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在赛后，皮克说出了“如果有人愿意来，我会主动退位”的言论。这或许代表了这位巴萨功勋后卫的一时羞愤之情，也或许是他对于自己状态不再、是时候退居二线的自我认知。

皮克的说法本身完全正确，只是还略嫌保守了。这支巴萨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皮克一个人、或后防线位置上的换血——仅从年龄构成上看，拥有塞梅多、朗格莱和特尔施特根的情况下，它反而是球队三条线上相对比较不那么老化的一处。

皮克的说法，更应该放大到整个队伍、甚至整个俱乐部的层面中去。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从管理层到球员，都显得太过老化，需要彻底的“年轻化换血”。

从球员层面上，我们似乎并不难以理解“老化”这件事。梅西、苏亚雷斯、布斯克茨、皮克、阿尔巴、比达尔，本场比赛的首发阵容中，巴萨堆积了过半的三旬老将。

但问题是，对面的拜仁，同样是莱万多夫斯基、穆勒、蒂亚戈、热罗姆博阿滕、佩里西奇、诺伊尔的人员组合，在年龄上也并不算非常年轻化。

巴萨的老化，不是在生理年龄，而是心理年龄之上。球员如是，负责球队运作，远比球员来得更加至关重要的管理层，更是如此。

在本场比赛中，我们看到了一支步履蹒跚的巴萨，和一支充满战斗欲望的拜仁。看上去，巴萨的球员节奏缓慢，对抗性不足，寻求配合的出球选择也比较僵化，倾向于找到附近的队友，防守中的逼抢也不积极。相比之下，拜仁显得更加活力十足，两个边路的后卫压上攻击性强，佩里西奇和格纳布里则承载了更多的突破来撕裂防线，全队频繁的高位逼抢，覆盖全场的拼搏与压迫。

仅从比赛场面看上去，巴萨和拜仁，似乎根本不像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在踢球，而简直是老大爷与小伙子的错位赛。

形成这等场面即视感的原因，自然是队伍的指导思想了。只有思想的僵化，才是导致精神面貌与心理年龄老化的根源。

塞蒂恩的巴萨，依然执行着继承自当年梦二、梦三传统的“传控足球”。哪怕现在的巴萨已经不足以在人员上满足传控的条件与要求，球队踢出来的东西也远远不再是真正的“传控”。

证据是显而易见的——巴萨的控球率占到了51个百分点，即使在这样的兵败如山倒中，他们依然是更多地掌握球权、看似主动的那一方。然而比分显示并非如此。

现在的巴萨，早已经是为了传控而传控，为了把局面稳定在自己的脚下而来回传球。他们的传球，失去了巅峰时的那些精妙穿插换位与无球跑动，更失去了向纵深延展、压迫对手防守的积极。

只有更富于对对方威胁性的传导进攻、主动改变节奏的施压、就地反抢与纵深传球的结合，才能让对手真正地感觉到威胁，从而在有球一侧创造足够的压力，逼迫对手改变防守侧重，在被动的疲于应对中出现团队组织的混乱，产生空档，迎来机会。在巅峰巴萨中，哈维大胆的大范围调度去调动对方防守，伊涅斯塔的纵向传球与个人突破的结合，梅西在小空间内的搅合与速度，包括布斯克茨在第一点的向前出球，都是这样的功效。

而现在的巴萨，更多地是一种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老油子踢法——将球交给离我最近的队友，而他再去寻找离他最近的队友，进攻以成功率最高、但也最不具备突然性和威胁性的方式慢慢发展，确保球权在手。这样的踢法，已然不再是传控的“掌握节奏，随时进攻”的指导思想，而是“别丢球，别被进攻，剩下的交给梅西”的终极消极保守。看似防线上移，可选择的配合方向很多，但实际上的思路却被局限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区域内，只在持球人周围进行，更多的接应点变成了摆设。排出罗伯托、布斯克茨、比达尔、德容这样几乎等同于“四中路”的中场组合，已经说明了巴萨重视中场球权控制，让步了突破与机动的施压作用。

