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梦石 基础医学院2017级本科生

从北京大学西门出来，顺着颐和园路向南，上西三环，约5公里，你就可以到达位于紫竹桥附近的北京最大的花鸟市场之一——新官园花鸟鱼虫市场。

然而，这里虽有花鸟鱼虫市场的名字，却少有卖花鸟的店铺：除了一些鱼店和零星几家猫店，在其余大部分店铺的橱窗里，你可以见到的是各种样貌的蛇类、蜥蜴、守宫（壁虎）、石龙子等爬行动物，还有一些角蛙或蝾螈等两栖动物，以及蜘蛛、甲虫等节肢类动物。初次来到这里，即使不被这些动物吓到，你也会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对角巷里的神奇动物铺子。

既然这些动物出现在了宠物商店的橱窗中，当然也是被作为宠物出售的。

有些人可能会目瞪口呆——连蛇和蜥蜴都能被当作宠物养？

作为一种习俗，人类饲养爬宠的历史，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久远。在中国古代，墨龟（成年雄性中华草龟的别称）往往被视为具有镇宅的功能，又被赋予了调节风水、镇宅挡煞等特殊的风水学作用，因此深受人们的喜爱。直到现代，很多人的童年中也会有一只小乌龟的陪伴。除了龟类，中国自古也有饲养鸣虫的传统，蟋蟀、蝈蝈、蛉类均是人们饲养的对象，斗蛐蛐甚至作为一种比赛形式进入了上层社会的生活。然而，我们现在提到的爬宠主力（蜥蜴和蛇类）却是起源于欧美国家，在近些年才作为一种年轻人偏好的宠物潮流传入中国。

根据2013-2014年的一项宠物主人调查报告显示，有560万美国家庭拥有至少一只爬宠，而事实上，这些家庭拥有的爬宠总数在1150万只左右。据2016德国宠物用品展览会INTERZOO展会介绍，爬宠、小宠和鸟类已经占到了宠物市场份额的45%，但在中国，据估计这一数字仅为10%。不过，虽然目前国内爬宠的普及程度较低，但人们对它们的认识，却是在逐年增加的。

正如前文提到的，爬宠的一大特点在于其种类之繁杂。从几毫米的佛罗里达跳蛛到五六米长的网纹蟒，从水中生活的水龟类到沙漠中生活的守宫、沙蜥，从温顺的蝾螈、树蛙到足以致命的眼镜王蛇……只要法律允许，似乎没有什么两栖爬行动物是人们不能养的。而它们的价格也是相差悬殊，就以中国爬宠圈最为常见的玉米锦蛇为例，一只普通品相与基因的玉米锦蛇只需三百元左右便可入手，而在2019年10月的北京爬宠展上，一只奇美拉品系的玉米锦蛇则被商家标价为八万八千元。

但总体来说，爬宠类大部分物种的均价在千元以下，而且后期所需投入较少，比起猫狗等常规宠物，对人们的经济与饲养压力是小了许多。

目前，国内的爬宠行业大多聚集在北京、上海、广州等较为开放的大城市，包括经营爬宠生意的个体店铺、工作室，甚至是一些大的公司，它们的生意包括爬宠饲料、饲养箱、灯具、造景等等一系列周边产品，这也算是爬宠为带动市场经济做出的贡献。

为什么会养爬宠

即便看了这些介绍，很多人可能依然疑惑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甚至去饲养这些“滑溜溜、颜色各异、可怕而冷血”的爬行动物呢？

其实，首先应该纠正的是人们对于“冷血动物”一词的观念。对于这些动物更为专业的称呼应是“变温动物”，即这些动物的机体不具备调节体温的机制，仅能靠自身行为来调节体热的散发，或从外界环境中吸收热量来提高自身的体温。除了哺乳类和鸟类，地球上大部分动物都是变温动物。但是，“变温”不代表“冷血”，更不代表“冷血”一词中隐含的冷酷与狡诈之意。爬宠的“变温”属性，其实是它们在生物史上进化出的卓越的生存技能。

