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2月23日，正月十一，杭州城里下起了雪。

    虽然已经搬出去了，可每年从腊月初八到正月十五，晓梦还是会听顾明章的话，在家小住上一段日子。

     这两年，顾晓梦回家的次数眼见着多了起来，回家后不是在顾明章的书房，就是在厨房跟着学做菜。自打知道李宁玉还活着，顾晓梦明显像变了一个人，顾明章看着女儿逐渐变回了往日的模样，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也慢慢放下。

     春节期间一切都很平静，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翻完今日的报纸，并无甚新事，顾明章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坐在沙发上听着国际新闻。此时顾晓梦在厨房里跟MISS赵学着做布丁，从厨房传来一阵咖啡香味。突然从外头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像是小孩的嬉戏，音量都要盖过收音机的声音了。顾明章抬头望着窗外，只见一个老妈子模样的人和一个小姑娘带着两个约莫一岁多的小孩儿在顾宅的大铁门前玩着雪，他眯着双眼笑了笑，眼中是仿佛看着自己孙辈嬉戏玩闹般的慈祥……

     直到收音机的一则新闻播报打破了这份宁静。

     “昨日夜间，日本东京遭遇突袭，美国空军……”收音机的的声音似乎有些急促，顾明章下意识往上挑了挑眉，赶忙起身将收音机声音又调大了一些。新闻不长，仔细听完了播报后，顾明章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思量着，许久，长呼出一口气，接着起身向前，走到门口用双手将半掩着的大门拉开，目光穷极远处，银装素裹一片……

    顾晓梦回到客厅时，看到顾明章站在门口向远处望着什么，“爸爸，您在看什么？”顾晓梦连忙走到父亲身旁，挽起他的胳膊，没等他回答便继续说道“这雪下得这么大，您光在门口站着，也不知道添件衣服。”

     顾明章回头看向晓梦，眼眶微微泛红，“草枯鹰眼急，雪尽马蹄轻呐！”他感叹着，“好啊，好啊！”他边说着边拉着顾晓梦回到屋内，“你随我来。”

     此时Miss赵正端着刚刚顾晓梦同她一起做的布丁走到餐桌前，叫住了正欲上楼的父母俩，顾明章抬手指向大门口，对着Miss赵说：“叫那两个孩子进来先吃吧。”

     书房内，顾明章跟女儿分享了刚刚听到的那则新闻，神色激动。顾晓梦显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此时的情绪，她瞪大眼睛看着顾明章，“美国人的飞机，去年底就陆续有往日本袭扰，就连上月都有新闻报道过。但似乎并未对国内的局势有什么明显的影响。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吗？”

     顾明章从睡袍口袋里抽出右手，用食指轻轻地敲了三下桌子，“不，这次，大不一样。”

    “这是美军首次对东京采取大规模的燃烧弹攻势，B-29轰炸机就出动了足足174架”顾明章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虽然只是打击了东京两点几平方公里的范围，但这次轰炸的时间，是在夜间。”

    “燃烧弹？夜间？”顾晓梦在思考着顾明章所说的话，并未太明白。

    “美军将此前在欧洲的日间精准轰炸也运用于日本，因为日本的天气情况复杂，前几次的轰炸收效甚微，甚至损兵折将。李宁玉现在所在的中美合作所成立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搜集日本海域的天气状况，以便美军对日本开展军事行动。不过日间轰炸确实不适合用于日本，去年，美国往太平洋战区新调来了一位叫Lemay的少将，昨晚的燃烧弹，应该就是出自他的授意，而东京街道狭窄，如果在夜间大规模密集投下燃烧弹……那将是一场灾难呐。”

     顾明章顿了顿，望向晓梦，接着说道 “昨天的轰炸，只是美国人的试探。我判断，用不了多久，他们会有下一步的行动，而且，极有可能是一记痛击，甚至会改写整个战局。”

      作为船王，单单精于生意上的拉扯显然是不够的，敏锐的政治嗅觉和精确的判断决策力，才是他作为双面间谍斡旋于各方势力间的不败利器。

      听着顾明章的分析，顾晓梦似乎懂了，“那，是不是鬼子就快要被赶走了？我们，也可以正常的生活了？”她有些雀跃，因为那也意味着，她与李宁玉，就能像从前一样，日日相见了。

     顾明章何尝不是这样的期盼。只是，今日之中国，内忧外患，后面的局势……想至此处，顾明章叹了口气，他正色向女儿交待到：“你最近好好待着，剿总那里就不要打草惊蛇了。从现在起，进入静默状态。”

     “知道了！爸爸。”听完顾明章的话，顾晓梦有些十分雀跃，爸爸的推断向来是十分准确的，当然，顾明章心中的担忧，她并未察觉，只是沉浸在可能与玉姐再次重逢的希望和喜悦中。

……

     转眼已到了三月，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这日晚饭后，顾晓梦在自己的小院里弄着花草，她想起自己办公室里的那盆君子兰已许久没浇水了。看了看天色，今天一整天都没出过门的顾晓梦决定现在就去一趟办公室，正好透透气。