这样的安全式踢法，在对手大部分水平有限的联赛中，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稳住阵脚，把握住进攻所有权，就可以先确保不轻易丢球，然后用梅西的个人强度与个体全能来解决自己的进攻。

但是，当面对强敌，反而会给巴萨带来巨大的困难。由于传球配合在思路上过于求稳，梅西之外的球员的进攻配合展开的范围过小，对手很容易判断出球方向，并压缩缺乏水准够高的逼抢之下，对手将可以非常轻易地遏制住巴萨进攻的第一发起点，通过对球路的判断来切断巴萨，对出球点进行高质量的围堵逼抢。而致命的是，由于巴萨往往习惯于在中场前后范围内拿球并进行“保守化传控”，而“巴萨足球”又要求防线的整个前提来增加接应点，这个位置的断球将直接导致转换时的巴萨后场空虚，巨大危险。

比如，本场比赛中，拜仁由佩里西奇打进的第二球，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塞尔吉罗伯托在中圈弧后方位置带球，此时有多个出球方向可供选择，而拜仁已经一前一后两名球员向他施压。此时，罗伯托的选择却依然是向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德容移动（他似乎有些不信任同样作为接应点，位置最合适的赛梅多），试图将球用更近的距离，更安全地交给他，哪怕这样踢会让进攻的展开非常狭小，缺乏对拜仁人员对调动作用。而这样的死板球路，也必然被拜仁掌握，格纳布里几乎毫不犹豫地果决上抢，抓住巴萨转守的混乱，而第一传也是大胆地直接寻找进入大禁区的佩里西奇，一步就完成了对威胁区域的快速连接。

同时，在防守上，传控的理念也已经丢失了。传控的精髓，在于对对方防守空档的最大化撕扯、创造、利用。在阵地战中，这要通过传跑结合、有球无球侧的联动、迫使对方的防线侧重不断转移，来实现。而同等重要的是，在防守中，球队需要对对方进行经常性的紧逼和上抢，破坏对手出球的从容度，创造对手的受迫性丢球失误，从而形成由守转攻。毕竟，比起完全的阵地战，阵型前压而又突需后退的攻守转换中，防守的混乱与空档才更容易出现。

但现在的巴萨，拼抢的积极面貌却难觅其形。以本场比赛为例，拜仁的多样化立体进攻已经势如燎原，而巴萨却居然不能提高自己的防守拼抢度与破坏力——他们甚至连犯规数，都以13比22大幅度落后。

防守端如此消极，又谈何高位逼抢。进攻端如此保守，又谈何“巴萨足球”呢？

事实上，或许现在的巴萨，早已经不再适合那种巅峰期的“传控”打法了。由于梅西在进攻端近乎等于传突射一肩挑的巨大任务量，以他的年纪来说，势必在防守端要节省体力。而苏亚雷斯，无论是个人威胁还是施压反抢，都已经随着年龄和消耗的叠加而效果大降。中场里，关键人物布斯克茨也已经老态毕现，对对方中场组织的扫荡能力远不及从前。而在进攻中承担了中场接应、边路撕扯任务的出球中卫与边后卫位置上，皮克与阿尔巴年纪过大，赛梅多进攻强度有限，均难以胜任攻守的结合。

年龄，就是巴萨现在的一大问题。体力、状态的下降，让他们难以维持巅峰期的那种节奏变化多样、防守就地反抢、进攻性十足、逼迫对手出现漏洞、并最大化利用这些漏洞的高水准巴萨式足球。强行为之，在防守一侧的结果就是今天的样子。后防线前提后难以及时回撤，身后空档十足，而运动能力同样影响了中场线与后卫线在进攻中的紧密贴近，导致一旦拜仁反击，巴萨的中场与后卫、后卫与门将之间，均留有大片的空白区域，拜仁在两个区域内分别的进攻组织与纵深插入，均不需要面对很多的压力，从容为之。

