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制下的欲望膨胀

有人说，陌生男女的初见，就决定了两人日后的关系发展。大学教授兼评论家的秋叶就是在酒吧这么一个暧昧又混乱的地方认识了刚从乡下到东京不久的酒吧女雾子的。雾子的朴实单纯，使她在灯红酒绿之中显得超凡脱俗，秋叶立刻就迷恋上了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女孩。他和自己同居多年的女友分了手，并包养了雾子，万般宠爱，不仅带她四处游玩，还将父亲留给他的大笔遗产拿给雾子开服装店。然而，金丝雀若是被饲育出了雏鹰的翅膀，结果便可想而知了。成为拥有自己事业的女强人后的雾子，最终背叛了秋叶，和他分了手。

渡边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师，他以男女之间的情爱来探讨人性，以欲望为指针，反复探寻人性的本真。

《化身》书中有一段议论：“仔细想来，男人的欲望是单纯的，像淘气的孩子那样，缺乏耐性。如果男人也像女人一样善于忍耐，那么人类就不会如此繁荣了……创造主赋予男性积极的活动能力，但在男女关系上，结果适得其反，男人有时会承受极大的负担。创造主给予女性则是消极的很强的忍耐力，看来好像吃了亏，事实上女人玩弄了男人，得到良好的效果。当然，因人而异，得失也有差别，但总的来说，男性缺乏耐性，而女性则掌握了耐性的武器，用体力弱作为掩护。”（《化身》，青岛出版社，2016，第460页）

站在秋叶的角度看，的确是这样。看似纯真的雾子也许从开始就以单纯和柔弱为武器，迅速地征服了秋叶的心。两人第二次见面便到宾馆中亲热，雾子朴素的外衣里面，却穿着“相当艳丽的内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引诱。而两人同去西班牙旅行，看斗牛士表演的时候，表面上柔弱的雾子竟然因为血腥的斗牛场面而兴奋，嘴上说着“残忍”，实际上则因为嗜血的刺激而心情激动。这在男性视角看来也许是一种虚伪，然而对身为乡下女孩的雾子来说，血腥的刺激、快乐的刺激、情爱的刺激，也许正是一种对一直压抑着的本能欲望的释放，而这些刺激释放出来的，也许并不单纯是对异性更多的渴求、对秋叶更多的依赖——虽然秋叶是这么希望的。它释放出来的，实际恰好与其目的相反，是一种对外在世界的控制欲，一种对自我命运的掌控欲，而这也是雾子依靠秋叶的资金创业，成功后便离开秋叶的原因。

斗牛的隐喻，让我不禁想到了托翁的经典之作《安娜·卡列尼娜》中赛马的场景。安娜怀孕了，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沉浸在赛马激情里的沃伦斯基。而沃伦斯基那匹美丽、优秀，而最终因为沃伦斯基的狂热而折断脊骨的马的命运，正是对安娜命运的一种隐喻，安娜最终因浪子的爱情游戏而香消玉殒。而《化身》中被斗牛士杀死的牛，同样隐喻了秋叶的命运。它因为被刺激而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斗牛士的利剑，最终被杀死，并被众人瓜分了牛耳、牛蹄、牛尾。秋叶就好像牛，被斗牛士雾子刺激，不顾一切地抛弃了家人、女友、事业，最终却被雾子一剑封喉，“借”去了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后抛弃。同是因为诱惑而出轨，却因为不同的利用价值终结而被抛弃。以温顺的动物隐喻主人公的命运，是文学大师们的拿手好戏。安娜的悲剧原因也许更多指向当时社会陈腐的观念以及她个人的抗争，客观因素居多。而秋叶的悲剧原因也许更多指向秋叶本人作为男性内心的不成熟、过于随性的爱情观和生理本能的对异性的失控，主观因素居多。

