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克利，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英语语言文学教授协会会员、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副会长、中外传记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英汉语比较研究会诗歌研究专业委员会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西方文论、创意写作与文学翻译，出版专著《作者》《西方作家理论研究》《诗性的拯救》《诗性的对话》等，编著《英国文学经典选读》《英美文学欣赏》《翻译学研究方法导论》等，译著《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成为作家》《开始写吧！——虚构文学创作》《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等。

本文选自《文学的世界》刁克利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22年11月出版

《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它讲的是：美国南方一个小镇上有座很大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位性情孤傲的贵族小姐。父亲在世时，赶跑了所有的求婚者；父亲去世后，她立即剪掉长发，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镇上的人很少见到她出来。

后来，人们看到她有了变化，因为镇上来了一位北方的修路工 人，他向她求婚了。艾米丽小姐失去的青春似乎焕发了生机，她由来已久的偏见和固执似乎要向爱情屈服了。可是，那个修路工人却不见了踪影。人们只见艾米丽走出过家门一次：她去了药店，买了砒霜。 在那之后，镇上再没有人看见她走出那座房子。又过了很多年，人们终于有机会走进她的房子，因为她死了。

这个故事神秘、怪诞、诡异。读完之后，我们知道的情况如下： 镇上有一位性情古怪的老姑娘，她住的那座房子神秘、阴郁，像她的性格一样不可预测、不可捉摸。房子里发生过什么事，大家都不知道，想知道又无法知道，这样的状况延续了几十年。她总也不出来，人们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但是有证据证明她没死，因为有一个黑人照顾她的生活。

艾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人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座纪念碑倒下了。女人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房子的内部。除了一个花匠兼老厨师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谁也没进去看看这幢房子了。（读者面对的是一座房子——一座空空的宅院，里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古怪的女人，由少女到中年到老年，越来越封闭自己。）

尽管她一直很古怪，但至少她在年轻时和一个北方来的修路工人同乘马车出去约会过，有过结婚的迹象，然后就沉寂了。我们了解的就是这些。

这篇小说的视角是第一人称复数 “我们”，即这个镇上的普通居民，可以是某一个人，也可以是 “我们大家”。这些人对艾米丽小姐的情况虽不清楚，但很好奇，又不便妄加猜测，既对她有一份敬意， 又替她感到惋惜，同时这一切复杂的感触又都是淡淡的。所以，这种人称能用平静、宽容、沉思、怀旧的语调对艾米丽的故事娓娓道来， 不疾不徐，对其中的是非曲直不妄加评论，对其中的神秘诡异也不妄加猜测，像一个看惯了岁月沧桑的人，对往事感到惋惜却又不细究。

本文配图-安娜·罗丝·贝恩

对于艾米丽小姐来说，时间的脚步早已停止了。对于镇上的老人，时间的脚步缓慢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把按数学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搅乱了。这是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在他们看来，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来才像狭小的瓶口一样，把他们和过去隔断了。（ 而叙述者正是利用时间顺序的颠倒、停滞和跳跃，采取倒叙、插叙等方法，选取了艾米丽小姐生活中的主要片段，揭示人物心理，制造悬念，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地。）

直到小说读完，读者才能理解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这种视角显然不是来自和艾米丽小姐熟悉的人。如果是她亲近的人，这个故事会说得更清楚，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造成她个性的原因都会有章可循，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会解释得更透彻。

《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个叫艾米丽的老太太究竟怎么了？不读到小说最后，读者绝对不会明白。一开始是讲一座房子和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太太的故事。接下来讲她的生活习惯、举止多么怪诞。然后讲她的行为方式——如何深居简出、行为诡秘，那座房子如何让人难以接近。

就这样一直让读者边读边猜。叙述角度既贴近又遥远：因为是镇上的居民、邻居，大家住得距离不远，又都不了解她，心理上隔得很远。既近又远——一座房子近在眼前，想进去看一下，却又不得其门而入，因为艾米丽小姐从来不请任何人去她家。这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这种视角的效果是：大家觉得艾米丽越来越神秘。经过几十年的准备酝酿，经过十多页篇幅的心理悬念，最后真相大白。

待真相一揭示出来，此前的每一个细节都被重新展开，读者在脑子里会自己把这个故事重新还原，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样，等于这个故事讲了两遍。

第一遍是听叙述者讲这个故事，他只讲了他的印象：一个人，一座房子，一种气氛，天天看得见，但总不得而入，一切显得神秘莫测。最后，她死了，大家才有机会踏进那座房子。进入之后，打开楼上一个封闭的房间，发现里面布置得像新婚洞房，有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灯罩、梳妆台，还有一排精细的水晶制品和白银作底的男人盥洗用具等，一应俱全。再往床上看，大家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就是四十年前大家认为会和艾米丽结婚的那个北方来的修路工人。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后来我们才注意到旁边那只枕头上有人头压过的痕迹。我们 当中有一个人从那当中拿起来什么东西，大家凑近一看——这时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臭的气味钻进了鼻孔——原来是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故事到这里就完了，作家在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后就停笔。）

留给读者的任务是根据作家透露出来的点点滴滴，还原出一个合乎逻辑但并不连贯的故事情节。既然这个房间是艾米丽准备结婚用的，一切都已布置停当，那她要跟谁结婚？为什么这个男人躺在她的婚床上？这个男人已经死了，她还活着。这个男人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这些都是需要读者解决的疑问。

第二遍是由读者还原故事。按照时间进程和故事情节发展顺序， 这个故事的完整叙述应该如下：从前，在美国南部的一个镇上，有一个高傲的、不再年轻的女子艾米丽。一天，有一个人向她求婚，她很高兴，这人是北方来的修路工人。她把结婚用的一切都准备妥当，打算嫁给他。这时，这个修路工人又说他不愿意和她结婚，想回到北方。艾米丽很愤怒。她对这个男人说 “你回去一段时间可以，再回来看我一次”，那个男人说 “好”。

有一天，有人看到那个工人回来了， 走进了她的家门。艾米丽于是罕见地走出家门，去了药店，买了剧毒的砒霜。回家之后，她便不再出门。她用砒霜毒死了这个男人，然后把他放在了自己的婚床上，天天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相伴终生。艾米丽有时候会躺在那个被她毒死的男人身边睡觉。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叙述和女主人公的性情是一致的，与她的气质、风格、故事的内容和主题是吻合的。

直到最后真相大白，故事使读者保持了很好的阅读期待。等到我们还原了整个故事，就会明白：这个女主人公的一切神秘和诡异的行为，都可以得到合理的、符合逻辑的解释。

小说中没有一处是多余的描写，整个故事都是作家通过这样一个视角来精心设置的艺术品。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故事，是短篇小说的典范。它用的是一种有限视角，保持了故事的神秘感，引起了读者的猜测好奇与无限期待， 让我们对艾米丽最后怪异的行为有所准备。

无论最后的结局多么出人意料，其实都合乎情理。只有那么怪异的人，才会做出那么怪异的事情，因为前面的伏笔铺垫得很充分。这就是适当的叙述视角所达到的效果。

在平时看书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想到这些方面，只觉得这部作品很好看、这个故事讲得很吸引人，而不大管它为什么好看、为什么吸引人。

事实上，如何让一部作品好看、怎么写才能让它更有意思，这才是作家在创作时要用心设置和着力运笔之处，也是一个具有欣赏力的读者值得用心的地方。

原标题：《短篇小说的典范｜《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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