在生理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基础代谢率”，即生物在清醒、安静状态下的能量代谢率（每小时每平方米体表所散发的热量千焦数）。对于人类而言，基础代谢中的相当一部分被用于调节体温；而对于爬宠而言，因为省去了调节体温的消耗，它们的基础代谢率较人类而言降低了很多，这是一种巨大的能量节省，更是一种生存策略。因此，大部分爬行类动物都可以数天进食一次，一些蛇类更是可以长达数月不需进食。

而正如“冷血”一词为爬宠们带来了负面的刻板印象，这个词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人们对其的崇拜与敬畏。在许多民族的历史中，蜥蜴和蛇代表着“力量、死亡、冷静、永生、计谋……”，这些词语或为人们所敬畏，或为人们想占有。于是，在此基础上，人们发展出图腾与神话，表达自己对其正负交杂的感情，最著名的如《圣经》中诱惑夏娃吃掉禁果的那条蛇，或中国传说中女娲和伏羲的蛇身形象；甚至在澳大利亚传说中，世界是由一只巨大的彩虹蛇创造的。而中华民族的图腾——龙，以及西方传说的龙，在现实生活中最类似的也肯定是爬行类动物。

到了现代社会，传说消失，历史被忘却，当年轻人再一次审视爬宠时，那些在祖先眼中神圣的特质，被他们视为新奇与炫酷。比如，中国宠物蛇界的绝对大哥——墨西哥黑王蛇，它们拥有纯黑的外表，闪动光泽的鳞片，黑色的瞳仁和修长而强壮的身躯。当它安静的时候，会悄无声息地盘在角落，但面对食物的时候，它又以极富力量的扑咬与致命的绞杀而闻名。于是，在追求刺激的年轻人心中，这些视觉形象，静与动的反差，冷漠的狩猎与潜在的危险（对于它的猎物，而非对饲养者，大部分黑王蛇并不会咬人）共同构成了黑王蛇的独特气质，在饲养者看来，这是极其有吸引力的。

同理，在饲养者眼中，不同的爬宠都有不同让人着迷的因素。比如，角蛙以其大胖子的形象被视为呆萌；豹纹守宫因其嘴部轮廓像是在微笑而被称为“微笑兽”；鬃狮蜥的形象类似西方文化中的龙，故被外国玩家叫做“beard dragon”；蓝舌石龙子因为它们好奇的性格和什么都吃的胃口被戏称作“垃圾桶”……

除此之外，爬宠吸引广大饲养者的一大乐趣在于品系的繁育与收集，以蛇类和守宫类最为突出。豹纹守宫是一种原产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沙漠的陆栖守宫，因其繁殖容易、饲养简单、体格强壮、性格温和而成为国内爬宠市场最受欢迎的物种之一。然而，虽然只是一个种，但它们的外观决定基因却有数十种，由不同基因组合而决定的外观花色则更是繁多。

从纯白的“白骑士”到纯黑的“黑夜”，以及“雨水”“高黄”“阳光”“川普”“暴风雪”“银河”“萝卜”“橘子”……这些可爱或文艺的称呼背后是人们几十年的选育。甚至连它们的眼睛颜色与图案都有基因决定。用一个豹纹守宫繁殖者的话来说，“你永远不知道一颗守宫蛋里的守宫长什么样子”。而这种未知带来的惊喜也让许多人着迷，比如，如果你幸运地繁殖出一只纯黑的“黑夜”品系豹纹守宫，那它在市场上将价值数千上万块钱。

当然，爬宠还有独特的观赏价值，不管是极其艳丽的警戒色还是与周围环境和谐一致的保护色，爬宠的体色与外观都是吸引人们饲养的重要因素。

而且，不同于养猫和狗需要投入的精力，饲养爬宠所需的仅是前期设备的购买以及每几天一次的清扫与喂食，这更适合于现代都市快节奏生活的年轻人。他们可以拥有一条生命的陪伴，但却不用每天打扫、投喂、陪伴、遛弯，也不用花大价钱购买各种主粮与营养品。

