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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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泗水

2024-07-17 22:54|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此川是何川?泗水也。——题记

水与山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孔丘,因山得名。而山,则涵养了水源,也涵养了文脉。

尼山,是孔子的出生地。尼山位于泗水、曲阜和邹城三县交界处,南临尼山水库——孔子湖,东濒泗水支流沂河。尼山共有大小山头二十三座,高峰五座,排峰连峙。主峰三百四十五米,傲居其中。其实,这个高度,同那些险峰峻岭相比,也算不得高。然而,山与山的差别从来不是高度,而是山上的人。

孔子出生于尼山一个山洞。那个山洞不大,深三四米,阔两三米。洞里有石板叠着石板,有石枕置于石床,石床下有暗河幽幽眨着眼。洞壁不时有水滴滴落,洞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孔子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缕阳光,则是从洞口照射进来的紫光,升腾着岚蔼。继而,他听到的第一粒声音,则是洞外鸟雀的叫声。于是,他嘤嘤哭了。俄尔,他又咕咕笑了。

孔子是奇人,奇人必有奇相。孔子长什么样呢?司马迁有过描写,但过于简略了——“孔子身高九尺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吴道子画过他的行教图——孔子上身微微前倾,拱手施礼而立,腰间佩剑,目视前方。这是圣人的形象,是万世师表的形象。显然,吴道子画的孔子进行了艺术化处理,他不忍心把孔子画得过于逼真。

实际上,早有典籍述之:孔子,眼露睛,鼻露孔,嘴露齿,耳露鼓。面貌狰狞,像戴着驱邪的面具。孔子路过郑国,郑国人评价他说,东门那个人额头饱满,脖子粗壮,肩膀略向前倾斜,腰部宽阔,看起来样子很疲惫,像一只丧家犬一样。弟子把此话转述给孔子,孔子闻之,欣然笑尔。曰:“形状,未也。而谓之以丧家之犬,然哉!然哉!”

看来,孔子绝对不是貌美之人了。

近端之,孔子可能是这样的——头顶凹形,即四方高,中间凹。两只耳朵大而下垂。面部嘴阔,形状四四方方,像斗。鼻孔外露,平视过去可看见鼻孔内秽物。嘴里两颗门牙也并排外露,说话像含着东西。双眼的眼球突出,眼白翻转令人惧。长有两个喉结,手掌像老虎的爪子,驼背像乌龟一样。

孔子力大,能举起国都城门的门闩,但孔子重德不重力,不愿意以力大炫耀。孔子酒量也不一般,从来没喝醉过,但孔子不以豪饮而誉己。他做过仓库保管员,牧场小吏,历任中都宰、司空、大司寇,代理宰相,官职也是相当显赫了。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思想。

面貌丑陋又有什么关系呢?

多年以后,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此言道出了孔子对山水的认识,对自然的感悟;也道出了孔子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

他教导自己的学生——“钓而不纲,弋而不射宿”。捕鱼的时候,尽量用鱼钩钓鱼,而不用网眼细密的网捕鱼;射猎的时候,不要射猎夜宿或者孵化期的鸟,对野生动物要心怀慈爱,不可乱捕滥杀,不可影响鱼类和鸟类的正常繁衍。

孔子的思想核心,归结到一个字,就是“仁”。孔子被称为“至圣”。他创立了儒家学派,建立了儒家思想体系。他设坛办学,招收生徒,一生教出的学生共有三千余人,没有女弟子,江南弟子一人,“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孔子讲学游学活动主要在泗水与洙水之间广大地域,他的生徒毕业后也主要在这一带或做官,或经商,或做谋士,或办实业,或传道解惑。

“仁”是个象形字,从二人。也就是说,“仁”不是单独存在的,在二人并存的情况下,人对人的态度和行为。“仁”,就是施人以德,施人以善,施人以爱。仁即是爱人。扩展开来,人对自然的态度和行为也是如此。孔子主张“中庸”之道,主张“和为贵”,这既是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方法论。

