远远超过了赞助这个项目所需的经费。第一次去参加讨论会那天,我在七层的莫比乌斯回廊迷了路。找到贴着“语言学小组”的小会议室的木门时,已经比规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我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见里面没有反应就伸手按下门把,却发现门锁着。就在这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一端传来。

“抱歉我来晚了。”

我转过头,只见是一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正气喘吁吁地跑向我,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女孩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她身穿一件鸡心领的针织衫,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下身则是格子裙、黑色的过膝袜和圆头皮鞋。到四十年代末还强迫学生穿统一制服的学校已经寥寥无几了。从针织衫胸口处的雏菊纹样不难判断,她是伊迪丝中学的学生。

“我也刚到。”我说,“这层楼就像迷宫一样。”

“我也被这个建筑给骗了。”她用磁卡打开了门,“坐电梯到七层,如果沿着斜坡往上走,就会到八楼的办公区域,到时还要再下一段楼梯才能到这边来。其实,直接坐电梯到八层然后走下坡路过来反倒更方便些。”

我们走进那间小会议室,里面有个不大的圆桌,旁边放着五把椅子。听说人多的小组都分到了六层的大会议室。

“他们为什么要把大楼设计成这样呢?”

“可能是想测试一下参加项目的学生够不够聪明?”她在离门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看样子我要让他们失望了。”

“我也迟到了。”

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了,我坐在了她对面。

“希望我们的研究能顺利进行下去。”她苦笑着说,“我叫莫妮卡·布里顿,是这个小组的发起者。”

“朱迪斯·利斯。”

向文法学校高年级的学生介绍自己后,他们总会问我的名字怎么拼写,继而问我祖先是不是威尔士人。不过莫妮卡没有。

“我可以叫你‘朱迪’吗?”

我点了点头。

“朱迪,很感谢你来参加这个新成立的小组。有什么想做的课题吗?”

“我只是学过几门欧洲语言,完全不懂语言学。”我解释说,“我在古典文法学校念书。”

“学过几门语言已经很厉害了,我只学过一点法语。”

“为什么会对语言学感兴趣呢?”我随口问了一句,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非常失礼,仿佛是在说只会一点法语的你有什么资格对语言学感兴趣。不过莫妮卡还是面带微笑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或许是伊迪丝中学的大小姐们特有的从容。

“上个学期修了一门计算语言学的选修课,感觉还挺有趣的,以后想在大学里学这个方向。”

看样子,这个小组的全称应该是“计算语言学小组”才对。早知如此,我应该乖乖地去和我的两位同学一起研究托马斯·阿奎纳。

“抱歉,我只学过初等数学,而且学得不太好。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但你懂很多种语言不是吗?一定能找到适合我们两个人一起做的研究方向。”

“只有我们两个人?”

“暂时只有我们两个。”她说,“说不定还会有人从别的组退出,来我们这边。”

“所以,一个完全不懂怎么使用数学工具的文法学校的学生……”

“和一个几乎不会什么外语的组长。真是前途多难。”她努着嘴摇了摇头,“怎么样,准备换一个小组吗?”

“也没有什么更适合自己的小组了。”我对神学没什么兴趣。而且,如果我退出的话,就只剩下莫妮卡一个人了,这个小组说不定会被取消,“我之前问过历史学小组的人,他们想像拉普拉斯的恶魔那样,把人类历史全都模拟出来。”

“真是个疯狂的想法。我们要不要也试试,用电脑来模拟一下人类语言的演化史,顺便做做预测?”

“这只会更难。因为语言的演化受到更多外部因素的影响,政治、经济、战争、人口迁徙……”

“所以,我们得等历史学小组的人做出他们的‘拉普拉斯的恶魔’之后才能开始研究,是吗?”

“是啊。但很明显,他们做不出来。至少两年之内不可能做出来。”

“要不要试试机器翻译呢?”莫妮卡说,“这方面的研究说不定能发挥我们两个的长处。我们可以找几种市面上常见的翻译软件,测试一些比较容易出错的句子,你来判断翻译的结果是否准确,我来从算法的角度分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听起来倒是很可行。”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机器翻译,甚至可以用深恶痛绝来形容。这方面的技术越是进步,就越让我觉得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学习各种语言,都只是在做无用功。不过我愿意接受她的提议。毕竟我要做的只是给机器翻译的结果挑错而已。

挑错,我还是很乐意做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莫妮卡补上了一句我最不愿听到的话:

“我们的研究说不定能推动机器翻译的进步,好让它尽快彻底取代人工翻译。”

3

“你是说,莫妮卡这些年都在做没有固定工资的临时讲师?”艾玛问道。她的肩膀颤抖不已,还时不时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我看得出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怒。

“布里顿小姐给本科生开了几门课,听课费足够支撑她的生活。而且你应该也知道,她出身于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我们并不认为她会为经济状况而苦恼。”

“但是,这太委屈她了。莫妮卡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计算语言学家……”

“我们以前也这么以为。我们聘用她,是因为她的博士论文为抽象释义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数学工具。”

“那你们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正式的教职呢?”

