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的时间尽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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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的时间尽头(中)

2024-07-09 08:39|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文/程婧波 图/元哲

  12

 

  第101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

 

  讽刺的是,我不仅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一样,有的时间点永远回不去,比如2011年2月10号,更惨的是,有的时间点我永远到不了,比如2018年8月9号。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若无其事迎来的今天,是有些人赴汤蹈火也到不了的明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时。无限循环的十四小时。

 

  手机铃声响了。它固执地响了一声又一声,直到戛然而止。

 

  来自老妈,第十四个未接来电。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空调外机滴水的声音格外刺耳——

 

  嗒!

 

  嗒!

 

  嗒!

 

  布拉德皮特在仓鼠笼子里奋力蹬着转轮。

 

  阿尔帕西诺在厨房地板上探头吃着青菜。

 

  莱昂纳多——这是Leon现在的名字——仰起头哼唧了一声,又懒懒地趴回了被子了。

 

  寂静的房间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我接起电话。

 

  “嗯。刚在睡……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啊?我看看!……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行,这周五回来……

 

  “都行。包饺子吧。”

 

  8月7日,立秋,我爸生日。因为上夜班,把这事忘了,也没接到电话。改约了周五8月10日。

 

  讲个悲伤的事你可不许笑啊。8月7日和8月10日,都是我永远到不了的时间点。

 

  生活总能出其不意。有时候,陪父母吃一顿饭,不知不觉就从一种习惯,变成一句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

 

  13

 

  第102/103/104/105……天

 

  我是时间之王。

 

  好在对于2018年8月8日的那十四个小时来说,我是时间之王。

 

  我不知道上哪儿能买到井盖,所以在从“奶奶的熊”回家的路上买了四个路障,还顺带解救了快递小哥、电梯姐妹、邻居那只狗。然后我下楼,转了两趟公交,找到了新闻里说的那个没有盖的窨井。

 

  虽然我从内心憎恶出门、买东西、坐公交这档子事,但只有我知道那个没有人会注意到的窨井的秘密——假如我不做点儿什么,就好像成了它的帮凶。

 

  放好路障后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路人纷纷绕开了窨井,直到环卫大爷也骑着三轮车绕开了它安全地离开,我才悄然离去,留下一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

 

  这几乎是完美的一天了。偷电瓶车的贼被当场抓获,坐电梯的双胞胎姐妹没有被困住,邻居家的狗没有哀号,环卫大爷没有摔骨折——而我也第一次走出了几年来离家最远的距离。

 

  可是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小偷会偷车,电梯会故障,莱昂会挨揍,大爷会掉井里。

 

  不管我做过什么,世界都没有变得更好。

 

  这座城市,一共住着两千一百七十万人。

 

  但是我却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2018年8月8日,当世界重启,一切归零,没有人会记得这一天的我。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因为我有的是时间。但我似乎又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只拥有这一天。

 

  14

 

  王毛毛在铁皮垃圾桶的烟灰缸里按灭了一根烟屁。

 

  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集了满满一缸烟屁了。

 

  在马路对面,是和平电影院。电影院大门两侧的橱窗里贴着几张海报,《低俗小说》《月光宝盒》《阿飞正传》……

 

  经过一段时间的蹲守,王毛毛已经基本锁定了目标。她曾跟着他走进那栋电梯楼,听到他的公寓里传出熟悉的狗叫声。

 

  这时目标出现了,他从电影院里走出来,走过那排泛黄的海报,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盯梢了。

 

  王毛毛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目标进入一家商店,王毛毛也跟了进去。在一排排高耸的货架之间,她心怀叵测,屏息凝神地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目标买了几个红黄相间的路障。王毛毛站在不远处的五金货架前,装作挑选摩托车反光镜,从镜子里偷偷盯着目标结账。

 

  目标走出商店,来到公交站台。

 

  王毛毛藏在树荫下。

 

  公交车来了,目标拎着路障上了车。王毛毛在关门前的那一刻也跟着跳了上去。

 

  她一路偷偷跟着他,看到他把路障放在一个没盖的窨井周围。然后又坐上公交车,原路返回。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留意过他,除了王毛毛。

