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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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

2024-06-12 16:48|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胖子没说话,飞快扫了一眼另外两个人。

“这要看你有多少了。”一直没吭声的文身男开口说道。

老金弯下腰,从椅子底下拽过破军挎,掏出皮包拍了拍,里头有几千块现金和事先夹在中间的一沓纸,那看起来就有两三万了。

“刚卖了一船鱼。”他说。

再分牌的时候,老金起手就拿到两张A,他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他换了张牌,换了张九。文身男换了两张,老金看到,胖子用手指轻轻一弹,把底下的牌分给他。他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可还是继续加到一千,才把牌摔了。

文身男皱了皱眉,把钱收了。

“你什么牌?”胖子飞快把老金的牌翻开,“你什么牌?”他问文身男。

文身男亮出两张Q。

胖子笑老金,“这么好的牌也往出撇?谁啊,哪个妖精,啊?一个短信就把你魂儿勾走了,哈哈哈哈。”

“算,不玩了。”老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假装要走。

“别啊,再来两把。”胖子拦住他,笑眯眯地说:“求你了叔,来吧,相逢就是有缘。”

文身男点了根劣质黑雪茄,吸了一口。“有人想见好就收。”他斜眼看着老金,“赢了多少?一千?一千五?你这么干,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有问题吗?”老金一点没客气。

“最后一把,上不封顶。玩牌得有个玩牌的样子。”文身男又抽了一口雪茄。

“我要赢了呢?”老金看着他。他心里清楚,这三个小子,胖子是老千,瘦高个根本不禁打,最难对付的就是这家伙,他脖子上的文身,明显是为盖住那道十厘米长的刀疤。

“赢了请大家喝酒!”文身男看着他,“来点好的。”

最后一轮,老金分牌。他很小心,把三张K放在最下面,这样他就能把它们分给瘦高个。他把最后一张K分给瘦高个的时候,那家伙咽了咽口水,飞快和两个同伙交换一下眼神。趁这个机会,老金玩了个小把戏,把三张A分给自己。

瘦高个首先加码,他加了一万。胖子跟了一轮就放弃了。瘦高个又加了一倍。文身男跟了一手也放弃了。老金突然把赌注加到两万。他知道瘦高个手里有四张K。瘦高个迟疑了一下,他想跟。

胖子扫他一眼,凑过来,对老金说:“我看看你牌。”

“合适吗?”老金把手摁在牌上。

胖子吃了一惊。他飞快思索一下,在桌底下轻轻碰瘦高个的脚,瘦高个的信心瞬间就瓦解了。可他不肯放弃,又加了一万。老金注意到他的犹豫,立刻跟注,然后让对方摊牌。

汗从瘦高个的额头滚下,他看看两个同伙,慢慢把四张K摊在桌上。这时候,他的信心已经完全被摧毁了。老金把四张A亮出来。

另外两个人一动不动,看着老金把台面上的钱全收进挎包,大概有六七万。

“相逢就是有缘。”老金笑着站起身。

“等一下。”文身男挪挪屁股,扭着脖子,关节咔咔作响,“再玩一圈。”

“行了,”老金故作轻松,“不说好喝酒吗?我请。我请你们唱歌。”

“你没听懂吗?”文身男低沉地说:“我说了,再玩一圈。”他把雪茄立起来,在手掌上拧灭,直勾勾地盯着老金。在他那双混浊的小眼珠里,老金看到自己今晚的好运终于用尽。他想起老爹年轻时被人斩断的小指,还有老爹每次输了钱喝醉揍他都会说的那句话,“想赢,只有一个办法,不赌。”

当另外两个小子在烂泥地里猛踢老金肚子的时候,胖子抢走他的手机。他猜错了,下手最狠的是瘦高个。

“把老子屎都吓出来了。”他朝老金啐了一口,又猛踢一脚,“干死你。”

胖子捧着手机,尖起嗓子念:“学费下周就得交。你要手头紧,我先管我妈借。小娜。”他笑得浑身肉都在颤,“小娜……”他在嘴里回味着这两个字。

“把手机还给我。”

胖子看着他,“你起不来了?”

“不知道。我还没试。”老金坐起来,左右看看,“我的鞋呢?”

“这儿好像有一只。”胖子一脚把鞋子踢飞,哈哈大笑。

老金突然弓起身,猛地朝他撞过去。他准备打断他鼻梁,可文身男没给他这个机会,狠狠在他左肋来了两下。骨头可能断了。老金疼得想吐。胖子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拿手机拍他的脸,“再在老子面前瞎他妈出张,剁了你的手,你信吗?”

老金咧开嘴,笑了,牙缝里全是血,“你的嘴怎么这么臭?”

另外两个小子跟着乐。

“笑,笑个毛!”胖子抬起头,心虚地看看远处的黑暗。没有人。

天际线上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胖子猛地打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站起来,又狠踢老金一脚,才和同伴们返回了脏饭馆。

第二天,老金只能躺在床上,中间爬起来喝了一茶缸生水。没发烧,可浑身疼,肋骨一圈火辣辣的。天快黑的时候,猫上了床,拿额头蹭他的脸。它这是饿了。猫是个野猫,半年前自己跑来的,不吃鱼,做熟了也不吃,只吃罐头。

老金挣扎着爬起来,给猫打开一个罐头。自己也吃了一半。

猫吃东西吧唧嘴,像条狗。老金朝北边的天上望。海上吹来强劲的风,拖拽着一整块阴暗的天空,遮蔽了整个岛。他知道,是时候出海了。

2

向风岛没人不知道老金。他打过仗,可能还杀过人。

在部队的时候,他立过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可他从没把军功章佩戴在胸前,去参加那些表彰大会,也拒绝了组织上的工作安排。1988年,他退伍回到岛上,第一年就买了船,第二年又娶了岛上第一个女大学生顾红,风光一时。后来他离婚,在岛上也是大事。婚姻失败是他命运的转折,那之后,他运气一直不大行。离了婚,女儿跟着他过。

