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3年前，诞生了李白，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几乎每个中国人自幼就熟知他的名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朗朗上口的这首《静夜思》，大抵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古诗启蒙吧。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这是诗人余光中《寻李白》的句子。

唐代诗人李白，以其浪漫主义诗歌风格载入中国诗歌史册，在李白的作品中，月亮与酒是最不可割舍的意向。哪怕是他的死亡，也被浪漫化为“醉后向水中寻月而去”。

细读李白的作品，除了月与酒，作品中提及或寓意梦的语词或意涵也不胜枚举。金性尧先生直言，太白诗中的梦境与仙境，原是一线相承的。

去年夏天热播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从李白的一生中抓取出几处精彩演绎，又掀起一股“李白热”，令其再次升温为全民热爱的“时代爱豆”。片名里夸张的“三万里”，亦是为了形容一生逐梦的李白与他的梦想之间始终无法逾越的距离。

李白的梦诗，你读过几句呢？

李白作品中的梦大致分为二类:一类是现实之梦，一类是理想之梦。

现实型的梦多涉及别离寄赠和闺怨相思等内容。前者如:

忆昨鸣皋梦里还，手弄素月清潭间。觉时枕席非碧山，侧身西望阻秦关。（《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

去国客行远，还山秋梦长。（《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

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

思君梦水南，望君淮山北。梦魂虽飞来，会面不可得。（《闻丹丘子于城北山营石门幽居因叙旧以寄之》）

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江上寄巴东故人》）

水色梦沅湘，长沙去何穷。（《将游衡岳过汉阳双松亭留别族弟浮屠谈皓》）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梦游天姥吟留别》）

尔去安可迟，瑶草恐衰歇。我心亦怀归，屡梦松上月。（《赠别王山人归布山》）

今游方厌楚，昨梦先归越。（《送杨山人归天台》）

还闻天竺寺，梦想怀东越。（《送崔十二游天竺寺》）

闺怨相思类的作品多用代言体，假托女子口吻，抒旷夫怨妇不得遇合之苦，形不接而神驰，希冀于梦中成其好事:

披卫情于淇水，结楚梦于阳台。（《惜馀春赋》）

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白头吟》）

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塞下曲六首》其四）

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大堤曲》）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忆秦娥》）

相思不惜梦，日夜向阳台。（《寄远十二首》其四）

日落知天昏，梦长觉道远。望夫登高山，化石竟不返。（《拟古十二首》其十二）

何无情而雨绝，梦虽往而交疏。（《代寄情楚辞体》）

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自代内赠》）

理想型的梦指受儒道佛思想影响，分别产生入世济时之想与出世隐遁之念，故又可以细分为儒家政治型与道家神仙隐逸型。前者如: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三首》其一）傅说未梦时，终当起岩野。（《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

昔太公大贤，傅说明德，卒能形诸兆朕，感乎梦想。（《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白鸡梦后三百岁，洒酒浇君同所欢。（《东山吟》）

其中“梦日边”用《宋书·符瑞志》上“伊挚将应汤命，梦乘船过日月”之意。据敦煌遗书《周公解梦书》残卷《天事章》第一:“梦见日月照者，富贵。梦见拜日月者，富贵。”《舍宅章》第八:“梦见乘船水涨，大吉。”敦煌遗书《占梦书》残卷《水篇》第廿四:“梦见水上行船，必安，富贵，得官荣。”《船车游行死腾篇》第三二:“梦见乘船过河，大吉。梦见乘船上升日月位，帝王事…… 梦见乘船水中，大富贵。”

李白此诗前有“渡黄河”，复有“乘舟梦日”，终则欲“挂云帆济沧海”，始终以乘船行水中为主导意象，与敦煌梦书中的民俗资料参读，不难看出其希冀吉祥、祝祷幸福之潜愿。

“太公”“傅说”两句，亦为李白政治思想的一种表露。

太公句，王琦注引《楚辞章句》曰:“周文王梦立令狐之津，太公之后。帝曰:昌，赐汝名师。文王再拜。太公梦亦如此。文王出田，见识所梦，载与俱归，以为太师。”

晋立《太公吕望表》石刻亦有类似的记载:“文王梦天帝服玄禳以立于令狐之津。帝曰:‘昌，赐汝望。’文王再拜稽首，太公于后亦再拜稽首。文王梦之之夜，太公梦之亦然。”

《庄子·田子方》中又说，文王梦见一位“良人”告诉他:“寓政于臧丈人，庶几民有瘳乎!”