 

  她跟着他去过很多地方。坐过公交,挤过地铁,去过几条胡同。

 

  不知不觉,王毛毛过上了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生活。

 

  她成了他的影子。

 

  而他毫不知情。

 

  15

 

  第116/117/118/119天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

 

  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2018年8月8日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小事,有人在东直门地铁站跳了下去,被进站列车卷到带电的铁轨上丧生了。东直门离我住的东四十条只隔了一站地,看了下时间,这人跳下去是早上七点二十,正是2号线早高峰。

 

  平常这个时候,我正在“奶奶的熊”陪陈果打游戏。东直门跳轨事件一直都被我忽略了,因为它和电瓶车小偷、电梯故障、邻居的狗、没盖窨井处于互不相交的不同时间线。

 

  地铁站的监控视频里,她站在站台上,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那样望着地铁进站的方向。当列车的车头灯照亮隧道深处,列车呼啸着进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就纵身一跃。

 

  她为什么会那样做,没有人知道。记者第一时间采访了死者远在外地的父母和朋友,他们说她北漂几年,事业顺心,没有异常,乐观开朗。

 

  北京地铁2号线从1969年开始动工,是北京最后一条没有屏蔽门的地铁线路。近年来,宣武门、鼓楼大街和东直门这三站最受跳轨者的“青睐”。从去年开始,为了消除安全隐患,各个站点陆陆续续开始安装屏蔽门,以后不会再有人能突然从岛式站台“啪唧”一声跳到铁轨上去了。

 

  很快有人把她的朋友圈截图上传到网上,她在这一天的凌晨发了一条消息: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配图是《楚门的世界》里的一张剧照:站在世界尽头那座阶梯上的楚门,正伸手触摸看起来是蓝天白云的围墙。

 

  几个小时后,她死了。

 

  连续三天,我都忍不住点开那段视频。

 

  在那无声的一分钟里,她歪着头,等待着地铁进站。然后一瞬间跳了下去,轻盈得有些决绝。

 

  第四天,我去了东直门地铁站。

 

  这样,我就错过了另一条任务线。一边是快递小哥、姐妹花、狗和老人这样亟须关爱的群体,一边是一个在新闻里被打了马赛克、长得可能像孔连顺亲妹妹的姑娘——在这样人性的拷问和选择面前,我的内心有过挣扎吗?

 

  没有。在林娅之后,我对所有妞儿都脸盲了。胖瘦美丑,不都是世间众生本相?

 

  早上七点的地铁站里人头攒动,我被浓稠如一锅粥的人群推搡着向前,走下楼梯,行过陈旧低矮的甬道,进入有着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巨大圆柱的岛台。这种感觉很神奇,网上视频里记录下的一切,此刻都以一种无比真实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无数双鞋带进站台的泥水,滴雨的伞沿,令人躁动的热气;人群似乎是无声的,又似乎震耳欲聋。

 

  我在往雍和宫方向的候车岛台找到了她的身影。

 

  时间是七点零六分。

 

  有一列地铁进站,人们一拥而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上去和她说话。

 

  她为什么想要从站台上跳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了自从走入地铁站就扑面而来的这种感觉真正的神奇之处——时间循环赋予我与别人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可以回到被别人称之为“昨天”的那个时刻。

 

  我现在就在她的“昨天”。

 

  如果昨天可以重来,她还会选择从站台上跳下去吗?

 

  时针指向七点十分。

 

  这里不停有列车进站,不停有人走进那钢铁巨兽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啸着,把自己带向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点十七分。

 

  七点十八分。

 

  七点十九分。

 

  她开始歪过头,朝着列车进站的方向张望。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后。

 

  就像预知了猎物所有动向的捕猎者那样,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对,就是此时、此刻、此地。

 

  就在她跳下去之前的那一刹那,我从身后环抱住了她的腰。

 

  刺目的光亮从隧道中由远及近地照射出来,呼啸的钢铁巨兽减慢了速度,停靠在了站台边。拥挤的人群中,有位热心大妈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

 

  “臭流氓!抓臭流氓嘞!”

 

  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

 

  “小伙子,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甭跟他废话,报警!”

