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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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令

2024-07-11 00:42|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她在最后的时光里,老是跟他提自己十四岁那年驯服烈马的故事。

小时候,家在关外,父亲在某位将军的手下做马夫,她从小就惯于和马打交道。整个将军府里,包括将军的公子小姐们在内,同龄人里,数她的马术最好。

十四岁那年,一个蒙古亲王送给将军一匹蒙古马。那马高大威风,鬃毛油亮。但那马性子烈,死活不肯给人当坐骑。父亲也是有三十年经验的老马夫了,受命驯它,竟然被它甩下来好几次。

烈马的名声传遍了将军府,全家老小都好奇地来看它。

一群人围着马场,一个个屏气凝神地看着那匹英俊的烈马反抗驯化它的人——它腾空,甩颈,四蹄高抬,仰天长嘶……父亲竟然近不了它的身。

将军脾气暴烈,最后烦了,掏出枪,打算一枪打死这不驯服的牲口。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关键时刻,焦娇按住将军的手,敏捷地蹿出去,趁烈马不备,攥着它的鬃毛翻身上了马背。

驯服烈马的过程当然十分惨烈。焦娇和它搏斗了大半个钟头,马想尽办法要把她甩下来,但她始终咬紧牙关紧攥马鬃,颠簸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最终,她获得了胜利。

将军对她刮目相看,当晚赏赐焦娇一家和自己共进晚餐。宴席上,将军问:“你是怎么驯服它的?”

十四岁的少女得意地说:“有志者事竟成,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人做不到的,只要你相信自己就能做到。”

大人们都笑了,将军却说:“真年轻啊,只有小孩说得出这种狂话。早岁那知世事艰,小孩又怎么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世界上的路,难走着呢!”

少女不服气,嘀咕道:“我才不信呢,那是大人们为自己的失败找的借口罢了。”

将军的话,隔年就得到了验证。

那年,冬天刚过,日本人和俄国人就在旅顺开战了。一开始,将军府里没人把这当回事。当时,关外随处可见高鼻深目的俄国人和佝偻矮小的日本人,为了利益,两边时常产生摩擦。双方在旅顺开战时,大家都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摩擦罢了。后来,战火蔓延到了奉天。

日本人和俄国人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开战了。消息传到京城,老太后做出的反应竟然是宣布中立。

将军是个有血性的人,祖上出自扈伦四部,不愿看到异族践踏国家的土地,便向朝廷请命,驱逐日俄,结果被老太后一道圣旨召回了北京城,从此再没回到关外。

偌大一个将军府,就此树倒猢狲散。

又过了几个月,焦娇的父亲因为会俄语,被日本人污蔑为俄国的间谍,很快被绞死了。

失去了从小生活到大的土地,失去了将军府的庇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焦娇被迫和其他人一起踏上了入关逃难的路。

离开奉天的那一天,距离她驯服烈马,不过年余而已。

同行人中有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在宁安府有亲戚。

一行人出了关,一路向南,去关外流浪。冬天来临前,她们终于到了宁安府的地界。

到了这她们才知道,那个亲戚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眼看数九寒天马上就要来了,她们怕变成饿殍,不敢再向前走,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流落街头,靠乞讨维生,顺便见缝插针地找些零工做。

焦娇遇见齐云杉,也是因为马。

有一天,太阳正好,她和小翠正坐在墙根晒太阳。饱食一顿后,她们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难免有些困。迷迷糊糊之际,焦娇听见不远处传来惊叫声和马的嘶鸣声。

马夫的女儿焦娇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她跳起来蹿了出去。

街上有匹马在发疯。

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丘八摇摇欲坠地骑在马上,使劲勒住缰绳,脸涨得通红,眼泪都要迸出来了。但马性子烈,他根本控制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横冲直撞,掀翻了一个又一个摊子,惊得行人们四处逃窜。

最后,这个小丘八被甩下了马背。

焦娇搓搓手,就要冲上去驯马,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只听见马蹄声嘚嘚,后面奔来了两匹高头大马。骑在前面那匹枣红马上的人飞身下马,又敏捷地翻身上马,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熟练地挽住了缰绳。马起先还不停地挣扎着,过了一会儿却渐渐地安静下来,疲惫地打着响鼻,垂下了颈子。

街面上响起了一片赞叹声,小翠也凑过来说:“真英俊!”

