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南日报记者 李科洲 曹马志

　　从船上滑下去，它立刻就入水了。然后，翻腾、转身，游向了远方。

　　一头受伤搁浅的海豚，在经过11个月的救治后，终于完全康复，于2023年3月1日在海南省儋州市海域回归大海。

　　“真是舍不得！”面对新闻记者的镜头，300多天来悉心照料它的驯养师吴花丽眼角泛着泪花。

　　“切斯，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吴花丽在心里说。切斯，是吴花丽所在的儋州海花岛海洋生物科研基地的工作人员给这头海豚取的名字。名字来源于英文chess（棋），以纪念它在棋子湾搁浅后遇到爱心救助。

　　抗拒

　　海豚驯养师周嘉程——  它张开嘴要咬我

　　“它伤情怎样？能不能救得过来？”我的同事吴花丽走来走去，还喃喃自语。我的心情和她一样，我们在焦急地等待一头海豚，一头受伤的海豚。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根据以往的经验，搁浅的鱼类或海洋哺乳动物，大多有伤病在身。

　　下午5时许，受伤的海豚终于送到了我们科研基地。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2022年4月7日。

　　这一天，这头受伤的印太瓶鼻海豚在昌江黎族自治县棋子湾一带搁浅，被转送到我们这里接受专业治疗。

　　看到它的那一刻，我惴惴不安。它呼吸急促，体温低于正常值；处于休克状态；体表有6处伤，腹部的大伤口，可塞进成人的一个拳头。伤势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消毒、抽血、注射抗生素……我和同事们立即忙碌起来。

　　接下来的日常照料任务，落到了医疗团队和我们7位驯养师头上。我们面临最大的困难，不是经费，也不是医护技术，而是受伤海豚的敌意。

　　我们7人轮班，每天24小时看护，每隔一小时监测一次它的呼吸频率。

　　前3天，切斯没有自主进食能力，需要灌食。但它对人有很强的防备心，每当吴花丽将手靠近它的嘴部，它就扭动身体，还张开嘴巴，发出“咔咔咔”的叫声。

　　我们只好把切斯固定在帆布担架上再灌食。灌食要3个人配合才能完成：一人把塑料管放进它的嘴，一人扶住管子的另一端，一人往管子里倒鱼酱。

　　使用帆布担架，是因为海豚在水中尚不能自主游动，会下沉。躺在担架上，它头上的呼吸孔能露出水面，可防止溺水。

　　第四天，海豚可以自己进食了，但它对人的敌意并未消除。

　　最初的一周，兽医每天给切斯上药。上药时，它剧烈地扭动身体。我和另一位驯养师就跳进水里，把它推到池边，固定住。这样，兽医才能在岸上给它上药。

　　为了消除它的敌意，每当它配合进食或上药时，我就奖励它一条鱼。我们还经常抚摸它，让它感受到我们的善意。

　　慢慢地，切斯似乎懂得了我们是在帮助它，愿意配合了。上药时，在我们的引导下，它会把尾巴伸过来。可测量体温时，它还是很抗拒，导致我们在第一个月无法用肛温计给它量体温。

　　为了让切斯尽快康复，我们一边救治，一边训练它自主游泳。刚开始伴游时，我很难靠近它。它躲避，张开嘴巴想咬我。我只好耐心等待它接纳我。这期间，我尽量多接近它、抚摸它。一直到3个月后，当我下水伴游时，它才基本上没有了之前那种抗拒的反应。我感觉到，它开始把我当同伴了。

　　为了切斯，我觉得我们真的很拼了。我们制定了严密的救治方案，成立了医疗组、驯养组、后勤组，组建了十几人的救治团队。2022年下半年，受疫情影响，科研基地所属集团公司出现经营困难，但我们还是优先保障救治海豚的经费。那段时间，儋州实行严格的封控措施，为了方便照顾切斯，我和同事干脆住在了基地里。

　　开始救治时，我们都觉得希望渺茫。看着切斯一天天好起来，我心里特别高兴。有一件事，我至今难忘。那天，吴花丽正在给切斯喂食，突然，她大叫起来：“快来看，它能自己吃东西了！”我和其他几位驯养师听到了，都激动地跑过去围观。

　　依恋

　　受伤海豚——  我喜欢和他们玩

　　有人游过来了，我很害怕，拼命往旁边躲。但由于受伤，我的尾鳍还不能动，一时无法躲开。

　　突然，伤口的疼痛加剧，我开始不由自主地下沉。

　　一只大手伸过来，托住了我。那个人想干什么？会不会伤害我？我没有力气，只好任由他托着，慢慢地往前游。

　　大手的主人叫周嘉程。此后几天，他和他的小伙伴对我进行“花式教学”——托着我游，推着我游，还帮我转向。

　　我慢慢感觉到，这些人不会伤害我，他们是在帮我疗伤，帮我恢复体能。他们给我打针喂药，还把我运到担架上。躺在担架上，既能泡在水中，又能畅快呼吸，我感觉舒服多了。

　　治疗一周后，体力恢复了一些，我想自己游，但身体没好利索，一下水就呛。周嘉程和他的小伙伴就制作了个浮漂，给我套上让我浮着游。

　　套着浮漂，我一天能游七八个小时。可我身上还有伤，晚上得继续回到担架上。就这样过了近一个月，我的“浮漂游”越来越熟练，身体也明显好转。

　　游得多了，我的胃口也变好了，从一开始一天吃两公斤食物，到后来一天吃8公斤！

　　2022年5月20日，我搬了新家。那是一个更大更深的水池，我在水里跃起来，又一头扎进去，然后摆动身躯，一下子能游出好远！

　　在这里，驯养师开始教我“自由泳”，护着我游。他们守在池边，像救生员一样盯着我。有时，我一不小心弄掉了浮漂，他们会马上跃入水中，把我托起来。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我的外伤愈合，身上的浮漂也卸掉了，我游得越来越欢快。

