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建 │ 士人绘画美学:以顾恺之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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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建 │ 士人绘画美学:以顾恺之为中心

2023-11-19 21:33|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不过,顾恺之却不属顾雍一系。据《晋书》记载,顾恺之乃晋陵无锡人,顾雍一族则为吴郡吴人(今苏州)。这两族或同出一脉,因之,宋代汪藻所做《世说人名谱》,将顾恺之列为吴郡顾氏之别族。顾恺之的父亲为顾悦之,[3] 《晋书》卷七十七有附传,聊聊百余字,记其二事。一是说顾悦之与简文帝同年,而头发早白,简文问其缘故,他回答说:“蒲柳之姿,望秋先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4] 这则故事见于《世说新语·言语》,表明其善于应对。二是他不顾众人规劝,而抗表讼殷浩,“决意以闻,又与朝臣争论,故众无以夺焉。时人咸称之”[5] 。这表明其人之骨鲠。顾悦之曾担任州别驾、尚书右丞等职。东晋世族政治更为成型,入仕为官更需门第,顾恺之的出身,为他跻身魏晋上流社会提供了必要条件。

当然,仅仅出身好还远远不够,顾恺之能够卓然特出与他自身的才学密不可分。他广为人知的,是有“三绝”之称,即才绝、画绝、痴绝。所谓才绝,是指他聪颖过人,博学有才气,擅长诗文。顾恺之才思机敏,善于应对。他吃甘蔗先吃尾部,别人问其原因,他回答说:“渐至佳境。”[6] 他目桓温所治江陵城:“遥望层城,丹楼如霞。”[7] 因而受到桓温奖赏。顾恺之曾著《筝赋》,自比嵇康之作。他曾如是描述会稽山川之状:“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8] 寥寥数语,穷尽会稽山水之秀丽明媚。这几句话在后世广为流传,成为山水画创作的一个主题。如明代画家程邃、文徵明、魏之璜等人皆画过《千岩竞秀图》,现代画家李可染、郑午昌等人亦创作过同题绘画,当代以此为题目进行创作者仍不乏其人。顾恺之还著有《启蒙记》《启疑记》及文集行于当世,惜皆轶亡。

顾恺之画像

他的画名,更是成为一个神话。顾恺之的生卒无考,据潘天寿先生推算,以生于穆帝永和元年(345年),卒于义熙二年(406年)较为适中。[9] 兴宁中(364年),建康瓦棺寺初建,僧众设会,请朝贤士夫前来捐款,没人超过十万。一向贫穷的顾恺之声称要捐一百万,大家以为他是吹牛。顾恺之让寺僧准备一面墙壁,他闭户往来一个多月,画成维摩诘像一躯,“工毕,将欲点眸子,乃谓寺僧曰:‘第一日观者请施十万,第二日可五万,第三日可任例责施。’及开户,光照一室,施者填咽,俄而得百万钱。”[10] 这或许是顾恺之在东晋舞台上的第一次盛大出场,他以极具戏剧化的方式,取得了一鸣惊人的效果。[11] 此时,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在此后四十年中,他创作了大量画作。唐代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中录17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录29件38幅,散见于其他典籍中的尚有20余件。其中最知名者,如《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图传》《斫琴图》等,更是名闻千古。此外,他还是一个绘画理论家,有《论画》《魏晋胜流画传》《画云台山记》等画论传世,提出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绘画命题。

所谓“痴绝”,是就顾恺之的性情而言。史载他“好谐谑”,幽默旷达,率真通脱,而又带着痴和黠。在魏晋名士中,顾恺之称得上一个异数。他于政治上毫无机心,没有世族子弟的清高傲世,加上他幽默诙谐的性格,十足的“艺术家”风范,“人多爱狎之”,乐于和他交往。如果不是出身于世族,他倒很像一个优游于豪门贵胄的“俳优”。

顾恺之 洛神赋图(局部二) 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就顾恺之的家世及才学而言,他首先是一个名士,其次才是一个画家。他具备名士的所有条件,出身于世家大族,性情真率通脱,有文艺才能。惟有如此,他才能跻身于东晋上流社会。如果仅仅是一个出身不明的宫廷画师,如曹不兴,尽管画技超绝,却绝不会获得如此之高的社会声誉。可以说,顾恺之是名士中的画家,画家中的名士。

二、艺术的能动性:顾恺之的社会交往

艺术的“能动性”(agency )是英国艺术人类学家盖尔(Alfred Gell )提出的一个概念。他将艺术看作一套行为体系,对艺术的审美性弃之不顾,而是关注艺术生产、流通和接受的社会语境。在他看来,艺术就是处于各种社会关系之中的“物品”(object ),通过它,形成了人与人以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12] 盖尔的理论尽管招致大量批评,却对艺术人类学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艺术史研究亦借鉴其思路。如英国学者柯律格的《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一书,就是显例。[13] 柯律格在书中探讨了文徵明与家族、师友、同辈、请托人、顾客、弟子、帮手、仆役等人之间的社会交往与人际互动,将画作视为一种礼物和商品,在其社会文化语境中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汉学家高居翰亦有类似观点,他认为:“中国绘画和其他民族的艺术一般,通体来说也是社会上某些阶层间的交易行为,或是经济、或是类似经济的交易,是一个精密制度下的产物。在这个约定俗成的社会体系下,艺术家作画乃是为了报答、应合社会上某些人的需求或期望,从这种交易的过程中来表现自己的才能,或传达自己的情感,甚至获取某种利益。”[14] 这些观点,对于我们分析顾恺之给出了一个新的思路。

顾恺之 洛神赋图(局部三) 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诚然,在顾恺之生活的东晋时代,绘画在士人文化体系中的地位尚处边缘,远不及明代勃兴。不过,对于顾恺之而言,绘画不可避免地具有礼物的性质,成为他进行社会交际的一个中介。

或许是在瓦官寺绘制《维摩诘像》之后,名声大噪的顾恺之受到了桓温的注意,于太和元年(366年)被桓温引为大司马参军。这是他入仕之始,从此受到权臣桓温的庇护,也开始了与东晋上层社会的交往。