然而在一些人心中，这些光滑而长满鳞片的家伙仍然是恶心或不适的象征。毕竟，谁不喜欢毛绒绒的小兔子呢？那些大蟒蛇可是以兔子为食的啊。对于喜欢爬宠却没能入坑饲养的玩家而言，除了身边人的不支持，还有一个阻止原因便是爬宠的食性——蜥蜴和蛙类以昆虫为主，而蛇类以白鼠为主。

在一些人看来，扭曲蠕动的面包虫让人头皮发麻，而小白鼠则更是一种“恐怖”的生物。所以，即便你能接受一只蛇做自己的宠物，你还要考虑清楚自己是否能接受它们的食物小白鼠。虽然也有一些守宫以人工果泥为主食，但饲养均有一定难度，不是公认的新手入门推荐物种。

疾病与动物保护

今年年初，由于疫情的影响，中国的爬宠行业遭受了巨大的冲击。首先是大型爬宠市场无法营业导致的亏损。更为致命的是，由于快递业的停运，大量爬宠玩家与商家无从购买爬宠饲料——这些饲料大部分也是活体动物。在短短几十天内，很多玩家不得不选择低价出售自己的宠物，很多商家也宣告转行。

或许因为有研究者认为新冠病毒的中间宿主是蛇，当网络上出现一些“爬宠商家不得不清理爬宠库存”的新闻时，在评论区经常可以见到“活该”、“自作自受”、“野生动物不能养殖”这样的字眼，那么，爬宠究竟会不会导致一些疾病的传播？

抵制野生动物买卖，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但我们需要区分的一组概念是“爬宠”与“野生动物”，我们通常将爬宠个体分为三类：“WC(wild caught)”即野外捕获的个体；“CH(captive hatched)”即人工孵出的个体（特指亲代为野外个体）；“CB(captive bred)”即人工饲养条件下繁殖的个体（亲代均非野生个体）。

目前国际上对野生动物(wildlife)的定义是：“所有非经人工饲养而生活于自然环境下的各种动物”，有些人认为爬宠属于野生动物，但“野生”的概念其实仅限于“WC”个体。

而国内市场上的大部分爬宠其实都是“CB”或“CH”个体，它们如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在人工的环境中孵化，用各种搭配好的饲料精心饲养，或许一生中也没有进入自然环境的机会，更别提沾染那些让人类发病的细菌或病毒了。人们通常会认为老鼠可以传播污秽，但没有人会认为实验室的小白鼠如它们的野生亲戚那般充满病菌。

比起放养在外的狗能传播给人类的狂犬病和包虫病，猫能传播给人类的弓形虫病，“CB”或“CH”个体的爬宠反而更加干净。少数情况下，它们会携带沙门氏菌，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致病菌，一般仅会导致人类的肠胃不适。而沙门氏菌也与它们的栖息环境——泥土或水域有关，需要饲养者多清扫打理即可。

“WC”个体的两栖爬行动物则确实可以传播一些疾病，比如野生蛇类可以作为曼氏迭宫绦虫的转续宿主，导致人类得裂头蚴病，这是一种严重的寄生虫病，在全国27个省、市、自治区均有报道。也因此，绝大部分爬宠玩家和商家对“WC”个体都是持抵制态度的，何况，随意的野外捕捉也是对生态环境的一种巨大破坏。

怎么确保自己饲养的爬宠不是野生个体呢？其实有很多方法。首先是尽量选择口碑好的商家，比如知名的爬宠繁殖商或工作室，对于他们而言，将爬宠的繁育进行到一定规模后，其人工成本自然要比野外捕捉小。二是尽量选择爬宠界比较通行的物种，如蜥蜴亚目的蓝舌石龙子，鬃狮蜥，豹纹守宫，睫角守宫；蛇亚目的玉米锦蛇，猪鼻蛇，王蛇等。这些物种的原产地大多不在中国，而且繁育它们的商家实在太多了，因此少有野生个体出售。第三是作为新人入坑，尽量不要贪便宜而选择国产物种——中国的爬宠行业起步不久，少有做国产物种繁育的商家，所谓“国产物种”市场上有很多野生个体出售，新手难以分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大多数爬宠物种均可被人类饲养，但这是在法律允许的前提下，我国的法律对爬宠的限制较为严格，个人可以合法饲养的物种也较为有限。目前我国的爬宠市场仍有不规范之处，因此有一些违禁物种被偷偷出售。当我们看到有商家卖陆龟、海龟、绿鬣蜥、巨蜥、避役（变色龙）、蟒和蚺等物种时，千万不要购买，而且应该立即向公安部门举报（在未经特殊许可的情况下饲养或贩卖这些物种属于违法犯罪行为），这是遵纪守法，也是对自然保护的贡献。