　　从托着游到浮着游，再到护着游，我感觉他们就像我的“奶爸”“奶妈”。

　　周嘉程陪我游，我有时会游到他前面，把背部露出来。他懂我的心思，用手轻轻抚摸我的皮肤，我感到很愉快。有一次，周嘉程和我比“自由游”，我看他游得慢，便把背转向他。他伏在我的背上，我驮着他，稳稳地往前游。以前是他托着我游，现在我身体好了，该轮到我托着他游了，哈哈！

　　我很注意听岸上的声响，每当“奶爸”“奶妈”走来时，我就快速游向他们。他们在岸上走，我就在水里一直跟着他们转。

　　有时，我灵机一动，悄悄游到他们附近，突然喷出水雾，或用尾鳍甩水。我喜欢和他们一起玩，我想吓他们一跳。

　　我喜欢顶球。他们把球扔给我，我就顶回给他们。循环往复，我乐在其中。

　　我喜欢转呼啦圈。小圈圈套在尾部，我一扭动尾巴，它就转动起来。看到“奶爸”“奶妈”被我逗得开怀一笑，我觉得太好玩了。

　　疏离

　　海豚驯养师吴花丽—— 我就是要狠下心

　　不知从哪天起，切斯成了兽医、驯养师等工作人员集体的牵挂和快乐。

　　“你知道吗？切斯昨天吃活鱼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切斯伤口愈合了。”

　　“好高兴哦，它能自己游动了。”

　　切斯点点滴滴的进步，都是我们想要分享的喜讯。

　　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宠它了。情到深处似无情，爱，要以残忍的方式来体现了。受伤的海豚终究要回归大海，必须加强野性训练。我明白，和人太亲近，它可能有一天会受到伤害。

　　从2022年11月开始，我们慢慢给它“断奶”。

　　喂食，从死鱼到活鱼；伴游，从一天两次，到一天一次，到两天一次，到完全取消；陪玩，不再继续，而是把玩具抛给它，让它自己玩；接触，从经常到偶尔。

　　可是，它是那么黏人，还有一点点调皮。

　　只要有人在岸上走动，切斯就会主动游过去。我在岸边忙时，经常能感觉到它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有时，它还把头伸出水面，在池壁上蹭一蹭。我知道，它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想让我摸摸它，但我还是狠心地扭头走开了。我听到，身后传来水花声。切斯游走了，我能感受到它的失望。

　　有一次，我没看见它，也没听见响动，便沿着水池边找，口中喊着“切斯”“切斯”。我好担心，它是不是病了？后来发现它躺在池底，静静地发呆。我用手拍拍池壁，它发现我了，欢快地游过来。我把手伸过去，但又马上缩了回来。不不，我不能和它亲近，我走了。

　　同事周嘉程热爱海洋生物。照料切斯的日子，虽然苦累，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乏味，反而很快乐。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好几次，我心里升腾起和它玩的冲动，很纠结。

　　一天，我穿着潜水服沉到池底擦洗池壁。可能是出于好奇吧，切斯游了过来，乖乖地躺在我旁边，看着我干活。我往前挪动，它也往前挪动。后来，我挪动速度变快了，它就不乐意了，把尾巴搭在我的脚上，压住，不让我往前挪。我在心里“骂”了一声：“调皮！”然后用手把它的尾巴挪开。哪知刚挪开，尾巴又搭了过来，这样来回好几次。无奈之下，我停下来，摸了摸它的尾巴和背鳍。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它感到满意了，便唰的一声游走了。

　　真是通人性的小家伙！哦，我的同伴，我的孩子！300多天里，我照顾你、陪你玩，曾经如影随形，如今不得不断然和你分离，我有说不出的不舍与牵挂。

　　辽阔大海才是你的家

　　昨天的相聚

　　是为了今天的分离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辽阔大海才是你的家

　　可是

　　那些为你付出的爱

　　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受伤海豚获救过程

　　2022年

　　◉4月7日，被人发现搁浅于昌江棋子湾一带，处于休克状态。当天被转送至儋州海花岛海洋生物科研基地接受救治。

　　◉4月14日，体温恢复正常，可进食及短时间自主游动。

　　◉5月20日，搬到了一个更大更深的水池，活动范围扩大。

　　◉6月，身体机能恢复90%以上。

　　◉7月，工作人员开始每月定期给其采血、做B超，以监测健康状况。

　　◉8月，工作人员开始对其进行野化训练，包括自主捕食、辨识同类等项目。

　　2023年

　　◉2月18日，工作人员给其植入电子芯片，以便进行身份识别和后期跟踪保护。

　　◉2月24日，经6位专家评估，符合放生条件。

　　◉3月1日，在儋州海花岛附近海域回归大海。

　　文字整理\曹马志 本版手绘\制图 陈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