老金的女儿金厉娜,今年十七,人在东京留学。去年春节,女儿又没回家。有人说,她在日本其实是干“那事”。纯属扯淡。说闲话的是老林,喝多了,可自从老金干掉他两颗门牙,玩笑倒像成了真的。

三月里,老金打电话叫女儿回国,金厉娜不肯。老金说,我没钱供你了,你回来,我给你安排到海鲜厂,厂子现在只做出口日本的生意,你回来不挺好吗。金厉娜差点被气哭了,我学的是室内设计,去海鲜厂能干什么?养海参吗?我不用你管,我打工能养活自己,不行就管我妈借,我不回去,死都不回。

女儿不想回来,也在意料之中,可她说要找她妈借钱,这话伤了老金的心。离婚六年,老金从没主动和顾红联系过,更别说朝她伸手。那之后,他半年没给女儿打过电话。他不打,金厉娜也不打,没钱就发信息。老金打字慢,基本只看不回。

老金一个人过,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出海,赚了钱,大头寄给女儿,剩下的,不是喝就是赌,钱花光就继续出海。年轻那会儿,他狐朋狗友不少,靠海吃海,朋友多半也跑船,如今大都把命丢在了海上。剩下的要不养海参,要不就和老林一样,给人放贷。

三年前,为了女儿留学,老金找老林借了高利贷。数目不小,光利息还起来都吃力。为了多赚钱,老金休渔期也偷摸出海,被抓过,也被打劫过。这反倒让他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就好比今天,一看到那阴沉沉的天,他就知道是时候了,他得出海。

海岸线上天色阴沉,风大浪高,可老金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只有天气恶劣,才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偷偷出海。

等他把船驶出小港,岸边的灯全熄灭了。夜里一点钟,岛上的人早已上床睡下。海风一步步加强。在风声的掩护下,老金把船驶向急水礁。在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他减速,抛锚,把船停稳。他走上甲板,用电筒朝岸上打光,两长三短。等着船员上船。

他有三个船员,马桥、白大眼和宋磕巴,个顶个的好水手,不怕铤而走险,对老金忠心耿耿。老金也从不亏待他们,每次出海,赚到钱一定分他们六成,赔了都算自己的。这几个小子是他在看守所认识的,马桥机灵、仁义,老金喜欢这孩子,心里把他当儿子看,马桥也知情。今天一上船他就瞅老金不对,脸色铁青,还老捂着肚子。

“咋啦,老大?”马桥问他。

“海参,海参吃顶了。”老金吹牛。

“磕巴,”白大眼捅捅宋磕巴,“又偷摸给老丈人捞海参啦?”

磕巴就傻笑,光笑不说话。磕巴喜欢金厉娜,只见过一次照片,就喜欢上了。白大眼喜欢拿这事挤对他。磕巴力大无穷,话少,人实在,玩笑容易走心。

“大眼,你少废话啊。”老金把舵交给马桥,自己下到船舱,拎出一个带锁的铁皮箱,“来,手机,通通给我撂里。”他知道最滑头的是白大眼,让他先交。

“咋还收手机?”白大眼明知故问。

“少装蒜,我的也锁。”老金把手机丢进箱子。

“船老大是天。”白大眼笑着把手机扔进去,马桥和宋磕巴也照做。

老金不得不这么干,现在是禁渔期,他不想节外生枝。倒不是怀疑这几个小子,可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关键是省心。手机这东西太分神,他亲眼见过一个十七岁的船员因为玩手机,半个膀子被绞盘碾碎。在海上,没必要就不说话被认为是个好规矩,现在得再加上一条:别他妈玩手机。

可是,第二天中午,箱子里手机铃声响,却是老金自己的。

一听就知道是谁。《彩云追月》,是顾红。

老金没接,连箱子都没打开,由着它响。他不知道顾红突然来电话是想干吗,也不在乎,他把她的来电设成特殊铃声,就是不想理她。

远海捕鱼不同于近海,危险无处不在,跑船的不怕风大浪大,最怕后院失火。那一年,几乎是好端端的,顾红突然跟他提离婚,老金气性大,说离就离了。没想到,手续办完没多久,顾红就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老金办了件浑蛋事,动了手。打得不重,可弄得自己很被动。女儿说想跟她妈生活,老金不想让顾红痛快,让她选,离婚、女儿,只能选一样。顾红放弃了女儿。为这件事,金厉娜头三年不肯认她,也因为这个,女儿初中都没毕业,老金就死活供她出了国。他就是想让顾红瞧瞧,她能办到的事,自己也能弄成。所以,女儿说要找顾红借钱,他是真的生气。

老林不止一次劝过他,叫他别和孩子置气。“你说你,现在还剩什么?一个破屋,一条破船,眼看过几年也要入土了,指望谁来给你收尸?”

“收什么尸?死海上,一了百了。”

老林劝他有空去日本看看女儿,“万一哪天在那头嫁了人,她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更好。”话是这么说,可老金心里不是滋味,女儿是他唯一的念想,他活着,他这么没脸没皮地活着,还能是为了谁?

