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十次孟加拉国，加尔各答总是尽在咫尺，每一次都想看看这个孟加拉文化圈的另外一边是怎么样的。即便中国与印度近期又出现边境冲突，但我不想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加尔各答就在眼前。所以我在网上申请电子签，坐了不到一个小时的飞机，就从达卡落地加尔各答了。来加尔各答，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因为这是泰戈尔的家乡。

即使不谙文学，可是说起泰戈尔，在中国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也读过他的诗歌，知道《飞鸟集》，也许还会知道《吉檀迦利》。可是对于泰戈尔的国籍和写作语言，可能很多人是模糊的。也许能说出他的印度人，但是如果问他是用什么语言写作的，可能很多人会说是英语，因为冰心是从英语翻译过来。也有人会认为是印地语，因为印度的国语是印地语。可是，泰戈尔出生在加尔各答佐拉桑郭大院，他的母语是孟加拉语，他的写作语言也是孟加拉语。

孟加拉语是什么语？在没有真正接触这门语言之前，我对这门语言是陌生的。到第一次来到孟加拉国的时候，我一听这门语言，怎么那么多词语跟尼泊尔语相似，有时候还听起来有点印地语的感觉，甚至我一开始还错以为孟加拉人会说印地语。其实这些语言都是亲戚，属于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下面的印度-伊朗语族。他们共同的老祖宗就是大名鼎鼎的梵语。玄奘到天竺取经，其实实质上是去了那烂陀大学学习梵语了，同时学习印度的宗教和文化，最后才把印度所学翻译为中文，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文化。

孟加拉语承袭了梵语语言所包含的丰富的历史与文化。如今孟加拉语是使用人口有2.4亿，是世界第七大语言，印度第二大语言。从这个层面上看，孟加拉语可不是小语种了。

泰戈尔出身加尔各答名门，自小受到家庭浓厚的宗教文化氛围影响。19世纪孟加拉文艺复兴运动中，其祖父德瓦卡纳特（Dwarkanath Tagore）就在推进医学、教育、艺术等领域作出了许多贡献，其父亲又是一位社会改革家，其13个兄弟姐妹在文学、科学、新闻、音乐等领域都是佼佼者。

孟加拉文艺复兴运动与当时的反对英国殖民运动是息息相关的的，在这场运动中，孟加拉人进一步提高文化自觉，知识分子们希望孟加拉人以说孟加拉语为荣，做孟加拉人为傲。所以，泰戈尔就更加自然地运用起自己的母语进行创作。相比之下， 同样出生在1861年的菲律宾国父何塞·黎剎（José Rizal）。写作的语言却始终是西班牙语，菲律宾的语言所承载的文化和历史，是远远不及脱身于梵语的孟加拉语的。

泰戈尔《吉檀迦利》翻译手稿影印版 无畏于印度购得（图/无畏）

当然，孟加拉语也是一门美妙的语言。正因为孟加拉语属于印欧语系，是一门曲折语，所以有丰富的变位体系，也更容易构造韵律。我们不管读的是中文还是英文的泰戈尔诗歌，我们几乎读不出任何押韵。而泰戈尔的诗歌的孟加拉语原文，跟中国的唐诗宋词一样，全是押韵的。而在翻译的过程中，诗歌最重要的韵律就全部丧失了。另外一名获得诺贝尔奖的孟加拉人阿马蒂亚·森，也指出了翻译让泰戈尔的诗歌丢失了许多东西。正如将“床前明月光”译为“My bed was radiant with a shining light”（蔡廷干《唐诗英韵》），即便译文优美，但是与中文意境和韵律差得太多。同样的，孟加拉人看到英文或者中文的泰戈尔诗歌，也会很吃惊吧。

泰戈尔的孟加拉原文诗歌，有着优美的韵律、词汇与意境，每一首都能唱成歌曲，他写的诗歌中有2000多首被谱上曲，被孟加拉人一直传颂下来，在家里、在学校里、在集市上，到处都能听到泰戈尔的歌曲，这些歌曲，被称为拉宾德拉歌曲（Rabindra Sangeet）。现在的孟加拉国国歌《金色的孟加拉》就是泰戈尔所写的，印度的国歌《人民的意志》也是从泰戈尔所写的孟加拉文诗歌翻译成印地语的。

可是，如果泰戈尔的诗歌只是孟加拉语，而不翻译成英文，那他永远也得不到诺贝尔奖。在好友叶芝的鼓励下，泰戈尔亲自将自己的作品翻译为英文。他从《吉檀迦利》的157首诗歌中抽出53首，再加上其他50诗歌，翻译为英文，结成诗歌集，同样用上了《吉檀迦利》作为诗集名，于1912年11月1日在伦敦出版。这一出版，就震惊了瑞典的诺贝尔奖委员会，委员会成员们通过英语认识到这位东方诗人诗歌中蕴藏的哲学思想，随即便在1913年将诺贝尔奖第一次授给了欧洲之外的人。

这一下子让泰戈尔成为全世界的知名人物，他的诗歌也开始闯入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中，这才有了后来郑振铎、冰心把他的诗歌从英文翻译为中文。才有了“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有意思的是，中文的二次译文看起来比英文的译文更加讲究韵律。可是，经过两次的翻译，中文译文距离孟加拉原文又有多远呢？

2016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泰戈尔作品全集》，表示是由国内孟加拉语言专家从孟加拉语原文翻译为中文的。不过，不管怎么翻译，仍然是再创作。真正感受泰戈尔的诗歌的韵律和意境，可能真的要先进入他的语言世界吧。这并不容易，但是却会非常有趣。如果你很喜欢泰戈尔，在梦里遇见了老先生，记得一开始跟他来一句“ভাল আছেন?／Bhalo achen？”（孟加拉语：您好吗？），他一定会很开心。

原文链接：泰戈尔写诗用的不是英语，而是孟加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