 

  “活久见,地铁站抱姑娘了嘿!”

 

  “真是首都大了什么鸟都有……”

 

  在围观群众的坚持下,我被送进了东直门派出所。

 

  众口铄金,派出所民警根本不听我的解释,苦口婆心对我进行了一番教育。

 

  我简直百口莫辩,“不是,您听我说,今天真有一姑娘要跳铁轨,得亏我给拦住了。不信……不信您搜一下新闻?记者还采访了她亲戚朋友什么的。”

 

  这时手机响了。瞟了一眼屏幕,来自老妈。民警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挂断,改成振动。

 

  “压根就没这新闻。况且,你都抱了人家了,人家也跳不了铁轨了。”

 

  “咦,警察同志,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最后,因为只有目击群众,没有找到受害人,我被民警教育到下午六点。民警下班了,我也从派出所出来了。

 

  走出派出大门,手机又在兜里振动起来。一看,来自老妈,已经错过十四个电话。

 

  “正泰,你……没事吧?”

 

  “嗯。刚在睡……”

 

  “怎么老打不通你电话?”

 

  “哦,昨晚上夜班,手机关了。”

 

  “昨天不是说好了在家吃饭的吗,你爸过生日。”

 

  “啊?我看看!”

 

  “你这孩子不长记性,怎么把你爸生日都忘了。”

 

  “我记着呢,日历上画了圈儿了,昨天不上夜班吗,给忘了。”

 

  “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汤都等凉了,回锅热了好几回。最后你爸气得饭也不吃了。”

 

  “好,好,你劝劝爸,让他别生气了……他要气坏了,卖保健品那强子倒乐了。”

 

  “那你这周五不上夜班了吧?能回来吃饭?”

 

  “行,这周五回来。”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都行。包饺子吧。”

 

  好几次,“我今儿就回来吃饭吧”已经滑到了嘴边,可是,我不想因为自己会在七点三十七分“噗”一声消失而吓坏二老。

 

  挂上电话,我抬起头,看着天桥上行色匆匆的人影,他们在巨大而清晰的桥身上,一个个却显得模糊不清。

 

  我突然有些筋疲力尽。

 

  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循环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拥有无限时间的错觉。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过去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再也无法更改。想要弥补,却已经没有了时间。

 

  16

 

  第131天

 

  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

 

  从今天起,我决定放弃抵抗,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我足不出户,手机静音,每天混吃等死,不关心粮食、蔬菜、季节、刮风还是下雨,不关心任何人。

 

  我在这座时间的监狱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修身养性、万念俱焚,而我周遭的一切却都——每一天都是新的。

 

  在这座城市,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场同样的大雨,而对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只是夏天结束之后的第一场雨。

 

  我已经厌倦了看雨。在这循环往复的十四个小时的永生之狱里,我唯一想看的,是那个雪天的雪。傍晚的时候,阳光照在屋檐的积雪上,雪发出棉被一样绒绒的光泽。

 

  要说还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每一天的开始,我都从电影放映室里醒来。

 

  哦,对了,说到这个,我好像记错了。灯塔管理员那句话不是郭德纲说的,而是那个说“时间只是人体记忆中的错觉,时间根本就不存在”的爱因斯坦。

 

  17

 

  第132天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

 

  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也许是时间循环带来的错觉,我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个影子。

 

  在从超市的货架上拿薯片的时候,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通道走路的时候,在独自一人坐着发呆的时候,在滴雨的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

 

  可是当我回头四顾,身后却空无一人。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刚从放映室里睁开眼,1号厅观众席的门就被“砰”一声推开了,一个人影蹿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第9排,指着第10排1座歇斯底里地尖叫:“陈果!你这个王八蛋!”

 

  等我从放映室跑进1号厅观众席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个人影抬手给了陈果一记耳光。

 

  走近了才看清,这人身上穿一“谱”字儿,是陈果的女朋友本尊没错了。

 

  那坐在陈果旁边看电影的是谁?

