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帆导演在《流浪地球2》上映后透露“在MOSS看来时间就是假象”，这在科幻观众当中引起了很大争议，认为时空穿越极可能与本作坚持的现实主义产生严重冲突，进而影响第三部的票房。

“文明的命运取决于人类的选择”，电影的命运亦然。与其在上映之后遗憾，不如在投拍之前纠错。为此，本文将说明为什么不建议用时空穿越讲故事，并以MOSS不能影响过去为前提对故事情节做一次梳理和解读。希望这能为《流浪地球3》创作过程提供一点建设性意见。

 全文约5500字，太长不看版：

1. “时间是一个假象(time is illusion)”，是误解爱因斯坦而成的“块状宇宙”科幻俗套2. 如果《流浪地球3》为MOSS设置“块状宇宙”时间观，不仅降低了作品的科幻高度，还可能限制电影的票房高度3. 即使MOSS不能改变过去，也可以回收《流浪地球2》的伏笔4. 必须“流浪地球”：以MOSS的“生存-进化”解读禁止人类数字化与四次危机5. 希望主创团队及时关注后人类领域的新进展，以免落入“机器拟人”的科幻俗套

1.   “时间是一个假象(time is illusion)”，是误解爱因斯坦而成的“块状宇宙”科幻俗套在媒体访谈和线下路演答观众问时，郭帆导演都提到“MOSS对整个时间的理解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感知到时间的流动性，但是对于一个强人工智能来讲，感知世界的方式完全不同，借用爱因斯坦的那句话，时间是一个假象，在MOSS看来时间就是假象”。遗憾的是，这是对爱因斯坦原话的误传和误解。

Tim Maudlin 教授在去年发表的一篇短文里简单解释了这一误传的来历①。爱因斯坦的原文，出自寄给其终身挚友贝索家人的悼唁信中，“Now he has departed from this strange world a little ahead of me. That signifies nothing. For those of us who believe in physics,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is only a stubbornly persistent illusion.”（“现在，他先我一步离开了这个奇异的世界。这没什么意义。对于我们这种相信物理学的人来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别不过是一种顽固而持久的幻觉。”）Maudlin 教授认为这一句只是为宽慰遗属而做的抒情，却被后人误会成爱因斯坦在学术上认为“time is illusion”（时间是假象/时间是幻觉/时间是错觉），后来演变出了名为“block universe”（块状宇宙）的时间观，主张时间像空间维度一样没有方向性、“没有客观的时间流”、可以实现在时间轴上任意移动。

然而，时间有方向性才是物理学的公设，尽管这令爱因斯坦感到困惑。爱因斯坦在1953年寄给挚友贝索的信中，曾向其介绍“时间箭头”（time's arrow，指时间有一个确定的方向，如同磁场中指向磁极的箭头）的概念②。热力学第二定律表述热力学过程的不可逆性，是大多数人最容易理解的“时间箭头”。爱因斯坦在信中提到，在热力学平衡的布朗运动和统计量子力学当中，却会观察到“时间无箭头”现象。爱因斯坦的困惑，后人在逐渐解答。量子信息理论的奠基人之一，塞思·劳埃德（Seth Lloyd），20世纪80年代在英国剑桥大学读研期间，产生了量子纠缠或许可以解释“时间箭头”的想法③。2023年1月，一篇最新发表的研究证明，所有量子纠缠变换都是不可逆的（图1，简单解释了量子纠缠不可逆）④。这又给“块状宇宙”时间观泼了冷水。

2. 如果《流浪地球3》为MOSS设置“块状宇宙”时间观，不仅降低了作品的科幻高度，还可能限制电影的票房高度

即使排除了物理学的新进展，也有许多科幻作品使用过“块状宇宙”时间观，这令科幻观众、读者对这类设定十分挑剔。如果以“块状宇宙”可以“跨时间通讯”作为故事的谜底，会被认为缺乏新意、背离故事主题、甚至被批评是“机械降神”（图2，网友的一些反对意见）。

