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 | 文静 墙墙

实习记者｜张仟煜

编辑｜王海燕

这些年，我时不时会刷到关于“寺庙打工人”的报道，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种悠悠然的闲适，但我在寺庙里工作了五六年，经常加班。

我工作的寺庙在浙江，工资不高，有五险一金，没有编制。我的工作是文化活动的策划和运营，比如策划禅修体验、静心抄经、主题展览、文化研学等活动，以传播佛教文化和传统文化。从策划、联络、执行到现场把控我都会负责，遇上忙的时候，连着两三周都在加班。

当然，即使这样，这份工作还是比我上一份工作要轻松很多。2014年我大学刚毕业，在一个上市的大集团上班，领导的要求很多，经常通宵加班，白天还得继续工作。那时还没有“内卷”“躺平”这些流行词，我在那个岗位上奋斗了三年，虽然累，但总觉得努力和奋斗是年轻人的底色，所以心甘情愿。

后来无意间在手机上刷到寺院的招聘信息，因为我还蛮喜欢佛教文化的，之前也去寺庙上过香，而且看到寺庙的工资跟我上一家公司差不多，好奇之下，我就想，为什么不换一个自己更感兴趣的事情干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就投了简历。当时没有换工作的计划，所以除了寺院，我没有投递过其他简历。

没多久，我居然收到了笔试通知，而且到了才发现，笔试共有百来号人，男的居多，中青年都有，把一间大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我记得，笔试是考主观题，类似于主题作文，但只给定了与佛教沾边的主题，其他没有任何要求。

笔试结束，就立即通知我们当天下午面试。我们按照应聘的岗位，分成了三四波人。我丝毫没有准备，只能硬上。轮到我的时候，一共4个面试官，其中两个出家人、两个在家人（指未出家的人），反正我一概称呼为老师。当时他们问了我一个关于“传统文化跟现代文化冲突”的问题，我谈了几点感想就结束了。

让我惊讶的是，面试之后还有小组群面。一组7-8人，围绕一个主题讨论，每个人还要轮流做总结。一天之内经历了笔试、面试和群面，应聘难度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感觉好累。回家的路上，我想这次可能没戏，不过本来也就是试一试，并没有太遗憾。没想到两三天以后，我收到了拟录用通知。

与寺院确认过薪资福利后，我决定辞职。起初，我父母不太支持，他们担心我上当受骗，也不知道寺院的工作环境，我详细解释了工作内容后，他们就支持了。而我的朋友们，大多都很惊讶，没想到寺院还招非出家的人，就觉得很酷。他们通常会问我在寺院做什么，我就回答：扫地僧。

没想到，“扫地僧”一当就五六年了。寺院没有KPI，只需在年中和年末提交总结，人际关系也简单。但由于我的工作类似于活动策划，也要顺应时代潮流，也需创新，也有工作推进的最后期限，所以时不时会加班。但对我来说，这份工作还蛮有趣的，我和同事的自主性也比较强，我们会提出一些好的活动方案，经部门讨论通过后，大多能付诸实践，所以把每一次活动办好，不仅是为了寺院，也是为了我们心中的小目标。和上一份工作不同的是，每次举办活动，能从参加活动的人身上感受到尊重，这也给我带来了成就感。

这份工作清闲的时候也多，一年中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我都能体会朝九晚五，周末双休的生活，就连工作日，每天也足足能午休两个半小时。我一般会趁这个时间去庙里拜一拜，若是夏天，还能一边听蝉鸣，一边去山间小溪邂逅猫咪。寺庙里很多流浪猫，我管它们叫“庙咪”，它们大多毛顺屁圆，来去自由，会偷偷溜进厨房，品尝斋堂的剩饭；也会在人来人往的庙堂口，四脚朝天睡大觉，有的甚至还会溜进办公室，跳上办公桌“作威作福”。

文静供图

平时师父们也跟我们一块办公，前些年，办公室里的出家人比在家人多，这些年，在家人逐渐多了起来。师父们除了办公室里的工作，还要承担授经任务，也就是上早课、晚课和过堂。而我们这些在家人，并不会被要求禅修和诵经，只需完成分内之事。

受寺院的氛围影响，我开始阅读很多历史文化相关的典籍，学习《金刚经》，思考每个典故背后的深意。现在和同事交流，我们基本不会讨论哪里的餐馆好吃，而是讨论文化典故。我也经常跟法师聊天，他们会从修行的角度提供一些不一样的思路和想法，很多时候跟他们聊完，都感觉如沐春风。有时候听着师父们诵经的声音，婉转悠扬，心也就静下来了。

