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公元774年的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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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公元774年的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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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新闻客户端 潘城

让后人再度发现杼山,是因为颜真卿的一块碑。

杼山在哪?为什么要发现?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先附上一份关于颜真卿的个人简介:颜真卿(709-785)字清臣,京兆万年人,开元间中进士。安史之乱,抗贼有功,入京历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开国公,故后世称颜鲁公。德宗时,李希烈叛乱,他以社稷为重,亲赴敌营,晓以大义,终为李希烈缢杀,终年七十七岁。德宗诏文曰:“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书法史上,他是继二王之后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书法家。其书初学张旭及初唐四家,后广收博取,一变古法,自成一种方严正大,朴拙雄浑,大气磅礴的“颜体”,对后世影响巨大。

简历总是冰冷的,读过也无从感受颜真卿的温度,只有一种忠君爱国的基调贯穿始终,使他的艺术成就与政治生涯混为一谈或说是浑然一体。

由于研究茶文化特别是陆羽的人生,我曾旁及到颜真卿的另一面,最初得益于日本历史小说作家陈舜臣。生活在名古屋的赵晴女士是陈舜臣作品的翻译者之一,赠了我一册她译陈舜臣的历史随笔集《随缘护花》,解题诗里有两句“徒翻杂籍三千卷,宁舔春酸一点红”,这是令我佩服的本领。记得我第一次读到陈舜臣写的《茶事遍路》时,就惊讶于这位出生于台湾终老于日本的作家很可能从未踏足过湖州、长兴、顾渚山、杼山这些地方,就凭着“徒翻杂籍”就能写出如此鲜活又立论有据、措辞有度的唐代茶文化历史故事!从那些文字中我开始感受到颜真卿的鲜活与可爱。

唐代有358个州,相当于现在的地市级行政单位。但州与州之间因富庶程度,差异巨大,其中如杭州刺史、湖州刺史等属于同一个官级中的“肥差”,吏部派遣官员都是心里有数。湖州刺史更是拥有着非常特殊的可以撬动朝廷人际关系直达帝王的杠杆——贡茶。

湖州的长兴县是我母亲的故乡,唐代开始由朝廷指定的官焙体系“贡茶院”就设立在此,湖、常两州交界的顾渚山中所出产的紫笋茶与阳羡茶成为了国家指定的贡茶。因为湖州是唐代茶圣陆羽隐居并终老的地方。

举一个例子,晚唐时那位经常游逛于扬州妓院的大诗人杜牧,实际上承担着养活一个大家族的重担,其中还有一个失明的弟弟。他就费了不少的心思,终于被安排到湖州当过一任刺史,在那里写下名句“山实东南秀,茶称瑞草冠”,次年去世。

当然,中唐伊始之时的颜真卿,以他在朝中的声望与资历,即便是下放到地方上当市长也须得是湖州这样的好地方。他于大历八年(773)到任湖州刺使。

要弄清楚作为隐士的陆羽究竟如何生活这个问题,就不能绕开颜真卿。唐代的州刺史有一种不成文的风气,就是要保护自己辖区中的隐士与文人。因为隐士与地方文人往往是经济方面的弱势群体,这样的人若是在辖区内穷迫而死,会令刺史颜面无光,丧失声誉。当然,不同文化水平的刺史对文化的认识,以及在文化上的投入当然不一样。恰恰颜真卿自己就是一位大文人,因此十分关心地方上生活不稳定的文人隐士,希望能使他们获得固定的收入。

来湖州上任之前他已读过陆羽的《茶经》,听说陆鸿渐就隐居在此,二人很快成为知交。颜真卿见陆羽一直借宿在皎然的妙喜寺中,于是拿出自己的私财为陆羽建造了一座可供居住的亭子。作为隐士的住处,虽然并不豪华,却别有意境。陆羽也因此有了更好的容身之所,可以修书著经。这座亭子就落成于杼山。

落成之日颜真卿与皎然、孟郊、张志和、皇甫冉、李冶等著名诗人聚在杼山为陆羽庆祝。可以想见陆鸿渐煎茶,众人品茗作诗、乐而忘归的场面。那一天,正巧是癸年癸月癸日,这座亭子因而取名为“三癸亭”,这三个字的题额虽然谁也看不到,非颜真卿这位顶级书法家莫属了吧!