“因为她没有继续那项研究。直到现在,她的那套数学工具在应用上取得的进展几乎为零。我们也劝过她,但她似乎没打算推进这方面的研究。”主任隔着一张办公桌耸了耸肩,“事实上,布里顿小姐来到伯明翰之后就没有提交过新的论文,哪怕一篇,也从不出席任何学术会议。为本科生上课也只是照本宣科,经常有学生投诉她。没有课的时候,她从来不到学校来。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未申请使用任何实验设备,包括高速计算机。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并没有从事相关研究。”

“不,”艾玛捂着额头,像得了重感冒的病人一样大口吞吐着空气,我坐在她旁边都能清晰地听到她愈发急促的喘息声。“你们肯定猜错了。她一定是在做更加基础性的研究——这才是她的专长。很多数学研究只要有一支笔和足够多的纸就可以做了。”

“索弗罗尼茨基教授,那是古典主义时代的数学。现在很少有数学家不借助机器证明来完成自己的工作。更何况在我们研究所……”

听到这里艾玛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具体做的是哪方面的研究,也没兴趣知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肯定理解不了莫妮卡的研究。她的博士论文是建立在范畴论的基础上的。范畴论被发明出来的时候,计算机还有几十吨重呢。”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数学研究要一直停留在那个时代的水平,而且我们这里也不是数学系。”

“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学术问题的,柯曾先生。”艾玛以尽可能礼貌的方式把双手按在了办公桌上,“我只想知道,莫妮卡·布里顿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是啊,我已经知道了。这里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研究。”

“她也没有寻求我们的理解。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在研究什么。”主任一脸无辜地看着怒视自己的艾玛,“也许读了她的那篇论文就能知道答案。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看。你知道的,当职员出了那种事之后,总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虽说只是个临时讲师……”

他彻底激怒了艾玛。

她摇了摇头,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也追了过去。有叹息声从我们身后传来。艾玛握着门把手,却没有立刻按下去。她转过头说:

“对了,柯曾先生,请把那篇论文发到我的邮箱。邮箱地址可以在加州理工的网站上查到。”

“关于那篇被皇家特许语言学会退稿的论文……”

“退稿?”艾玛松开手,把身子完全转向主任那边,“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上午接到了学会的联络。他们说前几天刚刚驳回了她的论文。”

“所以,这就是她自杀的理由?”

“也许吧,但是,”主任停顿了片刻,“一个合格的学者不会因为这点儿刺激就想不开的。”

“莫妮卡可不是你这样的‘合格学者’,柯曾先生。”艾玛说,“她是个天才。”

说完这句话,艾玛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路追着她走出那座二十面体建筑,穿过一片草坪,她在一棵悬铃木下的长椅上瘫坐了下来。我也坐在了她旁边。

草坪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台自动剪草机在缓缓爬行。

“我是不是又搞砸了?”她把头枕在长椅的靠背上,仰望着挂满枯叶的树枝,问道。

“这样才比较像你。”我说。

身为当代最知名的计算语言学家,艾玛似乎并不太擅长用自然语言与人打交道。不过从莫妮卡的上司刚刚的种种表现来看,这在学术界似乎是种很普遍的现象。难怪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听她们抱怨说,情感计算一直是这个学科发展最缓慢的领域。

“我要给学会写封邮件,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艾玛从旅行提包里取出被压缩到软木塞大小的最新款卷轴电脑。只要把手指按在顶端,通过指纹识别之后,电脑就会自动伸展并僵硬化。或许我也应该把那台CPE958淘汰掉了。她开始录制语音邮件之后不久,那台自动剪草机爬到了她脚边,伴随着巨大的噪音。艾玛一脚将剪草机踢翻在地,这或许是个无意识的行为。剪草机像一只被掀翻了的乌龟,只能躺在原地,噪音却丝毫没有减少。无奈之下,我只好起身把剪草机搬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

当我回到艾玛身边时,她已经录完了邮件。

后来艾玛叫了一辆双人车厢的出租车。上车之后我问起她的近况。她说Pasithea系统近期还会有一次重要更新,即便是那些语焉不详的描写,也能通过语境测算、借助庞大的时代资料库来实现视觉生成。于本世纪初开始在日本和中文圈流行的角色小说一直是Pasithea系统最不擅长处理的文本——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充斥着冗长描写的十九世纪英国小说,3.0版之前的系统几乎只对这类书奏效——而预计在明年四月发布的新版本里,这类缺少场景描写的文本将不再是什么难题,系统能毫无障碍地将其生成为视频或虚拟空间。

后来出租车驶上了城际高速轨道,艾玛收到了一封邮件,她取出电脑看了起来,我们便没再聊下去。等车下了轨道,堵在西敏市狭窄的街道上时,她才再次开口:

“我还在继续研究Hesiod系统。不是BHL集团的项目,是我自己的兴趣。”

“集团不赞同你继续升级那个系统吗?”