法师既把我们这些在家人当同事，也当朋友，会邀请我们去欣赏他们的小玩意儿。还有法师在自己的寮房里养了很多猫，连微信头像都是猫。我记得今年的六一儿童节，有位师父一早就兴冲冲来办公室给我们发棒棒糖，虽然我不是儿童，但心里头还是美滋滋的。方便的时候，我也会给师父们带奶茶或者咖啡。

当然，我们也要遵守寺庙里约定成俗的规定。除了不能在寺院里吃荤喝酒，女生也不能穿高跟鞋、超短裤，不能染颜色鲜亮的头发，男生则不能剃光头，以免与法师混淆。在斋堂吃饭也有讲究，在寺院中吃饭，叫过堂仪轨，一般大家在长条的桌子边坐好以后，需要止语，按规定摆放好碗筷，等待行堂（打菜），行堂的时候也要止语，用相应的手势表达自己吃多吃少。我自己就是在寺院里学会喝茶的，每天早上喝咖啡，下午喝茶，好喝的茶沁人心脾，寺院里的茶资源非常丰富，六大茶系都有。我们也会自己带茶叶，和同事们分享。

在寺庙工作的这些年，我还考上了当地在职的研究生，管理类专业。所以现在我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读研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本科毕业时阴差阳错没有读成，现在终于有些空余时间完成心愿。

我入职后，寺院的招聘次数很少，也不像我入职那年那么大规模地招聘，在我之后入职的年轻人也是个位数，虽然招聘通告上没有硬写要求硕士学历，但经过层层选拔，新来的年轻人都是硕士起步。当然，有来就有走，还是有人适应不了寺院的生活，有回归家庭的，有移民的，但大部分是重新找工作。

寺院没有明确的晋升机制和涨薪制度，所以这五六年来，我一直都是同一个岗位，发相同的薪酬。我现在还能接受，毕竟这份工作还是挺有意思的。但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寺院，但我不会忘记傍晚的钟声和夜晚一抬头就能看见的满天星辰。

我是地地道道的闽南人，全家都信佛。两年前，妈妈得知我要到厦门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上班时非常开心，说这是非常有福报的事。

我以前对寺庙的工作完全不了解，能来上班，纯属偶然。2019年，我从厦门一所普通一本的师范英语专业毕业，不想当老师，就干起了美食编辑，每天拍摄，写稿，剪辑，早八晚八地工作，身体吃不消，一年内换了两家公司，架不住压力大，裸辞了。

刚辞职时，我没有就业方向，投了很多简历，包括教培机构和新媒体公司，也面试了许多次，都没找到心仪的工作。就这样，我待业了三个多月。有一天面试完，感到被面试官刁难了很久，我坐在公厕的马桶上哭，哭着哭着居然接到一个面试电话，是寺庙打来的。

一开始我还挺懵，然后才想起来，半个月前，自己在厦门人才网上投简历，无意间瞥到寺庙的招聘信息，标明了岗位、薪资和福利，要求本科以上，有文字功底、会拍照，最后还有一句“如果对佛法感兴趣更佳”。我实在好奇，一念之间就投了。

没想到简历还真通过了。面试那天，我选了一身稳重的衣服，化了淡妆就去了。从前，逢初一和十五，我常和家里人来这座寺庙上香，那天是我第一次从小侧门跨过“游客止步”的牌子，走进工作区域。与庙堂前的熙熙攘攘不同，这里格外静谧。

因为是单独面试，我只看到一个女生在我前面参加面试。面试就一轮，面试官三个，都是穿着朴素的在家人，做完自我介绍，她们问了我之前的工作内容和流程，出了个工作任务，让我现场发挥，谈谈思路。最后，她们问我是否对佛法感兴趣，正好我家长辈都虔诚信佛，我也从小受到熏陶，就聊了几句。结束前，其中一个面试官跟我确认了薪资、福利、休息时间等（朝八晚五，周末双休，有五险一金）。

