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东腔西调 施展世界

我和“东腔西调”的主播何必合作了一档新栏目——列国志，在这个栏目中我会分享在过去十多年来我的旅行经历、参会记忆与考察收获。本系列将以亚洲为起点，本期和大家聊聊柬埔寨和泰国。

播客内容以清单体的形式整理如下。

1、这一期我们继续东南亚之旅。柬埔寨对中国来说算比较热门的一个旅行地，有一个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吴哥窟。吴哥窟是世界上少有的被印在国旗上的一个景观，因为一般来说，我们都将国旗视为一种抽象的符号，能让一个建筑作为一个符号代表国家的，这在世界上还是很少见。吴哥窟实际上有很强的印度教色彩，它最开始是一个印度教的文化场所。据说吴哥窟这个名字本身的含义就是“毗湿奴的神殿”。当时修建吴哥窟的王朝叫做高棉王朝，从公元9世纪一直到公元15世纪，王朝持续了大概600多年。这个王朝的前中期一直以印度教为主，但是到了后期，佛教传入，再往后，高棉王朝被暹罗帝国灭掉，被迫放弃首都吴哥，迁都到金边，其宗教逐渐转为了佛教。

图 | 吴哥窟

2、毁掉吴哥窟的暹罗素可泰王朝，起家于现在的曼谷。素可泰王朝以及后来的阿瑜陀耶王朝，这样一个泰人国家的核心，处在曼谷昭披耶河（湄南河的泰语叫法）的河口，也就是湄南河的下游。柬埔寨虽未处在湄公河三角洲，却是湄公河流域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因为柬埔寨境内有湄公河沿途最大的一个淡水湖——洞里萨湖，它是整个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那里生活的穷人住在湖中间的高脚屋里，家徒四壁，屋与屋之间通过船往来。在枯水季，船搁浅在岸边上，人们得想别的办法来生活。

3、柬埔寨和泰国这两个中南半岛国家，都深受印度文化尤其是佛教的影响，而佛教一直给中国人一种特别佛系的感觉，让人往往认为它是一个相对内敛、平静、不杀戮的宗教性意识形态。但无论是高棉帝国，还是咱们熟悉的真腊，暹罗的素可泰、阿瑜陀耶、吞武里和曼谷王朝，都是非常能打的王朝。内敛的、倾向于让人平静的宗教意识形态和带有扩张性的东南亚的两个霸主结合在了一起。但是这样一个相似性的结合在今天却造成了非常不一样的国家能力。对于泰国来说，这既跟它的宗教有关联，也与它的地缘状况有关联。曼谷相对来说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因为它处在河口海湾的位置，背后倚着高山，如果有敌人进攻的话，它的防备性相对比较好，而在柬埔寨这边基本没有什么防备性。柬埔寨是整个东南亚地势最平坦的国家，完全是易攻难守。如果你的地势太平了，那么你的国势就很难太平。

图 | 中南半岛地形图

4、在越南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一分为二，北边受中国影响更多，南边受印度教和佛教的文化影响更多。从自然地理范围来看的话，其实胡志明市所在的湄公河三角洲和柬埔寨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在高棉王朝的时候，湄公河三角洲实际上是被高棉王朝所统治的。如果你认定这个高棉王朝是柬埔寨的前身的话，那当年柬埔寨可比今天大多了。整个湄公河三角洲，今天越南的南部，相当程度上是被当时的高棉所统治。高棉这个地方差不多就构成了一个交汇点，由它再往北走一点点，就进入到儒教区，由它往西就进入到佛教区。实际上，它本身也是受佛教跟印度教影响的地方，但它完全处在一个交界的位置。