《彩云追月》响了几个小时,最后,估计没电了,不响了。

返航的时候,天气大好。老金心情不错。

海水湛蓝,海面像缎子一样滑溜。老金站在甲板上,瞧着他的海。水里穿梭着亮闪闪的鱼群,不断变换着形态,成群的海鸥追逐着渔船。这是老金最快乐的时刻。四天里,他和船员们跟这阴森的大海较劲,终于满载而归:鱼舱里有一万斤左右的鱼和对虾,成绩相当不错,还有一条意外捕获的大马林鱼,有三米长,能把这个大家伙捞上来,也是奇迹。老金把它藏在鱼舱的隔断里,准备偷偷带上岸。这东西,只有老林能帮忙出手。

傍晚时分,疾风畅快,“辽獐渔701号”快速驶向向风岛。不久天就黑了。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老金让小伙子们还在急水礁下船,免得惹人注意。

“磕巴跟我走!”白大眼拎起一兜对虾,“有节目。”

向风岛,镇子屁大一点,红灯区却远近闻名,最舍得往里扔钱的就是这些年轻船员。回回出海都是拿命在赌,一上岸就弄女人,是唯一的盼头。

看着小伙子们消失在夜色里,老金没有立刻把船驶回码头,他放慢船速,开始给手机充电。一直到星星全出来,他才入了港。

他想先联系老林,叫他赶紧安排人在夜里卸货。可船还没靠码头,他就看到岸上站着个人影。他一眼认出那是顾红。缆绳还没系紧,顾红就冲过来,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

“为什么不接电话!”说完,她自己倒先哭起来。

老金给打蒙了。这他妈什么情况?没等他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只见手电筒乱闪,一伙人蜂拥而来。海警扣了他的船。因伏休违规被查处过两次以上,老金的船上了黑名单,意思是,这一船渔获得没收,还要缴罚款,三年不予办理过户,取消三年涉外入渔资格,取消当年燃油补贴……更糟的是,因为“暴力抗拒检查”,还要拘留老金十五天。

顾红那一巴掌打得老金心脏难受。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这事和他偷偷出海、渔船被扣都没关系。他踹翻两个警察,冲到顾红面前,“快说!”他冲她吼。

“小娜失踪了,小娜失踪了!”码头上,顾红的喊声撕心裂肺,每个人都听到了,“为什么不接电话!金陨石,你这个王八蛋!”

3

老金从看守所跑了。他得去东京。

一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女儿,想起好多平时想不着的事。金厉娜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去吐鲁番旅游,无花果树上掉下个虫,正好掉女儿脸上,老金上手就拍,虫肚子破了,一包酸水烧了女儿的脸,差点伤到眼睛。那个暑假女儿哪儿也去不了,天天在家涂药膏。后来金厉娜提起这件事,说那是她过得最无聊的一个暑假,可爸爸妈妈一直都在身边。

女儿到了十二岁还不开个,镇上老军医说,打激素管用,老金偷偷带她去打。金厉娜一家伙胖了二十斤。老金狠狠揍了老军医一顿,果断给女儿停药,每天给她吃醋泡海带,天不亮就拽她到沙滩上跑圈。两年下来,女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校花。想着这些事,老金心里酸一阵、苦一阵。

到了东京,他直奔新宿。正是晚饭时间。

他本来想直接去警察局,可顾红打来电话,让他去酒店等着。酒店是顾红订的,她也正在往那儿赶。白天,她先去了金厉娜的住处,然后警察局,然后学校,一大堆事要处理,她实在没精力再去接老金。

出租车把老金放在一个丁字路口,司机朝左边一指,把车开走了。

老金站在街上跺了跺脚,猛然想起头回去胡志明市,也是这样浑身不得劲。日本太小,太整齐,太干净了,他身高一米八五,走在街上像个巨人,显得那么突兀。他摸出烟,一打着火,头顶的路灯也跟着亮了。他掏出手机,想打给顾红,最后却打给了酒店。

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叽里咕噜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走。老金会点日语、韩语和俄语,都是这些年跑船学的。突然,“咔嚓”一声霹雳,他没听清那头最后说了什么,电话就断了。西边吹来一阵疾风,大雨倾盆而下。一个卖花小贩推着车找地方避雨,老金跟着他一起跑。在鱼丸店的屋檐下,两人并排站着。老金掏出手机,定位之后,把截图发给顾红,告诉她自己转向了。

一分钟后,顾红打过来,让他在风林会馆往西,经过茶园走一百米,看到便利店再往南。老金挂了电话。小贩用塑料布遮住满车花,顶着雨走了。一束百合从车上掉下来,被车轮碾碎。

五分钟后,老金找到西鹤町酒店。全身都湿透了。

酒店小得吓人,不比鸽子笼大多少。老金的房间在二楼把角,顾红的房间在他隔壁。接电话的日本女人听上去有五六十岁,见面却是个小姑娘,头发是紫红的。她带他找到房间。

刚放下行李,顾红就到了,一看就哭过,妆是花的,脸色发青。

老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一见到人,倒不知该怎么发火了。顾红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右边脸上的酒窝更深了。在码头那天,光线太暗,他没看清。

“找地方吃饭吧,边吃边说。”顾红强打精神。

雨还在下,他们没往更远处去,就在巷子里找了家拉面馆。顾红给老金要了生鱼片、拉面和一瓶麒麟啤酒,自己只点了茶。

“警察说什么?”一坐下老金就问。

顾红别过脸去,努力控制着情绪。这个习惯和金厉娜一模一样。老金胃里一阵翻腾,赶紧喝口酒压压。肋骨钻心地疼了一阵。

“失踪第五天了。”顾红红着眼睛说:“上周五下课,她回了趟宿舍,说要跟朋友去看电影,就再没回来。是她室友报的案。”

“该去的地方你都找过啦?”老金撂下筷子,“你再想想,她还能去哪儿?”

“干吗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闺女丢了你怪我?”

“你吼什么?”

“我没吼!”

“这还叫没吼?”

厨房里,厨师朝这边张望。

“五天,五天啦!”老金瞪着顾红,“这日本的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金陨石我告诉你,我是来找女儿的,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怎么还这样。”

老金命令自己冷静。“周五……”他想了想,“那天,她给我发过信息。”

顾红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她说什么?”

“要钱交学费,还能是什么?”

“然后呢?”顾红盯着他,“问你话呢,然后呢?”

老金看着远处的厨师发呆。厨师正在片鱼,砧板上,鱼剔骨、去皮,一柄轻薄小刀,把鱼肉片成薄片。

“我给她寄过钱。”顾红叹了口气,“可每次都被退回来。是你,是你不让她拿的,对不对?”