“他们觉得试用版已经够用了。”她说,“我没法说服他们,好在研究这些也不需要太多经费,就当是业余消遣吧。Pasithea系统需要一个与之相配套的描述系统,能自动生成各种图片、视频,以及虚拟空间的文字描述,现在的这个系统还远远不够。”

“我们公司卖的游戏改编小说都是拿试用版做出来的。有些我还润色过。”

“但现在的Pasithea系统能够对各种文章风格进行计算,从而生成截然不同的视觉效果。这个过程现在还是不可逆的。如果把Pasithea系统生成出的虚拟空间,拿给Hesiod系统去生成文字描述,再用这些文字描述重新生成虚拟空间,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就像是用五十年前的翻译软件,把英文翻成法文再翻译回来,只能得到不知所云的句子。是这种感觉吗?”

“就是这种感觉。重新生成的虚拟空间会简陋很多。”艾玛随手摆弄着车上的投影眼镜。配备在车上的投影眼镜是便宜货,里面只存储了不到一百个虚拟空间,分辨率也很低。“我希望这个过程是可逆的。这对我们继续升级Pasithea系统会很有帮助。但集团高层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升级Hesiod系统没什么商业价值。”

“也许我的上司会有点兴趣。不试着向出版公司寻求赞助吗?”

“算了吧。”她把投影眼镜挂了回去,又摇了摇头,“出版公司都太穷了。”

车停在艾玛下榻的酒店门口,不过她并没有急着办理入住手续。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回想起来,当初在基金会的食堂,莫妮卡每次都会点同一款意大利面。蒜茸、辣椒和橄榄油,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似乎很能激发莫妮卡的灵感。有不少解决方案都是她在餐桌上忽然想到的。

凑巧的是,这三样食材艾玛都不喜欢。

对于莫妮卡的死,我还是没有什么切实的感觉。也许等明天参加了她的葬礼、看到她的遗容之后才能接受这个事实。仅仅是吃她喜欢的意大利面,反而会让我有一种她还活在世上某个地方的错觉,甚至期待着某一天能与她共进午餐——就像以前那样。

我本打算送艾玛回酒店之后就回去,却被她挽留了下来。

身为一个坐拥数十项专利的学者,艾玛自然有住进顶级套房的条件。而且我敢肯定,房间一定是她的助手为她订的,她从未看过照片。乘电梯到顶楼时,艾玛还在担心只有一张床要怎么睡下两个人,走进房间却发现那张床至少能供四个人安睡。

我很少有出差的机会,偶尔去法国分公司出差时,会特地选不带自动化设备的传统旅店。自动化设备虽然方便,却免不了留下各种记录,这让我感觉自己正被服务系统监视着。也曾有过这方面的报道,说一些主打自动化设备的旅店会记录住客的身体信息,甚至偷拍他们的一举一动让系统进行分析。

这个套间也安装了自动化设备,不过是可以关掉的。我按下了关闭键。

“从浴缸里站起来的时候,有根机械臂伸出来把毛巾递给你,不觉得很恶心吗?”我向艾玛解释说,“就好像系统知道你刚刚洗完澡一样。”

“这个原理倒是挺简单的。不过你说得没错,系统需要捕捉到你的动作才能做出这些反应。我也不太喜欢自动化设备。它们有时候太敏感了。给人发语音邮件时,说到某些单词都能触发一系列指令。所以我叮嘱过克里斯蒂娜,一定要订能关掉自动化设备的房间。”

她换上拖鞋,挂好大衣,在沙发上坐下,又从旅行提包里取出经过压缩的卷轴电脑,但并没有让它伸展开,只是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我正准备坐到她左边,却见她向左一倒,上身全都侧躺在了沙发上。

“你没有参与过相关的研究吗?”

“也参与过。以前帮某个连锁酒店设计了一套能与客人对话的人工智能系统。那个系统试用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爆粗口,还会把上一个住客的事情说给下一个住客听,甚至会模仿做爱的声音,没过多久酒店的经营者就关掉了说话的功能,只剩下语音识别的部分。”

“一个人住在酒店里,自动化系统忽然开始跟你说话,听起来也挺吓人的。”

“是挺吓人的。在那个项目里,我一开始用了一个比较厉害的语音合成器,能模仿出很逼真的声音,结果试用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可怕,就好像房间里有个陌生人一样。我只好换了一个二十年前的合成器,做出来的声音一点语调也没有,反而能让人觉得比较安全。”

“所以结论就是,不说话最好,如果一定要说话也不能太逼真?”