“中庸”不是折中与调和,而是指认识和处理客观事物时,要做到适度,恰如其分,从而达到“和”的境界。其实,“和”就是一种平衡,人与人的关系需要“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也需要“和”。孔子提出,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思就是说,在自然面前,我们要克制自己的欲望,排除自己固有的成见,敬畏自然,尊重自然。

我在尼山脚下的“尼山宾舍”住过两个晚上,此处安静至极。在这里,我的举步投足,都是谨慎谦卑的,不敢有丝毫造次。徜徉于尼山水库岸边,凝望库中碧水,我不觉陷入久久的沉思。——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孔子意味着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在哪里?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与水是什么关系呢?可是,问号跟着问号,问号套着问号,终究不得其解。

于是,我便把目光投往别处。

当地书法家黄秀杰告诉我:“这个水库也叫孔子湖,湖水源于东蒙山,水出湖,便流入泗河了。”

“泗河?”

“对,泗河。”

“就是古时候的泗水吗?”我睁大眼睛问。

“正是。明代以后就被唤作泗河了。”黄秀杰平静地回答。

“源头在哪里?”

“在泗水县陪尾山的泉林”。

“好嘛!去泉林看看!”——是的,我要从尼山出发,去泗地寻访孔子与水的故事了。

咿呀——!咿呀——!我禁不住惊叹起来。

何谓泗?泗者,从水从四。泗水源于四泉。四泉涌作泗水源。哪四道泉呢?一曰趵突泉,二曰红石泉,三曰洗钵泉,四曰响水泉。咿呀——!咿呀——!此四泉全在陪尾山下。

我终于登上了陪尾山的高处,环顾之,陪尾山处处皆泉,堪云棋布星列。泉水最胜者曰响水泉,次之趵突泉,次之黑虎泉,次之红石泉,亦有淘米泉、双睛泉、甘露泉、珍珠泉、石缝泉等等,统称曰——海岱名川。

海者,乃渤海也;岱者,泰山也。海岱就是指齐鲁大地。

泰山之阳,谓之鲁;泰山之阴,谓之齐。齐鲁则是今天山东的代称了。

泗水县城往东五十里,即是陪尾山了。陪尾山,海拔一百五十四米,当地人称铁石岭。其实,根本构不成岭,不过是个小丘。丘上立了一块石碑——“子在川上处”。

“什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指这里吗?答曰:“然”。孔子这句话,说的是时间若流水一般,汩汩流淌,奔腾不息。他告诫我们,时间是宝贵的,要珍惜珍惜时间,珍惜自己的年华。石碑的背面,题刻的是乾隆皇帝的诗文。乾隆东巡南巡,来泉林就有九次,而且每次来泉林必到“子在川上处”。乾隆是政治人物,他敬仰孔子是一方面,内心深处一定还有某种隐秘的东西不便言说吧。

陪尾之山,泗水出焉。陪尾系固泰岱之正脉也。也就是说,它是泰山余脉之尾部的一个小山。实际上,它是地理板块的交汇点,是地壳罅缝的漏口,更是泰山群落和蒙山群落双重挤压下,我们看不见的深藏在地壳里一个水窝子。

憋得嗷嗷叫的地下水窝子释放自己能量的形式——即是群泉喷涌——陪尾山是泗水发源地,是无可争议的了。

那日,我与书法家黄秀杰察水脉,观流向,访闸口,辨碑文,考史料,在笔记本上录下这样一段文字——“陪尾之麓,泉布若林,或从地涌,或从旁溢,戛玉漱金,滔滔不竭,蛟龙吐沫,五步成溪,百步成河,奔腾万里,终始天地。”