隐士虽不慕容华,但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陆羽虽然有了住处,生活来源并不稳定。颜真卿就策划编修《韵海镜原》,这部大书许是从古今文献中搜寻佳句,以韵分类的辞典,后来并未留存下来。搞这样一个长期的出版工程,就可以有预算和开支,参加其中的文人就可以获得合理的收入。陆羽和皎然都参与了这一工作。

史载颜真卿在湖州时“政尚清净……而耽嗜文籍,卷不释手。初在德州,尝著《韵海镜源》,遭难而止。至是,乃延集文士,纂而成文,古今文字该于理者,摭华撮要,罔有不备,为三百六十卷。以其包荒万汇,其广如海,自末寻源,照之如镜,遂以名之。又著《吴兴集》十卷,《庐陵集》十卷,《临川集》十卷,并行于代。”

当时的颜真卿年事已高,经历了安史之乱,谁不向往悠然自得的生活。他在湖州为官五年,集结了当世一大批诗人、文人、茶人,以《韵海镜源》编修会的名义会饮作诗,形成了中唐时期全国范围内一个高峰级别的文艺集团,被后世称为“湖州品饮集团”。而陆羽在不断自我完善后所创立的茶文化体系,也颇受颜真卿人格的影响。

法国巴黎在1644年出现了“沙龙”这个名词,一系列贵妇人客厅里举行的饮宴沙龙将文学、艺术与思想推向了启蒙。而中国的文化“沙龙”同样精彩纷呈,自永和九年那次著名的王羲之“沙龙”之后,744年颜真卿的“沙龙”也被铭记下来。

我在东京神保町一家专营书法字帖的小书店湘南堂里找到了一册日本出版于1981年的《颜真卿竹山联句》。在写下悲愤以极的《祭侄文稿》十六年后,颜真卿写下了丰腴妩媚的字体,楷书大字的点画之间每一笔都透着一种轻松与喜悦。

唐大历九年(774年)三月,六十六岁的颜真卿到任湖州刚一年,他在朋友潘述家的“竹山堂”中与李萼、陆羽、皎然、陆士修、韦介等人聚会饮宴,席间吟诗,每人依次各作两句,相连成篇。颜真卿的地位自然要为连句开篇,紧接着出场的就是陆羽,其余如时任嘉兴县尉的陆士修等都在其后,可见颜真卿对陆羽这位隐士的喜爱与尊重。

收藏于故宫博物院原本上的题签名为《唐颜鲁公书竹山堂连句》。据故宫博物院官网上的介绍此作是“传为颜真卿书”,绢本楷书册页。鉴藏印有宋“绍兴”、“御府之印”、“缉熙敬之”及明王世懋,清梁清标、安岐,近代叶恭绰,现代张珩等诸家鉴藏印。首开前裱边有楷书题签“颜鲁公竹山连句诗帖,上上品”一行。后纸有宋米友仁,清姚鼐、铁保三段题跋。

我手上这册日本印刷物却是一个碑刻的拓片本,封面题签将原来的“连句”写为“联句”,印章为“精雅堂精印记”,但内容与故宫原物丝毫不差。

日本出版于1981年的《颜真卿竹山联句》。

《竹山堂连句》的书法水平与真伪,历代都是见仁见智。欧阳辅《秋碧堂法书》条云“或许为鲁公杰作,或讥其伪作”。赞美派的如清代安岐《墨缘汇观》说它“结字端严,运笔裕如,有天然沉着之气”,翁方纲《复初斋文集》称赞“波磔间已用古藤古钗之脚,则是精熟争坐行书而用于正楷”。

反倒是现在的主人家故宫博物院的官方评价比较保守,指出“此书原装裱形式是整幅,后割裱成册,几近百衲,章法已破。颜氏楷法一般横画细,竖画粗,雄强博大,气势磅礴,楷书墨迹首推《自书告身》,清雄严谨。而此书横、竖用笔毫无变化,无粗细之别,千篇一律,拘滞平板。然而册后米友仁奉宋高宗命跋尾两行,却是绍兴御府故物,可知此册裁减最迟不晚于绍兴时,但非颜氏墨迹。至于是唐人还是宋人的临本目前说法不一。”

“蚕头燕尾,一波三折”是形容隶书之美,而颜真卿的楷书如《颜世家庙碑》也被形容为“蚕头燕尾”,或曰“蚕头鼠尾”。而我早在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竹山连句》书法的图片时就为之着迷,明代王世贞在《弇州山人稿》中对它的评价真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遒劲雄逸而时时吐姿媚,真蚕头鼠尾得意笔,大较与《家庙》颉颃”,这种艺术赏析的感觉是多么准确,遒劲雄逸又时时吐媚,这已不仅仅是艺术,作为人,我也更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完整的、精彩的、漂亮的颜真卿。

还有一件事也值得记下,几年前我在长兴顾渚山中调查明月峡时听当地的朋友说长兴的地方志有过记载,历史上颜真卿真的在顾渚山留下过一块《蚕头燕尾碑》,后来因为来拓印临摹者太多,尤其各地官僚慕名而来,弄得当地接待不胜其苦,干脆毁了此碑。

纵观颜真卿的一生,在湖州的五年或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光,而他在当时对中国的文化与艺术所起到的作用与意义之深远可能他自己也完全无法想象,这段岁月甚至不会亚于他此前的平叛与此后的殉国。