“对,就是这么回事。最新的语音合成技术很少投入应用。因为会让人害怕。同理,就算有人开发了特别逼真的机器人,也一定不会有销路。”说到这里,艾玛坐了起来,“我先去洗个澡。”

说着,她起身朝浴室走去,又在门口停了下来。扭过头来交代了一句“如果我的卷轴电脑响了,不用管它,只是邮件通知而已”。说完这句话,她就走进去关上了门。大约一分钟之后,浴室里响起了水声。

我从包里取出袖珍阅读器,读起了一位瑞士的德语作家的新作。几年前润色过这位作家的处女作,印象很深。结果那本书在英国的销售成绩不太理想,从此之后再没有哪家出版社打算引进他的小说。上周刚刚发售的这本《纳沙泰尔湖畔的牧羊人》,写的是裴斯泰洛齐的教育事业。我刚刚读到他兴建孤儿院的部分。可以想见,这本书被引进到英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水声仍断断续续地从浴室那边传来,然后我听到了一段属七和弦的琶音——是艾玛的卷轴电脑响了。我没有理会,继续读那本书,又读了大约三百行,身着白色浴袍的艾玛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见她的头发还在不断滴水,我便很自觉地找到了吹风机,递给了她。

艾玛放下吹风机时,我忽然想起刚刚听到的属七和弦,跟她提了一句:“刚才你的电脑好像响了一下”。

“应该是伯明翰大学的人把莫妮卡的论文发过来了。”说着,她把手伸向卷轴电脑。

“那我也去洗澡了。”

我来到浴室门口,只见里面有个大得出奇的浴缸——不,或许应该说是浴池才对。莫妮卡脱下的衣服全都放在进门处的筐里。镜子旁边挂着一件浴袍,还有没用过的毛巾。

“开什么玩笑!”

听到艾玛充满怒火的自言自语,我转过身去,却见她抱起已经僵硬化的卷轴电脑,把它狠狠地丢向地面。受到冲击之后,电脑立刻柔软化地收缩了起来。

我过去捡起收缩成软木塞大小的电脑,来到艾玛身边,准备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再把电脑递给她。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中仍满是怒意,嘴角不停地抽搐着。

“伯明翰大学的人说了什么?”

“不是大学的人,”她摇了摇头,“是语言学会的人发来的邮件。他们解释了为什么会驳回莫妮卡的论文。这太荒谬了。他们仅仅是用墓碑系统检验了莫妮卡的论文,就认定她的证明不能成立……”

“墓碑系统?”

“三一学院的人开发的人工智能。能用来检验数学证明是否成立。现在很多学术期刊都在用这套系统。”艾玛沮丧地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七百多页的论文,这么快就被驳回了,肯定不是人工检验的。”

“为什么要靠电脑来检验呢?他们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能全怪他们。莫妮卡的论文太长了,还用了很多全新的数学工具。她的博士论文就已经很艰涩难懂了。我不知道这次她具体用了什么方法,但我能想象,要掌握她使用的数学工具肯定要花费不少时间,我的话至少也要一两年。语言学会应该没几个人精通离散范畴理论,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来学习这些知识,然后才能开始检验,而检验的过程也绝对不轻松。我还听说有一些解析数论方面的论文,人工检验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所以三一学院的人才开发了这个系统。”

“莫妮卡的论文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就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她揉搓着太阳穴,说道,“学会的人没有说明理由。实际上,墓碑系统也没有给出理由。它只是判定论文不能成立。”

“没有给出理由?不能查看判定的过程吗?”

“很遗憾,不能。墓碑系统没有可解释性。如果强行解读,可能会花费很多时间——比人工检验莫妮卡的论文所需时间还要久。”

说到这里,艾玛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坐下,把卷轴式电脑放在了她的掌心。

“墓碑系统是一个‘黑箱’。他们只是把莫妮卡的论文输入到里面,而墓碑系统给出了一个结论。然后他们相信了这个结论,驳回了那篇论文。没人知道论文到底错在哪里。不,说不定论文是对的,只是它太复杂了,无法在多项式时间内检验,这种情况下墓碑系统也有可能会判定论文不能成立……”

艾玛松开手,电脑滑落到沙发上,并向着靠背与坐垫之间的缝隙滚去。她转过脸来,直视着我的眼睛补了一句:

“……也许就是那个‘黑箱’害死了莫妮卡。”

4

因为“黑箱”难题,我和莫妮卡关于机器翻译的研究一个学期不到就碰了壁。

起初一切还很顺利。我们分析了上世纪的几种商业翻译软件。这些软件的原理大多很简单,连我也能理解。无非是先将一个句子拆解成一个个词组,再根据辞典把这些词组翻成目标语言,然后根据目标语言的句法规则将词组重新组合,就得到了翻译的结果。这种方法对于简单的句子尚能胜任,当使用它翻译一些习语时,总是免不了要闹笑话,因为目标语言中可能并没有类似的表述。

