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是在刀尖上跳舞。

撰文 | 万顺顺

身为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神经外科门急诊主任，刚开始吴浩认为主任医师像网红一样做抖音是一件“寒碜事儿”，现在很多人通过抖音认识这位擅长脊柱脊髓的医生，找他挂号。

吴浩的抖音分为“门诊故事”“颈椎病”“腰疼”“就诊指南”4个合集，26集的“门诊故事”总播放量已经达到558万，16集的“腰疼”总播放量达到424万。

视频外，吴浩总是风尘仆仆地奔赴在各个手术室。他是宣武医院神经外科医生中手术量最大的医生，除了周一出门诊，其他每天都排满了手术。

宣武医院脊柱神经外科团队，吴浩前排右二。图源/“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微信公众号

“不是第一别要我”

小时候，吴浩对医院的印象并不好，他只觉得医院里来苏水气味刺鼻。当医生是吴浩突然燃起的梦想。

高考前，他看了一部电影，影片中医生对不同种族、不同群体拥有大爱的形象打动了吴浩，“我觉得医生好伟大，我当时想一定要进红十字会、当医生。”

1994年，高考结束，吴浩以新疆自治区第26名的优异成绩被白求恩医科大学（现吉林大学）七年制临床专业录取。吴浩就是冲着“白求恩”三个字，选择的这所学校。

进入大学后，吴浩成绩在班里排倒数第四名，大三年级联考，吴浩一跃而上，变成年级第二。他的动手能力也非常出色，在呼吸科实习时，很多东北人患有肺脓肿，医生通过背后扣听，用针把脓抽出来。老师教了两次后，吴浩只扎一次就把脓抽出来，老师夸他能给病人省钱，适合做外科。

1999年，吴浩的母亲突然患上颅内动脉瘤。病情危急，但新疆还没有人会做神经介入手术，手术做了一半停下来，转到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做栓塞治疗。吴浩在寺庙为母亲祈福，他想：拜什么都不如拜医生，并下定决心做神经外科医生。

在安贞医院学习时，正好宣武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凌锋教授来带团队，吴浩找到凌锋，请求去宣武医院神经外科，宣武医院只招收博士生，他说：“给我一个机会，允许我在这儿学一年，我考您的博士，不是第一别要我。”军令状立下后，凌锋教授收下他，吴浩也成功考上凌锋教授的博士。

2004年，吴浩去德国汉诺威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进修。在国外，神经外科医生也会做脊柱手术，手术工具摆满了两三个手术台。而国内神经外科医生做手术通常左手拿吸引器，右手拿显微剪刀或双极电凝，三种工具“打天下”，吴浩对脊柱手术产生了兴趣。

等到2008年选组，吴浩轮转的最后一个组正好是脊柱脊髓组，他被菅凤增教授选中，成为团队中的骨干。

和骨科“抢病人”？

宣武医院脊柱神经外科，由菅凤增教授一手创建，是国内首个脊柱神经外科专业。

2005年成立初期，脊柱神经外科非常冷门，两年的手术量不足百台。菅凤增曾向媒体表示，“发愁！每天就想着怎么让病人知道我们，什么病可以在我们这治。”

那时候，神经外科更关注动脉瘤和颅底手术，习惯性被称为“脑外科”。院内院外对神经外科去做脊柱脊髓都不理解，脊柱不是骨科医生的领域吗？

在国外，脊柱神经外科是神经外科的重要分支。据脊柱领域杂志SPINE的调查，美国50%-70% 的脊柱手术由神经外科医生完成。神经脊柱疾病患者选择科室时，52% 的患者会选择接受过神经外科培训的医生，25% 的患者没有偏好。

神经外科医生在微创手术上有独特的优势。以颈椎病、腰椎病等脊柱退变性疾病为例，显微神经外科技术采用微侵袭治疗的方式，减少手术的伤害，创口小、流血量少、疗效好，病人很快就能下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国内从事脊柱神经外科的医生多了。2009年，中华医学会第一届脊髓脊柱大会召开，和骨科医生一起举办；等到2016年，神经外科脊髓脊柱学组首次单独召开脊髓脊柱大会。

