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电影，结局从不是阖家团聚、皆大欢喜，往往是一个女人的荡气回肠。如《山河故人》《江湖儿女》两部影片的结尾，镜头里只剩下了女主角扮演者——赵涛，她在白雪纷飞的旷野中独自跳起青春时代的那支舞，或在监控器下逼仄的走廊里倚着墙沉思，用绿妖的一句话来形容赵涛塑造的角色特别贴切：“在精神层面与命运的交错之间，陪女人到最后的，只是女人。”

《山河故人》一开场，赵涛扮演的沈涛站在C位和一群青年男女在迪厅里跳一支舞，舞蹈专业出身的赵涛，在这支舞里将青春的肆意、节奏的律动、少女的活力释放的淋漓尽致，少年不知愁滋味。此时陪在她身边的是梁子、晋生这两个男孩子都喜欢她，她很快要在他俩之间做出抉择。

《江湖儿女》一开场，赵涛扮演的巧巧，轻车熟路的走进斌斌的场子，小弟一句“嫂子，来视察？”巧巧并不搭言，眼神定在一个用嘴叼自行车的杂技上三五秒，便往更深的屋子走，和大哥一起打麻将的轮番打趣巧巧，巧巧给他们一人背后来一记扪心拳，力道不轻不重拿捏的刚刚好，轻了显得轻浮，重了则显手辣，男人们讪笑着：“巧巧偏心，不打斌哥。”巧巧接过斌斌的烟，吸几口，斌斌再接回去。斌斌帮着调解小弟们之间的金钱纠纷，巧巧便接过斌斌手里的牌。几个镜头，赵涛将大哥的女人那股恃宠、傲娇、不失分寸、压得住场子的劲儿一股脑演出来了。

《山河故人》里，沈涛用一支铅笔描眉，对着镜子说“我的颧骨要是再小点就好了”梁子说“你研究自己呢，你咋也好看，有时间你研究研究我。”沈涛说“你是什么问题了，是代数问题还是几何问题？”随后晋生进来了，很显然，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三角几何问题。沈涛选择了晋生，那个年代，晋生已经买了红色轿车，能带着沈涛汇入车河里耍一耍，能为沈涛喜欢的那首《珍重》买来整盘磁带，本来就落在起跑线上的梁子，有一肚子话藏着掖着不说只能干吃哑巴亏。沈涛给他送结婚请柬那天，他背着行李卷远走他乡，此时脑海里的旁白是《大话西游》里那句“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哎。”

《江湖儿女》里，巧巧和斌斌坐在车上，巧巧说“忽然想吃烧卖了，我们去呼和浩特吧。”斌斌“两百多公里呢。”巧巧“不行啊？”斌斌吩咐司机“掉头，去呼和浩特。”巧巧轻笑嫣然“又不想去了。”作为大哥的女人，巧巧不要华服珍宝，仅仅要吃二百公里以外的烧卖，这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大哥欣然同意，巧巧却又不真的去，恋爱中，小作怡情。

赵涛的美，不在皮相，在骨骼。有人描写赵涛：“因脸是蒙古人种的扁，平，五官都小巧，总体是平原式的贞静，不夸张。”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略过她的外表，直击内心深处。普通的长相，混在人群里可以是任何人，但她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代表，一个平凡人的代表。

《山河故人》里，沈涛和晋生最终离婚。晋生带着儿子dollar先去了上海，又到澳大利亚。沈涛独自留守故乡，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还保留着缝纫机，她常缝补一件五颜六色的格子毛衣，那是梁子、晋生同时追求她时常穿的；她也常包一盖帘一盖帘的饺子，因为dollar小时候爱吃。她是守着回忆过日子的那个人。

《江湖儿女》里，斌斌被一群骑摩托车的少年围攻，少年们狠狠的按着他的头撞向他的轿车。巧巧情急之下下车朝天开了两枪，少年们被震慑住了，斌斌得救了。巧巧因非法持枪被判入狱，斌斌远走奉节，从未来看过巧巧。出狱后的巧巧，再也不是进麻将场子时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模样，而是有人推门进来，条件反射的从床上立正站起来，就差敬个礼，五年的牢狱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