 

  “你谁啊?”陈果女朋友怒气冲冲地问。

 

  “诶,对,你谁啊?”陈果捂着脸,表情和身上的“靠”字儿交相辉映。

 

  “你谁啊?”陈果身边坐着的人一开口,居然是个清秀果儿,只是短发藏在卫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没怎么发育,所以一眼望去没多少女性特征。

 

  他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给我走!”陈果女朋友吼。陈果在一旁无辜又忧愁地赔着笑脸。

 

  “凭什么让我走呀?”那姑娘慢悠悠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1号厅10排2座,没错呀。”

 

  这时候他们三个齐刷刷看向我。姑娘伸手把票递过来,我接过票,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了照,说:“这张票确实是1号厅10排2座。”

 

  陈果和他女朋友瞪大眼睛盯着我。

 

  “可是,”我把票还给那姑娘,“这是昨天的票。”

 

  “这样啊?”她好像并不吃惊,把票又揣回了屁股兜,“那对不住了啊。你们继续。”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级一级地“蹬蹬蹬”跳下了楼梯,朝影厅大门走去。

 

  陈果的女朋友还想发作,这时陈果一把拉住了她,单膝跪地说:“媳妇儿,跟你商量个事儿成吗?”

 

  我知道陈果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是,他原本应该在电影结束、凌晨六点的时候说这句话和接下来的话。

 

  今天刚开始五分钟,一切却都已经乱套了。

 

  也许问题出在刚才那姑娘身上?

 

  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追了出去。

 

  转过影厅楼梯拐角,她的背影正急速消失在猩红的甬道里。

 

  “喂!”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她也加快了脚步。

 

  我跑了起来。

 

  她也跑了起来。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张姐,她问:“小李啊,你没事儿吧?”

 

  我环顾四周,已经不见她的踪迹。我问张姐,“刚才出来一姑娘,您看见她上哪儿去了吗?”

 

  张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见她进了楼梯间。”

 

  通往安全通道楼梯间的那道厚重的大门像一张翕张着的嘴唇,微微来回摆动着。我快步追上去,几乎是用身体的重量和奔跑的惯性撞开了大门。

 

  “喂!”我一路跟着她的身影沿楼梯往下跑去。

 

  很快,我追上了她。

 

  我们两个气喘吁吁地站在昏暗的应急楼道里,她不再跑了,我也不再追了。

 

  “电影院你家开的啊?”她弯着腰,喘着气,背抵在墙上说,“查个票都使上吃奶的劲儿了。”

 

  我朝她走过去。

 

  楼道顶上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长的影子。这道影子慢慢漫过地面,沿着墙壁升起,然后漫过了她的脚踝、小腿、大腿、平坦如我的胸部,停留在脖颈。在那之上,她的脸白得发光。

 

  对于一成不变的2018年8月8日来说,她是一个闯入者。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

 

  要搞清楚她的出现对时间循环有什么影响,对我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必须亲自向她提出古往今来哲学家们一直都在问的那三个经典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我突然感到一阵蛋疼。不是文学修辞上的蛋疼,是真正的从下体传来一阵剧痛。

 

  她居然……顶了我一膝盖?!然后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昏暗的楼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立着。我的影子弓着腰,呆在墙上。

 

  有时候,时间重启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管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从头来过。

 

  看了下表,才刚凌晨七点二十。

 

  何以解忧,唯有晚上七点三十七。

 

  18

 

  第133天

 

  她朝我走了过来,

 

  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当场晕厥的话。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商场二楼出口处等您!”

 

  芬兰哥们儿从爱克托沙发上坐了起来。他面无表情,望着自己前后左右的顾客熙熙攘攘,有如过江之鲫打他身边游过。

 

  如果你一点儿不知道他的故事,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在你看来就会显得毫无意义。

 

  而我知道隐藏在他眼中的那一丝心满意足,就好像猴面包树下的泥洞里睡醒的一只狐獴——它钻出洞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不再惧怕草原上成群结队的羚牛和斑马了。

 

  “你好。请问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不出所料,芬兰哥们儿从茫茫人海里选中了我,径直走了过来。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

 

  “我在完成一个愿望清单,其中一项是在北京和五十个中国人说话。”

 

  我瞟了一眼他的清单,原本写的是“100”,然后被叉掉了,变成“50”。哥们儿仍需鼓励啊。

 

  “你是第二十三个。我们可以聊聊吗?”