同样让人联想到的，还有德莱赛的《嘉莉妹妹》。原本生活阔绰的酒店经理郝斯渥，因为迷恋嘉莉而逐渐落寞。嘉莉依靠男人，最终成为了百老汇的红人，而郝斯渥却被家庭和社会背弃，沦为不名一文的流浪汉。在《化身》中，同样可以看到这种在忘年恋中男女情爱关系的变化，以及恋爱前后社会地位的变化。《嘉莉妹妹》所强调的更多是金钱关系对人性的腐蚀，而在《化身》中，金钱被放在一个相对于感情并没有那么重要的位置上，只是随情感流逝而遗失之物。《化身》所要强调的，是超越物质之上的、欲望本身的膨胀。雾子起先是一个吃一顿酱鲐鱼就很开心的姑娘，而后来却变成了即使开了自己的服装店、有了自己的事业，也不能安心踏实地跟在秋叶身边的女强人。因为情爱、物质等等诱惑的刺激，她越发不甘心做一个柔弱顺从的男人附属品，她渴望掌控命运，而不仅仅是金钱和情爱。然而，只谈欲望在刺激下膨胀，也许不完善。女性在充斥着男权味道的语境下，往往容易成为潜伏并利用男性很久而后突然露出真面目的野心家，然而是什么原因使得她们如此这般？究其根源还是客观存在的男权语境。反叛的女性只是在被压制的环境下寻求发声的途径而已。将文本与语境结合起来解读作品，嘉莉、雾子这样的女主人公对她们金主的反叛，就有了双重否定的意味。

“化身”于忘年恋

除了对刺激和欲望的深究，《化身》中秋叶与雾子的忘年恋，也是极其灼人眼球的一个阅读刺激点。雾子二十几岁，秋叶却已经五十岁了。雾子只比秋叶的女儿大两三岁。这种年龄相差悬殊的感情，往往使人觉得非常不舒服。其实，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人性本身的内在根源。

像秋叶这种中老年男性对雾子这种年轻女性的爱，除了欲望的本能，其实也是对年轻自我的眷恋，渴望自己能够重新获得青春，重新开始，补偿自己曾经的过错或遗憾。秋叶曾经离过婚，前妻由于家世好，所以对他特别的苛刻。因此，秋叶希望重新开始，然而人生不可能有真正的重新开始，这只是伤害别人并自伤者的一厢情愿。秋叶也许想补偿自己和前妻离婚对女儿的打击，也企图复原自己的离婚阴影。然而这种在幻象中的复原，企图以重建情感希冀来重新开始的做法，势必会对自己造成二次伤害。

因此，就我看来，书名或许可以这样解读。“化身”即重生，是将自己的爱投注于年轻的恋爱对象身上，通过情爱的圆满，从而获得精神上的新生。然而这种化身必然存在风险。重生一定是要以自我毁灭为前提的。然而，毁灭只是重生第一步，是否能够在新的情感对象身上复原重生的自己，成功与否却取决于情感他者的对“我”的情感投入和身份认可。显然，雾子对秋叶并非真心，或者说并非死心塌地，因此，秋叶的重生沦为毁灭也是必然。以重生为希冀的忘年恋就像一座山，它最令人神往之处，也许正是它的难以逾越，它的难以成全。

隐形线索完满结构

《化身》的结构非常完满，以能村、史子、秋叶的母亲这三个次要人物为线索，串联整部小说。小说由秋叶与好友能村的对谈开始，以与能村的对谈终结。秋叶与能村的关系的远近，与雾子的关系亲疏恰好相反，这也和寻常人在恋爱进程中，同性朋友的出现与隐没相一致。能村作为一条隐形的线索，先是介绍两人认识，而后又劝秋叶不要对雾子太好，最终因雾子的事闹翻，结局时又因秋叶与雾子关系的结束而重新和秋叶言归于好。同性好友身上往往存在着本色的自己，恋爱中的男女在对方身上找到自己所未有的东西后，远离了原先的自己，而又因恋爱关系的结束，回归了原先的自己。秋叶的前女友史子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线索，不时出现，尤其是在二人关系转折之处。以被秋叶背叛的前女友这种敏感身份的角色作为线索，史子暗中与雾子相识，并逐步造成了最后的结局。而秋叶母亲从开始的健康到生病，到去世，也是一条线索，是男主人公逐步摆脱母性依赖、两性关系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另一个隐喻。

渡边淳一的《化身》是这样一部小说：它既情色，又真挚；既浪漫，又残酷。它将一段始乱终弃的忘年恋放置于复杂的关系和膨胀的欲望之中，让其发挥了最大的故事能量，满足了读者感官刺激和理性思考双重的阅读需求，带给人非同一般的精神享受。就像你不能错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一样，你不能错过《化身》。因为在这本书里，你不仅可以看到火花四射的爱情，更可以看到深邃隐秘的人性。

作者单位：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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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之后，

愿享同感。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