在中国历史上,桓温(312—373 年)是以一代枭雄的面目示人的。他英略过人,有文武识度,颇具军事才干和政治野心。剿灭成汉政权,带军三次北伐,战功赫赫。晚年欲行篡逆,未逞而死。实际上,桓温不是一介武夫,他颇具名士风范,爱好文义,喜欢清谈,深受玄学人生观之影响,有着丰富而深沉的情感。[15] 《世说新语》一书对此有大量描写。桓温在家族门第和文化素养上难与王导、谢安、庾亮等人匹敌,置身于诸名士之间,时或受到轻视。然而他并不妒贤嫉能,相反,他礼贤下士,极力招揽天下英才,幕僚之中可谓人才济济。唐代余知古的《渚宫旧事》载:“温在镇三十年,参佐习凿齿、袁宏、谢安、王坦之、孙盛、孟嘉、王珣、罗友、郗超、伏滔、谢奕、顾恺之、王子猷、谢玄、罗含、范汪、郝隆、车胤、韩康等,皆海内奇士,伏其知人。”[16] 这些人物,皆为海内名士,多出身于世家大族,具有极高的文化素养,或长于文学,或颇具史才,或精于义理,或明于政事。他们都受到桓温的推重与礼遇。如弱冠之年的王珣与谢玄,“俱为温所敬重”;郗超受到桓温的“倾意礼待”,成为他的重要谋士;谢安成为桓温的司马之后,“既到,温甚喜,言生平,欢笑竟日”[17] ;伏滔,“大司马桓温引为参军,深加礼接,每宴集之所,必命滔同游”[18] ;罗含,“温雅重其才”[19] 。显然,桓温对这批青年名士,能够倾心交纳,并且不时举办文化活动,营造了一种良好的文化氛围,有学者将他们称为“桓温文学集团”[20] 。

顾恺之 洛神赋图(局部四) 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顾恺之身处其列,同样受到优待,时常被桓温请去探讨书画,史载桓温对他“甚见亲昵”,可谓有知遇之恩。因此之故,顾恺之对桓温有着很深的感情。他在桓温幕下待了八年左右,宁康元年(373年),桓温病逝,顾恺之往拜桓温墓,赋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他将桓温比作高山大海,自己则是栖居于其间的鱼鸟。如今,山崩海竭,鱼鸟何处依存?有人问他:“卿凭重桓公乃尔,哭状其可见乎?”他回答:“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显然,颇为沉痛。外人“凭重桓公”之语,亦道出了顾恺之对于桓温的依附关系。

桓温殁时,顾恺之不到30岁,此后多年,他的行踪事迹,史料付之阙如。我们只能知道,太元十七年(392年),殷仲堪任荆州刺史,都督荆、益、宁州军事,顾恺之又担任了殷仲堪的参军。他与桓温之子桓玄(369—404 年)亦交好,二人曾在殷仲堪府共作了语与危语。[21] 桓玄嗜好书画,时常与顾恺之、羊欣探讨交流。元兴三年(404年),桓玄篡逆败亡,不过并没有累及顾恺之。义熙初年(405年),顾恺之任职散骑常侍。义熙五年(409年)四月,刘裕誓师北伐南燕慕容超,顾恺之为其作《祭牙文》,于是年离世。

自青年时代在瓦官寺作《维摩诘像》始,顾恺之的艺术活动应该是持续终老。根据《贞观公私画史》和《历代名画记》等相关典籍的记载,顾恺之的创作主题非常丰富:有山水,如《庐山图》《云台山图》《雪霁望五老峰图》;有花卉,如《笋图》《竹图》;有禽鸟,如《凫雁水洋图》《木雁图》《招隐鹅鹄图》;有猛兽,如《行龙图》《虎啸图》《虎豹杂鸷鸟图》《三狮子图》《十一头狮子图》。有描绘人物活动的,如《斫琴图》《勘书图》《水阁围棋图》《清夜游西园图》《射雉图》。最多的还是道释和人物画,尤以人物画为多。道释画,如《列仙像》《皇初平牧羊图》《三天女像》《列女仙》《维摩天女飞仙图》。人物画又可分为三种:一是古圣先贤,如《古贤图》《夏禹治水图》《宣王姜后免冠谏图》,这类内容相对较少。二是魏晋前代人物,帝王,如《司马宣王像》《司马宣王并魏二太子像》《晋帝相列像》;名士,如《魏晋胜流画像》《魏晋名臣画像》《中朝名士图》《七贤图》《阮咸像》《王戎像》《王安期像》《裴楷像》《阮修像》《谢鲲像》《卫索像》;隐士,如《荣启期像》《苏门先生像》。三是同代人物,如《桓温像》《桓玄像》《谢安像》《殷仲堪像》《刘牢之像》。

顾恺之 洛神赋图(局部五) 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显然,在绘画的命名中,以“像”为名的都是人物画,并且绝大多数为单个人物的画像。这正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就这些画像的功能而言,其中有一部分是用于“成教化,助人伦”的,如《古贤图》《夏禹治水图》之属。还有一部分,其功能和汉明帝时所绘“云台二十八将”类似,具有劝戒表彰的作用,如《魏晋名臣画像》《中朝名士图》等。再有一些,如帝王像、前代名士像,当具有“存形”和纪念的意义。而如桓温等同代人物之画像,亦有“存形”的目的。这些图像,或悬挂于居室之中,应该还有审美之功用。

诸如《晋帝相列像》《魏晋名臣画像》等,应当是置于特定的国家建筑空间之内,如汉代的麒麟阁、云台、唐代的凌烟阁,都曾张挂功臣图像。这些“订单”,是由国家发出的,代表了官方对于顾恺之绘画才能的认可。在此可与书法作一比较。魏宫匾额多由韦诞题署,晋太元中起太极殿,谢安欲使王献之题榜,表明对其书法水平的肯定。不过,有意思的是,韦诞和王献之对这种认可“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前者告诫子孙不要再学书法,后者拒绝了谢安的要求。实际上,他们都将题榜视为一种工匠所为的猥役,与其士大夫身份并不相符。这是因为,士人书法水平的高低,是由士人文化圈来认定的。如王献之的书法地位,是通过与庾氏、郗氏、谢氏等世族子弟,以及其父王羲之在内的王氏家族等人书法的品评和比较而认定的。这种认定是士人内部自发进行的,他们将其作为士人文化素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虽属自发,却具有权威性,远过于皇权或官方的认可之上。[22] 书法既是如此,绘画的情形又怎样呢?史料所限,我们看不到顾恺之对于这些官方“订单”的态度。他担任的是参军、散骑常侍,绘画并非其本职所在。不过,对于一个嗜好绘画的人来说,他或许是乐在其中的。