 

  通常,我不是很愿意搭理陌生人。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很多遍了。

 

  我点点头。

 

  芬兰哥们儿开始自我介绍:“我叫Jarno,中文名字是张佳诺,我曾在赫尔辛基大学学习了四年汉语……”

 

  我在心里默念出他嘴里说的每一个字。如同陈果的求婚誓言,这哥们儿的革命家史我也一样能倒背如流。

 

  我看着他的眼睛。

 

  不,他还不认识我。

 

  即使我听过他亲口讲述自己的故事无数次,可是当时间重启,他还是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突然,我看到了那只蝴蝶。

 

  是的,那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蝴蝶。它缓慢地振动翅膀,擦着芬兰哥们儿的头顶朝不远的地方飞去。循着它的飞行轨迹,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在一台黑色的汉尼斯书柜和一架勒纳普落地阅读灯之间,站着昨天出现在电影院的那姑娘!一定是她!

 

  在不断重启的8月8号这一天里,她看起来真是来去自如得有些过分。

 

  我拍拍芬兰哥们儿的肩,绕过他喋喋不休的脸,朝那姑娘走去。

 

  这一次我走得尽量沉着稳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应该不会再让她误会我了吧。

 

  我走到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蛋疼的肌肉记忆让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她放下手里的提斯沙漏,回过头来,我们正好四目相对。

 

  蝴蝶停在了沙漏上。

 

  在这样的时刻,空气中回荡着的背影音乐竟然是——

 

  “王毛毛!王毛毛!王毛毛顾客请注意!您的朋友在宜家餐厅入口处等您!”

 

  我赶紧扭头看向了一边。可是她却朝我走了过来。

 

  并且说出了一句让我差点儿当场晕厥的话:

 

  “昨天那事儿,对、对不起啊。”

 

  19

 

  第134天

 

  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

 

  我就这样认识了王毛毛。

 

  我们同病相怜,她也是一个被困在时间循环里的人。我们的症状和病程发展也很相似,一开始是震惊,接着是不相信,然后就各种挥金如土、展示神迹、尊老爱幼、劫富济贫……但最后,她也和我一样,从神挡杀神到万念俱焚。

 

  王毛毛说她一直在寻找同类,至今只找到我一个。她说也许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一座时间的监狱,每一座监狱里都关押着时间的囚徒。

 

  那我们不是病友,是狱友了。

 

  随即王毛毛向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越狱。

 

  这种想法基于她的几点观察:

 

  第一,虽然我们可以在2018年8月8日这一天做任何事——甚至是受伤或者死亡——但都不会影响到这一天及之前已经发生的事。远的,比如1519年9月20日,葡萄牙人麦哲伦带领船队,出发环游世界;近的,比如2018年1月17日天线宝宝“丁丁”的扮演者西蒙去世。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永远发生了,我们无法改变。

 

  第二,我们在这一天做的事会影响到2018年8月9日以及未来吗?有可能。我们做出不同的行动,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些结果就像吹泡泡一样,每一个泡泡就是一个时间线上的新世界。也就是说,现在可能已经产生了134个不同的2018年8月9日。但这样的多重宇宙对我们来说暂时还没有意义,因为我们自己还到不了“明天”。而一旦越狱成功,一个明确的“未来”就有了意义。

 

  第三,越狱有可行性吗?当然。对于别人来说,时间只售卖单程票。而对于我们来说,时间是地铁2号线,环状闭合。我们必须得找到一个换乘站点,重新回到单向行驶的地铁1号线上去,才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我问王毛毛这些乱七八糟的结论都是哪儿来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是经过“高人”指点。

 

  “明天你谁也别见,手机也别开,带上一把最大最大的伞,到动物园来找我。”王毛毛神秘地说。

 

  她一边说话,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屁,吐出一股烟圈。

 

  我拿手扇了扇脸,“你成年了吗?还抽烟。”

 

  她对此不置可否。

 

  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单薄,瘦削的肩膀上支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都比她发育得要好。

 

  王毛毛问:“去不去?”

