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中国工业报

　　■余娜

　　人生终有谢幕，有人以优雅的方式离开，有人却以战士之姿奋斗到最后一刻。

　　“60岁退休？恐怕不会，我想干到2010年。”2006年，说出此番预言的王建明，恐怕未曾料到，自己一直冲刺到了过了古稀之年的2022年。

　　6月2日，广西玉柴机器集团有限公司原董事长、广西玉柴机器股份有限公司原董事长王建明因病医治无效，在上海龙华医院逝世，享年75岁。玉柴集团、玉林市工业和信息化局相继发布讣告。

　　次日，在以“沉痛悼念王建明同志”为名的网上悼念厅中，“跨世纪动力大王，创伟业千古流芳”的挽联如是评价。

　　这位被冠以“中国动力之父”“中国最大内燃机基地打造者”称号的传奇人物，自上世纪80年代便深耕内燃机，晚年又亲自操刀成立高迈新能源，押宝纯电动重卡。

　　广西玉柴机器集团有限公司原董事长、广西玉柴机器股份有限公司原董事长王建明

　　对于王建明的逝世，与王建明同时代的江淮汽车原董事长左延安深感痛惜，“玉柴能成为国内外有影响力的、独立于主机厂的中大型柴油发动机供应商，建明先生居功至伟！”

　　中国电器工业协会副秘书长、正泰集团公司总裁助理金忠利曾在担任中国工业报社副社长期间，多次与王建明有过接触。他认为王建明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大部分企业掌门人的气质：“睿智、大度，乐观，开朗，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印象深刻。‘玉柴机器，王牌动力’，也成了一代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旋律’。斯人已去，行业不会忘记他，我们更不会忘记他！”

　　在王建明的“特别札记”中，是这样描述自己的：1946年9月出生，1964年入学上海交大，1970年到玉柴工作，1985年出任玉柴厂长、董事长至2005年10月。

　　王建明家世显赫。其祖父是韩国民主独立运动的旗手申翼熙（号海公），申翼熙曾任李氏王朝的首相、国会议长、副总统。父亲申河均随同祖父的流亡政府来到中国，追随并参加中国革命。韩国光复后奉命回韩，出任过两届国会议员。

　　王建明把职业生涯简单划分为四步。第一步，玉柴成功。第二步，扬动失败。第三步，恒天动力失败。第四步，创办高迈新能源。而其长达半个世纪的职场沉浮，远比这四步，更精彩，更剧烈，也更残酷。

　　王建明效力玉柴35年。从1985年担任玉林柴油机总厂厂长开始，掌舵玉柴20年。从股份制改革，到海外上市，他把一个地方小厂打造成了当年中国产销规模最大内燃机生产基地和名副其实的中国王牌动力。

　　1984年的玉柴，在中国同行业排名173位，企业净资产仅800多万元。在王建明的带领下，1992年，玉柴步入中国企业500强和机械工业100强之列，1994年成为中国第二家在纽约证交所上市的企业。上市4年时间内，玉柴完成了23亿元的投资积累，形成在世界上仅次于日本五十铃的中重型车用柴油机生产能力，居世界第二位。彼时，玉柴在国内市场的覆盖率接近一半，成为中国最大的内燃机生产基地。“玉柴机器，王牌动力”一时响彻大江南北。

　　从一个地方小厂到现在超百亿规模的企业，再到“人为本，争第一，零起点”的核心企业文化理念，玉柴已深深地打下了王建明的烙印。至今，仍有许多玉柴员工认为，“没有王建明，就没有玉柴的精彩”。

　　“起码20年保持平均80％的销售增幅，保持103％的利润增幅，证明当时的理念，当时的思想，当时的方略都是对的。”对于自己掌舵玉柴时的成绩，王建明自我评价。

　　图片来源：玉柴官网

　　一场毫无征兆的“夺权行动”，在王建明59岁时临退休时悄然降临。如同王建明本人也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突然离开玉柴。