再探,陪尾山阴面有湖,谓之“漏泽”,亦谓之“雷泽”。有文字记载,此处春夏成湖,至秋,地窍自开,隆隆之,轰轰然,湖响如滚雷,三日后湖水漏涸。甚奇也。

又探得,陪尾山下有一庙,即泉林寺。寺之左右,泉有数十,泉名不祥,喷涌灌激,合而成流。河流经卞城,有桥跨之,名曰“卞桥”。桥之南,有泉二十一眼,北流入泗。桥之西北,有泉十三,而南流入泗。“那条河叫什么?从何而来?”站在卞桥上,我指着远方泛着亮光蜿蜒而入泗河的那条河问道。

“那就是洙水呀!”当地朋友平静地说。

“洙泗洙泗,原来洙水就在这里呀!”我一下兴奋起来。

洙水和泗水的关系真是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啊!洙泗二水异源而同流(洙水发源于临沂市蒙阴县艾山,在卞桥东北面汇入泗水),流着流着,忽地一下分开,分开之后左旋右转,又缠缠绵绵地合在一起,如此,从东往西,反反复复,合焉分焉,分焉合焉。洙水流至曲阜,径从孔子墓前而过,可泗水呢,在此颇费心思,闪身腾挪绕其背后而行。所谓“圣人门前倒流水”,即是指洙水和泗水在此处的流向吧。

为什么叫“洙泗”,而不叫“泗洙”呢?

望着二河的流向,我顿悟了——流经圣地曲阜时,洙水在南,泗水在北。——就流向而言,南在左,北在右,排位次序当然是先左后右了——故曰“洙泗”,而非“泗洙”。尽管流过孔林之后,洙水与泗水又聚而合之;尽管至此洙水也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水入水,总谓之——泗水。  

往西,又有多条河流入泗。

泗水,汩汩滔滔。然而,水是水,水亦非水了。

如果说,水代表着阴润的话,那么山就代表着阳刚了。

孔子的一生登过哪些山,我不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登过这两座山:一曰东山,一曰泰山。孔子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东山即是指蒙山,泗水县城东北五十里有龟山,与蒙山相连,此为当初鲁国之北界。

在孔子眼里,陪尾山是一座怎样的山?

陪尾山是一座石质山,也有薄土覆于其上。山上柏树松树郁郁,灌木藤棘横生。望着满山的草木,再瞥一眼汩汩翻腾的泉水,我想到了两个字,一个是“仁”,一个是“孝”。两千五百年前,孔子面对糟蹋自然的行为,厉声断喝:“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他并不反对适时适度的利用自然资源,包括树木和野生动物。然而,这种利用需要控制在一定限度内,不对其生存和种群繁衍构成危害。否则,放纵人的欲望,乱砍滥伐,乱捕滥猎,就如同对父母肆意忤逆一样,乃为不孝之行为。

在孔子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也要讲“仁”,对待自然的伦理态度也要讲“孝”。

孔子特别推崇老子的道法自然思想。他主张,对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小虫,不应该践踏;在春光中舒展的枝条,不应该攀折。“启蛰不杀,方长不折”,孔子说,“启蛰不杀,则顺人道也;方长不折,则恕仁也。”

子路是孔子的弟子。子路,名仲由,亦称季路,后人尊称其为仲子。他比孔子小九岁,泗水县人。子路幼时家境贫寒,但子路是个孝敬父母的人。母亲喜欢吃曲阜产的稻米,子路就经常往返百余里为母亲背米。即便后来做了孔子的门徒,仍然每月请假“负米返卞飨母”。

子路是泗地最具标志性的人物。他性格豪放,刚正耿直,信守承诺,忠于职守。孔子周游列国时,子路为其赶马车,且做孔子的侍卫。子路学业期满后,到卫国蒲地做官了。三年后,孔子要去看看这个弟子有何作为。进入蒲地,马车缓行,看着看着,孔子不禁喜形于色了。他说:“入其邑,墙屋完固,树木深茂。”瞧瞧,孔子评价弟子的政绩主要看两条:一曰建筑;二曰造林绿化。孔子认为,这一切都是子路为政以德所致。——“此其忠信以宽,故其民不苟且也。”

