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谁去谁留》解读(透过词语的玻璃)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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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江河《谁去谁留》解读(透过词语的玻璃)书评

2024-07-07 23:08|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谁去谁留

——给Maria

欧阳江河

黄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

偷听昆虫的内脏。他实际听到的

是昆虫以外的世界:比如,机器的内脏。

落日在男孩脚下滚动有如卡车轮子,

男孩的父亲是卡车司机,

卡车卸空了

停在旷野上。

父亲走到车外,被落日的一声不吭的美惊呆了。

他挂掉响不停的行动电话,

对男孩说:天边滚动的样样事物都有嘴唇,

但它们只对物自身说话,

只在这些话上建立耳朵和词。

男孩为否定那耳朵而偷听了别的耳朵。

他实际上不在听,

却意外听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听法——

那男孩发明了自己身上的聋,

他成了飞翔的、幻想的聋子。

会不会在凡人的落日后面

另有一个众声喧哗的神迹世界?

会不会另有一个人在听,另有一个落日在沉没?

哦踉跄的天空

世界因没人接听的电话而异常安静。

机器和昆虫彼此没听见心跳,

植物也已连根拔起。

那小男孩的聋变成了风景,秩序,乡愁。

卡车开不动了,

父亲在埋头修理。

而母亲怀抱落日睡了一会,只是一会,

不知天之将黑,不知老之将至。

1997/4/12于施图加特

欧阳江河的诗中有明显的对立,这种对立在具体的加工过程中演变成了时空间的对立与切割(比如在《咖啡馆》中的时间切割,在《玻璃工厂》中的空间布局)。在切割与对立的过程中形成观察与倾听的某一个角度,而作者切入的角度总是在这些错综的关系之间穿插,从而形成一个独特的世界图景。我们以这首《谁去谁留》为例,来具体看看欧阳江河如何处理时间空间与人的感受。

题目和副标题给我们提示,这有可能是一首送别诗。但是通读全诗,似乎给不了我们送别场景的印象。“谁去谁留”是一个略有几分暧昧的疑问,作为一首赠诗,标题似乎是在给题赠的对象呈现一个选择。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谁离开谁留下,在这里似乎保留了开放性,这种表象上的开放犹如一种梦境,使告别的两个人的位置不断错开,从而形成告别的惆怅感。

但是实际上却又是一个已经关闭了的疑问。为什么这么说呢,前文中提到,这是一种非此即彼式的提问。这样的一种疑问真的有解答吗,我看未必。“非此即彼”是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又译基尔克果、祁克果等)的一部重要著作(京不特译本为《非此即彼》,阎嘉译本为《或此或彼》)的标题,也是这部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命题。克氏《或此或彼》第一卷(中译本第26页,京不特译):

结婚,你会后悔,不结婚,你也会后悔……吊死你自己,你会后悔,不吊死你自己,你也会后悔,吊死你自己或者不吊死你自己,两者你都会后悔……许多人在他们做了这一件或者那一件事情之后去统一或者调和这些对立面的时候,以为他们自己也是如此。然而这却是一个误解,因为那真正的永恒不是在非此即彼的后面(指的是空间方位上的“后面”,H. Fauteck 德译本用的是hinter,引者注),而是前面。因为他们的永恒也将是一个痛楚的“时间上的延续”,既然他们将有那双重的后悔来供他们慢慢消耗。

中译本注释引克氏手稿:

非此即彼,这是一个法宝,我们能够以这个法定来消灭整个世界……这些词——非此即彼——是我所带着的一把双刃的小匕首,我能够用它来行刺整个世界……现在,既然在生命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是这就是这’,那么这就根本不存在。

克氏又说“我的永恒出发点就是我的终止”,而“谁去谁留”这个表达正是出发与终止,“去”和“留”这看似相互对立的两个方向的行动,实际上是同一的。那么,在作者所面临的情境中,谁去谁留这个问题真的有它呈现的那么重要吗,显然不是,套用克尔凯郭尔的话,我们可以说,无论谁去谁留,都会后悔。甚至我们还可以问,这个“谁”指的真的是告别的两个人吗?或者这二者都是同一个人?