魏晋名士像及时贤像,在顾恺之的画作中所占比例最多。涉及诸多家族的重要人物,如琅邪王氏的王戎,太原王氏的王安期,陈郡阮氏的阮籍、阮咸、阮修,河东裴氏的裴楷,陈郡谢氏的谢鲲等等。同代人物,他至少画过桓温、桓玄、谢安、殷仲堪、刘牢之五人。这些人物,全都是魏晋时期最为知名的人物。不过,这些画像应该不是官方指定顾恺之所作,而更可能是家族子弟为了纪念先人,请求顾恺之绘制,或者顾恺之主动绘成。可以确定的是,顾恺之曾自告奋勇为殷仲堪画像,《世说新语·巧艺》载:“顾长康好写起人形,欲图殷荆州。”桓温和桓玄的画像,或亦顾恺之主动为之,而非在其人去世之后所作。[23] 在此情形中,绘画具有礼物的性质。顾恺之以自己的画技,报答桓氏父子以及殷仲堪的知遇之恩。顾恺之与长他二十多岁的谢安(320—38 5年)的交往,当是始于桓温府内。升平四年(360年),谢安被桓温辟为司马,顾恺之在五年之后任桓温参军之职,二人同府为官,平时自然多有交往。我们已无法得知顾恺之绘制《谢鲲像》和《谢安像》的确切时代了。谢鲲乃谢尚之父,谢安的伯父,他在中朝由儒入玄,豁达不拘,颇有声名,为王衍“四友”之一,亦是西晋“八达”之一,乃陈郡谢氏家族兴起的第一个关键性人物。为这样一个先辈绘像存形,以示纪念,在东晋时期是很正常的事情。请“图写特妙”的大画家顾恺之来为先人画像,亦称得上对先人的尊敬。顾恺之将谢鲲画置于岩石之中,因为晋明帝曾问谢鲲他与庾亮的优劣,谢鲲回答:“一丘一壑,自谓过之。”谢鲲颇以山林之情自许,这正是玄学价值观所认肯的,代表了时人的审美观念。顾恺之可谓抓住了谢鲲的特点。谢安对于顾恺之的如此安排,想必也是认同甚或嘉赏的。顾恺之又为谢安画过像。从人情往还的角度说,谢安似应有所表示。的确,谢安对于顾恺之的画作给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好评”,他说:“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短短十个字,将顾恺之推到了前无古人、至高无上的地位。

顾恺之 洛神赋图(局部六) 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谢安的这句话应该如何理解呢?首先,它产生于魏晋人物品藻的氛围之中,名士之间相互品题,同一家族或同一阵营的人物相互称誉,交情不好的人物相互贬低,是极为正常的事情。谢安作为海内名士,一方面有着极高的文化素养,他本人亦有画名;另一方面最具权势,其一言一行,在士林中皆颇具影响。裴启的《语林》,就因为谢安的一句贬语而遭废弃。[24] 而谢安之所以否定此书,一则他认为记载不实,二则很大程度上和王珣有关。王珣因与谢万的女儿离婚而与谢氏交恶,谢安对他意见很大。反之,顾恺之却很受时人欢迎,与谢安的关系定然不差。况且,他又为谢安及其伯父谢鲲画了像,谢安自然要予以还礼。这句好评,就足以比得上任何礼物了。它对于建构顾恺之的绘画地位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后世评论家对于顾恺之的赞扬,很难说没有受到谢安的影响。

其次,从魏晋绘画史来看。在顾恺之前,士人画家聊聊可数,最知名者,当数吴国曹不兴。然曹不兴的相关史料委实太少,令人莫名其踪。比顾恺之稍早或同时的,有西晋的卫协和张墨,东晋初年的王廙、戴逵,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亦有画名。不过,王廙兼综诸艺,并不专以绘画名世;羲献父子书法独步,远超其画名。再者,谢安对王献之的书法都有轻视之意,[25] 对其绘画更不会格外垂青。真正能与顾恺之匹敌的,当属戴逵。戴逵(326—396 年)比顾恺之约大20岁,是个文艺全才,诗文、书画、音乐、雕塑无不精通。谢赫的《古画品录》将戴逵和顾恺之都列入第三品,他评戴逵:“荀、卫已后,实为领袖。” [26] 荀、卫即西晋的荀勖和卫协,属第一品。显然,谢赫认为戴逵在顾恺之之上。顾恺之的《论画》,评魏晋作品21幅,其中戴逵作品就有5幅,显然顾恺之对戴逵亦很推崇。那么,谢安为何没有将戴逵考虑在内,而直呼顾恺之的绘画“有苍生来所无”?

顾恺之 洛神赋图(局部七) 宋摹本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戴逵没有融入贵族群体。他虽然出身士族,却性情高洁,无心仕宦,多次拒绝官府征辟,隐居深山,所以在《晋书》中,他被列入“隐逸传”而非“文苑传”(顾恺之即在此传)。由此,他就身处贵族交际圈和文化中心之外了。更有甚者,他“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曾著论对元康名士的放达行径予以猛烈批判。这种言论必为崇尚玄学的魏晋名士所不喜。何况,元康诸人正是东晋名士的先辈。据《历代名画录》记载,戴逵的人物画有十余幅,如《阿谷处女图》《胡人弄猿图》《董威辇诗图》《孔子弟子图》《五天罗汉图》《杜征南人物图》《渔父图》《尚子平白画》《孙绰高士像》《嵇阮像》等,另有山水鸟兽画多幅,如《狮子图》《名马图》《三牛图》《三马伯乐图》《南都赋图》《吴中溪山邑居图》等。就人物画而言,戴逵创作的魏晋名士像非常之少,《历代名画记》只载两幅,除了嵇阮、孙绰为其同代人物,皆为高士,与其性情相合。无论是创作数量还是人物地位,远不能和顾恺之相提并论。