子路的政事得到了孔子的肯定,子路自然也很高兴。子路知道老师喜欢吃什么,就差人去泗水钓鱼。孔子喜欢吃鱼。国君鲁昭公闻之其妻生子,曾派人送来一条鲤鱼表示祝贺。孔子大悦,干脆给儿子取名就叫孔鲤。

那一日,孔子吃了泗水鲤鱼——红烧鲤鱼。子路恭恭敬敬为老师斟酒,言欢至深夜。

后来,卫国发生政变,在鏖战中,子路勇猛无比,毫无惧色。子路的胳脯多处受伤,帽子也被打掉。他居然把帽子拣起来重新戴上,并且扶正,说:“君子死,冠不免”。话音未落,乱军一拥而上,将他乱刀砍倒,继而,被剁成肉泥。

子路奉行“利其禄,必救其患”的信条,最终“舍身取义”,“以死成仁”。

何谓“守信”?何谓“忠勇”?子路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做出了回答。

孔子闻之子路的死讯,恸哭不已。从此,孔子不再食肉。那一年,孔子已经七十二岁。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后凋也。”由子路,孔子想到了松柏,想到了人生。到了冬天,才知道松柏是常绿不凋谢的呀!一年又一年,春青青,夏青青,秋青青,冬青青,松柏固守着自己的本色。

这种守道不变的高贵品格,或许,就是人伦道德的极致境界吧。

泉流不歇,却也有悲伤。

大跃进时期,人的欲望升腾。泉林人在黑虎泉往西四十米处建了一个水闸,将泉水改道分流,一往南流,一往北流,水流用于灌溉玉米灌溉小麦,也灌溉那些日日浮夸的心。结果,人改造了自然,也破坏了自然。

由于乱挖滥撅,伤了地下泉眼,伤了泉林的水脉和元气,仅仅几年时间,泉林水面急剧下降,往南流的水流渐渐衰竭,闸口像掉了门牙的嘴巴,枯槁干瘪了。

颜回“不贰过”,可是,泉林人还是“有贰过”。

上世纪八十年代,泗地大兴养殖之风。泉林里的水的水温在十六度至十八度之间,而这个温度恰恰适合虹鳟鱼养殖。于是,泉林的主要水面都被承包出去,用于放养虹鳟鱼了。一些人确实因养殖虹鳟鱼而发了大财,可是泉林的水却因投放饲料而严重污染了。一些泉眼也被瘀滞堵塞,本来生机勃勃的泉林,一下变得怪虫扑面,异味盈鼻,一片乱糟糟。经过一番论证,泉林人痛定思痛,将养殖户清理出去,把泉林还给了泉林。

在泉林,我见到一位腰间挂一串钥匙,脸膛黝黑的长者,他能熟背三百多首古诗,手里拿着一个喇叭,为前来参观的游客讲解泉林的历史,泉林的文化。

他叫吴春盈。

吴春盈是泉林村村民,生于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属猴,小名叫迎春。家里生活还算殷实。除了在泉林对面开了个小照相馆,泗水岸边还有两亩地,种了小麦和蔬菜,地头地角全部种上了杨树。在吴春盈看来,杨树是绿色银行,不用怎么操心,噌噌猛长,利息也就跟着长。他从小在泉林边长大,可以说,他见证了陪尾山和泉林的变化。早年,陪尾山高度不是现在的高度,七八十年代,附近搞开发取石取土,陪尾山被生生削掉了六米。

吴春盈看着陪尾山一天比一天变瘦,心如割肉,自己也变瘦了。

若干年前,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经营的小照相馆交给儿子打理,自愿当上了泉林义务守护人,兼义务讲解员。他对那些破坏陪尾山和泉林的行为,坚决说不。

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吴春盈都是在泉林里巡视,泉林里的泉熟悉他了,泉林里的树熟悉他了,泉林里的石头熟悉他了,泉林里的松鼠熟悉他了,泉林里的鸟熟悉他了。

他的心属于泉林了。

吴春盈说:“只要一天不来泉林,心里就闹得慌!”