面试持续了1个多小时，面试官都平易近人，我感觉也聊得很开心。离开前，我还特意去前面庙堂里拜了拜，祈祷收到offer。

面试结束的第二天上午，我就接到电话，是其中一个面试官打来的，通知我去上班。工作后我才发现，原来三个面试官不是HR，只是部门同事，负责行政工作，也负责招人。现在寺庙的工作精简，很多人都是这样身兼多职。我的入职手续也是她们帮我办的。

我这个岗位当时只招一个人，我不清楚一共有多少人参加面试，但后来听说，她们面了一个多月，在我之前，都没碰到合眼缘的。

我工作的寺院非常大，到现在我都闹不清楚一共有多少部门、多少员工。根据我了解，领导层是有层级划分的，但我们基层员工是扁平化管理。

我们部门的文宣岗，除了我还有3个人，其中两个30岁上下，一个35岁左右。她们比我早来1-3年，有的已经有孩子了。据她们说，能进来的，都是合眼缘。我的工作算新媒体运营，每天更新两条公众号上的推文，协助自己部门开展公益活动，比如到厦门郊区义诊，我负责拍照、写文案、排版、发推文。

我现在的工资每个月税后约6000多元，比我当美食编辑时高，同时还轻松不少。因为做新媒体美食编辑时，有各种KPI，比如阅读量、转化率，到了寺院，这些几乎都没有了，只要阅读量不是特别低，都能过得去。此外，我们部门每周开一次例会，除了偶尔周末有公益活动需要上午加班，平时都能准点下班。

不过虽然工作轻松，刚来寺庙时，我还挺不适应。因为从前做新媒体，同事们年纪都差不多，交流也随性。到了寺庙，同事都比我大，有的还是法师，我生怕说错话，头三个月基本都是闷头做事不讲话。兴许是我短发、穿着比较中性，后来我同事跟我说，她那会都不知道我是男是女。另外，寺院公众号的推文风格偏稳妥，我刚来的时候，提过一些创新想法，都被否决了。所以一开始，我甚至动过离开的念头。

但经历了比较痛苦的磨合期，跟大家熟络后，我就不想挪窝了。我的直系领导是一位年轻的女法师，跟我坐一间办公室，我们平时会称呼她为某某（她的法号）法师。她也是我们寺院里为数不多的女法师之一。此外，办公室里还有几位法师，他们都喜欢吃海底捞，每次都点全素番茄锅，而且他们不吃零食，每次都把海底捞赠送的妙脆角带回来分享给我们。虽然和领导在一块办公，但工作氛围也很轻松。

我也喜欢现在的办公环境，寺院虽然地处厦门城区，但背靠大山，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办公室也古色古香，还有专门的咖啡区，即便是法师，有的也会每天早上冲一杯咖啡。我们每天还有三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饭后如果困了，我会在办公桌上打个盹，如果不困，我会走到寺庙里的佛学院，里面有个图书馆，地势很高，顺着木制的楼梯爬上去，就能看见里面的木制装潢，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叶缝隙洒进来，再冲上一杯咖啡，时光静好。

我家离寺院比较远，骑车得花40分钟。寺院八点上班，我得六点起床，虽然挺早，但我丝毫不抵触，不像以前，工作日闹钟一响，就很痛苦。上班路上，靠近寺庙时，能碰到上香的游客。遇上初一或十五，我自己也会到庙前上香，如果初一或十五恰巧在周末，我还会特地来一趟寺庙上香。

在寺庙上班两年，我快乐多了，经常能感觉到时光在身上停留。从前我也快乐，但那种快乐来源于青春澎湃，来源于一些特定的、带有仪式感的事情。但现在，一点小事，比如万里无云，落日余晖，都会让我很开心，是以前没有的细微感受。

我记得，参加完寺院面试，我就立即告诉了好朋友们，她们的第一个问题是：要剃头吗？第二个则是：有没有工资？但现在，她们的问题变成了：寺庙还招人吗？

变化是对比出来的，我们几个工资差不多，但她们在写字楼里工作，经常加班，有个做教培的朋友，甚至被裁了三四次。她们想来寺院，是“不想卷”，我却不是。在上一份工作里，我其实想卷，想升职加薪。在寺院里，没有明确的晋升机制，但其实，我也不想晋升了，我不想再被工作裹挟，想多一点个人时间和自由。

当然，寺庙也有离职的，比如我一个前同事，在这干了5年，在我入职几个月后辞职，自己开了店。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选择，说不定走一步看一步，就在寺庙干到退休。

（文中文静和墙墙均为化名）

排版：树树 / 审核：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