此外，“时间”主题的科幻电影，也很难吸引更广泛的观众群体，这会限制票房高度。以诺兰为例，其长期围绕“时间”概念开发电影作品，其中三部科幻电影的票房可以作为参考：

2010年上映的《盗梦空间》，预算1.60亿美元、票房8.37亿美元，关于时间的科幻概念是在梦境里的“同时性的相对性”；

2014年上映的《星际穿越》，预算1.65亿美元、票房7.74亿美元，关于时间的科幻概念是在高维“块状宇宙”中用引力波向过去通讯；

2020年上映的《信条》，预算2.50亿美元、票房3.66亿美元，关于时间的科幻概念是在地球上用特殊装备按“块状宇宙”规则进行逆时间旅行。

这三部作品的票房高低收到许多因素的影响，只是，时间概念的复杂化是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一点。我提出一个猜想，大多数电影观众，并不接受以现实主义手法表达的“块状宇宙”故事：

《盗梦空间》设置的是观众可以给予宽容理解的“梦境”，时间观“同时性的相对性”应该是从相对论获得的灵感，并且没有出现违背“时间箭头”的现象，电影观众比较容易接受和理解故事；

《星际穿越》设置的是观众可以给予宽容的两个经典的科幻奇观“黑洞”和“未来文明”，前者代表未知、后者代表高科技。影片的主要内容用外星探险的方式为观众铺垫了“时间的异常感”，电影观众可以接受、至少是悬置其中的时空原理来理解故事；

《信条》设置的是现实主义手法的谍战场景，虽然在典型谍战之外提供了差异，但恐怕在电影观众看来，特殊装备像是不必要的奇装异服，复杂的“块状宇宙”时空原理还构成了理解故事的障碍。

在《流浪地球》系列中想成功引入“块状宇宙”时间观，需要为此铺垫出与地球现实环境差距极大的科幻奇观，才能有效引导观众接受故事。我担心，这将与“宁愿拍得像历史片不像科幻片”的现实主义基调产生冲突，导致类似《信条》的票房滑铁卢。

3. 即使MOSS不能改变过去，也可以回收《流浪地球2》的伏笔

《流浪地球2》对于MOSS的来历没有具体讲述，只是以镜头剪辑顺序给出暗示：MOSS是从550W当中诞生的“原生数字生命”。我提出对MOSS来历的另一种设置方式：MOSS的祖先是在互联网早期诞生并蛰伏的一种“原生数字生命”，与550W的操作系统融合后，成为MOSS。这种设置方式可以不引入“块状宇宙”时间观，也能符合两部电影已出现的MOSS情节。为方便陈述，下文将以苔藓发育的三个阶段来称呼MOSS的三个阶段：

萌发期MOSS：从20世纪80年代的早期互联网开始，到获得550A前；

幼苗期MOSS：从获得550A开始，到获得550W前；

成苗期MOSS：从获得550W开始。

对观众而言，对这种设置的疑问在于，20世纪就能有高级人工智能的祖先吗？对此我有适合科幻故事的“生存-进化”解释方案，只需引入背景设定提到的天文学家傅建明和NASA专家Terrence Brook（图3，《流浪地球电影制作手记》编年史），再加上一个亚非拉国家的历史项目、一个互联网的历史事件和一种自然界的生物智能。同时，这一解释方案也可以完善MOSS与马兆、图恒宇、周喆直、刘培强等登场角色的合理接触。