春秋时期,泗地上已经有了官道。

官道上“十里有庐,三十里有宿,五十里有候馆”——泗城(旧址在今泗水县城所在地)便是官道上的重要驿站。

隋时,设县治,置泗水县城。治所即在,必修城郭。明朝时,泗水县城相当完整。——“城周三里一百步,城墙高一丈六尺,池阔一丈二尺,深如之。”县城的四门均有匾额——东曰“达泉”,西曰“接圣”,南曰“景贤”,北曰“望岱”。此后三百余年,县城四至和规模从未改变过。当然,今天,县城概念与传统意义的县城已经完全是两回事了,城墙和四门更不复存在了。

出泗水县城东南六十里有一山,曰之圣公山,山上有一座孔子晒书台。此处,能够望到龟山。据说,当年孔子在这里著书,也晒书。偶尔,也与弟子下一盘棋。那个年代,书不是纸质的,而是用竹简做成的。竹简性阴喜凉,久不翻动,容易生霉,泛出潮气。孔子的书摞起来,定然是一座山。想想就知道,晒书台一定晒事多多,不得闲呢。一切文化都是需要物质载体的。竹简,功不可没。

这一区域生长竹子吗?我没有发现,也忘记问了。即便不产竹子也没关系,春秋时期的商业已经兴盛起来。商业的本质就是买东买西赚取差价嘛!子贡是孔子门徒中的巨富。他有雄辩之才,也有经商之道。孔子对他的评价用了两个字——“通达”。司马迁更是不吝笔墨赞赏子贡——“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不过,孔子也提醒子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是,我好奇的是,那时的子贡在泗地经商运货物是用马车,还是用船只呢?如果是用船只的话,一定走的是泗水水路吧。

船在泗水上缓缓行进,望着岸上劳作的农人,望着岸上的树木及其风景,子贡想到了什么?

自然与人类的历史是相互交织的。

人类及其观念,与土地、河流、动物和植物等非人类部分彼此互动,成为了生命的共同体。因此,一个人并不都是他自己,还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学步的院落,孩童时期玩的游戏,他的口音和语调,饥肠辘辘时吃到的一顿饱饭,校园里的喜鹊窝,河边垂钓的那个下午,被父母追打的情景,夜晚走过的那片晃动着魅影的树林,迎来送往的礼数,过年过节的那些讲究,等等。所有这些,构成了一个一个的人。

何谓文化?——或许,构成人的那些东西就是。

文化具有鲜明的自然属性和地域特征。

在泗地,许多事物都与泗水有关,包括当地习俗,农事、语言,以及人的性格和价值取向。

在泗地,说起泗水,就会唤起一些人苦涩而温暖的记忆。

王均安(县文联副主席):泗水是有脾气的,夏天,河道上会冲出不少“淹子”——就是大大小小的积水坑。“淹子”里的水,有两三米深,总有顽童在里面奋勇击水,玩个没够。听我奶奶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泗水常常发大水。一发大水,河里就有被淹死的猪冲下来。那个年代,正处在困难时期,村里人便把死猪捞出来,褪毛清洗干净,把整猪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肉,然后分给全村人。一头猪够村里人吃几天了。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没吃过泗水淹死的死猪肉,但小时候,常去泗水钓鱼。泗水里鱼很多,有鲤鱼、草鱼、鲢鱼,也有甲鱼。长期以来,泗河两岸的人沿袭“钓而不纲”的传统,只钓鱼,不网捕。

孔燕菊(县自然资源局干部):我家里的几亩菜地都在泗水岸边的高岗上。小时候我常跟大人去锄草,侍弄地里长得水灵灵的蔬菜。夏天,一场雷雨过后,菜地地头的岸坡石头上就长出许多“地脚皮”(地衣)。那些“地脚皮”肉茸茸的,楞头楞脑的样子特别有趣。放学回来,我就和小伙伴们挎着篮子,去采“地脚皮”。妈妈把采回来的“地脚皮”洗干净,晚餐做“地脚皮”炒鸡蛋,哇,那真是一道美味呀!