对此,一些翻译软件开发者想了一些对策,比如说为专有名词、习语和固定的表达方式建立语料库,软件进行翻译时会先检索语料库中是否有匹配的内容。这样的做法的确让翻译的准度和流畅性都有所提高。但是,词义消歧仍是一个难题。特别是当一个词在源语言和目标语言中并不等价的时候,就会引出很多麻烦来。

一个最常被举到的例子是英语的“sheep”和法语的“mouton”。在英语里,“sheep”指的是绵羊,而法语的“mouton”不仅可以指“绵羊”,也可以指“羊肉”(mutton),两个词并不等价。为了检验一个翻译软件是否能有效地消除歧义,我会设计一个包含类似“mouton”这样的单词的法语句子,让软件生成英语的译文。那些采用最传统原理的软件几乎只会把“mouton”翻成“sheep”,而并不会考虑语义是否恰当。所以,有开发者设计了一套统计学方法来消除歧义。比较常见的方法是,先制作两种语言的平行语料库,然后进行统计,从而发现“mouton”和草地、牧羊犬或羊毛等词一起出现时,一般要翻译成“sheep”;而与表示吃或烹饪的动词出现在一起时,则要翻译成“mutton”。

之后莫妮卡又分析了一些本世纪初的机器翻译软件。有些软件使用了大量的统计学方法,通过隐变量和对数线性模型来实现翻译(这些术语都是莫妮卡告诉我的,我也不确定自己的表述是否准确)。这部分的工作我几乎没有参与。她试图教会我线性代数的基本知识,我也努力了一番,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有一天,她把伦敦大学的一位讲师请到了会议室,向她请教了一些高维空间中的线性不可分问题。而我能做的,只是站在一边泡红茶罢了。

我们在一个学期之内测试了2013年以前所有重要的翻译软件。因为莫妮卡也懂一点法语,所以着重测试的是英法互译的部分。她总能很清晰地解释为什么这些软件在面对一些句子时,能或不能派上用场。然而,真正棘手的是在那以后被开发的软件,它们几乎都采用了深度学习的技术。和以往一样,我们做了一些英法互译的测试,记录并分析翻译的结果。然而,莫妮卡却发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析结果,所有的过程都是在隐藏层完成的。解释具体的翻译机制,显然已经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

“我现在能确定,某类神经网络结构比另外一些更有效,能提高翻译的精准度。引入了注意力机制之后能降低梯度消失的风险。但是,我无法解释翻译工作是怎样在隐藏层里完成的。这些翻译软件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个‘黑箱’。”

“抱歉,我不太明白。”

“没关系,我也不明白。”坐在我对面的莫妮卡摇了摇头,“而且这还只是二三十年前流行的深度学习。后来苏黎世联邦理工的一个团队,设计了一套马里亚纳学习的算法,能让人工智能根据需要实时修改自己的神经网络,以往能实现可视化的神经网络模型,现在也都变成了隐藏层,而很多具体的运算更是在隐藏层中的隐藏层里完成的。最新的机器翻译软件都采用了这套机制。据说能极大地提高精准度,还能彻底解决梯度消失的难题,而代价也不过是完全牺牲了可解释性。我没有办法分析它,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这也就意味着……”

“我们可能要换个课题了。”她说,“对不起,朱迪,都怪我低估了这个课题的难度,害得你和我一起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简单的句法理论和语义学的初级知识,当然,还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种名叫线性代数的学科,而matrix一词在子宫之外还有别的意思,“这些知识就算换一个课题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之后,我们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讨论未来该研究些什么。结论大概是,她的强项在计算机技术,而我的强项在历史语言学,我们应该在这两者之间找个连接点。于是我提议说,或许我们可以运用计算机科学来构拟古代语言。对于这个提议,莫妮卡未置可否,说出口之后我也感到有些欠妥。这的确是个很有挑战性的课题,也能发挥我们各自的长处,但它似乎没有什么应用价值。但是,或许会有哪个电影或游戏需要让角色讲几句卢维语或瑟罗尼亚语,谁知道呢……

就在这个时候,小会议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看起来和我们同龄的女生。

她有一头略显黯淡的金色短发和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帽衫和一条紧身牛仔裤。帽衫正中间有个红色的字母“A”,看来她和设计这件衣服的人都没有读过霍桑。那个女生又向前走了几步,我才看清楚她眼睛的颜色——灰色之中有一点点蓝,就像英格兰随处可见的天空一样。

“这里是语言学小组吗?”她问,又回过头去,像是想要确认一下贴在门上的那张纸,然而门已经自动关上了,“我应该没找错地方吧?”