焦娇附和了一句:“嗯,真英俊……不过我觉得那个人更英俊。”

她说的是后来来的两个人里,骑在后面那匹黑马上的人。

骑枣红马的那位,看上去更年轻些,少年的稚气还未散尽,高瘦单薄。骑黑马的那位,看上去要年长几岁,身材高大宽厚,跟铁塔似的。

少年驯服烈马后,把马鞭交到原主人的手里,又训斥了那人两句。被训的那个人也只是连连点头。看不出,这少年年纪虽轻,倒是个长官。

骑黑马的那个青年自始至终都跟在少年的身后,牵着自己的马,也牵着少年的马,并在少年训斥完人转身要上马的时候,伸手帮他扶正了马鞍。

小翠觉得匪夷所思:“你的眼光可真奇特。”

任谁看了,都会更喜欢那个骑枣红马的少年吧?他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神采飞扬。

焦娇撇撇嘴:“他太矜贵了,一看就是个公子哥儿,我不喜欢。你没看到吗?那个骑黑马的,下马后掏出一把糖发给了受到惊吓的小孩们。他心细如发,会疼人呢。”

焦娇是个外向的人,最擅长跟人打交道。这场风波过去后的半个时辰内,她已经打听到了刚才那两个人的身份。

他们一个是宁安府首富的公子,在新军里做事,一个是他的副官,叫齐云杉。

焦娇听后跃跃欲试,问道:“那顾家,招不招丫鬟啊?”

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了过年。

过年的时候事多,每个大户人家都要招临时的帮工,做一些杂活儿。焦娇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顾家,当了个帮工,并且凭着自己麻利的手脚和厉害的嘴皮子,过完这个年后,成功地留在了顾家,成了顾府的丫鬟。

顾家虽然是宁安府的首富,但主家人倒是不多,只有顾琇夫妻两个和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三个寡妇。顾琇的妻子是宁安知府家的千金。

主家人少,用得着的仆人也少,焦娇很快就和每个人都混熟了,她旁敲侧击地向他们打听齐云杉的消息。

“哦,齐副官啊?他跟少爷好久啦,都七八年了吧,少爷在凤鸣山上时他就跟着了。后来少爷去上海读书,他也跟着。再后来少爷去当兵了,他也跟着进了军营,当了少爷的副官。”

……

“哪里的人?不晓得,听口音像是北方人。”

……

“成亲了没?按说这个年龄他也该成亲了,但他连个相好的都没有。他每天跟着少爷进进出出,连家人都没有半个,谁给他做主娶亲啊?少爷每天也忙得不得了。”

焦娇美滋滋地想:“真是天助我也,他还没娶亲。”

于是她便时不时地创造机会接近齐云杉。

他在后花园里练武,她便提着篮子凑上去,甜甜地喊一句“齐大哥”,然后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露出里面的乌梅汤和小点心:“天气热,喝杯乌梅汤消消暑吧。这是我自己做的家乡点心,你尝一尝。”

他道一句“谢谢”,在假山石上坐下来,拿出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焦姑娘,这个点心很好吃,甜而不腻,你能多给我几块吗?”

她正暗自高兴,他却继续说道:“我去军营的时候给少爷捎上。他这两天苦夏,什么都吃不下去。”

少爷就是顾琇,在顾家,只有少奶奶、大奶奶和齐云杉三个人这么称呼他。

看见他在洗衣服,她也凑过去,说:“你们大男人哪里会洗衣服呀?搓了半天衣领子还是脏的,我来帮你吧。”

他也没跟她客气,道一声“麻烦你了”,便站起身来:“正好,阿琇写字的墨没了,我去澄心堂帮他买一块。”

她原指望借着洗衣服的时间跟他说说话,现在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阿琇,阿琇!这个人的眼里好像只有一个顾琇!