“臧丈人”，即在臧地（渭水边）垂钓的渔夫，实指姜尚。

傅说句，《史记·殷本纪》:“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今人注本多以“形诸兆朕”系于“太公大贤”，以“感乎梦想”系于“傅说明德”，未免割裂原意。于文意而言，“卒能”云云，是互文见意;于字意而言，梦占与龟占周时同为太卜之属，龟象与梦象皆为征兆，因文王之梦正史未采，故后人释此句亦拘泥于“卜”字，恐未逆太白之志。据此可见，李白的儒家政治型梦皆与宰辅有关，可视为“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施政纲领的文学版。

道家隐逸类的梦则有:

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古风五十九首》其九）

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下途归石门旧居》）

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春日醉起言志》）

吾爱王子晋，得道伊洛滨……二仙去已远，梦想空殷勤。（《感遇四首》其一）

我纵五湖棹，烟涛恣崩奔。梦钓子陵湍，英风缅犹存。（《书情赠蔡舍人雄》）

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

学道三十春，自言羲皇人。轩盖宛若梦，云松长相亲。（《酬王补阙惠翼庄庙宋丞 赠别》）

与佛教有关的梦语汇在李白作品中较少，明用者仅见《化城寺大钟铭并序》:“天以震雷鼓群动，佛以鸿钟惊大梦。”

据表现技巧分类，李白作品中的梦可以分为纪实的梦、比喻的梦与典故的梦。纪实的梦如:

归心结远梦，落日悬春愁。（《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

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太原早秋》）

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

比喻的梦如:

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黄金高北斗，不惜买阳春。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拟古十二首》其三）

昔别若梦中，天涯忽相逢。（《洞庭醉后送绛州吕使君杲流澧州》）

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登高丘而望远海》）

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赠郭将军》）

功业若梦里，抚琴发长嗟。（《早秋赠裴十七仲堪》）

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送陆判官往琵琶峡》）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很显然，这一类梦并非寐思昼想之心理活动的如实记录，而是从修辞学的角度对梦象所负载内容的片面强调。此类句例中，作为喻体的梦皆隐指虚幻、缥缈、遥远、不实之物。

典故的梦。李白诗中有关梦的典故，主要有:

1.谢灵运梦得佳句

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

昨梦见惠连，朝吟谢公诗。东风引碧草，不觉生华池。（《书情寄从弟州长史昭》）

梦得春草句，将非惠连谁。（《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

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送舍弟》）

据《南史·谢惠连传》:“谢惠连年十岁能属文，族兄灵运嘉赏之，云:‘每有篇章，对惠连则得佳语。’尝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见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为工。尝曰:‘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太白诗中用此典皆以切兄弟友于关系，亦连带暗示自己有诗才美誉。