老金突然就很不痛快,但什么也没说。

“行了。”顾红夹起一片鱼,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先吃饭吧。”

老金吃不下去,他们都吃不下去。

“我给她打电话,”顾红双手捧着茶碗,眼圈又红了,“总说忙,讲不上几句就挂……她不想跟我说话。她烦我。连妈也不叫。”

老金点开那条信息,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向她那边。

只看了一眼顾红就哭了。先是默默流眼泪,最后干脆号啕大哭。她哭了好几分钟,最后,抬起头,“她有男朋友,这你知道吗?”

老金摇摇头。他不知道。仔细想想,金厉娜在日本的情况,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都谈好几年了。”顾红看着他说:“那孩子叫李苗苗,也是留学生,两个人在北京读日语班的时候就认识了,算起来也三年多了,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她那个眼神,真叫老金受不了。

“那孩子也失踪了。”顾红拿手背抹掉眼泪,“警察去他的学校和住处,查过他信用卡,李苗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迪士尼乐园……你说,他去那儿干吗?会不会是和咱们小娜一起去的?”

“男朋友?那肯定是一起去玩啦。”

“我倒真希望是这样……”顾红鼻子又一酸。

“多半是虚惊一场。放心吧。”老金夹起一片鱼塞进嘴里,没嚼就咽了,“杜阳呢,他没跟着来?”

顾红没吭声。老金问的是她现在的老公。到了这会儿,她才仔细看了看老金,他是真的老了,皮肤又糙又黑,眼角的皱纹像刀子刻的,鬓角全白了,可那个浑蛋劲一点没变。他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女儿根本就没失踪。

这都是老金安排的!

他跟女儿串通好,是为了能和自己有这个机会相处。老金的心思她知道,他不说,可他想复婚。想想又不可能。老金是个浑蛋没错,可他干不出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就算他想这么做,女儿也不会配合。金厉娜的脾气,继承了他俩的倔劲。

想到这儿,她彻底不想说话了。

老金一直低头喝闷酒,他心里堵得慌。过了一会儿,他说困了,想回去睡觉。

顾红立刻结了账。

一只苍蝇在撞窗玻璃,老金听得烦,起身开窗,让它滚蛋。

夜里一点钟,雨还在下。对面楼的霓虹灯闪得人心里发毛。老金睡不着,床太硬,他觉得饿。冰箱里有吃的,可都得花钱,他没敢动。想起路口有便利店,他打算去买盒泡面。穿上衣服,他来到走廊。经过顾红的房间,他犹豫一下,敲了敲门。没人应。

他正想走,却听到屋里传出音乐声。他试着推了一把,门开了。音乐声更大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把整间小屋灌满了,听得人想掉泪。

顾红趴在床上,像是睡着了。老金看着她,看她像猫一样蜷着,心里一下就潮了。他警告自己:赶紧滚!他抓起桌上的伞,转身就要走。

“都是我的错。”身后传来顾红的声音。

老金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着她。顾红坐在床沿上,望着被风吹动的窗帘布。雨水潲进来。霓虹灯射在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你还有烟吗?”她问。

老金把伞放在桌上。他摸摸兜,掏出烟。最后一支。他点上,走过去,递给她。只吸了一口她就咳起来。她把烟捏在手上,“刚来日本那段时间,她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看她。那是她头一回主动跟我联系,我高兴坏了,撂下手里的事第二天就赶来了,她说,”顾红看着老金,“只要咱俩复合,她就回国,她不爱待在这儿。”

老金接过她手里的烟,走到窗那儿。他的心在乱跳,不受控制。

“我跟她讲,”顾红继续说:“你要是觉着一个人太孤单,妈妈可以过来陪你。她冲我笑起来,说不需要,用不着……忘不了她那个笑。这孩子,她这是要记恨我一辈子吗?”她蜷起膝盖,抬头看着老金,“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让咱俩能再见一面,才故意躲起来?”她是试探他的。

老金没反应过来。

“我越想越觉得是。”她盯着他的眼睛,他要是撒谎,她能看出来。

老金顺她的意思想了一下,顿时脑子有些乱。“你说得有道理……”他说:“你想,这也不到交学费的时候啊。”

听他这么说,顾红振奋起来,“对对对!”

两人开始瞎分析,越琢磨越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我得抽根烟。”老金说,停一下,又突然说:“要不,出去吃东西吧。”

顾红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情绪明显好多了,她看出来,这件事老金是真的毫不知情,可女儿没有丢,她放心了。

“脚太疼了,叫东西吃吧。”她拧开床头灯,拿起电话,准备叫餐,“你想吃什么,烤肉?我记得你喜欢吃烤肉。”

就是这一下,老金产生了错觉。他想起那年夏天他带着顾红去跳舞,在群艺馆的破舞厅他们跳了大半宿,最后,她瘫在他身上。他记得他们一冲动就跑到礁石后头做爱。她的胸不大,还出了汗。他记得她当时红扑扑的脸蛋和那些胆大妄为的动作,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欣喜和充实。那种感觉,很难忘掉。到了秋天,他说想结婚,她特别高兴。

这些事,感觉就在昨天。

“你还没说,他为什么没来?”话一出口老金就想抽自己,他问的是杜阳。果然,听他这么一问,顾红全身又变僵硬了。

“我是瞒着他来的。”她垂下头。

“走吧,还是出去吃。”老金岔开话题,他不想聊这个。

顾红没动。“他还是想生……”她抬起头,望着他,“你说,他是不是心里头根本就没有我?”她的声音变得很怪,“我都多大了?我说不行咱们就领养一个吧,他说不,他说我要能生两个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他说我要是打定主意不生,他就去找别人……是人话吗?”

“让他找啊!”老金气鼓鼓地说,其实有点兴奋。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绝了经。”

音乐停了。气氛一下显得挺别扭。老金在窗口转了两圈,突然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把攥住顾红的脚。她吓了一跳,而他什么也不说,开始给她揉脚。

“老金?”

他血上了头,一家伙扑上去,开始揉她胸。

“你?浑蛋你!”