《江湖儿女》里，巧巧到奉节找斌斌时，发生了一连串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先是在船上，被丁嘉丽饰演的船客偷了钱包。愤怒又绝望的她下船后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上有马戏团演出，嘶吼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小弟送了她一只玫瑰花。她用这支玫瑰花去陌生人的婚礼上蹭了一顿饭。她去一个大酒店瞅准时机的问一个非富即贵的男人，“你知道我是谁不，我是她姐姐，我妹妹她怀孕了。”男人慌张的给了她一沓钱。她打了一辆摩托车送她去斌斌的发电厂，半路上下起了大雨，在躲雨的大桥下，男人想要非礼她，她支开男人并骑走了他的摩托车。在寻斌斌无果后，巧巧坐上了回家乡的列车，遇到了徐峥扮演的乘客，男人说他在新疆克拉玛依经营冒险旅游项目，见过飞碟，巧巧可以去当导游，巧巧信了。等车快到了地方，男人告诉她之前说的都是骗她的，他只有一个小卖部，巧巧说没关系，但当知道巧巧刚从监狱出来后，男人开始在车上装睡，巧巧不得不自己下了车，在夜黑风高的车站，巧巧真的看见了飞碟。巧巧走进了江湖。

这一系列的故事，是这部电影笑点最密集的时段，我们笑是因为觉得荒诞，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有这么倒霉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离奇且不合常理的事。导演用颇具喜感的方式来表达巧巧经受的一切挫折和苦难。每一件事都像一团烈火，淬炼着巧巧行走江湖后手持的那把利剑。贾樟柯说：“什么是荒诞，就是很多个瞬间，你会感到活着的无力，但转瞬就被喧闹的现实消弭，心理承受力和观念被刷新，惨剧形成故事模式，被我们默默接受了；什么是双重荒诞，就是作为一个创作者，只需记录所见的现实，就比虚构出来的故事离奇和戏剧化，甚至会被批‘不合常理’。”如果经常关注社会新闻，就会明白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现实中荒诞怪异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江湖儿女》的英文片名是Ash is purest white，火山灰是最干净的，这是一个比较惊艳的翻译。片中有两次火山的画面，一次是斌斌被人打伤了腿，巧巧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斌斌去山上散心，巧巧没头没脑的说了句：经过了高温和燃烧，火山灰是最干净的。斌斌教巧巧如何使用枪，巧巧试图劝说斌斌不要再打打杀杀，想和他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一次是斌斌从奉节回来后，巧巧依旧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斌斌，这一次，巧巧心如死灰。高温淬炼了巧巧，高温灼伤了斌斌。他的江湖大哥地位不复存在，手下的小弟一个个混的都比他好，他连脱下自己的一件毛衣都费劲。巧巧对他的爱意也消失殆尽，他最看重的尊严完完全全的落在了地上，最终他还是离开了巧巧。巧巧没有去追，17年里，她从单纯骄纵的女孩子，变成了左右逢源的麻将馆老板娘，情尽了，剩下的只能称作义吧，就像火山爆发，最后沉淀下来火山灰。李修文曾表达他在创作中的感悟：“虽然结局都是以悲剧收场，但人们也得到了满足，能够深爱一场，也是一种幸福。是干净的、健康的、有敬畏、有尺度、有渴望的。”我想火山灰是最干净的也可以这样表达的。

《山河故人》里，梁子和沈涛赌气出走大半生，在外省娶妻生子，最后得了肺病，不得不回到故乡。梁子的媳妇哭着找沈涛借钱，沈涛来看望梁子，走时带走了多年前送他的那束请柬。不禁想，要是沈涛当时选择了梁子，会怎么样呢？可能会一辈子安安稳稳的白头到老吧。时间像个魔法师，能让一段亲密无间的关系变坏，也能让一段摔成碎片的关系复好。

不论是《山河故人》，还是《江湖儿女》，赵涛的角色里没有恨，她的恨都被时间无声无息的消解了。虽然晋生和斌斌都抛弃了赵涛扮演的女主角，女人没有怨天尤人，苦大仇深，而是在努力寻找、挽回、直至死心后，一个人过平平静静的日子。男人离开她，也并没有过得更好，晋生在澳大利亚因为语言不通，非法持枪被搜查，儿子和大自己好几十岁的老师谈恋爱，这一切都使他不痛快。斌斌为了赚钱恢复他在家乡的江湖地位，喝酒喝成了半身不遂，最后不得不回来找巧巧。他问巧巧恨不恨他？巧巧说：“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有人说在爱情里“谁先动心谁输，谁先离开谁赢”，如果爱情一定要分输赢的话，这两次都是女人赢了。

可谓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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