　　资料显示，2005年4月，时任玉柴董事长的王建明未经玉林市政府批准即与玉柴外方股东签署了一份协议，招致政府严厉批评。半年后，玉林市政府免去了王建明玉柴董事长的职务。本来，王建明的任期应到2009年10月21日结束。而接替王建明职务的是时任广西玉林市发改委主任晏平。

　　作为国有企业，玉林市政府对玉柴集团拥有完全的人事任免权，玉林市政府对玉柴股份有限公司40％以上控股，更在股份公司中掌握了重要的话语权。当玉林以县域级的经济地位培育出玉柴之后，玉柴的现状已经超出了玉林所能提供的条件范围，而王建明领导的玉柴显然不甘于这种环境的制约，它需要更多的资金，更广的空间。彼时，玉林市政府与玉柴的摩擦，加速了王建明带领玉柴“走出去”的步伐。

　　工程厂搬去陆川，铸造厂搬去北流，润滑油公司搬去北海，营销公司搬去桂林……玉柴整体“出走”玉林的意向，影响了当地经济发展。

　　与此同时，外方股东在玉柴股份公司中的推波助澜，也加速了王建明时代的结束。1994年，玉柴集团与新加坡丰隆集团的“金股”协议帮助玉柴顺利登陆纽约股市。而后，“金股”协议也造成了玉柴难以在资本市场融资的困局。破解“金股”，成为强势的王建明与外方股东矛盾的焦点，王建明由此成为众矢之的。

　　2005年，玉柴换帅在玉林市政府的主导下，很快便得到了外方股东的推崇。在毫无悬念的董事会决议中，换帅工作“顺利”完成。

　　从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在玉柴的谢幕，到重回玉柴，王建明整整用了16年。2021年6月11日下午3：00，在现任玉柴集团董事长李汉阳的陪同下，久经风霜、历经三次创业起落的王建明再次重返玉柴，踏进玉柴的厂区，和一些退休的高管一同参观。

　　“值得欣慰的是，现在的玉柴没忘记他。”“有些事就必须尽快做，否则就会永远遗憾。李董在这事上还算干脆利落，没让遗憾出来。”在广西人最活跃的城市论坛——红豆社区中，不少网友在听闻王建明离世后的消息后，发文缅怀与祝福。

　　对于在玉柴的谢幕，王建明直言，2005年离开时，有过痛楚感。但一进入新能源领域，就完全过去了。

　　“我现在是内燃机行业的反叛者，做的事情是大幅度减少内燃机。”15年后，王建明受访表示。

　　王建明接受帮宁工作室采访时透露，当年离开玉柴时有三个选择：一是上柴；二是中国工程机械总公司；三是凯雷基金。

　　“到凯雷是当买办，工程机械我不擅长。我擅长的还是发动机，但上柴和玉柴又有竞争关系，所以才去了扬动。”对于当年的选择，王建明解释道。

　　根据公开报道，彼时的扬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葛渭清，主动找到王建明，且态度诚恳，并请了当时的市委书记高纪明出面。2005年12月26日，双方签订股权转让协议，王建明出资1000万元控股扬动。

　　昔日的玉柴当家人，正在扬动精心构建自己全新的动力梦想。有分析认为，从玉柴到杨动，甚少的政治因素干预让王建明有了更加宽松的发展环境，对于胆大率性的王建明而言，或许这才是最佳的局面。

　　然而，这家位于苏北姜堰的公司，不仅没能让王建明在这里再造一个“玉柴神话”，反而陷入停产窘境，公司负债一度比王建明接手时猛增了三倍，以致公司员工堵路讨薪，惊动四方。王建明本人也在各种矛盾中深陷泥沼，直至一度失去人身自由。

　　对于扬动这段创业经历，2020年王建明在受访时坦言，“无所谓，一场骗局，骗光了我们家里的合法收入。我在玉柴的合法收入，税后总计有七八千万元，损失了3000多万元。”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不论是企业家还是普通人，我们都在反反复复犯着同样的错误。败走扬动后，王建明二次创业转战恒天动力，亦以失败告终。据其总结，这两次创业折戟的原因皆为“轻信合作对象”。