没等老金反应,烟灰缸就飞过来了。这一下真干得不轻,血直接就淌下来,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并不觉得疼,可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做点什么,最后他终于清醒了,大步朝房门走去。

“老金,你快仰着头……”顾红抽出纸巾,在背后喊他。

他没回头,也没停下,这个房间他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半个小时后,她来他的房间,没敲门就直接闯进来。她裹着浴巾,头发还湿着。老金瞟了她一眼。他已经没兴致了。他能感觉到她正朝自己走过来,突然就火了,“咱俩扯平了!”

他听见她在哭,更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这才看清她的脸是煞白的。

他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4

岛津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他在等死者的父母。

水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有人吐在他的皮鞋上。这种事发生过。这起命案本来不归他管,警视厅人人都知道他讨厌中国人,被强行指派,说明上司并不十分尊重他。年轻的时候,岛津疯狂爱上一个哈尔滨姑娘,为了她,跑到中国生活了大半年。分手的时候,心虽然被伤透了,可汉语学得不错。

对岛津来说,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他去过案发现场,除了杀人动机不明,现场遗留物和杀人凶器都表明,凶手应该是死者的男友李苗苗。经过调查,警方发现,案发第二天,李苗苗向学校请了假,他没有立刻潜逃,而是去了迪士尼乐园。他在那里逗留了整整一天,奇怪的是,他看上去无所事事,先后去了米奇屋、灰姑娘城堡,最后又在西部乐园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在射击游戏里,还赢了一只长毛象。监控显示,这期间他曾接到过一个电话,接电话时他情绪相当激动,猛踢垃圾桶。警方目前还没有找到这个失踪的少年。但是,对岛津来说,他的任务不是缉拿凶手,而是安抚死者的家属。

死者金厉娜,尸体是在一家叫“菠萝酒店”的情人旅馆被发现的,那里距离她和室友租住的公寓只有不到一公里。死者受到伤害后,被塞进旅馆405房间的狭小壁橱,登记房间的人是李苗苗,次日离开时,他预付了半月房费,并嘱咐清洁工不必打扫房间。要不是街道临时举行消防演习,恐怕至今还不会有人发现尸体。令人难过的是,受害人被塞进壁橱的时候,人并没有死。对警视厅来说,糟糕的不是发生了命案,而是消息被泄露了,关于“中国留学生奸杀日本女学生”的谣言引发了强烈社会震动,这起原本普通的凶杀案,因此变得极为敏感。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上司命令岛津,务必说服受害人的家长尽快以公开的方式,澄清女儿的中国籍身份,所以今天,他是为此而来。

看到老金的第一眼岛津就不喜欢,他主动上前握手,对方毫无反应。

“我叫岛津,对你们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他和顾红握手,然后看着老金,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验尸官是个瘦高的女人,戴一副龟壳色的眼镜。岛津一向都很害怕和她对视。她不知道来的是死者的父母,还以为是警视厅的人,所以,一看到岛津走进停尸间就立刻打开冰柜。铁柜沿滑槽被拉出来的时候,声音非常刺耳。

还没看清死者的脸顾红就不行了,她直往后退,差点倒在地上。老金扶住她,后来干脆把她抱紧。他自己也怕。不是怕,是惶恐:他认不出女儿了。躺在金属板上的尸体,脸孔浮肿,皮肤泛青,嘴唇颜色很深。他觉得头皮发麻,越过顾红的肩,盯着那张脸。

岛津已经默数了三十个数,“看清楚了吗?”他问。

老金点点头。

“是她吗?”

老金摇摇头,“不是她。”

所有人都重新盯着尸体。验尸官没明白状况,还以为大家在等她说验尸结果,于是一边说一边把白布往下拉了拉。她的嗓音很难听,叫人浑身不舒服。岛津赶紧阻止她,低声和她解释来人的身份。验尸官愣了一下,小声向岛津抱怨,要是他能早点提醒来的人是死者亲属,她保证能让尸体看上去更好接受一些。岛津不明白为什么没人通知验尸官这些必要细节,但他点点头,表示是自己的错。就在这时,顾红开始惨叫。

她简直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在喊——她看到了那块胎记,小孩手掌一样的红色胎记,在肩膀上。她捂着嘴,跑出门去。

岛津、验尸官面面相觑,都盯着老金。

死去的女孩令人惋惜,可让岛津心里不舒服的是,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父亲?他居然会忘记自己女儿的相貌?这时,他听到老金嘴里咕噜了句什么。

“对不起,您说什么?”

“多少刀,”老金说:“她被捅了多少刀?”

验尸官盯着岛津,岛津小声翻译着老金的问题。验尸官眼珠瞪得很大。她把岛津拉到一边,低声耳语。慢慢地,岛津不敢再看着老金,他假装瞧了瞧手表,“金先生,我还有一些文件需要您尽快签署……”

“多少?”老金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岛津皱皱眉,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他只想尽快结束认尸这个环节,离开这里,“我们还是回警局再说吧。”他朝验尸官点点头。

验尸官立刻走上前来,想把尸体推回冰柜。根本推不动。

老金攥着把手。“我在问你话。”他盯着岛津。

岛津咽一下唾沫,尽可能语速平缓而冷静地说:“十七,十七刀。”他又吞了一下口水,“任何一刀都不是致命的,您的女儿……她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在酒店的壁橱里……很遗憾,没人听到她的呼救……”他迅速和验尸官对视一下,“大约七到八个小时之后,她才停止了呼吸。”

老金一动不动地听着。最后,他说:“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岛津朝验尸官点点头,两人走出停尸间。一出门他就把水打开喝了,手心全是汗。顾红跪在走廊的长椅边上。岛津跑过去才发现,她脸色煞白,已经昏了过去。

灯在闪。老金一个一个数着刀口,“七、八、九……”刀口集中在下腹部,左臂和臀部也各有一处,所有刀口无一例外,全都变了色。老金拿出手机,拍下女儿的脸。他不能接受这就是女儿的脸,但他知道,这将是他对女儿最后的记忆。

顾红被送进医院。老金没去看她。没法见。现在,他们谁看到谁都会受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可能想把自己喝死。他赖在小酒馆不走,接连两天都喝到打烊。到了第三天,厨师终于受不了,亮出胸前的文身,想把他吓走。老金醉醺醺地瞧着他,咧开嘴,“这个……”

老金让他带自己去文身店。

文身师是个长头发扎成一束的日本男人,弄明白来的是中国人,一脸不屑。老金摸出手机,塞在他手里,“这个,我要这个。”

文身师盯着手机上的照片,“你确定?”