吴浩表示，脊柱神经外科的疾病分为4大类：第一类是脊髓肿瘤、血管病等传统性神经外科类疾病，脊髓肿瘤可以分为髓内肿瘤、椎管内肿瘤、椎旁肿瘤、椎体肿瘤，包括神经鞘瘤、脊膜瘤、转移瘤、脂肪血管瘤、星型细胞瘤；第二类是出生缺陷性疾病，包括脊髓空洞、脊膜脊髓膨出、脊髓栓系；第三类是脊髓损伤性疾病；第四类是退变性疾病，比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腰椎管狭窄、脊柱退变性侧弯。

“特发性侧弯主要是在骨科就诊，退变性侧弯由于患者年龄大，并发症多，所以做手术的人较少，这类手术我做得很好，手术量在全国应该数一数二的。”吴浩说。

手术中的吴浩/受访者供图

2012年，吴浩在美国脊柱中心学习微创经椎间孔入路腰椎椎间融合术（MIS-TLIF）和经皮螺钉。经皮螺钉的好处是不需要把肌肉和骨头剥开，但国内医生做的很少，原因是对身体损伤太大了。

吴浩需要抱着C型臂不停采样，在影像指导下把穿刺针从肌肉缝隙打进去。4根钉子标准采样200多次，就相当于做了200次胸片。“病人只做一次手术，医生有很多台，我那时候年轻就使劲做。”现在，吴浩的甲状腺还有明显肿大。

2014年，吴浩在美国波士顿医疗中心学习斜外侧入路腰椎融合术（OLIF）治疗腰椎疾病，这是目前腰椎手术中创伤最少的方式之一。通过对腰部肌群的自然间隙进行的钝性分离而达到手术区域。通常3-4个小时的OLIF手术，吴浩能熟练地在2小时内完成。

手术创伤小后，很多老年人都愿意来宣武医院治疗。吴浩告诉“医学界”：“以前75岁往后的老人很少来看病，更别提做手术，疼就自己忍着了。现在很多80多、90多岁的老人都来看，我的病房还躺着95岁的老人。”

吴浩还记得，有位在广东居住的老太太，家人不愿意让她做手术，她坚持要做。做完手术第二天她就能下地行走，老人家可高兴了，“你就是我的恩人。之前我说我87岁，其实我已经93岁了，怕你不给我做手术，所以骗你。”

术后20天拍摄的感谢视频。受访者提供

抖音拍“门诊故事”做科普

身为神经外科医生，吴浩大部分时间都扑在手术上。

每星期只有周一出门诊，门诊量有100多人，有时候出完门诊还得赶去做几台手术。在高强度的工作下，吴浩每年的手术量有1300多台。

吴浩的时间安排表

尽管时间总是被手术挤满，吴浩还是愿意抽出时间在抖音上做医学科普。

吴浩很早就开始做科普。早期，为了把脊柱显微外科技术的效果传播开，他在网上认真回答患者的提问，和菅凤增教授在全国各地讲学、做手术演示、上中央电视台健康类节目等等。

拍抖音是吴浩助理提议的，刚开始吴浩认为主任医师拍抖音像网红，是一件“寒碜事儿”。他的助理打断他，说：“这是科普。”

吴浩说：“医疗界有一条鄙视链，做科普的医生没有‘范儿’，不好好做科研，天天‘忽悠’别人。但我认为科普非常重要，老百姓中有太多错误观点，耽误病情治疗。”他对助理提出两个要求：不要讨论敏感话题蹭流量，拍真实和有科普价值的内容。

吴浩的抖音账号“宣武医院神经外科吴浩”由助理运营。吴浩出门诊时，助理就支起手机架拍一天，然后选取几个片段，剪辑后上传到抖音“门诊故事”合集里。

这个合集记录了门诊的人生百态：做完腰椎手术能站直和运动，瘦了10多斤后非常高兴的老人；多发转移，手术只能缓解疼痛，要选择是否手术的子女；7岁的女儿患上神经纤维瘤，咨询时忍不住哽咽的母亲。