汤笑(泗水民俗学者):捉蚂蚱、采槐花和捉萤火虫是我小时候贪恋的事情。那时候,泗水浅滩上的蚂蚱巨多。我们跟大人割草打柴,就捉蚂蚱。把捉到的蚂蚱,用曲曲草或者毛姑姑草的长茎穿通蚂蚱的颈项,撸到底儿,这样一根长茎就能穿十几只蚂蚱。提回家,开膛,把肠肚子洗净,用油炸,就是一盘好菜。

泗水岸上有许多洋槐树。春天,洋槐开花的时候,我们就用带铁钩子的长竹竿去采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雪白雪白,散发着香气。那些洋槐花很嫩,可以和面一起蒸着吃,也可以炒鸡蛋吃。夏秋之际,傍晚,萤火虫到处飞。我们也捉萤火虫。把捉的萤火虫放到玻璃瓶里,当作宝贝。一边欣赏它们一闪一闪的神奇,一边对着它们唱儿歌——“萤火虫呱哒哒,狗屎橛是你姥姥家。”

罗可(街头开“三蹦子”的司机):泗水对岸有一株神树。我们村里的人常去敬拜这株神树治病。管不管用呢?难说,至少在心理上是一个安慰吧。有一年我舅舅得了一种怪病,到医院打针吃药也治不好。我妈妈背着一个大木盆就去求神树,来回二十里路硬是不坐车,走着去。她说,走着去才心诚。关键是那株神树在河对面啊!背大木盆干什么呢?木盆当船,我妈妈是坐在木盆里,划到对岸。上岸后还要背着大木盆走一段路,才能到那株神树跟前。她把木盆放在一边,哐当一声跪下就磕头,然后呢,就闭着双眼,双手合拢掌心朝上,同时嘴里叨叨咕咕地说些什么。突然,树上就落下什么东西,落在她的掌心里。她哪敢看啊,便紧紧攥着那东西,起身回去。回家后用那东西熬水,给我舅舅喝下去,一连喝了三天,居然真的喝好了。

王震(县林业服务中心干部):我与南泥湾垦荒的三五九旅旅长,后做了国家副主席的王震同名。生于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属鼠,小名叫小三。毕业于山东农业大学林学系,现于林业服务中心工作。四十年前的泗水,河水可以直接喝。少年时代最快乐的事,就是去泗河游泳和踩鱼。父母担心自己孩子在河里玩耍太危险,就把孩子们的鞋藏起来。可是,我们想尽办法还是要去泗水。当时有一句话——“上学听老师的,放学听泗水的”。

我们那个村叫西关村,离泗水有九里路,中间要经过农田和树林,蝉鸣喧嚣,蛙声一片,真是野性十足啊!鞋子被父母收走了,我们就光着脚丫踮着脚尖走,也要去泗水,有时脚丫子被石粒或者草尖刺破,搞得鲜血淋漓,我们也不管。如果路上遇到拖拉机或者四轮子,那就太幸运啦!我们就央求开拖拉机或者开四轮子的伯伯叔叔捎上一段。到了泗水,一猛子扎进河里,我们就忘记了一切。

那时,我们游泳都是脱得光溜溜的裸泳,游累了就爬到岸上拧柳哨。柳哨呢,粗的声音沉,细的声音尖。我们也把柳条盘成一捆,坐上去荡秋千。

可是,不能不回家啊!硬着头皮回到家,父母一看我们晒得黑漆溜光的情形,便用手指在我们胳脯上挠三下,如果出现三道白印子,就抡起笤帚疙瘩打我们;如果没出现,就吼我们赶紧吃饭,写作业。怎样不让父母看出来我们去过泗河呢?后来,我们终于想出了办法——从泗水回来,先到村口老井旁,用辘辘打出一桶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再走回家,父母用手指在胳脯上无论怎么挠,也不会出现白印子了。  

哈哈哈哈——!