“弄在这儿。”老金撩开衣服,指指腰间。

整整九个小时,老金不吃不睡,像死人一样躺着不动,酒没有停。文身师不敢再小瞧他,厨师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一开始,和他并排躺着的是个因为癌症切除双乳的日本女人,两边的乳头都没了,文身师的妻子给她文了一副妖气弥漫的紫藤。文身师和徒弟轮流给老金刺,后来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金毛小伙,就只剩下师傅给老金做。

金毛小伙整个上半身都刺满了,他要求在手背再刺一只眼睛。老金听着他和那个失去双乳的女人闲聊,三架文身针的高频音钻进他的耳朵,慢慢地,成百张女儿的脸开始在他面前扭曲,几秒钟内他就浑身湿透,身体从滚烫变得冰凉,几百颗汗珠沿皮肤皱褶滚滚而下。

有足足半分钟,他完全失去了知觉。文身师的话把他拉回到现实。

“知道吗,”文身师轻声说:“其实,我能让她把眼睛睁开。”

老金明白他的意思,但摇了摇头,“别,别让她看到我。”

女儿的脸,文在老金腰腹的左侧,一低头就能看到。现在,他再也不会忘记女儿的脸,到死,她都会在他身边,在他的身上。

5

沈小琳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一下把老金的手机扔在桌上。

杯子被撞翻了,咖啡顺桌子流到她腿上,她嚯地站起来,白裙子弄脏了。周围人都在看他们。老金抽出纸巾。

“好了你烦不烦!”沈小琳叫起来,“该说的我都跟警察说过了。”

她从老金手里夺过纸巾,吸裙子上的咖啡。已经吸不掉了。她气得满脸通红。最后她放弃了,重新坐下来。

“你别怕。”老金尽量温和地说:“我没有恶意。”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没有怕。”沈小琳盯着桌上的手机,突然哭起来,“小娜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和我一样,她也特别没有安全感,只有我能理解她……”

服务生又端来一杯咖啡,小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沈小琳看了老金一眼,摇摇头,让服务生走开了。

“跟我说说她男朋友的事。”老金说。

沈小琳低头盯着裙子,“到日本之后,李苗苗去了名古屋工大读商科,小娜就在东大。一开始,他们有好几个月都没见面,后来突然有一天,李苗苗就来了……”她抬起头来,看着老金,“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他对小娜根本不是爱!只有占有欲!”

老金不明白她究竟在气什么,但他知道,她的愤怒和小娜的死无关。

“他骚扰过我!”沈小琳气得满脸雀斑都在抖,“只要小娜不在,他就口无遮拦,还动手动脚,特恶心。我跟小娜说,她还替他辩解,说他是开玩笑的。根本不是!他就是个变态!后来我男朋友亲眼看到他偷拍我洗澡,狠狠揍了他一顿。”她越说越激动,“我男朋友,比你还高,蒙古人,他来日本可是学击剑的,重剑,李苗苗算个屁!”

“李苗苗挨揍之后有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说要找黑社会,让他们来解决问题。他想找人强奸我!我才不怕呢……可小娜被吓坏了,她劝李苗苗,跟他说,以后他再来他们就到附近的旅馆去过夜。李苗苗特别得意。小娜失踪之后,是我第一个跑遍了附近的所有酒店……”她又哭起来。

“李苗苗,他人在哪里?”老金问,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这个。

“不知道。”沈小琳擦掉眼泪,“逃回家,逃出国,去哪儿都有可能,反正是跑了……他家有的是钱。他是富二代。听说他家挺有背景。”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像是怕老金不信,她又说:“我真不知道。”

老金明白,她知道,但他不想逼她。“你觉得,”老金问:“他是为什么……”他想问李苗苗为什么杀人。

沈小琳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猜是因为小娜想和他分手。”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小娜想摆脱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我都知道。”

“就因为这个?”

“你还不明白吗?”沈小琳猛地把身体坐直,“李苗苗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个神经病,是个变态!”

“会不会,是别的人?”老金问。

“什么别的人?”沈小琳愣了一下,等明白过来她猛地站起来,“要是我爸半年不给我打电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什么别人?百分之百是李苗苗!”她狠狠盯着老金,继续盛气凌人地说:“警察想让你澄清小娜的身份,跟你说,别去!有人造谣说中国留学生杀了日本女孩,日本人现在到处在搞抗议,警察都蒙了,你偏不要去,你得抓住这个机会,给警察施压,让他们赶紧破案。中国人杀中国人,他们会管吗?”说完,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金又坐了十分钟,头疼欲裂。

回酒店之前老金去买了止疼药。四天四夜没睡,让他精神异常恍惚,吃药让他头晕,可不吃药全身的疼痛几乎无法承受。

房间里堆着七个大纸箱,都是女儿的东西,是顾红送来的。老金给她打电话,她没接。前台告诉他,顾红没有退房。老金等了一下午。

一直到天黑之后,她还是没回来。老金给岛津打电话,叫他到酒店来。

岛津很快就来了。

眼下岛津压力巨大,上司命令他最迟明天,必须说服死者的父母接受电视访问。现在岛津已经知道,上司这次对自己种种刁难,其实是想借机把他丢到福冈县的偏远警察局去。一路上他都在酝酿该怎么说服老金,见面之后,老金却直接就答应了。岛津很意外,但老金紧接着又说:“日本警察,你,你们,必须承诺,一周之内抓住凶手。”

万万没想到他会提条件,还是这样的条件。“金先生,”岛津显得十分为难,“作为警察,我们肯定会全力以赴,可在时间上,我真的没法向您保证……”

“嫌疑人是李苗苗?”