再者,就绘画技能而言,顾恺之在《论画》中,对戴逵画作的评论还是有所保留的。如评《七贤像》,他认为“唯嵇生一像欲佳,其馀虽不妙合,以比前竹林之画,莫有及者。”[27] 顾恺之认为戴逵画中六贤未能尽其妙,尽管已经超越前人之画,但言下之意是否在说,自己所作《七贤像》更胜一筹呢?再如他评《嵇轻车诗》:“作啸人似人啸,然容悴不似中散。”同样是说戴逵对嵇康神情的描绘还很不够。顾恺之的这一“高论”,或许在和谢安诸人相聚时作过陈述,为其所知。根据以上分析,谢安何以盛称顾恺之,便不难领会。而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批判顾恺之“声过其实”,亦是可以理解的了。

三、传神写照:六朝绘画审美意识之一

顾恺之已无存世作品,现有的三幅作品《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和《列女图》,皆为唐人或宋人摹本。更有甚者,当代有些学者通过考证认为,这三幅作品的原作者都不是顾恺之。如杨新、巫鸿、石守谦等人,从考古学和人类学的角度,对这三幅作品进行了精细的分析,对其创作时代和作者进行了颠覆。同时,有的学者,如韦宾、刘屹等,认为顾恺之传世的三篇绘画理论著作,即《论画》《魏晋胜流画赞》和《画云台山记》,皆是伪作。[28] 如果这些结论成立,那么,我们对顾恺之的研究更难有史料可依。因此,我们姑且搁置这些争议,将这些作品仍旧归诸顾恺之名下,并以此为中心,来探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审美意识。

先从顾恺之的创作谈起。

顾恺之年轻时在瓦官寺绘制的《维摩诘像》,史籍载之凿凿。唐会昌五年(845年)武宗灭佛,《维摩诘像》移至甘露寺,并于大中七年(853年)转入内府,唐亡后不知所终。莫高窟第220窟中有《维摩诘经变图》,图中的维摩诘坐于三面围屏的高足大床之上,床上施以锦帐。维摩诘身披宽袍,右手执麈尾,身体略显前倾,凭几而坐。其人深目高鼻,眉毛浓重,胡须疏朗,是一老年胡人形象。有的学者认为,这幅画像并非根据顾恺之的原图摹写而成,“第220窟坐帐维摩所据图样或有可能是初唐绘于京师寺院中的壁画,尤其是莫高窟第335窟、第103窟等初盛唐维摩变于屏风上‘临古迹帖’的做法与长安甚有渊源。”[29] 不过,鉴于维摩信仰在中古蔚然成风,诸多名画家都绘有维摩画像,而顾恺之实则开创了一个维摩画像的样式和传统。

佚名 维摩诘经变图 敦煌莫高窟第103窟

那么,维摩诘到底何许人也?维摩诘是毗耶离城中的一位居士,他家境富有,而又参透名利,领悟了至道妙法。《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称其:“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若至博弈戏处,辄以度人;受诸异道,不毁正信;虽明世典,常乐佛法;一切见敬,为供养中最;执持正法,摄诸长幼;一切治生谐偶,虽获俗利,不以喜悦;游诸四衢,饶益众生。”[30] 也就是说,他一方面不摒弃世俗的欲望娱乐,同时却能以佛法大道持之。此外,更重要的是,他具有绝高的论辩本领,“辩才无碍,游戏神通,逮诸总持”。简而言之,维摩诘形象对于魏晋名士具有极大的吸引,可以说他代表了魏晋名士的生活理想与文化理想。

他示病于床,佛祖欲派诸弟子前往问疾,先后派遣了舍利弗、大目犍连、大迦叶、须菩堤、富楼那弥多罗尼子、摩诃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罗睺罗、阿难、弥勒菩萨、光严童子、持世菩萨、善德等人,诸人则称述了自己此前与维摩诘的对答,全都甘拜下方,皆曰不能胜任。佛祖最后派遣文殊师利前往,文殊师利赞叹维摩诘:“彼上人者,难为酬对,深达实相,善说法要,辩才无滞,智慧无碍,一切菩萨法式悉知,诸佛秘藏无所不入,降伏众魔,游戏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31] 虽则如此,文殊师利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率众前往毗耶离大城问疾。维摩诘得知其人前来,便除去室内所有,唯置一床,独寝其上。《维摩诘像》所画的就是这一场景。

这幅画作虽不得见,然张彦远对它的评价:“清羸示病之容,隐几欲言之状”,以及莫高窟的《维摩诘经变图》,可以让我们对其形象有所领略。很可注意的一点是,顾恺之所绘的维摩诘有“清羸”之容,而实际上,在《维摩诘经》原文中,并没有对维摩诘形体特征的描述。顾恺之的这种处理,毋宁说是对魏晋名士“秀骨清相”型的理想形象的一种投射。此外,“隐几欲言之状”,可谓得其神似,抓住了维摩诘善辩的特点,这点最为崇尚清谈的名士所激赏。

深浸于魏晋名士群体的顾恺之,对于他们的理想形象自然了然于心。关于这点,还有一个可供对比的案例。在《画云台山记》这篇绘画草稿记录中,“画天师瘦形而神气远”。顾恺之所绘天师,与维摩诘一样,均为“瘦形”,传达了魏晋士人的审美偏好。天师的“神气远”,同样表明了顾恺之对于魏晋时期重神观的领会。