2.楚王阳台云雨之梦

披卫情于淇水，结楚梦于阳台。（《惜馀春赋》）

相思不惜梦，日夜向阳台。（《寄远十二首》其四）

梁苑空锦衾，阳台梦行雨。（《自代内赠》）

使人对此心缅邈，疑入高丘梦彩云。（《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

瑶姬天帝女，精彩化朝云。宛转入梦宵，无心向梦君。（《感兴八首》其一）

典故与比喻实际上都强调语词的象征意义，以梦而言，皆属虚拟的梦，而非纪实的梦。

但在李白作品中，笔者发现，比喻的梦所指较单纯，象征的光束集中投射到一个有确定意义的屏幕上。

而典故的梦情况较复杂，如李白用阳台云雨梦之故实，或切楚地景物，或抒男女之情，或讽感兴之意，须根据上下文意来诠释，不能一概而论。

李白作品中伊尹梦、文王梦、武丁梦前面已详述，此外还有白鸡梦（《东山吟》）、蝴蝶梦（《古风五十九首》其九）等典故，因用例较少，就不一一列举了。

李白作为一个主观色彩极强烈的诗人，其精神扩张在梦诗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精神自由是培植和滋生想象力的土壤，而想象力则是原创艺术的直接诱因，诗人如缺乏想象力，无异于患有精神阳痿。

梦境与仙境为诗人驰骋想象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使他貌似怪诞荒谬的奇思异想冠冕堂皇地呈现，牛鬼蛇神仙灵也被诗人驱遣上场。

《梁甫吟》《游泰山》《天姥吟》《下途归石门旧居》等最足以说明李白诗仙境与梦境的奇诡谲怪，而这些与他诗境的雄奇壮丽秘响旁通。

李白作品中所写梦对形成其诗歌境界具有如下作用。

首先，诗歌创作是通过意象的组合叠加、象与象外的结合，形成境界，传达主旨。对于构成意境的“象”与“景”，诗要求情景俱足，语语如在目前，不隔不粘，绝去思维，具有现量情景的特点。

而梦的工作原理也是通过意象（梦之显相）的加工改造、变形润饰，形成显梦形象。所以严羽评李白《天姥吟》一首谓:“太白写仙人境界皆渺茫寂历，独此一段极真极雄，反不似梦中语。”严评极精辟，指出梦与梦文学的一个极重要特征。

《庄子·大宗师》:“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

《列子·周穆王篇》:“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

虽为梦，但要表现出逼真性、具体性。

如李白《江上寄巴东故人》:“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

《大堤曲》:“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均将抽象虚幻的梦实体化，使其具有形质，可以为风吹拂飘动，发生迁移。《宿巫山下》:“昨夜巫山下，猿声梦里长。”

《白头吟》:“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以幻为真，现实中将衾枕留下，等待意中人梦中使用。

其次，诗歌不仅记录物理时空，而且可以对现实时空进行锻造，使其变形为心理时空，“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陆机《文斌》）。

而梦的时空知觉也具有时空的浓缩性、无隔性、跳跃性的特点 。

李白《天姥吟》:“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则心神飞驰，凌越虚空，抵达月下之镜湖，现实的阻隔被突破，在瞬间完成了万水千山的遨游。

《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昨宵梦里还，云弄竹溪月。”《送杨山人归天台》:“今游方厌楚，昨梦先归越。”均写梦中突破现实时空，在假想中预先实现愿望。至于《长相思》中“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则是写梦知觉空间浓缩性的反面，反其道而行之，以距离之遥，竟连梦想都无法达到，极写相思之苦。

今日荐读：《唐诗美学精读》

《唐诗美学精读》

李 浩 著

宋文涛 编辑

复旦大学出版社

图书提要

本书侧重从文本细读的角度对唐诗艺术美进行现代诠释，分别就意境呈示、时空意识、模糊思维、空白艺术、情感体验、自然表现、语言技巧诸端对唐诗作品进行精读，作者强调原典优先，故虽移形换步，但念兹在兹的仍是唐诗文本。本书在重建经典阅读空间方面做了积极探索，有助于引导读者步入唐诗艺术美之堂奥。

图书目录

引 论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唐诗魅力的现代阐释

第一章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唐诗的意境呈示

第二章 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

——唐诗的时空意识

第三章 花非花，雾非雾

——唐诗的模糊思维

第四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

——唐诗的空白艺术

第五章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唐诗的情感体验

第六章 一生好入名山游

——唐诗的自然表现

第七章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唐诗的语言技巧

第八章 笔补造化天无功

——唐诗艺术美分论

结 语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原标题：《李白的诗里不光有月，有酒，还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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