岛津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一周。”老金坚定地说:“答应,我就接受采访。”

岛津硬着头皮打电话向上司请示,上司果然不同意,不仅如此,还尽情奚落了岛津一番。岛津最后得到的指示是,无论用什么方法,明天,死者的父亲都必须接受采访。上司挂了电话。岛津沉着脸走到老金面前,“好,他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岛津开车来接老金。他很怕他会变卦。

为了看上去精神点,老金刮了脸。镜子里的人让他吃惊,面孔浮肿,眼窝深陷,两只眼睛通红。又一夜没睡。安眠药除了让他干呕,根本没什么用。

汽车行驶在雨天的东京。雨点打在车顶上,把其他噪声都掩盖了。东京塔出现在银色的急雨里,看上去是灰茫茫的。老金又给顾红打了一次电话。占线。他把电话攥在手里。

窗外,雨水使城市破碎成五颜六色,显得很不真实。

“来东京,还习惯吗?”岛津想不出该说什么。

老金没说话,掏出烟来。岛津立刻摇下了车窗。

之后,他们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电视台录完视频,岛津又开车把老金送回酒店。

老金一下车,他也跟着下来。他朝老金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谢谢。”他确实感到如释重负,感谢不是装的。

“你还有六天。”老金说。没有和他握手,转身朝酒店走去。

开门的时候,他听到电视开着。一进门,果然看到顾红在。她连头发都没梳,整个人干枯得像个蜡像。“干吗不接电话?”老金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杜阳,他来了。”顾红站起身,走到窗台那边,“他一听说就马上赶过来了。小娜的善后,他请了专门的公司来处理。”

“用不着。”老金压抑着不快,“你要跟他走吗?”

“这不用你管。”

“警察已经答应我,一周内破案。”

她不想和他说话,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收拾东西。

老金站在那儿,看着她,“抓到人,我们得去见。”

“我不见!”顾红抬起头瞪着他,“女儿发短信,你为什么不回?为什么?你……”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各自占着房间一角,整理女儿的遗物。气氛很压抑。女儿的东西多数是书和衣服,漫画非常多。顾红边收拾边流泪。老金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你在找什么!”顾红终于被激怒了。

老金没说话。他在翻相册,他要找李苗苗的照片。没有,一张也没有。也没有金厉娜在日本的照片,相册里全是她十一岁之前的照片,有她在沙滩上捉螃蟹的照片,有她参加夏令营和同学一起站在山顶大笑的照片,有顾红带她去哈尔滨看冰灯的照片。有很多。相册里掉出一张照片,被撕开过,撕成三片,又用透明胶布粘好。那是一家三口最后一张合影。老金还记得那天。桌上放着蛋糕,上面点着蜡烛。金厉娜笑容灿烂。

他把照片收在钱夹里,一抬头,看到顾红又在哭。

顾红在看女儿的日记。“哭醒了。”她念道,“爸不在家,他又出海了。他才回来三天,就又出海。海对他就那么重要吗?那我呢……”

老金走过去,拿走了日记。顾红抬起头,盯着他,突然就开始打他,用巴掌打,打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手臂。

“都怪你!”顾红撕心裂肺地喊,“都怪你!都怪你……”

她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老金任她打着,根本感觉不到疼。

“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她哭得不像个人。

老金闭上眼睛。他希望她不要停,可她住了手。

“滚出去。”

他从房间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冲进小酒馆,开始一瓶一瓶灌自己酒。

6

第二天中午,杜阳来接顾红。

老金听到他们在隔壁争吵。他忍着没动。过了一会儿,顾红来敲门。他没吭声。门缝塞进一个信封。老金把它捡起来,里面是钱。他走到窗边,想再看她一眼。有人敲门,他立刻去开。不是顾红,是沈小琳,身后还站着个男的,那个蒙古小子。

“你为什么接受采访!你答应过我。”沈小琳很生气,满脸雀斑又在抖,“你一接受采访,我就被房东赶出来了。”

“这是排华行为!”那男朋友上前一步说:“金叔叔,这件事你要拿出气魄,要和我们一起去向当局施压,抗议这种排华行为。你等一下,我录个视频,你就照实说,说是他们逼你的,我会把视频传到网上,会有很多人支持我们……”他掏出手机。

“滚。”老金要关门。

蒙古小子向前一步,“凭什么把我们赶出来?还不就因为我们是中国人……金叔叔,你被骗了!你被警察耍了。李苗苗早就跑回国了!”

老金把两人推出去,用力关上房门。

他很想揍人,可他不能对孩子动手。

他得找岛津。

警视厅大门口,老金被警卫拦下。十个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特警手持盾牌向他跑来,他们经过他,穿过围栏,和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队伍集结在一起。警卫用力挥动手臂,朝隔离带外围观的人群一指,意思让老金过去。

老金朝人群走,一边给岛津打电话。岛津立刻就接了,但语气很生硬,他让老金在花坛边等他。几分钟后,岛津来了,脸色相当难看。

“怎么找这儿来了?”

“李苗苗人呢?”

岛津吃了一惊,他不明白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金先生,请你冷静,你可以留下来等消息,也可以选择先回国,我们会安排……”

老金扭头就走。走向远处的电视直播车。

“你要干什么?”岛津追上他。

“上电视!我要抗议!”

岛津面色土灰。“李苗苗不在日本!”他大声说:“出境记录显示,李苗苗前天下午已经乘飞机回了中国!目的地是大连。”

老金逼近岛津,“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

“他是个通缉犯!”