“你没找错。”莫妮卡站了起来,“找我们有什么事情吗?”

“能不能让我加入你们?我受不了机器学习小组的那群人了。”

“他们做了什么?”

莫妮卡示意她坐下,她却仍站在原处。

“问题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而在于想做什么。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想开发一个能自动证明所有图论问题的人工智能。这简直太可笑了,就像到了十九世纪末还有人想造个永动机一样。”她的语速很快,“我敢赌五千英镑,他们肯定没听说过希尔伯特计划。”

“我可不准备跟你赌,因为我也这么认为。”莫妮卡微笑着说,“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艾玛·索弗罗尼茨基。”她说,“叫我艾玛就可以了。”

“你有一个很显眼的姓氏。”

就在那一年,三一学院数学系的索弗罗尼茨基教授因为解决了某个数论难题而被册封为勋爵。当时媒体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所以即便是我这种古典文法学校的学生也听说过他。

“机器学习小组的人也问我说,尼古拉·索弗罗尼茨基是不是我父亲。”她走向莫妮卡旁边的椅子,两个人一起坐了下来,“可惜不是,我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医生。”

“但这的确是个在英国很罕见的姓氏。”

“这倒也是。除了我家和尼古拉伯父一家,我还没遇到过别的姓索弗罗尼茨基的人呢。”

“索弗罗尼茨基爵士是你伯父?”

“是啊,”她轻描淡写地说,“但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是他侄女,很多想法都跟他不一样的。我可不是布尔巴基学派的信徒,也没打算做纯数学研究。所以,我能加入你们吗?”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莫妮卡看向我这边,“朱迪,你觉得呢?”

“我也没什么意见。”我说,“不过,索弗罗尼茨基小姐,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可能要换个课题重新做起。”

“那不是正好吗?”几分钟前才刚刚闯入这间会议室的艾玛理直气壮地说,“我来帮大家想个新课题好了。”

听她这么说,莫妮卡在一旁苦笑着摇了摇头。

5

莫妮卡的葬礼在市郊的一片墓地举行。这片墓地是几年前为缓和伦敦的墓地短缺而开辟出来的,开发者还很负责任地在不远处建了一个小教堂。在那间教堂供职的神职人员,每天的工作大抵就是在葬礼上朗读那套重复的祈祷词。

如果我如父母所期望的那样去读了神学院,说不定也正做着类似的工作。

在牧师念完祈祷词后,艾玛作为同行和友人代表,做了一段简短的演讲:

“莫妮卡和我一样,都是在最纯真的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走上科学之路的。只不过,她所选择的道路更泥泞、孤独且令人绝望。在她生前,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彻底理解她的研究。但我相信,在她留给我们为数不多的几篇论文里,一定埋藏着种种穷极人类智慧的思考。而这也是一个为科学献身的人应有的姿态:即便不被人理解,乃至遭到不公正的对待,也要孤身一人追求真理,哪怕那真理也像自己一样遭到了世人的误解与轻视。没人有资格谴责她说,她怎么没走完自己选择的道路。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赞叹,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之中,她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艾玛在哽咽中结束了这段话。

和莫妮卡相比,艾玛要幸运太多了。她在加州理工学院攻读博士时就得到了BHL集团的赞助,开始着手研发Pasithea系统。Pasithea系统并不是第一款可以同时从文本生成视频与虚拟空间的软件。当时,一家日本企业研发的Shinkiro系统占据垄断地位(时至今日,该系统在生成漫画和动画方面仍有其优势),而Pasithea系统的最初几个版本也谈不上成功。不过从3.0版开始,Pasithea系统就逐渐占领了全球市场。关于Pasithea系统成功的原因,有不少媒体做过分析。这些分析文章至少在一点上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艾玛功不可没。她为Pasithea系统设计的纤维丛神经网络,已成为马里亚纳学习的经典范本。

或许在面对莫妮卡时,艾玛心里多少有些负罪感。尽管莫妮卡的怀才不遇并不是她的责任。伯明翰大学没有派人来参加葬礼,皇家特许语言学会也没有。在这个场合能代表学术界的人,就只有艾玛一个人。

到场的还有几位是莫妮卡在伊迪丝中学的同学,她们大多在政府部门供职,也有一位和艾玛的父亲是同行。有个负责调查莫妮卡之死的中年警员也来到了墓地,站在离我们稍远的一块墓碑旁抽着烟。

他在葬礼结束之后来叫住了我和艾玛。

“你们是她中学时代的朋友吗?”他问。见我们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几张照片,拿给我们看,“对这个东西有印象吗?”