     不一会儿，顾晓梦的车便出现在了司令部楼下，当她将车开到停车点时，发现旁边竟还有一辆车，引擎盖还是热的，似乎刚停下没多久。顾晓梦觉得有些古怪，除了司令部的车，平日里就只有顾晓梦会将车停在这儿。这辆汽车不是司令部的公车，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顾晓梦上了二楼，发现各间屋子都是锁着的，她望向走廊尽头的那间科长办公室，同样也是大门紧闭。于是她掏出钥匙，轻轻的扭动门锁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顺手将灯绳拉开。顾晓梦打量着自己屋内的陈设，又见办公桌上积的一层灰，也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便稍稍放了心。走向窗台，看着她的宝贝君子兰，见盆里的泥土已经干了，索性将它整盆端起，抱着朝卫生间走去，心想着得把它浇透才行。

      一切收拾妥当后，顾晓梦锁上自己的门，又在楼里四处寻了一圈，确未见人。想着反正自己的办公室也没人进来过，静默状态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问卫兵的念头都打消了。

      顾晓梦刚走近车子，便听到宿舍方向传来花“哐”的一声，像是花瓶落地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丁零当啷，隐隐还似乎夹杂着啜泣和挣扎的声音。宿舍的位置在办公楼后方，司令部的最北面，故门口值班的卫兵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响动。但停车点是挨着宿舍的，顾晓梦听得十分真切。如今司令部里的宿舍没住几个人，都是一些外地的单身女子，顾晓梦偶尔在宿舍住几次，向来都是十分清净的。

    看了看旁边的那辆车，顾晓梦突然觉得不对劲，她果断关上刚打开的车门，朝宿舍方向走去。还到宿舍门口，只见一个穿着睡裙的年轻女子光着脚跑了出来，跑得太急一个踉跄摔在了门口的台阶上，顾晓梦看着这女子，只见她的衣服领口被扯烂了，脖子处有几道带血的抓痕，嘴角也渗着血，脸颊有些红肿，胸口一大片鲜红，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她抬头看着远处朝她跑来的顾晓梦，眼里像燃起了生的火苗，像是见到救世主一般，挣扎着爬起来奔了过去，“顾处长……救我……”

     顾晓梦打量着这个女子，“周秘书？”她望向四周，见四下无人，赶忙将周屿时扶到墙角，脱下外套为她披上，见她身上并没有渗血的大伤口，可见胸口的血迹并不是她的，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下午，司令……司令叫我去同他赴宴，我不想去，便推说自己生病了，在宿舍休息。”周屿时声音有些发抖，断断续续的说着。“然后，刚才，我正在叠衣服，那人，那个日本人，突然突然就闯了进来！然后……然后就……”她边说着眼泪边往下掉，“顾处长，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推了他一下……”

     听着周屿时语无伦次的描述，顾晓梦将事情推测了个七七八八。她将周屿时带上了自己的车，叮嘱她躺好不要动，自己则走向周屿时的宿舍，只见地上一人倒在血中，衣衫不整，她强忍着恶心，仔细向前一看，竟然是浅田！她走近探了探鼻息，“畜生！”她咬着牙对着地上的尸体骂了一声便匆匆回到车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晓梦对着周屿时说着，“他到底……？”见周屿时像傻了一般，目光呆滞，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便停止了交谈“总之，司令部你不能待了，我先带你出去，再做打算！”

……

     “我不想给日本鬼子做事了，不想当汉奸。上月回来后我就提了辞呈，可张司令不让我走，说我涉密，除非死，否则休想离开司令部。”出了司令部，周屿时开口说着，像是在说给顾晓梦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我不应该回来的……我……我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又开始抽泣起来。

    “闭嘴！”听到周屿时这样说，顾晓梦出声呵止了周屿时的话头，“我不管发生了什么，刚才你求着我救你，现在我冒死将你带了出来，可不是要听你寻死觅活的！”可以看出，她有些激动。

    “你先歇一会吧！先别想了，眯一会。”顾晓梦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出声安抚了一下周屿时，车内重回一片寂静。

     载着周屿时出了剿总后，顾晓梦才开始静下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日本大佐，死在了剿总司令部的女员工宿舍里，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出现在那里，周屿时是脱不了干系了，明天一早，全城通缉的命令就会下达，家里人也少不了被牵扯。看着后排瑟瑟发抖的周屿时，想起了李宁玉曾给她说的话，她的理想，她的憧憬……顾晓梦已有了决定：今天夜里，一定得把后面的这个女孩子送出去。这不是她的错，她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只见车子在路口猛地往右一拐，朝着顾宅的方向开去……

    顾晓梦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周屿时失踪了，今晚出现在司令部里的她，又将面临何种处境……只是她来不及也顾不上自己了。

    在知道李宁玉还活着以前，顾晓梦只知道她必须要替玉姐活着，继承她的意志，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为了玉姐，便足矣。

    而现在，此刻她无悔自己今天做出的选择，哪怕这样会让自己身陷囹圄。这是她第一次实实在在的救了一个人，一个父母的女儿，一个将来孩子的母亲，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望着前方，她觉得她似乎懂了李宁玉，懂了她所说的职业生命，她口中的信仰和毁灭……以及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