无论是进攻中的保守，还是防守中的老迈，都暴露出了巴萨根源性的问题：心态的老化。人一旦变老，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对辉煌过去之成功模式的迷信，对新事物的不敢接受。这或许正是巴萨成为今日之落魄的缘由。

正因为队伍心态的老人化，才让他们过度迷恋于瓜迪奥拉创造的“梦二”传控模式。因此，在近几年，巴萨都一定要在人员选择上，尽可能地保持对梦二老伙计们的优先。布斯克茨、苏亚雷斯、阿尔巴、皮克，以及本场比赛没有出场的拉基蒂奇，他们依然被予以重任，在那些关键或不那么关键的比赛里披挂上阵，哪怕他们已经有些勉为其难，气力不济。

巴萨的体系，以进攻的快速转移、纵深发展来形成对防守的调动产生威胁，以高位逼抢、迅捷连线、三线紧凑，作为进攻的最初发起和防守中解决前压隐患的主要手段，事实上是需要大量的体能、活力、积极性支撑的。而老将，却势必在生理的体力、心态的冒险度上都趋于下降，从而变得保守又缓慢。

而更进一步地，如果老将不能胜任，巴萨为何不更新换代呢？依然是迷信过往的思维在作祟。引入年轻血液的必要性，巴萨不是没有意识到。阿图尔和法蒂升上一队，高价买入登贝莱、德容，包括菲尔波与赛梅多，乃至于之前的库蒂尼奥、安德烈戈麦斯、保利尼奥、本赛季的格里兹曼等人，巴萨一直在一队阵容中致力于新生代与中生代的补充。但是，买是一回事，用却又是另一回事。由于对成绩，特别是欧冠的目标树立，巴萨始终不敢真正放手使用这些球员。当他们到了重要的时刻，往往信任的，依然是那些梦二的老臣。至于为什么信任老臣？因为对传控的信任——老臣才能踢好传控。

这正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逻辑死循环。老臣才最适合传控吗？或许确实是如此。此前的巴萨能够做到足球风格的长期维持，青训贡献不可无视。拉玛西亚维系着基于传控的教学，源源不断地将适合传控、熟于传控的年轻人送上一线队。这甚至从梦一时代就开始发生了。从伊涅斯塔到梅西、佩德罗、布斯克茨、分别从曼联和阿森纳回归的皮克和法布雷加斯，包括或许在巴萨成就不那么出色，但依然能够融入体系的多斯桑托斯、博扬、今天拜仁阵中的蒂亚戈、德乌洛费乌、穆尼尔、特略、丹尼斯苏亚雷斯、蒙托亚等人，青训给巴萨的供血始终不绝。从青年队到一线队的一脉相承，才让巴萨始终拥有着体能充沛、状态上佳、饥渴满分、锐意进取，而又适合传控的球员资源。

但是，近年来，青训的整体质量开始下滑，而为了成绩的考虑，巴萨又要维持住自己开山法宝的传控体系，并保证足以争冠的阵容强度，就只能去转会市场上大手笔引入已然证明自己的高水准球星，并且沿用被证明了适配度的老臣。但是，由于血脉继承的断裂，即使球星实力够强，来到巴萨后也往往难以如此顺滑地融入体系，只能是自我让步妥协，从而发挥出打折扣的个人实力。同时，青训整体水平下降，又让巴萨面对个别优质产品如阿图尔时，也难以大胆放手使用，谨小慎微。阿图尔本赛季后，甚至要加盟尤文图斯，与皮亚尼奇完成对换——又一个本家新秀不敌外来熟星的典型案例。

事实上，这个逻辑是很有问题的：为了维持成绩，就要传控，而为了传控，就要让自家功勋持续上阵、外来大牌进入传控。但是，“传控等于成绩”这一条核心理念，根本就是巴萨高层的一种偏颇之见。