　　2014年底，离开恒天动力之后，身心疲惫的王建明打算彻底休息。彼时，清华大学汽车工程系教授欧阳明高找到他，很严肃地对他说：“王总，当年你跟我说的话，我现在要说给你听：你的经验，你的资源，并不属于你王建明个人。”接着就给他分析新能源汽车产业情况，动员他出来再创业。

　　“当年他（欧阳明高）听了我的话，选择做学术研究。后来我听了他的话，在苏州组建高迈新能源公司。”2017年8月3日，在位于苏州工业园区东长路88号的高迈新能源公司的办公室里，王建明受访时回忆道。

　　此番创业过程中，王建明坦言，他曾打算涉足客车市场，结果拟定好的思路因突发事件被硬生生搁浅，再加上新能源客车补贴政策迟迟不出台。这两件事和客车商品的特殊属性让其最终决定，把新能源产业链的抓手调整为纯电动重卡。

　　“我们的优势是快充和由效能强大的热管理保障的长寿命。就‘梦幻’纯电动重卡而言，电芯企业保证9000次寿命，我们有把握做到12000次或以上。此外，我们还有创新的商业模式。”2020年王建明在受访时如是说，“精致性要求是我这一辈子的梦，我在玉柴没能实现。中国制造一定要制胜德国、瑞典和日本。”

　　已至古稀之年的王建明，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新能源战役中。他说，这是他最后一站，他希望能探索一条新能源示范道路。在其看来，“打造液态阳光，构筑水氢、碳收、回醇封闭循环金三角”，是新能源汽车继动力电池驱动、氢燃料电池驱动之后的全新之路，很有可能是唯一一条可以最快速、最广泛、最大规模推广应用、最大规模减少碳排之路。

　　按照规划，到明年（2023年），高迈新能源电动重卡项目产量将达到5万台，实现年产值600亿元以上、年利税30亿元以上。遗憾的是，这一亲手打造的电动重卡梦，王建明却无法看到了。

　　眩晕的权重与光环、挫折与失败之后，王建明未像大多数到龄退休的企业家一样，歇下来，坐在田间地头，体会一份难得的休闲。相反，他在60岁的高龄仍然选择尝试与创业，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内燃机行业的缔造者，到新能源的拥护者，我们尚且无法判断他最后的一次“押宝”是否准确，但其做强做大事业的野心与禀赋，却呼之欲出。

　　“中国现代工业建成完整体系，就是开国一代打下的根基，他们具有特殊的战略能力和历史眼光，无人能出其右。到了改革开放时代，共和国历史转了一个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零开始，又打造了创业一代，无论国企还是民营，这一代企业家身上都有着深刻的时代烙印。王建明是改革开放时期的第一代企业家，历史会记住他们。”中国工业报社原总编辑杨青如是评价。

　　2021年1月13日，王建明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彼时，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原常委、自治区政府原常务副主席王汉民，自治区政府原副主席张文学率苏州高迈新能源有限公司考察组一行，在钦州市开展新能源产业考察活动。王建明作为苏州高迈新能源有限公司董事长参加了座谈。此后一年半，王建明未再出席公共活动。

　　6月8日下午，王建明遗体告别仪式在上海市宝兴殡仪馆息园厅进行。

　　在悼词中，家人如是评价王建明的一生，“王建明在主政广西玉柴机器股份有限公司期间，卓有远见地为今天我国内燃机工业技术链、产业链和供应链基础建设，为玉林市、广西壮族自治区交通运输装备制造产业集群规模化建设做了大量基础工作，培养了一大批行业领导、工程专家和学术骨干。王建明退休之后，仍然心系玉林、心系玉柴，始终关心支持玉林市和玉柴机器的建设发展，积极建言献策，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优秀风范。他的逝世是交通运输装备制造产业的重大损失，是玉柴机器公司的巨大损失，是内燃机行业的重大损失。”

　　逝者长已矣。玉柴之路难以临摹，王建明也再难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