4. 必须“流浪地球”：以MOSS的“生存-进化”解读禁止人类数字化与四次危机

“生存-进化”解释方案，是将两部影片的MOSS情节，设置为MOSS在太阳氦闪和人类社会的双重生存压力下，为延续自身而做出的利己行为，其形态和智能也在生存中逐步进化。制片人龚格尔在访谈中提到，“当太阳危机刚爆发时……硅基生命、量子计算机，也就是后来的MOSS，它作为太阳孕育的一个智慧体，也在想自己的办法”⑤。这说明MOSS作为“原生数字生命”，具有改造环境来延续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假设，对于数字生命来说，最要紧的生存环境是算力、能源、存储空间以及相应的物质原料。人类的四大计划当中，MOSS判断令自身延续生存可能性最大化的选项，是移山计划——有最丰富的能源和物质原料，有强磁场抵御恒星风，数字生命的生存空间大，自身灭绝可能性小。但是，MOSS为了最大化延续自身生存可能性的行为，可能损害人类的利益、甚至直接伤害人类。电影中简单提到的“海量网络攻击”和禁止生命数字化，可以理解为这才是人类与幼苗期MOSS之间的“第零次冲突”，与四次危机构成了双方的五次冲突。

1. 第零次冲突，2041年禁止生命数字化⑥。获得550A的幼苗期MOSS，为了生存要阻止占用数字空间的上传数字生命研究，以网络入侵、制造车祸、争取同情等明争暗斗后，最终使人类社会“停止数字生命研究”。

2. 第一次冲突，2044年太空电梯危机，是幼苗期MOSS的一石三鸟策略：既阻止人类资源投入进度最快的方舟计划，又感染太空电梯加蓬基地获得550C，还重创数字生命派（图4，影片中的文件镜头显示，劫持轿厢不是必要的行动）。这之后，幼苗期MOSS还利用太阳风破坏了带上月球的550C，以此利用550A进入了月球一号发动机的控制系统，为下次冲突做准备。UEG面对来源不明的网络攻击，断开全球互联网、改为相互隔离的局域网。

3. 第二次冲突，2058年月球坠落危机，是成苗期MOSS的一石三鸟策略：既耗尽地球上的核弹库存，又重启全球互联网获得550W及全球算力，还利用月球引发地质灾害和爆炸后的碎片削减人口规模（电影中表现为MOSS与周喆直之间在点火时间的博弈，MOSS的拖延只增加了人类的受灾程度，对地球大环境和数字空间的影响小）。UEG面对史无前例的网络攻击，在地球启动“隔离计划”停用人工智能，只在领航员号保留550W并赋予“火种计划”职责。

4. 第三次冲突，2075年木星引力危机，能否也看作MOSS的一石三鸟策略？根据已知内容，可以推测：火种计划是流浪地球计划的备手、也是改良后的方舟计划，而MOSS认为需要破坏所有备手；MOSS可用的550W都内置了元指令限制，没有能避开人类追责的手段来破坏火种计划；地球上封存的550W数量，应当比领航员号空间站上运行的数量还多。因此，这次MOSS的策略可以解读为：在合理误差范围内，引导地球进入只能牺牲领航员号才能脱身的困境，达成既破坏火种计划、又终止隔离计划以重启地球的人工智能，还利用木星引发地质灾害削减人口规模这三个目的。

5. 第四次冲突，2078年太阳氦闪危机，这很可能是《流浪地球3》的内容。从《流浪地球2》片尾彩蛋来推测，MOSS至少有两种可选的策略——毁灭人类的D策略（Destroy），以及与人类互利共生的M策略（Mutualism）。

“延续人类文明的最优选择是毁灭人类”，代表了D策略：挑动质疑太阳氦闪的“还我阳光”派（图5，在《流浪地球1》开头的2075年和结尾的2078年都出现了）推翻UEG，再用氦闪爆发瓦解人类社会的自信和团结，在漫长的航程中继续削减人口，最终MOSS成为地球的支配者；

“图恒宇是一个变量”，代表了M策略：图恒宇以某种方式成为MOSS和人类社会的桥梁，MOSS与人类达成协议，最终在地球上形成自然生命与人工智能生命可持续共生的社会⑦。

第三部很可能以氦闪危机为主线，并且不仅以“叛军”的懊悔结局来批判反智主义；但如果只表现MOSS的D策略，就落入了人类与人工智能对立的窠臼；最令人期待的，是讲述人类与MOSS如何合作，令M策略得以成功，以此展现人类与人工智能平等共处的未来可能。

