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字印刷至少需要五六人团队协作。旧时潘家谱师班的人都赶了回来。潘基南与潘荣富锯下梨木板，做成字坯，吴汉涌细细刻着阳文反文字模，潘根业与大儿子在堂屋，一个拣字，一个在印盘上排版。潘荣华拿墨刷刷上墨汁，覆纸，印版，77岁的吴代凡校对勘误。林学南分册折页，裁切装订，盖印编号。潘家谱师最后一次修谱，是2002年。开启了潘家谱师黄金时代的老谱师潘绍初已于1999年过世，现在见到的谱师队伍，都是他当年在林氏宗祠临阵培训出来的。

手艺活真的都是缓慢的。大家族一个族谱一修就是30本，得刻3000个版，工程浩大。小的也有10本左右。初略统计，他们至少刻过2万个版，存下八万个字模。第一本林氏族谱，他们足足修了四个月。腊月二十，林府发谱。那次意义重大的开端，每个节点都被深刻铭记。最为繁茂的六年，他们修了26个宗族的家谱。人多时队伍达到20多人。此后仅剩零散的活。我数了数，一共33家。有意思的是，仅有三家是浏阳的，绝大多数主家在江西萍乡、万载。

族谱一般三五十年一修。热潮过去就是沉寂。谱师班的人们四散谋生。潘家也于七年前搬离老宅。只是，作为潘绍初的儿子潘根业，以及刻字最厉害的潘根业小舅子吴汉涌，心里始终不甘活字印刷在自己手里失传。很欢欣地看到，他们手艺卓越，眼界开阔，兴盛时卯着劲做手艺，颓败时转作他行，却深埋希冀。

这次的希望，是隔壁张坊镇古山贡纸事件点燃的。原来，这迅捷向前的世界，终有人留恋缓慢，致敬匠心。虽然15年没有动过字盘了，但潘根业每年依旧往备料房添一些梨木或老枫木，码得整整齐齐，一幅随时预备出发的模样。

「万一有人要印家谱呢？」

用木活字印刷制作一本家谱是这样做的，有耐心的人继续往下：

- 请 师 送 师 -

清早，他们点燃爆竹，燃起香，在毕升先师的牌位前请祖师。谱师队伍中的长者吴代凡主持这静穆的仪式。每到一个家族开始修谱前，主家告家庙，谱师请祖师，祈求修谱顺利，保佑主家兴旺。

修完族谱，亦是需要送祖师爷。依旧是鞭炮，香火。（其实修族谱都是到主家去，仪式也是在主家祠堂等地做）

- 备 料 -

54岁的潘基南与35岁的潘荣富在木料房前锯着一根木头。木料房里堆满了锯成2.5cm厚的木板。多是梨木，还有一部分乡下拆老房时收的枫木，呈井字型规规整整码放。梨木是用来做字模最主要的材料。砍十几年以上梨树，硬度刚刚好。要阴干一个月以上才可以做字模。屋子里的梨木，有些还是1995年备下的。如今梨树难寻，潘根业遇到拆旧屋的人，就收一点合适的枫木。

还是那句，万一有人要修族谱呢。

- 制 作 字 坯 -

瘦瘦的潘基南熟练地将梨木板按照所需字号的尺寸锯成木条。家谱的字号，从1分半、两分字、三分字、四分字、五分字不等。四面刨光后，将几根木条整齐排在木床中，用木卡子夹紧，在板头用墨斗划线锯平，再按字模尺寸划线，沿线锯下，一个个毛坯纷纷而落。毛坯再排进专用的字床中，木栓固定，锤子清脆一敲，打平，刨光，取出来换个面排好，刨光。四面都刨光滑的字坯就出炉了。

- 字 模 雕 刻 -

这是活字印刷里最有技术含量的工序。也是拣字工向谱师成长最艰难的一关。依旧是字床。挑最好的一面朝上，排进字床中栓紧，用毛笔在小小字坯上反写要刻的字。吴汉涌早已熟练到不需毛笔写，直接下刀，胸有成竹。

刻刀已经很老了。吴汉涌按刀法将比画之间空余部分剔除，使字体凸出，将字坯的边用削边刀削掉，再用棕毛刷刷去木屑，在细磨刀石头轻轻磨去刀痕。初刻好之后，试印一下，纸上一个宋体的张字出现，他仔细看了一下，拿起刻刀再微微修了一下。

如今与妻子在浏阳县城家具厂工作，无休的他请了两天假赶回来，采访中，厂家的电话咄咄地催他早归。作为谱师队伍里最核心的人员，他也最想传承这门手艺。长期的精细活，让他的视力损毁严重。这让他感觉到时间如此急迫。

- 拣 字 排 版 -

堂屋中，新做的架子上摆满了字盘。这么多年潘家累积下来的字模大约有8万个，像沉默的士兵。 潘根业与大儿子潘荣富，正一人拣字，一人排版。35岁的潘荣富拿着细长的字尺徘徊在字盘之间，他得准确地将印刷所需字模从字盘中找出，按照顺序排在「字尺」上。字模按照口诀的顺序分偏旁部首排在字盘里，「金木水火土，君王随后走」，100多个部首，「士兵」有严格编制，海量的字才容易找到。