“对不起。我的任务不是缉拿凶手,我是专门处理公关危机的。”

“你什么意思?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警方从来没有正式通缉李苗苗。我很抱歉……”

老金狠狠给了他一拳。远处,人群突然传来一片惊呼,扮演歹徒的三个警察试图开车冲击警视厅,车胎被击中,汽车撞在门前隔离墩上。特警迅速包围并制服了三个“歹徒”。

岛津抹掉嘴上的血,“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岛津请老金喝酒,他把这当成正式道歉。

老金咬开二锅头,说:“尝尝中国酒。”岛津用舌尖舔了一下红肿的牙龈,点点头。老金一口闷了自己的酒,“岛津,我要向你请教一件事。”

“请讲!”

“我很想杀死李苗苗。”

岛津并不吃惊,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这种反应,几乎是最正常的,“警视厅有协作部门会把资料传到中国,金先生,请你放心,中国警方一定会抓住他。”

“不。你不懂。”

岛津沉吟一下,“也不是完全不懂。可是,杀了他,并不能救回你的女儿。你因为杀他而堕落,你也会受到惩罚。”

“我不在乎。”

“你……还可以跟妻子再生育一个孩子。”

老金瞪了他一眼,“你是北海道人?我能听出你的口音。”

岛津点点头,“我的父亲,他也是个渔民。”他抢过酒瓶,给老金倒酒,“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岁。”

老金把酒干了,“正是最黏人的时候。”

“一点也不黏我,喜欢她妈妈。”岛津苦笑。老金又要倒酒,岛津握住酒瓶,“有件事我不懂,为什么你们中国人喜欢把孩子送到国外去……他们还那么小。”

老金愣了一下,“你不懂。”

“为了更好的教育?可是,孩子应该在家人身边,那不是更重要吗?”

“我说了,你不懂!”老金夺过酒瓶。

“我确实不懂。但无论如何……请不要做出杀人这种愚蠢的事。”

老金抬起头,盯住他的双眼,“你就告诉我一件事,是他干的,是李苗苗干的。”

“他只是个嫌疑人。唯一的嫌疑人。”岛津停了一下,又说:“但是,只要他再踏上日本,没人能阻止他被判刑……”

“帮我搞一张李苗苗的照片。”老金低沉地说:“这是你欠我的。”

岛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别这么想,也别这么干。”

刚醒来那一下,老金觉得自己是被活埋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浑身发烫。这是六天来他第一次睡着,因此睡得极沉,可时间并不长。四周漆黑一片,他动弹不得,胳膊被身体压住,呼吸很困难。他费了很大劲才抽出手,摸到打火机。火石擦亮的刹那,他想起来了。

壁橱,这是那家酒店的壁橱。

几个小时前,他和岛津都醉了,两人站在街边呕吐。吐完,他让岛津带自己去菠萝酒店,岛津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的带他去了。下车的时候,岛津已经清醒了,但仍然紧紧抓住老金的手,激动地说:“杀了人,你就不是你了……记住我的话,别只想着成全你自己,别这么自私。”

老金把他塞回车里,拍拍车顶,让司机把车开走。接着,他抬起头看了看酒店的霓虹招牌,踉踉跄跄走了进去。一路摸索,他找到门上贴着封条的405房间。

一个女服务员跑来问他有什么需要,老金没理她,直接扑上去,撕开封条。门上着锁,他用力踹。女服务员吓跑了。不久,她带来酒店经理。经理让她打开隔壁的房间,把这个醉汉扔进去,等第二天警察来处置。

老金在地板上趴了一会儿,后来,他发现了壁橱,开始往里爬。

他拿头撞墙,也许是想穿墙而过。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他告诉自己,在这堵墙的后头,就是女儿被害的地方。也许是酒,也许是因为做出了杀人的决定,他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入睡。

凌晨四点半,他醒了。打火机照亮壁橱的那一刻,他痛不欲生。

他爬出壁橱,搬来凳子,扯下窗帘绳,打个水手结挂在吊灯上。他踩上凳子,将绳索套在脖子上,用力蹬翻了凳子。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排练。

原来,上吊的感觉是这样的。

就像是坐上失控的电梯,时间看来仓促,却停在半空。脖子像被锯齿钩住,全身血液涌向头顶,又迅速泵回相反方向。身体的所有末梢都又痛又痒,胸口像被汽车碾过,所有器官内脏痛苦地向外挤。天花板越来越高,越退越远……

在那遥远的地方,传来吊灯的断裂声。

老金轰然坠地。

他躺在地上,拼命咳。想哭,却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走廊的尽头有台自动售货机,他走过去,投下硬币,用力拍了一下可口可乐,瘫在地上等。

机器吞了硬币,却半天没有动静。

他把头顶在橱窗上,盯着里面花花绿绿的饮料罐。渐渐地,一切都在脑海中变了形。那个女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背后,她弯下腰,拔掉机器插头又重新插上。售货机重新运作起来,“哐口当”一声,可乐掉了下来。她取出可乐,放在老金手上。

老金坐在地上,抱着那罐冰凉的可乐,呆呆地望着她。

眼泪突然流下来。完全不受控制。但他感觉不到泪水,只听到自己的哭声,那声音难听得就像一艘风中的破船。

当天下午他就买了去大连的机票。

他让酒店帮忙叫了车。当他走出大堂,紫发前台突然追上来,“先生,有您的信。”她向他鞠躬,转身回去了。他上了车才撕开信封。

一张照片掉出来。

先看到的是背面的地址,然后,他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了那个男孩。

盯着那张脸,他足足看了五分钟,直到确信自己已经把这张脸牢牢刻在脑袋里。他知道,李苗苗已经不在东京,可在去往机场的这一路上,他却不由自主地搜索着街上的每一张脸,根本停不下来。

作者简介

老晃,电影编剧。著有长篇小说《蚀骨塔》,中篇小说《鹈鹕小姐》《池中之物》等。现居北京。

-接下文-

封面画作者

徐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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