 

  我说:“不。”

 

  王毛毛又吐了一口烟圈,掐掉了烟屁,斩钉截铁地说:“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20

 

  第135天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

 

  凌晨五点三十七一到,我毫无悬念地在电影放映室里醒了过来。

 

  我站起来。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来的两个脑袋。

 

  二十三分钟后,陈果将迎来他人生的致命一击。

 

  我坐在放映机前,看着映照在石英钟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一直以来,我就像不停地把巨石推上高山、然后看着巨石又滚落到山脚的西西弗斯一样。

 

  我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毫无意义。

 

  这时,我脑海里跳出两个跟王毛毛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一个有着天使光环,一个长着恶魔尾巴。

 

  恶魔尾巴的王毛毛小人儿露出寒光闪闪的虎牙说:“你看,循环往复的荒谬人生是多么痛苦呀。难道你就不想做出一点儿改变?”

 

  天使光环的王毛毛小人儿扑棱着翅膀在一旁帮腔道:“下午五点,长颈鹿馆,不见不散。”

 

  我看着石英钟,夜光的指针嘀嗒走动。

 

  指针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摸出手机,滑动了关机键,然后站起身,为10排1座的哥们儿默哀了三秒,走出了放映室。

 

  走在猩红的甬道里,总觉得身后跟着什么人。可是当我回头,地毯上只有我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走道里空无一人。

 

  凌晨的北京街头,行人寥寥,偶尔有汽车从路上驶过。我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四五条胡同。

 

  胡同里家家户户熄着灯,没有半点儿声响。

 

  依次走过林娅家、陈果家,最后来到了我父母家门口。

 

  我站在院墙外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却只听到马路上驶过的车辆声。

 

  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晨曦中,胡同渐渐活络过来。院子里的人拉开灯,起了床,开始准备早饭。我听着他们咳嗽,交谈。好几次,我差点儿就走进去,和他们一起喝喝豆汁,吃吃油条,迎来新的一天。

 

  然而我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我一路走回家,倒头就睡。

 

  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今天,我决定要做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去动物园见王毛毛。

 

  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坐到西直门,接着转4号线大兴线,只消再坐一站地就能抵达动物园。像往常一样,一路上总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四下张望,却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疲惫的脸。

 

  途中,在东直门站停靠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姑娘跳下去的站台。是我曾经来过,试图改变这件事的那个站台。

 

  鬼使神差地,我在这一站下了车。站台上人流汹涌,钢铁巨兽吐出一串串蝼蚁,又吸入一串串蝼蚁。灯光雪亮,我却莫名感到如芒在背。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如此强烈,我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8月8号循环往复,就在今天早上的七点二十,她应该已经又跳下去一次了。城市像一座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齿轮咬合了血肉。据新闻里的说法,跳轨事件只让2号线暂停了十五分钟,又马上继续“正常运行”了。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这姑娘大概率是一个温柔又喜欢电影的人吧。但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又一列地铁抵达,我跟着人群,走进它冷气十足的躯壳。站在晃动的地铁车厢里,我努力想把在东直门地铁站体会到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脑海中甩掉。

 

  按照王毛毛的吩咐,我带上了一把长柄雨伞。但是走出动物园站之后我发现这边的雨很小,根本犯不着打伞。

 

  记得上一次来这儿时,我还穿着开裆裤。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从来没有改变过速度,但在人们嘴里,它却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我从入园处拿了一张地图,进了动物园大门朝左走,过了熊猫馆右拐,经过鸣禽馆、犀牛馆,空气里渐渐飘来一股股食草动物的粪臭味儿。数着羚羊、麋鹿、斑马、野驴、骆驼、牦牛……就来到了长颈鹿馆。

 

  我一眼就看到了王毛毛。她今天穿了条翠绿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细碎的樱桃图案。她还戴了耳环,也是红红的樱桃。她没有打伞。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

 

  她像个接头的女特务似的,双眼盯着长颈鹿,看也不看我地说:“你迟到了两分钟。”

 

  我扭头看着她,“你别说,耳朵上挂两个车厘子,还蛮好看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毛毛又抬手看了看表,这才终于转过来面朝我说:“还有一小时就闭园了。”

