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菌子、杨梅、缅桂花、朱德熙、陈圆圆、小酒店、木香花和绿釉瓷杯，以及这些人与物背后的那场绵绵细雨。

首先是菌子。“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昆明多菌子，乃是雨水太丰沛——菌子是昆明多雨的代表。昆明菌子类多、味美、价廉，以至于“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西南联大果真如此穷，竟让作者用“连……都……”这样的表述？《联大八年》有载：“到三十年时已涨到每月二百元，以后生活费用更跳跃式的增高。到三十三年每月伙食费涨到一千多元，三十四年到五六千，三十五年一万元，还是终月尝不到肉味。”这般清苦的学习生涯，因为有了菌子，味道多了几分鲜腴，作者又怎能忘怀呢？

其次，作者描绘了杨梅和缅桂花。杨梅，是“雨季的果子”；缅桂花，是“带着雨珠”的花。杨梅不仅好吃，还让作者想起苗族女孩娇滴婉转的叫卖声；缅桂花不仅好闻，还让作者想起送花的房东和她的养女——这两段不仅写了邻里间的温情，还隐晦地写了爱情。两种景物的背后都是女子，让“我的心软软的”，而汪老百般申明这“不是怀人，不是思乡”，是否在“不打自招”？抑或是“欲说还休”？说非“思乡”，写完缅桂花便切入到“乡愁”；说非“怀人”，这些女子的背后是否藏着一份爱情？会不会是这份爱使得 “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呢？还真有。女孩叫施松卿，清秀多病，读书时有“林黛玉”之称。她和汪曾祺同时考上西南联大，施松卿读物理系（与杨振宁是同学），而汪曾祺读的是中文系，两人当时并不认识，但互有耳闻。毕业后，施松卿到建设中学任教，与汪曾祺成了同事，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1946 年 7 月，他们结伴离开昆明，此后相濡以沫几十载。

那汪老为什么没有在文章里明说呢？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解释的。他曾在小说《岁寒三友》中花大篇幅写放焰火的风俗，却只字未写人，“在小说里明写出来，是也可以的，但是我故意不写……我想读者如果感觉到看焰火的热闹和欢乐，也就会感觉到陶虎臣这个人。”“人在其中，却无觅处”才是高级的写法。他还在《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写道：“散文的感情要适当克制，感情过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写情书一样，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汪老写此文时已经六十多岁，他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幸福，而是将那段故事藏了起来。原来，文字可以帮我们去表达，更可以帮我们去隐藏自己，所以你不能只看一个人写了什么，还要透过字里行间，看到他没有写什么，比如此文中写出来的“温情”和藏起来的“爱情”。这份情，甜了杨梅，湿了缅桂，是雨下温情，是雨下爱情——雨中物载雨中情。

接着，作者写了两个重要的人物朱德熙和陈圆圆。“我”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朱德熙去看陈圆圆石像，而这和“淡淡的乡愁”有何关系呢？

陈圆圆的祖籍在江苏常州（定居苏州），后跟随吴三桂到云南出家。“着比丘尼装”说明此时的陈圆圆已在云南出家。作者此时又是何等境遇呢？文末交代的写作时间是 1984 年 5 月 19日，而结尾说四十年后“我”为此写了一首诗，由此推断那件事可能发生在 1944 年。抗日战争时期，汪老的家乡已为沦陷区。

巧的是汪老是江苏高邮人，好友朱德熙是江苏苏州人。他们三人都迫于战事而离开江苏，寄身云南。陈圆圆最后投莲花池而客死异乡，站在石像前的汪曾祺和朱德熙会不会也因此联想到自己的未来呢？这时“雨又下起来了”。在《夜雨寄北》一诗中，李商隐借“夜雨涨秋池”寄托对家乡、家人的思念，在《阴雨》一诗中，白居易借“思乡雨滴心”将愁雨和思乡联系起来，可见滴答的雨声里有亲情，也有望阙思乡的愁情。

文章最后，汪老描绘了如下事物：小酒店、一只脚着地的鸡、木香花、绿釉瓷杯，它们不可分割，共同处在绵绵阴雨之下，在汪老的回忆中慢慢发酵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味”，它是阴雨愁思，是浊酒万里，是野店深苔，是烟火人间，是你能读出的更深、更远、更浓的“昆明的雨”。

这篇文章有景，有物，有人，有事，有情，更有雨。这雨，不是浇在杨梅、缅桂花、木香花，或者陈圆圆的身上，而是浇在作者的心中。作者心里下雨，才会在四十年后写下此文，让雨成为幕后背景，且这雨又必须和景、物、人、事、情巧妙融合，因为如果那些重要的人和事都没有了，雨下得再大、再久，昆明也只是一座空城。

雨在其中无觅处，情在其中有暗香。所以这不是走题之作，而是高手名篇。汪老曾在《自报家门》中说：“作者不能什么都知道，都写尽了。要留出余地，让读者去捉摸，去思索，去补充。”短即为长，少即是多，这种克制的写法，隐去了“雨”，却让我们仔细阅读后发现雨一直下，静悄悄地，情亦很浓，感人肺腑。

听见昆明的雨声了吗？这是最美的留白之音。

大音希声，大美无言，昆明“无”雨。

本文刊发于《初中生》 2023年 3-4期

责任编辑：S

新书推荐

点击上图，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月亮的印章》

读者反馈

（可向右滑动看更多）

进《初中生》微信商城，购买“千金作文”合集《月亮的印章》。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