杼山在浙江省湖州市妙西镇的西南部,茶圣陆羽最初到湖州时就住在杼山上的妙喜寺内,颜真卿为陆羽在此建“三癸亭”后,陆羽就将杼山作为根据地,虽然他的行踪时常飘忽不定,但始终在杼山生活、交友、创作并安葬。由此可见,杼山对于中国的茶文化、唐诗与书法,对中唐的品饮集团“774年的沙龙”有着重要的意义。然而,“杼山”的地名在历史上曾经一度被湮没了。

1984年4月22日,日本静冈县岛田市访华团的温汤绍幸先生希望寻访到陆羽的“杼山”,但当时的“杼山”只是一个存在于古籍上的名字,几乎无人知晓杼山究竟在哪里。1988年6月12日,日本茶道小川派第六代传人小川后乐先生到湖州寻访陆羽足迹,他被当时在浙江省文联工作的朱关田先生带到了妙西乡一个当地人叫作“宝金山”的地方。同一年的9月11日下午,日本茶人又来寻找,于是朱关田又陪着古稀高龄的日本茶道里千家执事多田光里也来到了同一个地方。登上山后,多田先生激动地说:“杼山找到了!”他回日本后立即在《读卖新闻》上发表了找到湖州“杼山”的文章,引起了日本茶道界的轰动。

日本茶道界对“杼山”的多次寻访,对妙西乡的村民产生了影响。他们发现自己脚下普通的土地竟然有这么大的国际影响力。于是,几位热心于地方文化的村民开始自发的查找资料,想弄清本地的历史。其中起到骨干作用的一员叫徐根法,当时只有三十多岁,在镇上开了一个加工粮食的作坊,发现并建设“杼山”成为了他一生的精神财富。

原来唐代杼山上的妙喜寺在宋代因佛经《宝积经》而改名为“宝积禅院”,于是山随寺名,杼山改名为“宝积山”,当地人因为谐音,祖祖辈辈都把“宝积山”叫作了“宝金山”,杼山之名从此湮没。

徐根法等人在地方文史专家的指点下最终在湖州市博物馆找到了唐代颜真卿撰写的《杼山妙喜寺碑铭》拓片,上面的内容也被收入在《颜鲁公文集》,碑文记载:“州(湖州城)西南杼山之阳有妙喜寺者,……山高三百尺、周回一千二百步”,清晰的描绘了杼山在湖州的西南方位,以及高度与范围,并且还详细写到了当时颜真卿与陆羽、皎然等众多人物在杼山中著书、建亭等事迹。

现实中的杼山的确就是一座“高三百尺”,走一圈只用“一千二百步”的低矮的小山包。陆羽虽为隐士,但生活的杼山并非我们一直想象当中的深山、大山,小小的杼山环境清幽,但交通便利,与朋友交往或外出考察都很方便。陆羽在杼山形成他主要的社交网络,并最终完成《茶经》,才显得更加合理。

1990年上半年,当地人决定要把“杼山”的地名重新恢复,并决心将三癸亭、陆羽墓、皎然塔、妙喜寺等唐代存在过的建筑逐步恢复起来。这件事也引起了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先生的关注,他多次到杼山考察研究,写下论文,并欣然为“杼山”题写碑文。

1990年陈桥驿先生(左2)等与他题写的杼山碑(徐根法提供)。

通过村民的募集捐款,首先在杼山东南面山坡上重建了“三癸亭”。虽然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三癸亭早已更新,但一块“三癸亭捐款名碑”被保存至今,水泥的碑面已经灰蒙蒙的破旧开裂,我看着上面那些绝非“蚕头燕尾”的稚拙字体却感动不已!

我在自己的论文中不厌其烦的将这块水泥碑上的文字一一抄录并制表。当时的妙西村共有村民700多人,几乎每家都自愿捐款,从100元到1000元不等,单位捐款则从100元到2000元不等,包括了当地全部的事业单位与工矿企业,各凭经济能力。发起单位是妙西乡文化中心,这其实是一个民众自发的文化组织。最后共得到捐款35500元,这个金额在当年的湖州可以购买一套商品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商品经济大潮迅猛发展、席卷人心的时期,而那次捐款在却丝毫没有任何商业目的。在还没有观光资源化、非遗运动、乡村振兴战略等政策的推动时,一切都还出于一种质朴的“乡土中国”的文化自觉。

老徐告诉我,1993年11月18日落成新三癸亭一周年,大家约定将这一天作为杼山当地纪念陆羽的节日,而那天竟然与774年颜真卿等人落成三癸亭那一天一样,也是癸年癸月癸日“三癸”,当中隔了1219年。

感慨之余,我还想起了一个被颜真卿写进诗中的细节——在杼山,陆羽曾折了一枝青桂花,送给颜真卿。

2023年6月7日晚于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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