顾恺之 女史箴图(局部一) 唐摹本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历代对于《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和《列女图》等原作或摹本的赏析多有,如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如是评价顾恺之的画法:“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32] 简言之,就是赞其呈现出一种力度之美。宋代米芾在《画史》中提及他家藏有顾恺之的《维摩天女飞仙图》,刘有方家藏有《女史箴横卷》,皆“笔彩生动,髭发秀润”,自是传神。元代汤垕在《画鉴》中云:“顾恺之画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且形似时或有失,细视之,六法兼备,有不可以语言文字形容者。曾见《初平起石图》、《夏禹治水》、《洛神赋》、《小身天王》,其笔意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傅染人物容貌,以浓色微加点缀,不求藻饰。”[33] 1960年发掘的南京西善桥南朝墓中,有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绘画风格与顾恺之的画风非常相似,借此可以一窥顾氏作品的风貌。砖画造型生动,人物形象与史料所载七贤的性情行止非常相合,“从壁画的技法上看, 衣褶线条刚劲柔和兼而有之, 人物比例匀称, 是相当成熟的画师的作品。以之与今天尚流传的晋代绘画相较, 和顾恺之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与‘女史箴图’同样的表现了那种‘如春蚕吐丝’般的有韵律的线条和典雅的风格;壁画中的银杏、垂柳与‘洛神赋图卷’中的手法几全相同, 显示出我国山水画的早期作风。”[34] 甚至有学者认为,此组砖画乃顾恺之的手笔。今人马采如是评价顾恺之的创作:“我国古代艺术到了顾恺之,才真正摆脱了表现上的古拙呆滞,变成周瞻完美、生动活泼。”[35] 唐代张怀瓘以“神”目顾恺之,他将顾恺之与陆探微和张僧繇这“六朝三杰”进行了对比:“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贵。”[36] 在神、骨、肉的理论体系中,神占据最高地位,生动地传达了顾恺之的绘画特点和艺术地位。

再来看一下顾恺之的画评,顾恺之作有《论画》,对魏晋时期的21幅画作进行了点评。这些画作,绝大部分是人物画。我们在此要关注的是,顾恺之是如何评价这些画作的?他关注的是画作的哪些方面?他有怎样的审美标准和审美偏好?

通观这些评论,约而言之,顾恺之主要关注画作的两个方面:形和神。形,包括面部表情、肢体动作、服饰和骨法,尤以骨法最受关注。如评《周本纪》“重叠弥纶有骨法”,《伏羲神农》“有奇骨而兼美好”,《汉本纪》“有天骨而少细美”,《孙武》“骨趣甚奇”,《醉客》“多有骨俱”,《列士》“有骨俱”,《三马》“隽骨天奇”。神,指人物所体现出的神态、意韵、精神、气势。如评《小列女》“不尽生气”,《伏羲神农》“神属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醉客》“作人形骨成而制衣服慢之,亦以助醉神耳”,《壮士》“有奔胜大势,恨不尽激扬之态”,《列士》“然蔺生恨急烈,不似英贤之慨”,《三马》“其腾罩如蹑虚空,于马势尽善也”,《东王公》“如小吴神灵,居然为神灵之器,不似世中生人也”,《七佛》及《夏殷》与《大列女》“有情势”,《北风诗》“神仪在心,而手称其目者,玄赏则不待喻”,《嵇轻车诗》“处置意事既佳,又林木雍容调畅,亦有天趣”。[37]

显然,顾恺之对形与神的关注,直接承继的是魏晋的人物品藻。人物品藻对于人物的形体与骨法皆有关注,顾恺之偏好的是画中人物之骨法。他喜欢用“奇”字描述“骨”,骨之奇,突出人物的不同凡俗。此外,“美”也是顾恺之多次使用的一个词,如“美好”“细美”“虽美而不尽善”等,侧重于对所绘人物外形的描述。人物品藻对人物形神并重,相较而言,更重视人物之神,重视人物的姿容背后所传达出的情趣、修养、气度、意蕴等内在的精神世界。顾恺之的画评,强调画中人物的“生气”“大势”“情势”“天趣”,正是表明了重神的观念。顾恺之认为,绘画应该抓住所绘对象的特点和风神。如《列士》中的蔺相如,顾恺之认为应该描摹出其“英贤之概”;《壮士》应该将其激扬的神采描摹地更为生动;《嵇轻车诗》应该传达出嵇康“容悴”的容止特征。其中,在描绘人物之神时,“势”是顾恺之使用较多的一个概念。“势”体现出的人物之神,是一种活泼的动态之美。魏晋南北朝时期,“势”还成为书法评论中常用的概念。

顾恺之 女史箴图(局部二) 唐摹本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顾恺之不仅在自己的画作和画论中自觉地践行时人重神的观念,更重要的是,他将这种观念提升到了理论的高度,提出了“迁想妙得”“以形写神”“传神写照”等重要命题,尤以“传神写照”最受重视。

就其原生语境而言,“以形写神”和“传神写照”都是顾恺之从人物画的创作中生发出的。“传神写照”之说出自《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这段话表明了顾恺之对于人物之神的认知,他认为人物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即传神之处,表现于眼睛之上。所以他对于眼睛的处理特别谨慎,甚或数年不点其睛。有的学者据此认为顾恺之的绘画技巧不够成熟,如徐复观认为,顾恺之的这种处理,“都是在技巧上无可奈何的表现方法。即以画人或数年不点眼睛一事而论,这也说明他所遇到的技巧对意境的抗拒性,还没有完全克服下来。则其作品的‘迹不逮意’,是当然的结果”[38] 。陈传席亦有类似的看法:“顾恺之作为一个大理论家,作画的得失,他是十分清楚的,然而技巧上的局限,给他的创作造成了逆境。……所以,谢赫说他‘迹不逮意’是言之有据的。”[39] 这种解读值得商榷。实际上,顾恺之对于眼睛的重视,其来有自。他的人物画师承卫协,卫协同样有作画不点眼睛的记载:“(卫协)尝画《七佛图》,不点目睛,人或疑而有请。协谓:‘不尔。即恐其腾空而去。’”[40] 潘运告编著的《汉魏六朝书画论》,辑录顾恺之“论画人物”故事7则,其中有5则与画眼睛有关。如他为眇一目的殷仲堪画像,对眼睛的处理是“明点童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月”;他论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他绘瓦官寺《维摩诘像》,“工毕,将欲点眸子”;他为人画扇,“作嵇、阮,而都不点眼睛,曰:‘点眼睛便欲语。’”[41] 顾恺之的“点眼睛便欲语”与卫协的“即恐其腾空而去”简直如出一辙,表明他们师徒对于画人物之眼有着共同的认知。通过以上数例还可看到,在魏晋人物画创作中,通常都将点画眼睛放在最后进行。此举并非由于画家技巧上的欠缺,而是因为眼睛对于传达人物的精神面貌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放在最后处理,便于把握全局,符合作画规律。数年不点其睛,更表明了对于神的传达的重视,以及人物画的难点所在。