另外,去和留这两个动作所造成的时间的流动不正是回忆的开始吗?这首诗又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写成的?在具体进入这首诗之前,我还想谈谈这首诗的时间角度问题,在论文《八九后国内诗歌写作》中,欧阳江河认为中年特征(这个词是由肖开愚提出来的,但是真正让它成为文学史上重要命题的,应当还是欧阳江河的这篇文章)是九十年代汉诗写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在文章中,他列举了王家新等人的例子,又谈了波兰诗人米沃什所提出的“蛇腰到底有多长”这么一个很耐人寻味的问题等等。中年特征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写作的时间视角问题。他在这一节一开始就引用罗兰巴特的话:

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如果我们将这种心情从印象、应酬和杂念中分离出来,使之获得某种绝对性;并且,如果我们将时间的推移感受为一种剥夺的、越来越少的、最终完全使人消失的客观力量,我们就有可能做到以回忆录的目光来看待现存事物,使写作和生活带有令人着迷的梦幻性质。

套用欧阳江河在《咖啡馆》一诗中所写的句子,我们可以说,在这首诗中,作者是“向已经道别过的人再道别一次”(当然不仅是指通常意义的道别,同时也包含对“此在”的道别,从而将连续的“此在”持续不断地卷入已经完成的回忆中),这种回忆的视角也是贯穿整首诗的,下面具体会谈到。

欧阳江河熟悉音乐,许多作品都和听觉有关,在这首诗里,欧阳江河同样非常明显地倚重听觉。题目中的谁去谁留,到了诗歌的具体情境中,演化成了“听与聋”,“响与不响”,前者的主语是诗中的人,也就是小男孩和他的父亲,而后者的主语则是那些周围的事物,无论是人还是事物,都处在这种非此即彼之中。

开头三行:

黄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 偷听昆虫的内脏。他实际听到的 是昆虫以外的世界:比如,机器的内脏。

这三行诗可以与下面这几行放在一起来读:

男孩为否定那耳朵而偷听了别的耳朵。 他实际上不在听, 却意外听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听法—— 那男孩发明了自己身上的聋, 他成了飞翔的、幻想的聋子。

在这里,作者并没有涉及到告别的主题,而是更多的谈论人的感受问题。我们从后面这几行入手,“男孩为否定那耳朵而偷听了别的耳朵”,这句话我们可以从语言学的角度入手,欧阳江河在《当代诗的升华及其限度》一文中,仔细而深入地探讨过词与物(res et verba)的关系问题,其中也提到上世纪以来颇为流行的词与物之间通过否定实现联系而非传统意义上的一一对应。一个词语通过与其他词语的区分而建立意义,欧阳江河在这首诗里却表达了另一个观点,通过“否定”建立被否定者的意义,而词语试图建立的相对应的意义在这一过程中消解了。在这个意义上,词在与它的意义道别。这里很明显比里尔克的《第四哀歌》更进了一步,里尔克只是提到“开与落我们同时察觉”,“我们只认识它外部的轮廓”等等。而在这里,当小男孩听“昆虫的内脏”时,却只听到了“昆虫以外的世界”,这个昆虫以外的世界是什么呢,“比如,机器的内脏”,这里内外的辩证关系具体化为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昆虫以外的世界完全把昆虫内脏的声音占据了(或者说,我们事实上只能根据昆虫外的世界来倾听昆虫的内部),这个他者具体是什么呢,“比如”表明这里机器的内脏只是一种可能,不一定是已然的事实。当小男孩试图去倾听“物”之时,“物”却以“非物”来回应小男孩的听觉,这是否是可哀的一件事呢,还需要再往后看。

小男孩本来是“为否定那耳朵而偷听了别的耳朵”,但是这“别的耳朵”却变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听法,“那男孩发明了自己身上的聋”。对他者的聆听是另一种聆听的方式,正是这些掩盖了昆虫内脏声音(相对于这声音,小男孩处于“聋”的状态)的他者,是小男孩真正的听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一种独特的聋,这种聋为小男孩遮蔽了内脏,但却开启了“以外的世界”,所以,小男孩成了飞翔、幻想的聋子。

这一点,欧阳江河在《纸手铐》一文中用“反声音”这一概念来表达:“不是那声音发出来了,你才听到它,而是你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才发出来……聋在这里并非听不到,而是将声音反过来听,听着某物却听见另一物——比如,听着纸,却听见铁。聋,就是听见反声音,听见“不可听”。人透过聋所听到的声音,像纸一样可以折叠,有正面,也有背面。从纸的正面看到的清晰字迹,从背面看只是一些乱码。在听的背面,你只能听到声音之间的临时差别和偶然联系,而听不出声音之间的意义联系,以及音与物的联系……由于听失去了音与物的真实联系,失去了命名的基础,只剩下孤零零的听,由不听构成的听,所以,不知听都为谁。”(《如此博学的饥饿》页324)

而父亲的感受方式与小男孩是有共性也有区别的:

父亲走到车外,被落日的一声不吭的美惊呆了。 他挂掉响不停的行动电话, 对男孩说:天边滚动的样样事物都有嘴唇, 但它们只对物自身说话, 只在这些话上建立耳朵和词。

首先,父亲的观点是直接“对男孩说”出来的,这种言说,一方面体现了传承,父亲的话与小男孩倾听的动作之间是否有着某种因果联系?另一方面,小男孩在整个倾听过程是沉默的,他与物之间不存在交流,他是非物与他者的听众。但是对于父亲来说,一切物都是言说自身的,这种词与物的对应很明显是索绪尔语言学的观点。“样样事物都有嘴唇”,只对物自身说话,在父亲看来,物的内部与另一物内部是存在交流的(这一交流在小男孩那儿是不存在的,即使“机器的内脏”,也只能作为“昆虫的外部世界”被听见,一旦被听见,就已经是在外面了)。正是因为这一观点,父亲在观看落日时关掉了电话,因为电话相对于落日而言,是一个只能妨碍倾听的他者。欧阳江河在这里形容落日时用了“一生不吭”这个词,这个词不仅仅写出了父亲在观瞻落日这一崇高景象时屏息凝神的状态。另外也写出了父亲观点所隐含的另一个方面。父亲认为,“只对物自身说话”,因而,能够听到落日的不是外表的父亲,而是作为自身的父亲,在这种内脏对内脏的交流中,一切外在的语言都只能是干扰,所以,落日一定是一声不吭的。

以上是这首诗的第一部分,写的是过去,是对记忆的书写,记忆是完成的,闭合的,不能重复的,对于现在(米沃什的“蛇腰”)而言,记忆永远是缺席的。诗人通过黄昏时的倾听,以富于戏剧性和叙事性的诗句,描写了一个已经消逝的场景。而在接下来的第二部分中,诗人自己站出来对过去发言:

会不会在凡人的落日后面 另有一个众声喧哗的神迹世界? 会不会另有一个人在听,另有一个落日在沉没?

这三行是一个天问之问,这个疑问紧接着小男孩的“聋”,在逻辑上也是相承的。这三行的理解可以有非常多的角度。比如,小男孩对于物的聋使他可以听到他者的声音,并且进入一个幻想的,生动的听觉王国中。同样的,是否对于人世的聋另一方面是对众声喧哗的神迹世界的聆听。至于那另一个听者,另一个落日,正是通过对这个想象中的他者的追问,小男孩和父亲觉察到了自身与自身的处境。这种哀歌式的调子很快将对过去的叙述转入了对过去的哀悼之中。

哦踉跄的天空 世界因没人接听的电话而异常安静。 机器和昆虫彼此没听见心跳, 植物也已连根拔起。 那小男孩的聋变成了风景,秩序,乡愁。 卡车开不动了, 父亲在埋头修理。 而母亲怀抱落日睡了一会,只是一会, 不知天之将黑,不知老之将至。

天空“踉跄”,这是傍晚时天空倾斜给人的直观视觉感受,再加上对即将逝去的哀悼,给观者带来痛苦,这种痛苦也移情到了天空这个意象上。接下来的三句讲的是父亲和小男孩的倾听方式都以失败告终,就父亲而言,电话不接听的结果不是听见落日的言说,而是变得异常安静,而“机器和昆虫彼此没听见心跳”,说明物也无法同物自身说话。父亲的聆听方式失效了。对于儿子而言,“植物也已连根拔起”(第一行: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说明小男孩借以栖居和聆听之根基也不再稳定,整个被解除。通过这三行,第一部分中所有的倾听在当下都变得无效,当下只有寂静、不稳定。

小男孩在往昔通过“聋”来倾听,但是这种倾听方式失效之后,“聋”只能成为一种回忆,风景和秩序都是对过去的阿波罗式的想象,而乡愁则是记忆相对于当下而言。“卡车开不动了”,在前面,诗人曾把落日比喻成卡车轮子,父亲的卡车开不动了也象征着一个人的老年(追忆过去的年龄),母亲怀抱落日,一是对过去的追忆,二十写黑夜降临,“只是一会儿,不知天之将黒,不知老之将至”,这正是一个回忆者对时间的切身感受。

最后,再说明一下卡车和落日这组意象。

落日在男孩脚下滚动有如卡车轮子, 男孩的父亲是卡车司机, 卡车卸空了 停在旷野上。

这是第一个相关段落,

卡车开不动了, 父亲在埋头修理。 而母亲怀抱落日睡了一会,只是一会, 不知天之将黑,不知老之将至。

这是第二段。

从语言结构的角度入手。落日如卡车轮子,落日作为本体,卡车作为喻体。有意思的一点是,这个比喻的联结点是“滚动”一词,然而出现在诗歌中的卡车却是静止的,仿佛卡车的滚动被落日借去,卡车因此停止了滚动,一个本来属于卡车的谓词在这里用表达落日之迅疾,但是卡车自身却失去了这一谓词。把这种换用的结果与卡车和落日的空间关系联系起来看,落日相对于其照耀的卡车而言,成为一种理想式存在的他者。他实现了卡车的“滚动”,但这种实现的结果却是“夜之将至”。所以,对于卡车而言,落日的理想性是落日毁灭的真正原因,这种毁灭给卡车视角的父子带来一种乡愁般的对完满记忆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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