第一张照片聚焦于一个旧式的月牙形接口,直到十年前移动存储设备如果要接到电脑上,一般都是通过这样的接口。第二张照片是个铃铛形的透明容器,容器的边缘处有两个小孔。在照片一角出现了上一张照片里的月牙形接口。透明容器和接口的尺寸相近。

“我见过这个东西,是SYNE。”艾玛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她又把头转向我,“朱迪,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们跟莫妮卡一起去Mag Mell买的那个液体硬盘。”

“那个绿色的液体硬盘?”我努力回想着,“好像确实是这个形状。”

那是一家韩国企业开发的液体硬盘,相比以往那些笨重的液体硬盘更小巧精致,也能存储更多内容。艾玛说的SYNE是整个系列的统称。这家公司发售的所有液体硬盘,都是用宝石的名字命名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和莫妮卡一起去买的那款绿色的,应该是“玉髓”系列的Chrysoprase。当时我们的课题刚刚有了些进展,需要存储大量资料,所以莫妮卡提议一起去买个移动存储设备。她之前看中了“玉髓”系列的另一款,红色的Carnelian。但那款因为太受欢迎,在网络商店上已经卖断了货,所以她决定去Mag Mell碰碰运气。然而那边的店里也没货了,无奈之下她只好买了绿色的Chrysoprase。

听艾玛说,液态存储设备并不是什么新技术,早在本世纪初就有个美国的团队研究出了其中的原理。但真正大规模投入应用是在三十年代末。当时那家韩国企业的团队发现了一种记忆性粒子,能在种种流体运动中保持几何结构的不变性,而这种结构又可以通过脉冲来进行编辑。基于这种原理,他们开发了第一代SYNE——有一听可乐那么大的液体硬盘。

在整个四十年代,SYNE不断进化,慢慢开始流行。做工水平也在“玉髓”系列达到了顶峰。那个时候,我还时常在学校里遇到把SYNE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的女生。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有人发现SYNE所使用的记忆性粒子在自然中也微量存在。于是莱顿大学的一个本科生突发奇想,设计了一个能在任何液体中识别记忆性粒子的装置,还把它拿到网上贩卖。很显然,从SYNE的溶液之外的液体里,只能提取出随机的、毫无意义的信息。这个本来没有什么应用价值的发明,被一些生态主义艺术家看中了。他们用这个装置提取各种液体中的记忆性粒子,将那些信息编辑成图像、音频乃至文本。我曾经看过一个展览,有人从世界各地被污染的河流里采集水样,再从里面提取信息,把信息编辑成图片。因为一些重金属会干扰记忆性粒子的分布,所以不同类型的污染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图像。我只记得由亚马逊流域被汞污染过的水生成的图片是无规则的橙色条纹,而中国内陆被镍污染过的水则会生成深蓝色的背景和粉红色的噪点。更有趣的实验来自那些音乐家。一位意大利的偶然主义作曲家把二十毫升的可口可乐放进了那个装置里,从而诞生了一段不那么刺耳的噪音(有些像金蛉子的叫声)。后来,可口可乐集团买下了那段音频,还把它用进了电视广告。某个摇滚明星的尝试要更大胆一些,他把自己的动脉血混在酒精里,从里面提取了音频,并在千禧球场开演唱会时,用数百个音箱播放给观众听。

“玉髓”系列大获成功之后,那家公司又推出了“生辰石”系列。他们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推出十二款SYNE,样式分别参考十二个月份的生辰石。然而,就在八月的“橄榄石”刚刚发售之际,中国的一家企业开发了超限存储技术。不久之后,采用这种新技术的第一代“阿莱夫”上市了,而“生辰石”也成了SYNE的最后一套系列产品。

如今,恐怕已经没有哪台电脑能插入月牙形接口、读取SYNE里存储的信息了。

“当时她在这个硬盘里存了些什么,你们有印象吗?”警员问道。

“研究的资料……”艾玛回答说,“我们当时在参加青少年学术基金会的项目,一起做着有关人工语言的研究。莫妮卡应该把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存在里面了。”

那个时候,在艾玛的提议下,我们开始开发能随机生成人工语言的软件。

这个工作并不难完成,只要设计好音系、构词法和句法就基本完成了。后面只是一遍遍测试做一些小修小补的工作而已。实际上,当时只要付五英镑就能在网上下载一个这方面的软件,大多都还自带语音生成功能,很多游戏开发者都会使用这类软件给角色配音。

我们先开发的是能生成黏着语的软件,因为这类语言的句法规则比较容易构建。这项工作只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紧接着是屈折语,这次也只用了一个月。而设计生成孤立语的软件时稍微遇到了一点麻烦,导致我们最后暂时放弃了孤立语和多式综合语。

不过,开发人工语言生成软件只是艾玛计划的第一步。她真正的目标是用随机生成人工语言来建立一套生态系统模型。于是我们设计了“萨丕尔大陆”和“博厄斯群岛”两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为这些语言建立位置关系,然后让它们遵循某种规则相互影响,同时还让一些语言在某个阶段遵循格里姆定律、维尔纳定律或格拉斯曼定律等规则进行演变,再让一些语言分裂出若干种方言。到了合适的时候,大陆和群岛之间也会建立起联系。

