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方法》1997年第3期

     80年代以来，旅游之风大盛。人们对“旅游”这个词不再陌生。可是，查一查70年代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上面居然没有这个词。有的只是“旅行”，没有“旅游”。这不免令人有些吃惊。

     也许，真正应感到吃惊的是我们现代化的速度之快。没有“旅游”这个词，是因为它在日常生活中出现不多；这个词出现不多是因为实际参加旅游的人不多；旅游的人不多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进入现代生活。今日回首“旅游”一词之缺如所表现出的惊异，只反映了我们走入“旅游时代”的步履之快。

    就中文字面而言，旅游包括旅行和游览，含义似乎更宽泛；然而在日常语言中，旅游更多的是指消遣性的游山玩水活动，不包括象公务旅行、商业旅行、地质旅行等旅行活动，含义似乎又窄一些。英文中“旅行”（travel）略偏重处所的变更这一运动的方面，“旅游”（tourism）略偏重旅行活动的休闲性质，旅游含义窄一些。但按照国际旅游学界对“旅游”一词的标准定义（由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cientific Experts in Tourism给出的所谓IASET定义），旅游又比旅行的含义更宽泛，或者说，这两个词几乎就没有必要做什么实质性的区分。该定义说：“旅游是人们离开自己的定居地前往别处旅行和暂留而引起的现象和关系的总和。”

    这样我们就遭遇到了旅游的两种规定。传统的规定强调旅游的娱乐性、审美性和非功利性等心理动机的方面，现代标准的规定则强调旅行活动的社会学方面。规定的不同反映了现实旅游活动性质的变化。从前个人的、随心所欲的、自由自在的徜徉山水的审美活动，正在被群众性的、由旅游工业所操纵和组织的、参观景点的消费活动，所替代。旅游正在丧失它本真的含义。

    传统旅游着眼于“游”。按《说文解字》，游为“浮行于水”，又作“旌旗之流”，均指某种得心应手、适意自得、与环境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高妙状态。游又指嬉戏、游戏，营造人生的超拔境界。因此，传统之游不必远足，远游近游均为游，不一定依赖“旅”。近如村头枝繁叶茂的老树下、日夜流水潺潺的小河边，以及不远处荆棘丛生的小山上，都曾留下多少儿童的游乐、少年的游情、老年的游思。

    游要求以远足之旅作为前提是近代的事情，它源起于都市生活的千篇一律、单调乏味，源于工业劳动的枯燥、重复、紧张、沉闷，源于劳动时间与休息时间的截然二分。需要离开此地，因为此地令人厌弃；唯有离开此地，才有嬉游之情致。

    在农业社会中，四季调节了劳动与休闲，变更了劳动的方式和色调。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在与自然、土地的交流中，人们作息相间，安居在故乡。

    工业创造对工业劳动的厌倦，创造对休假的需求；同时，工业又将休假作为一项产业来经营。这种休假工业就是现代所谓旅游。现代旅游工业体系包括交通运输体系、饮食住宿体系、旅游文化消费体系。这后一体系是狭义的旅游业。

    由工业文明创造的远足之游（旅游），真能摆脱“此地”的单调和枯燥吗？由于工业的本质是重复和单调，由旅游工业所提供的“他地”景观，不可避免陷入另一种单调和枯燥中。旅游开发业所及之处，也就是被旅游工业网编就之处，总是呈现出大同小异的“旅游”景象：到处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有山的地方或许有一条缆车，或许有一个电光声色的妖魔窟鬼怪洞；有水的地方大抵游船如织，碰碰船或摩托游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无山无水则有各式大小电动玩具过山车大转盘之类轰轰隆隆；饮食部门卖的一般都是可口可乐或春都双汇火腿肠之类。在所有的景点，你都能看到大致类似的境况。

    既然所有这些“他地”景观颇多雷同，为什么人们还往来穿梭，忙着以这种方式消闲呢？因为它是现代人的消费方式之一。

    所有的旅游设施都向游人发出“请掏腰包”的声音，它使游客体会到并习惯于“旅游就是消费”。因此，现代旅游工业所提供的不再是传统之“游”，而是一种新的消费方式。正象一切工业都创造消费方式一样，旅游工业也创造消费方式。

    在许多自然风光已经十分迷人十分秀丽十分奇特的地区，能不能保持其原始风貌，不建这些现代化的娱乐设施呢？不能。我清楚地记得十多年前《人民日报》刊发的一则读者来信，来信痛切感到我国旅游业之落后，除了赚到游客的一点门票钱外什么也没有赚到，呼吁应大力加强旅游设施建设。这对于发展旅游业而言确实是金玉良言。此后十几年，中外游客们在旅游点消费了更多的钱，我国的旅游业的收入也越来越多。至于原始的自然风光，本来也不是激励广大旅游者们旅游的真正动机。

    真正的动机是时尚消费。旅游并不象表面看起来是一种个人的自主选择。现代生活中许多事情都不象表面看来那样属于一种个人的自主选择。有钱了大家都买一台彩电，买彩电是一种消费方式，说不出有什么内在的冲动──在没有看电视之前，谁也不会对看电视存有一种内在的冲动。然而，有了电视，看电视就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自从有了电视，许多家庭的夜生活基本上是在电视机前度过的，即使神圣如除夕之夜也不例外。旅游看起来也是这样，初富起来的人们都把旅游作为一种时尚消费。弄得各个旅游景点人满为患，并不是人们真的这么多闲情逸致。