因为齐云杉总惦记着顾琇,焦娇再看到顾琇的时候,神情里都带着三分不满。

没想到,这竟然被顾琇发现了。

金秋十月,焦娇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拿着竹竿打枣。

突然,书房里响起了顾琇的声音:“焦娇姐,麻烦进来一下,帮我研下墨。”

焦娇没好气地走进书房,挽起袖子,拿起墨锭。

她心里憋着气,手上的劲就大了,墨汁飞溅起来,落在纸上洇开了。

顾琇轻叹道:“唉,可惜了这一张好宣纸。我说焦娇姐,你有气,也不该朝纸墨撒呀。齐大哥不解风情又不是它们的错。”

听了这话,焦娇握着墨锭的手一顿。

话既然挑明了,焦娇干脆向顾琇大倒苦水:“他这个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解风情。不管我跟他说什么,他最后都会拐到你的身上。我这里有个香囊,已经做好十几天了,不敢送给他,就怕他再问我要一个好送给你!”

顾琇笑了:“这也不是不可能,我自小有哮症,如今正是桂树开花的时节,桂花治哮症最好了。往年这个时候,齐大哥都会准备几个桂花香囊让我带在身上。你放心,这个香囊,我替你送。齐大哥今年二十五了,也该成家立业了。”

香囊送出去的第三天,顾琇来找她,告诉她齐云杉有话对她说。不过顾家人多眼杂不方便,齐云杉约她在凤鸣山上的别院里相见。

见面的那天,焦娇提前半天就到了。

因此,齐云杉一进门,就看见她正坐在窗边缝衣服。

她特地打扮过,额前的齐刘海儿迎风飘动着,身上一套桃红色的新衣裙,怀里抱着的衣裳像火一样红,那红里还闪着金光。

那是一件嫁衣。

她边缝衣服边轻柔地跟他说话:“齐大哥,我们老家有个风俗,女孩有了心上人,就可以开始为自己缝嫁衣了。这一针一线,都是女孩自己做活挣钱买来的,然后她一梭子一梭子地织布、染布、描花绣凤……小时候,看到年纪大的姐姐们给自己缝嫁衣,我就很羡慕,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啊……”

她把嫁衣抖开,嫁衣竟然绣好了大半。

“这件嫁衣,从我进入顾府就开始绣了。我每个月的工钱都花到这上面了,你看,好看吗?”

他却别过脸去:“焦姑娘,你的这片心大可托付给其他人。”

她内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而且拒绝得这样干脆利落!

她绕到他的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为什么?你得给我个理由。你是嫌我丑、嫌我穷、嫌我来历不明,还是你心里早就有别人了?”

齐云杉淡淡地说:“你长得很好看,你穷我也不富,你来历不明,我更是来历不明,我心里也没有别人……只是,自从八年前遇到了少爷,承蒙他搭救我之后,我就把命卖给他了。”

“我的命是他给的,我早就决定了后半生为他而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我的人生里是无我的,一个无我的人是没有资格爱别人的,这对你不公平。”

焦娇听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上前一步,踮起脚,揪住他的衣领子:“可是我不要什么公平,我只要你喜欢我。不,你不用喜欢我,你让我喜欢你就行了。”

沉默了半天,齐云杉慢慢地逐个掰开她的手指:“抱歉,我不乐意欠别人的。”

从那之后,齐云杉就一直躲着焦娇。

他甚至不再回顾家住了,每天晚上宿在军营里,除非顾琇有事遣他回家。

但每次回家,他总能完美地绕开她。等她听说他回来了,他已经走了。

突然有一天,齐云杉真的不见了。

连续一个月的时间,他都没回过顾家。焦娇实在按捺不住了,就跑去找顾琇问个究竟。

顾琇正在书房里写字,见她来,神情疲惫地揉揉眉心:“齐大哥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如受雷击,半天才问:“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顾琇摇摇头。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书房。她原以为,就算他真的走了,也会给自己留下一句“今生缘浅,各自珍重”之类的话,但是他没有。

自己在他的人生里,竟然微末到如此地步吗?