从第四次试验开始,莫妮卡设计了一系列模拟政治经济因素的参数,让语言之间的相互影响变得更复杂。有些语言会因为强势的政治经济因素而辐射影响周边所有语言,也有些语言会逐渐消亡,最终只在其他语言里保留一两个单词或词根。

在我们进行的四十次试验中,超过半数的情况下会产生出带有孤立语或多式综合语性质的新语言。

莫妮卡和艾玛在这项研究中学到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倒是通过观察这些人工语言的演变,写了两篇有关克里奥尔语产生过程的论文。最后,我们各自向基金会提交了研究成果,还把最终产生的人工语言里最复杂的几种卖给了一家游戏公司,用那笔钱一起去了趟苏格兰。

项目结束之后,莫妮卡把所有的实验数据都保存在了SYNE里面,我不知道艾玛有没有备份。

“为什么问这个?莫妮卡卷进了什么你们正在调查的案件吗?”

“不,就是随便问问。我负责调查她的自杀,也差不多该结案了。”警员将照片收回口袋里,补了一句,“莫妮卡·布里顿是喝下SYNE的溶液自杀的。”

(未完待续)

作家档案

陆秋槎,1988年生,复旦大学古籍所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毕业。现旅居日本金泽。

陆秋槎是一位推理小说作家,获得过第二届“华文推理大奖赛”最佳新人奖,著有推理长篇《元年春之祭》《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樱草忌》和短篇集《文学少女对数学少女》。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越南文,其中《元年春之祭》入围日本年末四大推理类榜单,并获书店大奖(翻译部门)第二名。

《没有颜色的绿》是陆秋槎的科幻处女作。小说融合了推理小说的元素,提出了关于人工智能未来的一种灰暗猜想。

附:第十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奖获奖名单发布

2021年10月23日,第十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嘉年华在重庆大剧院·国际时尚发布中心举行。在晚间的颁奖典礼上,组委会公布了第十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奖获奖名单。在此,对全体获奖作者表示祝贺!

星云奖始创于2010年,截止今日,已在北京、成都、重庆、太原、海南等地连续举办十二届。星云奖是一个从全球范围内发掘、评选和奖励优秀华语科幻作品、作者、翻译者、评论者、绘画者、出版者和相关从业者的公益性奖项,是华语科幻具有权威性和高级别的行业奖项。

第十二届华语科幻星云奖完整获奖名单

2020年度长篇小说:

金奖:

《穿越土星环》谢云宁

银奖:

《白银尽头》七月

《重庆迷城:雾中诡事》E伯爵

《七国银河:镐京魅影》宝树 阿缺

《小蘑菇》一十四洲

2020年度中篇小说:

金奖:

《去他的时间尽头》程婧波

银奖:

《爱因斯坦的诅咒》灰狐

《没有颜色的绿》陆秋槎

《隐形时代》滕野

《一座尘埃》万象峰年

2020年度短篇小说:

金奖:

《〈2181序曲〉再版导言》顾适

银奖:

《重庆提喻法》段子期

《春晓行动》墨熊

《所爱非人》陈茜

《新年礼物》韩松

2020年度翻译作品:

金奖:

《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美]詹姆斯·冈恩 著 姜倩 译

银奖:

《菲利普·迪克传》[美]安妮·R.迪克 著 金雪妮 译

《钢铁海滩》[美]约翰·瓦利 著 仇春卉 译

《黑暗扫描仪》[美]菲利普·迪克 著 于娟娟 译

《惊奇:科幻黄金时代四巨匠》[美]亚历克·内瓦拉-李 著 孙亚南 译

2020年度非虚构作品:

金奖:空缺

银奖:

《科幻与高概念电影》郑军

《科幻创作中的设定与设定网络》刘洋

《〈流浪地球〉和〈这个男人来自地球〉除了都有地球,还有什么共同点——或科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西夏

《马克思与科学幻想》付昌义

《“十七年”科幻:从幻想到现实的中国速度》肖汉

2020年度评论:

金奖:

《谁都可以想象飞机,但只有科幻作家会想象飞行里程积分卡——评〈世界杂货店〉》姜振宇

银奖:

《〈晋阳三尺雪〉:丝绸朋克与复古未来主义》吕广钊

《科幻创作的工程师思维——评〈莫比乌斯时空〉》三丰

《科幻的原力——〈交错的世界——世界科幻图史〉

中文版序》刘慈欣

《在鬼魅徘徊之地——重读韩松〈医院〉》钟天意

2018-2020年度新星:

金奖:

段子期

银奖:

白贲

分形橙子

苏莞雯

赵垒

-END-

编辑:小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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