    现代旅游因为服务于对休闲时间的消磨，因此很大程度上追求感官刺激。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不仅仅是工作时间的节奏加快，娱乐时间的节奏也在加快。迪士科舞和摇滚乐是这样，旅游活动也是这样。娱乐并非不累，不辛苦，关键在于它要使因机械工作而变得麻木的感知觉有新鲜感觉。于是，旅游景点的设计目标均在使感官产生新奇、带劲和震憾之感，于是有妖魔窟鬼怪洞，有大转盘过山车，等等。

    既然感官感受是第一目标，于是产生了缩微景物公园。它可以把全国甚至全世界最著名的自然和人文景观，浓缩在一座公园里。不用受舟车劳顿之苦，你就可以周游全国周游世界，岂不妙哉？这是现代旅游本质的逻辑演绎。

    去年深圳书市期间，去了一趟“世界之窗”缩微景物公园。公园建得确实非常漂亮。缩小三分之一比例的法国艾菲尔铁塔尤为壮观，宽80多米落差达10多米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也是气势恢宏。尽管如此，谁会认为我们就真的到过艾菲尔铁塔，真的到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呢？我们甚至都不会赞叹它建得真好，而只是感叹了几次公园建设的投资者真有魄力，真敢投钱。缩微仿造之物，既然没有原创性，如果它漂亮好看的话，只能说明花钱多，还能说明什么？尽管在我见过的所有瀑布中，数此“瀑布”水声最大最响，但我也不敢恭维。这巨大的瀑布肯定是由一个不知藏在哪里的电动水泵提供的，这雷鸣般的响声八成也是由一个高保真的音响系统提供的。真耗电啊！

    这么说当然太刻薄了一些，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响声肯定是天然的水流之声。瀑布上面出现的彩虹也是真正的天然彩虹，我起初还以为是某种激光设备打出来的。在这个真真假假、真假莫辨的世界里，我还闹了一个更大的笑话。大约在非洲野生动物园的周围，我见到一只能够动的鸵鸟，其神态栩栩如生，维妙维肖，跟真的一样。后来知道，它本来就是一只真鸵鸟。这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缩微景物公园作为一项旅游谋划（projection），反映了技术时代人们对待“实在”的一种新的看法：实在就是那站立在我面前的东西。事物本身隐而不显，那与人照面的就成了实在。在现代许多旅游者的观念里，旅游必须落实到彩色照片上。自然和人文的胜迹还原为彩景，而彩景可以还原为声、光的科学组合。

    通过现代建筑技术，缩微景物站立出来了，代替那本真的“事物”照面。其实，缩微景物还不是最先进的旅游谋划。通过现代电子技术，人类还能更方便地让“事物”上前照面了：我们足不出户，可以览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味，闻遍天下妙音。这就是电脑科技正在致力开发的新产品，它产生虚拟实在（virtual reality）。看过电影《叛逆性骚扰》的人可能对此有些感性印象，在那里面，主人公只要戴上一顶特制的帽子，就可以进入虚拟实在。到那时，你所经验到的一切的一切，都跟真的似的。我不太好断定，是否未来的旅游业应由电脑业来经营。

    所有这一切的背后都显现出对事物之真原的漠视，科学世界图景遮蔽了一切。

    尼尔斯·玻尔在访问克伦堡城堡时曾经对海森堡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只要有人想象出哈姆雷特曾住在这里，这个城堡便发生变化，这不是很奇怪吗？作为科学家，我们确信一个城堡只是用石头砌成的，并赞叹建筑师是怎样把它们砌到一起的。石头、带着铜锈的绿房顶、礼拜堂里的木雕，构成了整个城堡。这一切当中没有任何东西能被哈姆雷特住过这里这样一个事实所改变，而它又确实被完全改变了。突然墙和壁垒说起不同的语言……然而，我们关于哈姆雷特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在十三世纪的编年史中出现过他的名字……但是，人人都知道莎士比亚曾经让他提出的那些问题，让他去揭露的人性深度，因而他也必须在克伦堡这里有一席之地。”

    值得一游的恰恰是那些被遮蔽的东西。在所有的人文景观中，起支配地位的不是建筑物的物理化学构造，而是它所见证的历史沧桑。在所有的自然景观中，有魅力的是它绝对的原始性。我总是想起我在北大念书时所游过的那些令人难忘的地方。有多少个漆黑的夜晚，上完自习的我们步行到圆明园，去到那废墟和荒野上漫游，聆听残垣断壁无声的诉说；暑假里，我们住过龙门涧农家那散发着草料气味的土炕，半夜里听到过涧里野狼的叫声；在古城水库，在松山林场，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我们听过“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的歌声。如今，圆明园被修饰一新，惨不忍睹；古城水库成了龙庆峡，那飞泻着的水流据说是夜里用水泵泵上去的。

    在被旅游工业修饰过的地方，历史老人被打扮成妖艳的少女，创世的伟力忍受着小丑们的拙劣表演。正象工业文明正在耗尽地球上的非再生能源，我老早就想说：旅游工业正在耗尽不可再生的旅游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