需要强调的是,“传神写照”命题的提出,是顾恺之的生活实践和创作经验相结合的产物。他活跃于占据主流的魏晋名士群体之中,对于他们的日常审美经验和美学观念深有领会,以高超的绘画技艺和深厚的文化素养,对其进行了创作上的传达和理论上的概括。此时,正值中国艺术的兴起时期,也是辉煌时期,于是,“传神写照”便不仅仅是对魏晋人物绘画理论的总结,更对后世的绘画理论和艺术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

四、气韵生动:六朝绘画审美意识之二

在魏晋南北朝,谢赫是继顾恺之之后最为重要的画论家,二人颇有可以比较之处。他们都对前代画家画作有所品评,顾恺之作有《论画》,谢赫作有《古画品录》。谢赫对顾恺之的“差评”,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一桩公案。他们都提出了重要的绘画理论,顾恺之的“传神写照”,谢赫的“六法”,都是中国绘画史上重要的理论命题。尤其“六法”理论,最称经典,“六法精论,万古不移”[42] 。“六法”中的“气韵生动”,更是成为中国绘画最为重要的标准。郭若虚指出:“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现代学者余绍宋亦提出:“至于“气韵”二字,在国画中极关重要。盖无气韵之画,便失去国画之精神。”[43]

顾恺之 女史箴图(局部三) 唐摹本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这里,仍要对谢赫对于顾恺之的评价问题,给出我的理解。谢赫在《古画品录》中分六品,评价了前代画家28人。顾恺之被置于第三品,评语亦极短,称其“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怠意,声过其实”,一反以谢安为首的东晋核心名士对顾恺之“前无来者”的崇高定位。谢赫的观点基本受到后世评论家的一致驳斥,陈代姚最、唐代李嗣真、张彦远、张怀瓘等后世画评家皆力挺顾恺之,却几乎无人对谢赫表示支持。离谢赫时代最近的姚最,对谢赫的观点十分不忿,他在《续画品》提出:“至如长康之美,擅高往策,矫然独步,终始无双。有若神明,非庸识之所能效,如负日月,岂末学所之所能窥?”[44] 认为顾恺之的地位至高无上,对谢赫则大加讥讽。何以如此?

关于谢赫的生平与家世,正史和画史均无记载。不过很可能的情况是,他本人并非出自世家大族,尤其不是出自陈郡谢氏,否则相关史料中应该有所说明。有的文章将谢赫视为陈郡谢氏中人,[45] 是欠妥的。如果谢赫果真出自陈郡谢氏,那么从情理上讲,他不会对先祖谢安的言论大唱反调。谢安说顾恺之的画“有苍生来所无”,他却说顾恺之“声过其实”,岂不是有辱先祖?所以,谢赫可能出身寒族,他不满于世族文人对于文化的垄断,他知道顾恺之的名声,与以谢安为首的名士群体的鼓吹大有关联。因此之故,他把顾恺之列为第三品,大有挑战世族文化的垄断权之意。而姚最则出身文化世家,其祖姚菩堤曾任梁高平令,通医理;其父姚僧垣为梁代著名医家,受到武帝重用;其兄姚察为史学家,与子姚思廉共著《梁书》《陈书》。基于这种背景,姚最对于贵族文化是持认同态度的,因而也就认同谢安对于顾恺之的评价,将其视为公论。他认为谢赫对顾恺之的品评是“情所抑扬,画无善恶”,也就是说谢赫是根据自己的个人情感进行评价,而无关乎画作的好坏。这一观点相当犀利,他或许意识到了谢赫的出发点所在,因此极力对顾恺之加以维护。此乃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谢赫所持评判标准的问题。谢赫本人善画,姚最在《续画品》中评他:“貌写人物,不俟对看。所须一览,便工操笔。点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随时变改。直眉曲鬓,与世事新。别体细微,多从赫始。遂使委巷逐末,皆类效颦。至于气运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雅壮之怀。然中兴以后,象人莫及。”[46] 由此可知,谢赫善画人物,特点有二:一是绘画速度快,“所须一览,便工操笔”,二是追求“研精”和“切似”,细微之处皆求形似。这种美学偏好不可能不反映于他的绘画评论中[47] ,如第一品中的卫协,“虽不赅备形妙”;第二品中的顾骏之“精微谨细,有过往哲”,袁蒨“象人之妙,亚美前贤”;第三品中的姚昙度,“虽纤微长短,往往失之,而舆皂之中,莫与为匹”;第四品中的蘧道愍、章继伯,“人马分数,毫厘不失”,王微、史道硕,“王得其细,史得其真。细而论之,景玄为劣”;第五品中的刘顼,“纤细过度,翻更失真”等。这一标准,即“六法”中的“应物象形”。谢赫强调“细”与“真”。以此来看,顾恺之绘裴楷于颊上益三毛,画谢鲲将其置丘壑之中,便是失真而有损于形似。况且,谢赫本人绘画速度极快,而顾恺之在瓦官寺绘维摩诘,花去一月时间,画人或数年不点睛,相形之下,实在差距很大。此或亦顾恺之不入谢赫法眼之又一因也。

然而,“应物象形”不过是“六法”之一。六法者,“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应物象形”位居第三,真正重要的是,是名列第一的“气韵生动”。实际上,谢赫在品评中即贯穿了这六条准则,尤其是气韵生动。而谢赫本人的画作,据姚最“至于气运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雅壮之怀”的品评,于“气韵生动”有所缺失。创作家和理论家不能兼擅,在绘画史上亦属正常。值得玩味的是,被谢赫置于第一品的卫协,乃顾恺之的老师。谢赫对卫协已有所不满,称其“虽不该备形妙”。傅抱石先生对卫协有所评论,他说:“(卫协)能在形象逼真之外,表示作者的个性!所以顾恺之赞他:‘密于情思’。以‘情’入画,埋伏了蔑视形似的暗礁了。”[48] 顾恺之师承卫协,他提出的“迁想妙得”和“以形写神”,更重视把握对象之内在精神。顾恺之对裴楷和谢鲲画像的处理,不正是增加了其“气韵生动”吗?不知谢赫在进行品第排名时,是否考虑到了这点。