再后来,我们去泗水,踩鱼的乐趣胜过游泳。踩鱼需先把水搞浑,水一浑鱼就晕头转向了,就钻进了泥里,钻进了水草里,我们就开始踩。踩到鱼了,脚不能动,要弯腰用手抠着鱼鳃,把鱼抓出来,抛到河岸上。每次踩鱼都能踩到十几条,用柳条把鱼串起来,拎回家。父母看到拎回家的鱼,当然也很高兴啊!也不再用笤帚疙瘩追打我们了。

当我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人的名字,记下他们讲述的一些片段时,不禁又想起了孔子那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记忆里的事,记忆里的人,一些成为了故事,一些成为了历史。

泗水,一为县域概念。

泗水,一为流域概念。

泗水,在历史上曾经是淮河最大的支流,流经鲁皖苏三省,长四百公里,流域面积八万平方公里。

后来,强悍的黄河,蛮横地夺泗入淮,进而,霸占了淮河河道,再进而,强行将淮河踢进海里。泗水呢,很是怅然!无奈,只好默默然,自我化解愤懑,潴蓄之,以其不争的韧性,用时间创造出了昭阳湖、独山湖、微山湖和南阳湖。

事实上,此四湖是泗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然而,泗水毕竟被劫走了长度,泗水还是当年的泗水吗?

明朝之后,泗水改名泗河。我不知道,水与河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它的流向是否发生了改变。但今天,泗水主要指县域而言,而不是那条河流了。那是一条多么辉煌而又颇具盛名的河呀!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白居易的诗句,准确道出了泗水终点的位置。如今,在安徽、江苏等广大地域,作为河流的泗水已经彻底消失了。但是,那些至今闪闪发亮并充盈着水的地名,诸如泗县、泗洪、泗阳、泗州、泗口等等,无不浸润着泗水的基因和儒学文脉的特征。

泗水,还活着啊!

孔子乐水乐山,也乐木。

孔子一生种过很多树。在泗水,在曲阜,至今存有他种的树,或银杏,或松柏,或黄连木。二千五百多年过去了,那时的人已经一个也不在了,那时的马牛羊已经一个也不在了,那时的屋宇城池已经一个也不在了。虽然泗水还在流,但泗水里的鱼,也不是那时的鱼了。然而,孔子种的树还在。

在泗水县城南面的安山寺,就有一株古银杏是孔子所种。那株古银杏树高二十二米,胸围八米,冠幅四百平方米。历经沧桑,已有两千五百年的树龄了。树下立有一块石碑,上书:“孔子手植树”。

思其人,爱其树。

若干年前,此树出现病态,出现衰弱的迹象。泗水县林业部门立即请专家进行会诊,制定方案,采取了救助措施,终于让那株古银杏复壮,并重新发芽长叶,重现勃勃生机。在泗水县期间,我特意去拜谒了那株古银杏。在树下,我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东西存在于古树的周围。那种东西与土壤、空气、风雨、鸟语、蝉鸣以及星辰日月相牵相连,气脉相通。我确信,一株古树,就是一个世界,一株古树,就是一部自然编年史。

我不能不去曲阜拜谒孔林。

曲者,弯也;阜者,高地也。曲阜,泗水拐弯地方的高地之意。孔子去世后,弟子们表达思念的方式,就是在他的曲阜墓地种树。由于弟子众多,遍布列国,树就越种越多了,“以百数,皆异种”,那些树很快成林,并被称作——孔林。

如今,孔林里有四万多株树了,其中树龄超过千年的就有近万株。孔林里野生动物也越来越多,獾子、黄鼬、刺猬斑鸠、白鹭、灰喜鹊、环颈雉等出没林间,松鼠拖着尾巴,在树枝上跳跃弹蹬。夜晚,猫头鹰悄无声息地站在枯树干上,发现老鼠露头,双爪下去,抓起老鼠就迅速飞走。可奇怪的是,孔林里从未有成群的乌鸦栖落,也鲜有蛇的踪影。