5、中南半岛的山脉是非常典型的南北走向，山脉源头都可以追溯到中国的横断山脉。同时，它的河也是顺着山由北向南，在中南半岛的沿海形成了几个重要的三角洲，像湄公河三角洲、湄南河三角洲，还有缅甸那边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印度教和佛教文明在中南半岛上沿着沿海的河口三角洲自西向东“移动”。除了中南半岛，在印度洋的爪哇岛上也有与吴哥窟齐名的巨大佛教遗迹——婆罗浮屠。

6、佛教，一个给人感觉非常内敛平静的宗教，传播它的人却富有开拓精神，沿着海路将佛教一路向东传播。这一方面取决于它的宗教教义，另一方面也与信仰该教义的人群有关，包括它的社会结构和职业结构等等。得这两重效应叠加在一块，你才能看到宗教在人群身上具体呈现出来的特征和结果。比如在印度那边，有一些人群世代经商，他们向外经商肯定得进行远距离迁徙，而印度是一个伸到印度洋里面的巨大半岛，非常适合海上迁徙、经商扩张。对应地，进行海上贸易的时候，那一系列的港口城市就很重要了。像中南半岛的几个港口以及印尼一些海岛上的港口等等，都是这个样子。印度的商人过去之后，就会把他的宗教文化带到当地。当地本身的文化都是比较原始的，如果有外来的高级文化，是很容易被高级文化给皈化掉的，接下来就看都有哪些文化有可能在这个地方进行竞争了。

7、儒家文化是否过得来？很遗憾，过不来。因为儒家文化依托于特定的定居农耕的生活方式，很难横跨遥远的海洋进行大规模传播。可能有人会质疑说，有很多下南洋的人横跨海洋传播了儒家文化。但这不仅仅是带几本经书过去的事，儒教是一种整体性的生活方式，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等这些对应着整体性的家族结构、亲戚伦理。如果要信儒教的话，不是一个人有个体心灵皈依就行了。它意味着一整个系统性的、家族性的、亲属关系性的转型，包括对应的一系列财产关系。因而，除了中原汉人的物理性迁徙外，向其他族群传播儒教的成本比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的要高。儒教的传播首先得依托于中国古代王朝对当地有物理性的占据和统治。中国古代王朝力量投放半径的极限就是到越南北部红河三角洲，再往南的那些地方超出了力量投放半径，但是并没有超出住在两广、福建的那些华人的生意半径。这些人可以将生意迁到南洋那边去，但却没办法把文化传过去。如果说有什么文化过去了，也是因为两广、福建的那些华人自个儿过去了，而并没有把文化传到当地土著中去。当时除了很多华人去南洋做生意外，还有大量的印度人，即印度一些特定的种姓或者人群，有世代经商传统的他们也来到南洋做生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仅把生意带过来了，也把文化、宗教带过来了。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文化的扩展极限既跟军事扩展有关，也跟文化对外传播的成本有关。不同文化的传播成本不一样，中国儒家文化的传播成本跟其他文化相比是比较高的。

图 | 华南地区汉人的社会空间

8、吴哥窟对柬埔寨来说，肯定是最值得骄傲的一个历史遗迹了，但是当地柬埔寨人曾有好几百年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直到19世纪中后期被一个法国殖民者发现。一位法国生物学家去追捕漂亮蝴蝶，追到密林深处，蓦然发现一个巨大的古代遗落的城市。他后来写这段历史的时候说，从那么壮丽的吴哥窟里面出来，回到现代世界，感觉就像从一个灿烂的文明回到了蛮荒的地方。他对那个地方感到非常震撼。但是这样一种震撼却是由西方人在一种东方主义的视角下所做的一个东方主义的解读。东南亚这个地方的主体性在历史上一直不是特别强，泰国是个例外，但是西方人来了之后，泰国也丢了很多领土，比如老挝曾经就是泰国的地盘，法国人过来后就把老挝给抢走了。二战时，泰国也成了日本的卫星国、附庸国，但最起码表面上的独立还始终保持着，可是东南亚的其他地区基本上就没有自己的独立地位了。