顾恺之 女史箴图(局部四) 唐摹本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六法”之说,历来最受推崇。姚最虽对谢赫之画作评价不高,然其作《续画品》,却依六法为准则。概因“六法”乃对前代绘画理论之精炼总括。顾恺之的绘画理论,已有“六法”之雏形。顾恺之的《论画》,上文提及它关注的是形与神两个方面,这是大体而言。刘海粟认为它注重的是精神、天趣、骨相、构图、用笔五点,日本学者金原省吾则分为神气、骨法、用笔、传神、置陈、模写六点,王世襄则概括为神气、形貌、骨俱、用笔、置陈五点。顾恺之的《魏晋胜流画赞》谈论的是模写和用笔与置陈的问题,《画云台山记》则谈到了置陈和色采。[49] 显然,谢赫“六法”与顾恺之的画论有相承关系。前辈学者对此多有讨论,兹不展开。[50]

再来看顾恺之的《论画》和谢赫的《古画品录》对画作之“神”的品评差异。上文提及,顾恺之关注画中人物的“生气”“大势”“情势”“天趣”,其中,“势”是顾恺之使用较多的一个术语。而在谢赫的《古画品录》中,对“神”的评价用语有了些许变化,罗列如下:第一品中,曹弗兴“观其风骨,名岂虚成”,卫协“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张墨、荀勖“风范气候 [51],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第二品中,顾骏之“神韵气力,不逮前贤”,陆绥“体韵遒举,风采飘然”;第三品中,毛惠远“力遒韵雅,超迈绝伦”,夏瞻“虽气力不足,而精彩有馀”,戴逵“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吴 暕“体法雅媚,制置才巧”;第五品中,晋明帝“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第六品中,丁光“非不精谨,乏于生气”。

顾恺之的评论文字很短,最少的3字,绝大多数不足20字,最长不过评卫协《北风诗》,约100字,更多关注画作的骨体和生气。而谢赫的25则评语,虽10余字者不在少数,但其描述画作之神的用语更显丰富,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以“气”统领,如壮气、气候、气力、神气、生气;第二类以“韵”统领,如神韵、体韵、韵雅、情韵。两类合在一起,正是“六法”之首“气韵生动”。

“气”是中国哲学中具有本体论意味的一个重要概念,在魏晋南北朝人物品藻中,亦有广泛使用,如“体气”“神气”“气骨”等,表示人物的内在的生命活力和精神状态。自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的观点,气开始用于文艺评论之中。钟嵘的《诗品》和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多用“气”字。“韵”则相对晚出,《说文解字》释“韵”为:“和也。从音員声。”表示声音的和谐。蔡邕《琴赋》有言:“繁弦既抑,雅韵乃扬。”用于文字和音乐,则有声韵和音韵。在六朝人物品藻中,“韵”广泛使用,如赞赏人物“有雅正之韵”“有拔俗之韵”“风韵迈达”“风韵疏诞”“思韵淹齐”等。“韵”在此指人物的风度、个性、情调、意趣之美,这种美可以领会而难以言传,正是人物品藻所迷恋和品评的对象。徐复观先生对“气韵”有较详细的分析,他的《中国艺术精神》第三章专论“气韵生动”。他认为:“韵是当时人伦鉴识上所用的重要观念。它指的是一个人的情调、个性,有清远、通达、放旷之美,而这种美是流注于人的形相之间,从形相中可以看得出来的。把这种神形相融的韵,在绘画上表现出来,这即是气韵的韵。”[52] 这一解读很是精当。

徐复观没有指出却十分值得注意的是,“韵”进入人物审美领域并大量使用,基本是东晋以来的事情。这与人物审美形象在东晋的转变有关。一方面是庄子哲学的影响;另一方面是江南自然山水的浸润,使得东晋士人不仅发现了自然美,更形成了一种具有超越性的理想人格和人物形象。这种人物形象,是带着自然拔俗之“韵”,值得细细品味欣赏的。“韵”,具有优美的属性,偏向于阴柔一极。从上面我们对谢赫品评用语所分的两组来看,“韵”正有此特点,所谓“情韵连绵”“体韵遒举”,即有此意。而“气”所组成的“骨气”“壮气”,则带有阳刚的特色。徐复观亦提出:“谢赫的所谓气,实指的是表现在作品中的阳刚之美。而所谓韵,则实指的是表现在作品中的阴柔之美。”[53] 就此而言,“气”与“韵”在谢赫那里乃分而言之的两个概念,而它们都与“神”有关,二者之间又有着必然的关联,所以在后世艺术理论中,有时将“气韵”视作一个概念了。

顾恺之 女史箴图(局部五) 唐摹本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至此,我们便能理解顾恺之的画论中何以没有出现“韵”字了。其一,顾恺之品评的是前代画家的创作,其时,理想的人物形象不是具有“风韵”,而是曹魏时的“玉人”或竹林的“放达”,顾恺之所看重的,是画作能否体现人物之“生气”和“大势”;其二,顾恺之所处的东晋,“韵”在人物品藻中虽大量使用,然其进入艺术批评领域,尚需一个过程。谢赫生存的齐梁时代,已对东晋理想人物形象有很好的把握,“韵”已广为接受。

显然,从“传神写照”到“气韵生动”,表明了魏晋南北朝审美意识的重要变迁。

注释

[1]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491 页。

[2] 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257 页。

[3] 潘天寿和温肇桐都指出,顾恺之的祖父为顾荣之子顾毗(参见温肇桐《顾恺之新论》,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 年版,第12 页)。潘天寿依据的是《无锡顾氏宗谱》,至今有些通俗性的文章仍沿用这种观点,其说存疑。若顾恺之真为顾荣一系,史书应当明文记载。因此,宋代汪藻作《世说人名谱》,将顾恺之列为吴郡顾氏之别族,同属此列者还有顾野王和顾夷,汪藻称“以上三人,并吴郡人,莫知世次”(参见杨勇:《世说新语校笺》(下册),台北正文书局有限公司2017 年版,第212 页)。