今天的拜仁，恰恰就是最好的例证。压制第一点出球后迅速直传，大量的过顶传球打击巴萨三线脱节区域，边路强化突破撕扯，边后卫频频压上完成传中，阿方索戴维斯（全场过人五次）与基米希（关键传球七次）这两个攻击性极强的球员调到双边位位置增加两翼进攻强度，佩里西奇和格纳布里分出一部分边路传球任务而可以重点兼顾中路配合与肋部突破杀伤，中路的戈雷茨卡和蒂亚戈分摊压制巴萨出球点与长传纵向连线的职责。全场比赛看下来，拜仁的进攻积极性足，敢于冒险，不怕失误，边路与中路结合，一脚出球与长传策动并重，个人突破与团队渗透齐飞，节奏明快，压迫防守，显得非常朝气蓬勃。而就是同一个拜仁，却在半年前，由科瓦奇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唯控球率和稳健磨功是从，正如今天的巴萨。

教练的更换，带来理念的改变——杜绝对所谓成功经验的教条，不再追求盲目而无谓的控球，而是因地制宜，因人定术，拿出最适合比赛的状态人选，并以现有的这套人选组合找出最合适的套路。

巴萨的逻辑悖论，事实上都是源于经验主义信仰。他们太相信自己曾经的冠军之道，而对成绩的目标又让他们有着压力，只能对过往经验亦步亦趋，而忽略了球员对其的适合程度，没有根据状态选择球员，并给可战之将以最舒适的定位打法。巴尔韦德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教练，带领巴萨打的更简练，也有一定的联赛成就，但他终究不是管理层，不是巴托梅乌和阿比达尔，无法在人员引进和选择上有太大的最终决定权，无法彻底降低功勋的地位，或许也更无法忽视“梅西地位至高”的巴萨终极信条，只能让其他球员配合着梅西，打出一种略带些传控、而又走着反击路子的别扭打法。而巴尔韦德的匆匆离职，老臣哈维接到的邀请，填坑而来、带领拉斯帕马斯这等弱旅也要传控的信徒塞蒂恩，则彰显了巴萨俱乐部对于传控体系、战术血统的高度重视——几乎无视现有的阵容配置情况。

巴萨死于信仰，几乎是一个必然的结局。所有的“信仰者”，都会在过往的成功经验中迎来一次剧烈的大败，而后才能惊醒。2014年的西班牙，2018年的德国，都是如此。

或许，拥有梅西，恰恰是巴萨自缚的一个关键原因。梅西尚佳的状态、愈发全能的身手、高度适配甚至一定程度上“只在其中才能发挥最高上限”于传控体系的客观因素，包括他在诺坎普几乎封为历史第一神的崇高，让巴萨几乎很难以舍弃掉短期成绩，浪费梅西的最后状态，悍然重建换血，更难以弱化传控体系，以免梅西发挥受阻。其他的一切，球员的适配、老臣的状态，都为这一点做了最大的让步妥协。同时，由于这些负面因素，巴萨的理想体系又难以真正发挥强度，于是就只能走上了“名为传控的抱梅西大腿”战术之路，一切的一切都压在了了梅西身上。

因此，巴萨的引援才显得徒劳无功、白白花钱，哪怕再大的球星，也只能作为梅西和传控的附庸与僚机，难以发挥出匹配身价实力的赛场作用。而另一方面，梅西的超级全能，又在很大程度上硬生生地托起了巴萨的底线，让队伍的成绩真地看起来尚可接受，就更加重了巴萨对换血重建、切换体系的举棋不定。上面讲述的逻辑死胡同悖论，正是由此而来。

这是巴萨的黑暗，也正是梅西的尴尬——如果他的状态不再，巴萨对成绩再无奢望，早已重建，但他的努力和耐久，却在客观结果上只能迎来球队实力的下滑、比赛的落败、换血的延后、自身的疲劳，以及更多、更大的打击。

是时候放下一切了，无论是巴萨，还是梅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