9、商人城邦天然追求自由，抗拒被政治所统治和管辖，所以商人城邦太过发达的话，会导致国家比较难成型。在近代以前，东南亚除泰国以外的其他地方始终因为一系列重要商业城邦的存在导致国家比较难成型。直到西方人过来之后，给了当地一种政治秩序，等到西方人走了，这种政治秩序以某种形态留下，成了我们看到的东南亚的这一系列国家。但这一系列国家并不是自己主动塑造、发展出来的，而是一个被动塑造的结果。这里面比较特殊的就是泰国，至少保持了表面上的独立性，再一个就是越南。越南确实是靠自己打出来的，它的国家能力会比较强。近代以前，东南亚处在中国商人和印度商人的交接带，作为中国商人和印度商人活动的空间，到近代，政治秩序开始被西方人从外部赋予，二战后又卷入到了冷战的格局当中。各自的国家外形、国家命运都是在冷战这个背景之下被外部所塑造出来的。

10、柬埔寨的现代史让人感觉充满了暴力和血泪。整个东南亚实际上就是大陆世界和海洋世界的一个交汇点，这点在冷战当中尤其明显。美国代表海洋力量，苏联代表陆地力量，双方的对峙在这个地方撕扯得非常严重。当时，南越是美国的势力范围，北越是苏联的势力范围，两者打得一塌糊涂。美国不愿让朝鲜战争的局面重演，想要杜绝北越对南越的各种渗透。但是北越开发了胡志明小道，而胡志明小道又从柬埔寨通过，它的开通过程使得柬埔寨的命运不自觉地以某种方式被越南所规定了，而越南的命运又是在美苏冷战这种大国博弈的格局之下被规定的。越南自主地成为前线，柬埔寨则完全是被动的，因越南的活动被裹挟着成为了前线。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国家很难形成一个明确的战略目标，也很难有自己完整的、比较好的国家能力。后来红色高棉的一系列事件成了冷战史当中最悲惨的几页。

11、从整个全球地理上来看，有若干个文明的过渡带、碰撞带。这些地方有自我的政治主体性和文化主体性，同时又是各种大的文明和政治力量彼此争夺的前线。这种地方不那么容易获得安定的秩序与和平的环境。对于各大国来说，经常会有“得XX者，得天下”的想法，往往所要得的地方都在这些过渡带、碰撞带。比如在古代中国，长城沿线就是一种农耕文明跟游牧文明的碰撞带。顺着欧亚大陆往南到东南亚这边，整个大南洋就是一个海洋跟陆地的碰撞带。海洋跟陆地的碰撞带当中，最破碎的地方可能反倒会好一些。比如印尼，它太破碎，以至于只能作为贸易港口存在了。最惨的是那些处在半破碎不破碎状态的地方，像中南半岛上的越南、柬埔寨，包括今天的缅甸都处在半破碎不破碎的地方。说它破碎吧，它又有一个完整的地理结构，不像印尼那样，完全是由上万个小岛组成；说它不破碎吧，实际上其国土被山脉分割，内部的大城市与国家整体相比，经济上又呈现某种不同步、有点撕裂的状态。这种半破碎不破碎的地方往往又有一定的战略价值，周边的大国会在此角力，导致了它们悲惨的命运。这种破碎的地理所导致的命运是东南亚的一种特殊命运。

12、这样一个地理区域是非常典型的文明冲突的边界，但是当你行走在其中的时候，依然能感觉到东南亚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有着它独特的、相对统一的社会文化和主体性。尽管讲了那么多国家命运上的挫折，但回到日常生活中，东南亚这个地区的社会文化和生活非常有活力。作为多元文化的交错带，它在社会层面上的创造力会很强，但也因此导致它在政治上的命运往往很难自主。在东南亚，各种各样的文化交错让人有审美的愉悦，但它的另一面是政治上的不幸。

原标题：《泰国、柬埔寨：幸运的文化，不幸的政治 | 列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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