齐云杉的消息,竟然是陈三带来的。

陈三是顾家的仆人,在厨房里干杂活。进顾家前也和焦娇一样,是个逃难的流民。

她不喜欢这个人。没进顾家前她就和陈三有过交集。

陈三这个人,狡诈贪婪。领衙门施的粥时,他老是想方设法地多领。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好色之徒,没少调戏小翠和她,直到被焦娇揍了一顿,他才老实。

他一双贼眼乱转着来找焦娇:“你想见齐云杉吗?三天后,去知府衙门,你就能见到他。”

说完,他得意地走了,焦娇留下满腹狐疑。

三天后,她果然在知府衙门里见到了齐云杉。

虽然他脸上血肉模糊,容貌已经完全损毁,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被陈三攥着手腕,躲在隐蔽处听着齐云杉的诉说。

齐云杉果然是北方人。他是山东人,早年在家乡开拳馆,得罪了洋教。当地的官员为了讨好洋人,施计害了他的全家。他家破人亡,无奈隐姓埋名,逃到了宁安府。

他本以为后半生也就这样了,谁知不久前,到任的新巡抚竟然是当年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那个狗官。

想起惨死的父母和弟妹,齐云杉再难忍耐,决意刺杀新任巡抚。

但他刺杀失败,反而被捕,还被送到公堂上受审。

审讯结束后,齐云杉被丢进了大牢。陈三小人得志地问焦娇:“你想不想去大牢里看他?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

刚才在大堂上,就是陈三站出来指认齐云杉的。

齐云杉想必是怕连累顾琇,行刺巡抚前毁了自己的面容。

这个奸险的小人!焦娇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下陈三的一块肉。但为了见齐云杉,她只能强忍怒气,在陈三的脸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陈三心满意足地带着焦娇去大牢里看齐云杉。

一见到齐云杉,焦娇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他受过刑,浑身血肉模糊,脸上的伤口也溃烂了,有蚊蝇绕着他打转,但她丝毫不嫌弃他肮脏污秽,扑在牢门上,把手伸了进去,想摸一下他的脸。

半晌,她才哽咽着问了一句:“你不是说你下半辈子都是为了顾琇而活的吗?你为什么去报仇?你骗我!”

齐云杉直愣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半天只是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我骗了你,也对不住他。”

到了这步田地,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顾琇。

焦娇跑去找顾琇,求他救齐云杉。

往日神采飞扬的顾琇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旧英俊,神情却很憔悴。

他低声说:“抱歉,我救不了他。”

焦娇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琇:“他为了不连累你毁了自己的脸,可是你连尝试着救他一下都不肯。你怕什么,怕断送了你的仕途吗?一个跟了你整整八年的人,一个把你当成信仰的人,他在你的心里,竟然不如你的仕途?”

顾琇的脸色冷了下去。半天,他才淡淡地说:“如果他真的一切以我为重,就不会去报这个仇。从他踏出顾家的那一天起,我和他就已经恩情断绝了。”

他竟然绝情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那个笑盈盈地对自己说“齐大哥今年二十五岁了,也该成家立业了”的顾琇吗?

她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不救他,我救!”

焦娇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告御状。

杨乃武蒙冤的故事,她小时候就听大人们说起过。杨乃武的姐姐杨菊贞进京告御状是整个故事里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她决心效仿杨菊贞,进京告御状,为齐云杉争取一线生机。

三年前,她出了关,由北向南,一路乞讨到宁安府,为的是求一线生机。

三年后,她从宁安由南向北,一路流浪到北京城,为的是给齐云杉求一线生机。

但故事毕竟是故事,现实可比故事残酷多了。

她已经做好了受到鞭打皮开肉绽的准备,却没想到自己没能告上御状,就被人拿住交付刑部,又被刑部遣回了宁安府。

小半年的奔波徒劳无功,她只落得个心神俱疲。

回到宁安府,她跑到大牢里,要看齐云杉,却被狱卒拦在门外。

狱卒嬉皮笑脸地说:“你是他什么人啊?非亲非故的,可不能随便进去。”

他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手却不老实地做着讨银子的动作。

可她哪还有钱?在顾家做工的工钱,都被她一针一线缝进了自己的嫁衣里,上京那一趟已经花光了她的积蓄。路走到一半时,她是靠着乞讨继续前行的。

现在,她连见齐云杉一面都不能。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大牢,脚步虚浮地走在大街上。眼前一片模糊,她只觉得腰上一痛,整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不想爬起来,倒下就倒下吧,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大哭一场。她是真的累了。

伴随着戏谑的声音,一只手把她拉了起来:“这就认输啦,你还是当初那个追了半条街打我的焦娇姐吗?”