孔林地面上生长着成片成片的蓍草,或开白花,或开紫花。能驱虫防病,能果腹充饥。古时候,同龟壳一样,蓍草是占卜用的材料。蓍草虽然是草,但可以活上千年,能长三百多条草茎。子路曾经问过孔子,为什么要用这东西做占卜材料呢?孔子回答:“蓍之为言也。老人历年多,更事久,事能尽知也。”

蘑菇和灵芝也遍布孔林林荫下,以及枯木上。也许是人们基于对孔子的爱戴和尊重吧,那些蘑菇和灵芝,从来无人采摘,任凭鸟类及各种野生动物享用。

孔林古树保护中心主任刘天衢告诉我,由于受酸雨、空气污染和病虫害的影响,孔林里的一些古树面临着生存的危机。孔林管理处每年投入一百多万元,用于古树救助。购买了多架无人机,进行空中除虫作业。还专门成立了古树消防队,定时巡逻,定位监控,防止火情发生。

刘天衢说,他们为每一株古树都建立了档案,图表卡一应俱全,所有古树的信息,都存入了数据库。他们还对一些古树进行基因取样,在研究分析的同时,进行优化组合培育,目前已经繁育出抗性强品质好的树种。听罢,我竖起大拇指,为他们所取得的成果点赞!

春光融融的一日,我走进位于泗水南岸的曲阜实验中学。这里离曲阜孔子学堂仅有一千米。校园里最显著的标志,就是孔子的雕像。在“采芹园”里,每一株树木都有挂牌介绍。引起我注意的是那株楷树——在当地,把楷读作皆——此树耐干旱耐瘠薄,抗污染,耐烟尘,病虫少。树干疏而不屈,刚直挺拔,自古就是尊师重教的象征。

倏忽间,教室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知者。”——“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教室的上空,伴着读书声,一只喜鹊飞来,喳喳喳叫了几声,喳喳喳又叫了声,盘旋一圈后,落于那株楷树的枝头。它东看看,西望望,然后,尾巴翘了翘,抖抖翅膀朝着泗水的方向飞走了。

泗水流域是“圣源”之地,儒家圣人,包括至圣孔子、亚圣孟子、复圣颜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和圣柳下惠,以及仲子等诸多儒家先贤都是出生在泗水流域。据说,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中,就有六十人是生长和活动于泗水流域。在地理上,它是一个灵动的流域,更是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它的自我净化,自我修复能力都是惊人的。它每时每刻都处在动态变化中,它涵养着生命,也创造着生命。

春秋时期,孔子在“洙泗之间”讲学授徒,周游列国,后人遂以“洙泗”代指儒家学说。泗水流域产生了中国最为璀璨夺目的儒家文化,并以自身的不断交融、创新和升华,推动了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寻根溯源,文脉流长,绵延不绝。故此,泗水又被西方人称为“东方圣河”。

孔子的思想,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有深远的影响。据说,影响世界的十位文化名人,孔子排在首位。泗水,究竟给了孔子怎样的力量?

早先的泗水流向先是“倒流”,再旋转着流。——由东往西,再偏西南,忽地一下又向正南,继而再发生偏移,转向东南,注入淮河,再注入长江,最后注入大海。

“混混道源通泗水,严严正气接尼山”。——这是泗地的一幅楹联,作者叫仲蕴全,清乾隆年间人。其实,我多日行走泗地,要探究和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搞清了尼山与泗水的关系,也就大体搞清了中华文化的根脉和走向。

自然之道,无终穷也。

是的,这是孔子的泗水,这是先贤们的泗水,这是泗人的泗水。

是的,这是我们的泗水。(李青松)

(本文选自《今日国土》杂志 2023年7月)

责任编辑: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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