 

  我正在琢磨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突然又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动物园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游乐园,几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人们都说记忆往往会褪色,这个游乐园的设施就像记忆一样纷纷都褪色了。王毛毛一看到那个比路灯高不了多少的“摩天轮”就兴奋地大叫起来,为了不扫她的兴,我只好买了两张摩天轮的票。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一起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过了。挂在摩天轮上的小箱子逼仄得让人难受,王毛毛却兴致很高。

 

  当小箱子在细雨中轻轻晃悠着升到最高处,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冠,王毛毛发现了一柄大油伞下,藏着个倒糖人儿的小摊子。她把那个小摊子指给我看,“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给我转一龙!”

 

  我怔住了。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又具备了掌控时间的能力。我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在北京动物园淅淅沥沥、晃晃悠悠的五米高空,我却感觉自己两脚着地,架着单车,在一个下雪的冬日里扭头望着那个跟我说话的人——林娅。

 

  摩天轮吱吱呀呀地转了两圈就停下来了,时间才过了三分钟。

 

  从摩天轮上下来时,恍若隔世。

 

  王毛毛拉着我去找她在空中发现的转糖人摊子。找到之后,大概是看我一直发呆,她亲自拨了转针。好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气,转针一直转啊转啊……

 

  最后停在了蝴蝶上。

 

  做糖人的妇女颧骨上有着两团红,背后还拴着一个襁褓。这类妇女一般都是从外地进京的,过去总成群结队潜伏在中国人民大学门口的天桥上兜售假学历证书。

 

  她麻溜地从铜锅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两下就在白色大理石板上画出了一只歪瓜裂枣的蝴蝶,然后拿竹签粘上,递给王毛毛。

 

  王毛毛不甘心地接过来,悄悄对我说:“她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铁了。”

 

  妇女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二十。”

 

  我给了钱,王毛毛已经拿着蝴蝶走远了。

 

  我心里对她涌起一阵莫名的感激。我差一点儿就不会来了。那我就会毫不知情地错过这一切。而现在,仿佛是意识宇宙或者哪位命运之神许以的褒奖,那个把一切人、事、物裹上一层薄而脆的糖稀的黄昏又回来了。

 

  接着王毛毛又要求玩碰碰车、旋转木马和过山车。

 

  等她把这些都玩了个遍之后,动物园里的游客越来越少了,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响起,闭园的时间快到了。

 

  心满意足的王毛毛说:“跟我来。”

 

  就这样,我被她领到了爬行动物馆。爬行动物馆里已经没有了游客,她看了看贴在门后的值日表,自信满满地说:“他们已经检查过这儿啦。现在动物园在清理游客,一会儿所有的门都会上锁。”

 

  “那我们难道不该尽快出去?”

 

  她没有解释,而是带着我在各个展馆之间东躲西藏。终于,夜幕降临,动物园呈现出了另一番模样:这里已经没有了游人的踪迹,只剩下动物的吼叫声在沉沉的暮色里遥相呼应。

 

  我们走到鹿苑背后的一处山丘,坐在了一片柔软而湿润的空地上。

 

  细雨已经停了。

 

  暑气消退后,鹿粪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和青草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如果不被打断,我们可能要这样一直坐到时间的尽头。

 

  晚上七点三十五。

 

  我们就坐在时间的尽头。

 

  “现在呢?”我问。

 

  王毛毛低头看了看表,然后侧过脸冲我眯起狐狸一样的眼睛一笑:“等。”

 

  晚上七点三十六。

 

  王毛毛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在接住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

 

  “等什么?”

 

  她仰起了头,高高举起手臂,闭着眼睛说:“就等这个。”

 

  晚上七点三十七。

 

  她话音一落,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雨水落在王毛毛仰起的脸和手上,原来刚才她伸出双手是要接住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雨滴。我撑开伞——如她所说,“最大最大的伞”——这样我们两个都不至于淋雨了。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三三两两的游客,开始朝着各个方向快步走开。

 

  动物园里又响起提醒游客出园的广播。

 

  “一会儿就要闭园了。”她说。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皱着眉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耸耸肩,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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