陈三请她去茶楼喝茶。

如今的陈三衣着光鲜,红光满面,已经是巡抚衙门的门房了,每天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把他喂得像只官仓的硕鼠。

她厌恶地看着他,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

陈三看出了她的厌恶,吹着热茶,气定神闲地说:“焦娇姐,你先别在心里骂我。你自己想,像顾琇这样的人,值得齐云杉为他卖命吗?我就讨厌顾琇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全天下的道理都在他那一边似的。齐云杉鞍前马后地服侍了他这么多年,落了个什么结果?顾琇怕齐云杉连累自己,在公堂上连认都不愿认他!”

陈三的话戳到了焦娇的痛处,她忍不住抓紧了桌沿。

陈三满意地说:“齐云杉的命,你是甭指望顾琇救了,要救他还得看你。”

她心念一动:“怎么救?”

陈三凑到她的耳边:“老实说吧,齐云杉只是个幌子,巡抚大人真正的目标是顾琇。抓齐云杉,为的是让他咬出顾琇和他的知府老丈人。巡抚和知府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不对付……齐云杉这是当了马前卒,你要是能帮巡抚大人揪到顾琇翁婿俩的把柄,齐云杉的事情不就好说了吗?”

入夜,焦娇偷偷潜进凤鸣山上的别院里。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她满怀憧憬却被齐云杉拒绝了,但也是那次,她在别院里看到了一些东西——顾琇的手稿。

那是几篇文章,那些文章她曾在顾琇的朋友办的报纸上见过,大多是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其中不乏对革命党的同情。

她匆匆把文章揣起来,溜下凤鸣山,去找陈三。

看到她偷出来的文章,陈三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原来这个顾琇真和乱党有勾结,这下可抓住他的小辫子了。哼,勾结乱党,有比这更重的罪名吗?保管让他人头落地!”

他又安慰焦娇:“你放心,有了这些,我就能在巡抚大人面前替你说好话,齐云杉准保能活着走出大牢。”

可是最终,无论是陈三期待的,还是焦娇期待的,都没有成真。

那一年,齐云杉突然死在了大牢里。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焦娇正在绣嫁衣。

这件嫁衣马上就绣好了,上面的凤凰只差一双眼睛了,等她绣完了,他就该出来了。到那时,她就能穿上嫁衣,和他双宿双栖了……

齐云杉死后不久,京城里传来了消息,万岁爷驾崩了,老太后也死了。

那时的焦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每天在租住的小院里,穿着缺了一双凤凰眼睛的嫁衣,时哭时笑,自说自话。她一会儿温言软语地问“你看我这嫁衣好不好看”,一会儿痛哭流涕地喊“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陈三来的时候,她正抱着嫁衣发愣。

陈三绕着她转了两圈,啧啧有声地说:“齐云杉真是命不好,现在外面都在传要大赦天下呢,他要不是早早地死了,说不定现在也能沾沾大赦天下的光,从牢里出来了。”

焦娇彻底疯了。

她穿着嫁衣,赤着脚奔跑在宁安府的大街小巷里,嘴里喊着“大赦天下”,直到精疲力竭昏死过去。

她再次醒来,是在一个昏暗的小屋里。桌子上仅有一盏油灯,灯光如豆,她就盯着灯光发呆。

有人推门进来了,是陈三。他端着一只碗,坐到床边喂她吃粥:“你看你,都搞成什么鬼样子了?都怪你瞎了眼,喜欢错了人,你要是早跟了我多好?好在我是个厚道人,不嫌弃你疯了。说起来,你当初打我的那一巴掌可真够狠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把你弄到手……”

自己在小屋里过了多久,焦娇不记得了。

那段日子里,她不出门,每天只是躺在床上,从小窗里看日升月落,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她的所思所念已经埋在黄土之下了,所以她对一切都感觉无所谓。

很久之后的一天,陈三离开了,却一直没有回来。

小门再次被人推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顾琇。

焦娇被顾琇送到了乡下。

在乡下,负责照顾她的是一对老夫妻。顾琇留下足够的钱,又给老夫妻置了两亩地,叮嘱他们把焦娇当亲生女儿养。

临走前,他对老夫妻说:“我阿姊就拜托两位了。”

她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老夫妻是厚道人,待她不薄,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她的病略有好转,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她原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起了兵患。战争的硝烟波及了这个小村庄,老夫妻带着她开始逃难,最终逃到了离宁安府百里之远的一个小城里。