[4]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17 页。

[5] 《晋书》卷七七《殷浩传附顾悦之传》,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2048 页。

[6]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819 页。

[7]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41 页。

[8]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43 页。

[9] 潘天寿:《顾恺之》,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 年版,第15 页。温肇桐作顾恺之年表,以其生年为公元348 年。

[10]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 年版,第87 页。

[11] 一个有趣的比较发生在法国画家大卫身上,他的《贺拉斯兄弟的宣誓》,亦有类似的创作过程:“1785 年初,大卫返回罗马,城内谣言四起,纷传他正在私人工作室里创作一幅荒诞怪异的作品。经过这一口头性的广告宣传之后,大卫打开了他的工作室之门,人们蜂拥而至,排起队伍,期待着一睹这幅不久之前还遮遮掩掩的画作的庐山真面目。在画展开幕前日,油画被送往巴黎之前,外国的艺术家来了,意大利的艺术家也来了,然后是贵族、梵蒂冈的红衣主教,以及所有那些翘首以待渴望看到画作的人们。”参见蒙特豪克斯:《艺术公司:审美管理与形而上营销》,王旭晓、谷鹏飞、李修建等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8 页。

[12] Alfred Gell, Art and Agency :An Anthropological Theory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13] 柯律格在书中提道:“我承认我深受已故人类学家阿尔弗雷德·杰尔(Alfred Gell )的影响,他甘于在方法上撇开艺术性之讨论(methodological philistinism ),并以能动性(agency )代替意义(meaning )的探询,作为发展‘艺术人类学’的基础。尽管有些人可能认为这样的问题超越了艺术史所处理的范围,同时又达不到人类学的起码标准,我仍然坚持我的想法。”参见柯律格:《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引言”,刘宇珍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16 页。

[14] 高居翰:《中国绘画史方法论》,曹意强主编:《艺术史的视野—— 图像研究的理论、方法与意义》,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7 年版,第478 页。

[15] 如《世说新语·言语》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16] 余知古著、袁华忠译注:《渚宫旧事译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202 页。

[17] 《晋书》卷七九《谢安传》,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2073 页。

[18] 《晋书》卷九二《文苑传·伏滔传》,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2399 页。

[19] 《 晋书》卷九二《文苑传·罗含传》,第2403 页。

[20] 参见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第五章第八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年版。

[21] 《晋书·顾恺之传》:桓玄时与恺之同在仲堪坐,共作了语。恺之先曰:“火烧平原无遗燎。”玄曰:“白布缠根树旒旐。”仲堪曰:“投鱼深泉放飞鸟。”复作危语。玄曰:“矛头淅米剑头炊。”仲堪曰:“百岁老翁攀枯枝。”有一参军云:“盲人骑瞎马临深池。”仲堪眇目,惊曰:“此太逼人!”因罢。

[22] 在宋代画院兴起之后,这种情况依然如故,文人画和文人书法的地位一直在院画和馆阁体书法之上。因为终中国古代,掌握书法语话权的,一直是文人群体。在传统社会瓦解、大众文化兴起、书画市场繁荣的现代社会,文人群体不复存在,掌握话语权的是官方性质的“书协”、高校或研究院,还有大众媒体。此时,官方认定才变得重要起来。

[23] 在汉魏时期,大量史料表明很多画像是在其人去世之后所作,以示纪念。如《后汉书·蔡邕传》:“邕死,年六十一,缙绅诸儒,莫不流涕,兖州、陈留闻之,皆画像而颂之。”《后汉书·独行传》:“公孙述欲以李业为博士,持毒酒劫令起,业饮毒死。蜀平,光武下诏,表其闾,益部纪载其高节,图画形像。”同时,亦有许多是在人物生前所绘,以表彰其功德。如《后汉书·杨球传》:“乐松江览为鸿都文学,诏敕中尚书为松等三十二人图像立赞。”至晋代,有些画像是人物生前所绘,如顾恺之为殷仲堪画像即是显例,而其画像的目的,亦非为了教化之用,或为单纯的审美。李福顺《中国美术史》所作“大事记”中提到,“桓温死,顾恺之哭其墓,作《桓温像》”;“谢安卒,顾恺之作《谢安像》”;“殷仲堪死,顾恺之作《殷仲堪像》”等。实际上,这些画像未必是在其人死后才作的。

[24] 《世说新语·轻诋》:庾道季诧谢公曰:“裴郎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参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843—844 页)。

[25] 孙过庭《书谱》云:“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

[26]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 年版,第362 页。

[27]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第349 页。

[28] 邹清泉:《顾恺之研究述论》,《美术学报》2011 年第2 期。

[29] 邹清泉:《莫高窟唐代坐帐维摩诘画像考论》,《敦煌研究》2012 年第1 期。

[30] 《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24—25 页。

[31] 《维摩诘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79 页。

[32]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26 页。

[33]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第476 页。

[34] 南京博物院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及其碑刻壁画》,《文物》1960 年Z1 期。

[35] 马采:《顾恺之研究》,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 年版,第12 页。

[36]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88 页。

[37] 以上均参见顾恺之:《论画》,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 年版,第89—91 页。

[38]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第138 页。

[39] 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 年版,第25 页。

[40] 《宣和画谱》,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 年版,第112 页。

[41] 潘运告编著:《汉魏六朝书画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 年版,第270—271 页。

[42]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气韵非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 年版,第17 页。

[43] 余子安编著:《余绍宋书画论丛·国画之气韵问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 年版,第21 页。

[44]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第369 页。

[45] 如在网络上有一篇流传很广的文章《两晋豪门代表—— 陈郡谢氏》,将谢赫列为陈郡谢氏的代表人物之一。

[46]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第371 页。

[47] 谢赫:《古画品录》,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上),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 年版,第355—367 页。

[48] 傅抱石:《中国绘画变迁史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版,第29 页。

[49] 参见王世襄:《中国画论研究》(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版,第42—48 页。

[50] 参见王世襄《中国画论研究》第五章“谢赫《古画品录》中之六法”。

[51] “气候”,《佩文斋书画谱》本作“气韵”。

[52]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 年版,第152 页。

[53]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154 页。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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