有病人担心做手术碰到脊髓，吴浩劝慰：“你怕我也怕，根本不冒险，在我们眼里就是常规手术”；北京老大爷患有颈椎病，手麻了两年，吴浩说：“我给你做个手术吧，一个小口子，出血10毫升不到，晚上就能下地吃东西。”

吴浩发现抖音在老年人中很流行，每周都有通过抖音认识吴浩，找他挂号的病人。“我希望年轻人也多看看科普视频，不要老久坐、低头，注意腰背肌锻炼。”

吴浩解释道：“肌肉对腰椎非常重要，腰椎间盘很容易磨损，肌肉能分担间盘的作用。如果肌肉分担不了就得靠韧带分担，造成韧带肥厚，进而将椎管压狭窄。”

在刀尖上跳舞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全力以赴，尽善尽美。”是宣武医院神经外科的科训。

手术难度、风险有大有小，但吴浩认为医生对手术的认知不应该有大或小，每个手术只要医生做，再小的手术也要认真地对待。对患者而言，只要动刀都是一个存在危险的操作。

神经外科的手术非常精细，被称为“在刀尖上跳舞”。

医生是人，是人就有出错的时候。吴浩说：“每年做1000多台手术，出错的可能性当然比100台手术高。有人说医生手术不好，做完病人老去监护室。我说，你不懂，全世界医生都不愿意做的手术，有人挑战做，那他出错率肯定比别人高。”

“治好了都是好朋友，手术没治好的，再好的兄弟也翻脸。”吴浩收到过很多患者的感谢，但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不好的案例。

手术失败被巨额索赔、站上法庭打官司、病人家属拉横幅……吴浩都经历过。

吴浩还记得，有一个二十四岁的病人，患胸段脊髓髓内脂肪瘤。肿瘤导致上胸段椎体前屈畸形，病人的头已经抬不起来，她是坐着轮椅来到医院。

病人在18岁做过一次手术，医生把椎板都切掉，类似鞋子里的脚肿了把鞋子松开，这在吴浩眼里是不对的，特别是医生连脂肪瘤的硬膜都没缝，肿瘤跟肌肉长在一块儿。

在商量手术预案的时候，凌锋教授建议吴浩只做胸椎矫形手术。吴浩对病人充满了同情，想将脂肪瘤剔除干净，他告诉病人手术风险很大，病人手术的愿望强烈，表示：“我相信你。”

脂肪瘤和脊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切干净。做完手术，吴浩看见病理结果中出现白色的脊髓组织，手术对病人的脊髓造成伤害。一年后，这位病人不能再走路了，她把吴浩告上法庭，索赔200多万。医疗中心鉴定医院有一半的责任。

这个病例对吴浩触动特别深，“手术从早上做到晚上，做得很累，最后让她站直了。她在法院告我‘对我造成了严重伤害’的时候，你内心是很难过的。”法院出来的路上，她爸跟在吴浩身后，说：“你把我们女儿收回去再治治。”

从此以后，吴浩对凌锋教授提出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全力以赴，尽善尽美。”16字科训有更深刻的理解，前面8个字是性命相托，要谨慎小心，后面8个字是精进技艺，追求完美。手术中再遇见脂肪瘤，他会格外小心，处理得非常干净，绝不多切。

吴浩表示，“医生和患者都是缘分，那么多医生怎么就找你呢？我们医生很珍惜每个病人，他躺在手术台上，把生命交托出去，多信任你。”

那位手术失败的病人现在成为一名居士，两人早已和解。每逢过年和生日，吴浩会收她的祝福短信，“祝你手术次次成功。”

“很多人对医疗要求很高，花钱一定得治好，但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采访最后，吴浩表示：“医生也是人，也需要病人的理解。”

参考文献：

[2].Seicean A, Alan N, Seicean S, Neuhauser D, Benzel EC, Weil R. Surgeon specialty and outcomes after elective spine surgery. Spine (Phila Pa1976).2014 Sep139(19):1605-13.PubMed PMID:24983930.

来源：医学界

责编：田栋梁

校对：臧恒佳

制版：舒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