有一回,焦娇的疯病发作了,老夫妻便找来大夫给她看病。

就这样,她认识了小莫大夫。

小莫大夫很年轻,和她年龄相仿,却饱经沧桑。他搭了搭焦娇的脉,温和地笑着说:“没什么大碍,我给你开几服药,你慢慢调养,总会好的。”

为了治病,小莫大夫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面容清秀,写得一手好字,说话温声细语的,人也仔细。发现焦娇不爱喝苦药,他每次来都带一包蜜饯,让她喝药后吃。

时间久了,老夫妻就动了心思,小莫大夫再来时便旁敲侧击地打听:“小莫大夫今年多大啦?成亲了没有?是哪里人啊?”

小莫大夫听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

只有两个人时,他便直截了当地问焦娇:“焦姑娘,你父母似乎有撮合我们两个的意思,你是怎么想的?”

这时焦娇的疯病已经好了大半,她迟疑了片刻,说:“我怕连累你……”

小莫大夫笑了:“这不是实话,你心里有一个人,你是为他疯的,对不对?”

焦娇吃了一惊,小莫大夫却悠悠地说:“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心里也有一个不可能相守的人,为了她,我背井离乡、改名换姓……乱世里人人有故事,与其频频回首,不如重新开始。你和我都是命苦的人,世间行路难,一个人太孤单了,你若不嫌弃,就和我相濡以沫吧。”

行路难啊……

第二年春天,焦娇嫁给了小莫大夫。

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爱,更多的是尊重,倒比其他夫妻的感情更稳固些。他们从不吵架,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周围的邻居们很是羡慕他们。

第二年,焦娇生了个儿子,取名小山,小莫大夫没问她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那场疯病到底还是损害了焦娇的身体。

好景不长,儿子三岁那年,焦娇终于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临终前,小莫大夫和儿子陪在她的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握着她的手,听她气若游丝地讲起了从前。

“小时候,一帮孩子里,属我的身体最好,骑马打仗,谁也不如我,比赛跑步,我能领先别人一大段路。那时候大家都说,焦姑娘强壮得跟匹小马似的,肯定能长命百岁……”

她去世的那天,距离三十岁生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她走得太早了,不知道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齐云杉,后来来找过她。

齐云杉没有死。

那年死在大牢里的另有其人,顾琇使了个偷梁换柱的法子救出了他,然后让他离开了宁安府。

最初,他去了云贵一代,在那里做了响马,后来被当地军阀招了安。顾琇打仗到云贵的时候还和他见了一面,临别前叮嘱他,如果活下来了,记得去找焦娇。

他果然活了下来,然后用了半生的时间,终于找到了焦娇。

可惜此时,斯人已逝,墓木已拱。

他见到的,只有她的丈夫,小莫大夫。

小莫大夫已经老了,成了老莫大夫。老莫大夫给他看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焦娇一直珍藏着直到她死去。

那是一张合影,里面有许多人,他们站成了两排。后面一排是丫鬟家丁们。前排中间是顾琇和傅兰珺,傅兰珺右边是她的丫鬟小桃,顾琇的左边是笑容明媚的焦娇和满脸别扭之色的齐云杉。

齐云杉还记得,那一年是光绪三十三年,顾琇找了照相师傅来家里拍照。焦娇原本是站在后排的,照相师傅按下快门前,她蹿到了齐云杉身边,强行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一年,大难还未到来,照片上所有的人都那么意气风发,尚且不知道前路的艰难。

旧梦·新言:

有一句老话常用来批判古典文学的局限性,即“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诚然如此,但也有例外,譬如《红楼梦》里的又副册写的就是丫鬟。

在大多数古典文学里,丫鬟只是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工具人,负责帮书生小姐拉红线、做掩护。即使是盖过了主角风头的红娘,也没超脱这一局限。

但《红楼梦》是不同的,每个丫鬟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们在自己的故事里伤春悲秋,而不是只围着主子们打转。《红楼梦》之所以能成为古典文化不可逾越的制高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吧。书中的每个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谁的工具。

所以,我一直执着于写一个性格刚烈、热情如火的丫鬟。如今,我终于在这个故事里补全了关于这个人物的细枝末节,给你们看。

世间行路难,所有鲜艳的、火红的,都将被漫天大雪覆盖,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但大雪降下前,她曾经燃烧过,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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