一页家谱，他得花费半小时找全字模。17岁时开始学习「还字」，那会潘家谱师班的黄金时期刚刚过去。他说，拣字与还字没什么，就要求记性好，且认得反字。

60岁的潘根业很瘦削，他戴着老花眼镜，工作时显得有点严肃。排版用的印盘一看就是老家伙，底部铺上了胶泥，正将儿子拣好的字按照印刷所需的格式排在印盘中。字坯磨损不同，容易出现高低不一，底下有胶泥，排完后木板轻轻拍打版面平盘，低的撬起来，高的拍下去，一切平整了。空格部分，得用「档子」苎麻杆塞紧来紧盘，这样刷墨时候就不会松动了。

作为潘家人，对家族的木活字印刷传承，他有着深深责任感。他说，但凡活字印刷可以带来一点经济收入，他就乐于带着儿子在家种养农耕，继续手艺。一家人能靠手艺生活在一起，是件美妙的事情。

- 印 刷 校 对 -

潘根业29岁的小儿子潘荣华在印刷，吴汉涌77岁的父亲吴代凡在旁检查与校对。一老一少，动作默契。房间里只听得到墨刷在纸上的沙沙声。

潘荣华先用大墨刷在印盘上均匀刷墨。印盘以前是一块铜锣，这一块大气简洁的青石印盘，是吴汉涌近年自制，还雕刻上「墨润千年」。用干湿适宜的墨在印盘上均匀刷过，取古山贡纸覆于印盘之上，再用平刷轻轻在纸面上匀力刷过。一页家谱清晰地呈现在纸上。墨若多了，字会糊。纸若移动，也会重影。而这墨汁与手工古法贡纸的天作之合，能让族谱色泽稳固，经久不脆。他们拿出三十年前的族谱，纸张依旧鲜明。这也是远胜油墨与混合纸浆印刷族谱的法宝。

每个版都需要试印一张，一人念原稿，一人看试印，看有无错字漏字，务必无误。一个字模最多能重复使用多少版？他们并不能给出准确的数字。理论上来说，2000次是不成问题的。字模糊后，吴汉涌会重新刻一个更换。吴代凡老人顺手接了印纸过去，戴着眼镜仔细检查，再整齐铺叠。

- 拆 版 还 字 -

印刷完毕的字版，得拆开，按照字号大小分别取出字模。潘荣富如同前面拣字一样，将这些字模按照偏旁部首原位送回相应字盘。这也是他17岁时接触活字印刷最先学会的活。

- 分 册 折 页 -

靠北的房间里架起了很多竹竿。吴汉涌的夫人林学南，拿着印好的谱页细细分册。此后所有的裁切装订，几乎都是这个眉眼好看的伶俐女人完成的，她还要兼当大师傅，即为谱师们做饭。分册折页比较简单，如果印50册，便将50张第一页在竹竿上一路排开，如同晾衣服那样，接着把第二页叠在第一页上面一路排开。当所有的页码排完，一叠收起来，就是完整一本了。

- 裁 切 装 订 -

林学南用废纸自制了很多「纸钉」备用。折好成册的族谱用砖块压住，在相应位置用铁钉打两个眼，插入纸钉，用锤子打平。裁切纸的刀，是一把很霸气的刀。对折面很平整，只需将另外三边整饬。用脚踩住，刀沿着裁切模板游走，多余部分被利索地干掉。装订位置用尺子标记眼位，用铁钉打六眼，再用麻线订好。一本族谱就大功告成。

- 盖 印 编 号 -

装订成册后，封面左上角得盖上《某氏族谱》或者书名，也有盖在红纸上，再贴到封面的。印刷的族谱，得需要按照各姓氏偏好的领谱字号，在谱本侧面盖上某字号的印章。如此，颁发谱牒时就不会混乱，族人们可以按字号追溯上一届谱牒的去向。最注重迁徙流变传承的族谱，在流传上也建立了严密的谱系。一切有源可溯。

完成了族谱的谱师们，为主家点谱，颂文，做最喜悦的交接。谱师们也在一个个家族的延续里，完成了木活字印刷的千年传承。

这个时代，木活字印刷可以做什么？报道带来的一时热闹，不是我们想见的。吴汉涌与潘根业的设想里，第一是申请非遗保护，培养一批18－35岁左右的徒弟，真正地把技艺传承下去；第二能在小河乡建立一个古朴场所，展示与演示木活字印刷，可与全域旅游乡村旅游结合，成为小河的一张名片。然后，他们希望能妥善保管现有老工具、八万个字模，并在五年内新刻5万个字模，为未来印刷与演示所用。最后，他们希望能开发古籍翻印复制、木活字纪念品等项目，获得运转经费。

如果，你有什么好主意，可以「活化」这门古老技艺，或者您要买几个字模，或者您有族谱要修，请联系他们。

万一有人还需要这活字印刷的呢？

他们总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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