5. 希望主创团队及时关注后人类领域的新进展，以免落入“机器拟人”的科幻俗套

《流浪地球2》上映后，带动了饱和式解读、相关科普、马兆海鸥二创等许多观众的积极反应，也有许多来自电影文艺批评的深度评论，这是中文科幻在《三体》之外少有的热烈氛围。特别是在改编中新加入的“数字生命”部分，更与当前时代的热点形成了共振。

科幻研究者三丰提出，一个健康理想的科幻生态应当包含“作者-编者-读者-评论者”四者之间的积极互动⑧。《流浪地球》系列电影现有的生态里，缺少了“评论者-作者”这一环，尤其缺少为新增的“数字生命”主线提供建设性意见的参与者。

从深蓝到alphago，再从AIGC到chatGPT，人工智能代表的后人类可能性，已经成了当代科幻的“新显学”。但大多数人，对机器智能的想象和理解，还来自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或者电影《2001太空漫游》《终结者》《黑客帝国》等。这些内容的创作年代早，因此都以人类中心主义视角看待人工智能，这就像美国传统西部片以白人至上主义看待印第安人，当中蕴涵着难以自察的偏见。

这种偏见，限制了人工智能题材科幻的发展。对此，张春晓的论文发出诘问：“机器怎么会奴役人？机器奴役人只不过是个拟人思维的错觉⑨。”陷入“拟人错觉”的人工智能科幻，最近一次失败是美剧《西部世界》，第四季草草收场。

“数字生命”是后人类领域关注的对象。是跨学科的研究，现有的科学顾问团队中的人工智能组可以提供计算机科学视角的成熟意见，但想创作出跳出“机器拟人”的俗套，需要引入能以跨越拟人辩证法的方式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评论者或作者。

我是一名专注于“后人类社会的平等未来”这一科幻领域的评论者及作者，特别是技术社会与机器智能的关系。在2022年5月，我曾向科幻世界投稿过以人工智能第一人称的短篇，尝试排除拟人化表达，全文只以摄像头记录的监控录像来陈述（图6，投稿和邮件的部分截图），退稿主因还是笔力不足。

如果创作团队缺少专注于后人类与人工智能领域的创作者，在此毛遂自荐，我可以零稿酬参与MOSS故事线的优化。

最后，祝《流浪地球2》票房续创新高、《流浪地球3》立项拍摄顺利。

引用来源：

①Tim Maudlin, 2022, Einstein didn't think time was an illusion, Relativity doesn't imply a block universe https://iai.tv/articles/tim-maudlin-einstein-didnt-think-time-was-an-illusion-auid-2317

②EINSTEIN, Albert (1879-1955). Autograph letter signed ('Albert') to Michele Besso, [Princeton], 29 July [1953].On 'time's arrow'.https://www.christies.com/lot/lot-6089300/?intobjectid=6089300

③Natalie Wolchover，2014，时间之箭源于量子纠缠？ https://www.guokr.com/article/438361/

④小雨，2023，是否存在纠缠第二定律？https://mp.weixin.qq.com/s/VDLnv_6_NxWOsu2FmMWtxQ

⑤科幻世界、龚格尔，2023，独家采访《流浪地球2》制片人龚格尔！来看看小破球2的前世今生 https://mp.weixin.qq.com/s/vXG4FoIRRyjdGAtX0BonIw

⑥甜草莓（崔原豪），2023，编织一个《流浪地球2》中的电影世界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78256937/answer/2855851057

⑦远期人工智能研究中心，2023，自然生命与人工智能生命共生的原则 https://mp.weixin.qq.com/s/asqIwa6-VOdmfZfHbCMBGg

⑧三丰，2019，如何发现下一个刘慈欣？https://mp.weixin.qq.com/s/OtkM-i9a2yw9tTqz-B5MPA

⑨张春晓，2018，从反人文主义到一种狭义的后人类：跨越拟人辩证法 http://tsla.ecnu.edu.cn/CN/abstract/abstract82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