饲养爬宠，在恰当的情况下，对于一些物种而言，可能是救命的。比如美西钝口螈，这是一种可爱的生物，因其超强的自愈能力（出现于人教版高中生物教材）以及不会在发育过程中退化的外鳃（人们因此称之为六角恐龙）而闻名。它们原产于北美的墨西哥，但由于环境的变化，野生个体现仅分布于墨西哥的一座湖泊中。但是，作为宠物的美西钝口螈，已经在世界范围内风靡，你可以在某宝花二十块钱得到一条。作为宠物的生活方式，延续了这个物种的生命。

不过，在成功以外，宠物行业也带来了一定的破坏。比如作为宠物和食物被引进我国的巴西龟，现在已经成为生物入侵的经典案例。还有那些入侵美洲的缅甸蟒，大型蛇类的寿命可长达三十年以上，因此被主人遗弃后（甚至是主人去世后），它们进入当地的生态系统并造成了巨大破坏。所以，在你决定成为一名爬宠铲屎官之前，要先做好充分的考虑，不遗弃，不虐待，不购买饲养野生动物与违禁物种，这是对生命与自然的基本责任。

鳞甲有灵

进化的程度决定了爬宠不可能像猫狗一样黏着主人，并且和主人有着密切的互动。对于一些较为低级的爬宠如狒蛛科的捕鸟蛛而言，它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记得主人的样子，甚至随时准备着给主人来上一口（捕鸟蛛的叮咬基本不很严重），但还是有许多人因为捕鸟蛛霸气的外观，凶狠的毒牙，迅猛的动作而喜欢它们。

其实不论是什么物种，只要在饲养过程中用心体会，你都可以发现它们有趣的地方。比如，森林王蛇（一种原产美洲的大型游蛇）拥有极为庞大的体型（身长可达2米以上），这样一种霸气的生物有着很高的智商，它们可以辨认饲养者的气味，甚至主动索取饲养者的触摸安抚。还有瘤尾守宫，它们尾部末端有一小小的圆形肉球，在其行走时，小肉球会随尾部的摆动而扭来扭去，因此，瘤尾守宫的尾巴在爬宠界的地位相当于柯基臀在狗圈的地位。

还有最著名的豹纹守宫，当你得到一只新的豹纹守宫并想要触摸它时，它也许会显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但是随着饲养的进行，它会熟悉你的气味，对你放下戒备，接受你递过来的食物，在你抚摸它的时候舒服地闭上眼睛，甚至愿意肚皮朝上乖乖地躺在你的手里（这种动作被称为躺手，是守宫对主人信任的表现）。

我们可以不喜欢爬宠，但是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为这些生物打下“恶心”“冷血”“残忍”的刻板标签，甚至将它们的饲养者一并视为“变态”或“另类”时，有没有想过，相比于这些两栖爬行类动物，人类才是这个星球上的后来者。从另一个角度讲，当我们闯入它们原本栖息的沙漠、雨林、平原、山地，建立起我们自己的城市时，究竟谁才是恐怖而残忍的入侵者？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完成了对狗、猪、牛、羊等多个物种的驯化。当这些动物的祖先从荒野中逐渐进入人们的生活，它们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类的文明发展。在当今这个快速变革的时代，新兴起的这些爬宠行业，也许就是人类对更多物种做出驯化的初步尝试。

在千百年前，狼还没有成为狗之前，我们的一位祖先或许某天突发奇想，试者与狼群接触一下会怎样？他身边的人都窃窃私语：“你们看，他疯了，竟然想去接触世界上最可怕的狼，他会被撕成碎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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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编辑｜李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