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味  文  丛  

诗问苍耳

□张  岚

“高田生黄埃，下田生苍耳。苍耳亦已无，更问麦有几。”在十月金色的季节里，一遍遍通读我市青年诗人李君来的诗集初稿《时间轴》，突然就想起了苏轼的这首诗、想起了《诗问苍耳》这个题目，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份怦然心动的喜悦。

苍耳，是遍生于平原、丘陵、低山、荒野、路边、田间的野生植物，刺硬，常附贴于家畜和人体。这种植物，我故乡的沂蒙山随处可见。喜读诗词的我，更是在浩瀚的诗句中，随处可见苍耳的身影：《尔雅》称之“形如鼠耳，丛生如盘”；晋代陆机《疏》谓之“白华细茎蔓生，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正如妇人耳珰”；唐末的温庭筠曾以“白头翁”对“苍耳子”；元代成原常的《寄周平叔求苍耳子》诗中有“五月采来苍耳子，几时分送白头人”；李白的《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却是“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杜甫在《驱竖子摘苍耳（即卷耳）》里则说：“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苍耳虽为杂草，多生于荒野田间，为世上常见、极不起眼，然面对人间风雨却能泰然处之，迎着风雨却能倔强生活，不但展示出超强的生命力，果实还可供药用造福人类，这种品质，竟然像极了我身边的青年诗人李君来。

君来童年于临沭，生于农村的他是家人中的骄傲，更是同伴中的佼佼者。大学期间，写文作诗、参与文学社、书法协会，是学校中的活跃分子，毕业后选择了一家令人羡慕的事业单位，正所谓风华正茂、意气风华、前程似锦之时，却在一次公务出差时突遇车祸，自此，他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开始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样的人生一晃就是十五个春秋……

十五年来，君来的生活平常如苍耳，既不抢眼，又不容忽视。他能坚持本真，面对厄运，不但选择乐观坚强，更能从命运的夹缝中探寻诗意，表达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灵魂追问。

通读君来的诗作，无一首、无一句与苍耳有关，但我却从中读出了苍耳的那份倔强和执着。对不同人而言，生活际遇各不相同、风光各异。有的人位高权重、招摇过市，有的人香车宝马、极尽奢华，有的人粗茶淡饭、闲情逸致，有的人风轻云淡、宁静从容。君来及其作品《时间轴》属于后一种：以时间为尺轴，以诗歌为载体，默默丈量生活的广博与厚重。

有人说，人类不能没有诗歌，根本在于心灵需要守护、精神需要解放，思想需要深入到最不可言表之处。因此，面对广博厚重、旖旎婆娑，也不乏沉重和苦难的生活，姿态万千的诗歌便成了一种最有效、最直接、最受欢迎的表达方式。在我，无论偏重个人表达的“言志”，还是偏重社会功能的“兴观群怨”，从本质上讲，诗歌都可看作是对万千生活的记录、反映和指向，是作者通过文字描摹生活的一种艺术化行为。但好的诗歌，毫无疑问应该凝聚作者的真挚情感和深切体悟。在《时间轴》对浩荡时光和烟火人生的娓娓道来中，我们会看到：渐行渐远渐沧桑的故乡，操劳一生重病离世的父亲，年复一年渐次衰迈的母亲，天真无邪奇思妙想的小侄女，成年后四处漂泊离散的童年伙伴，诗酒相酬以文论剑的同道文友，还有被风吹走散落天涯的那些花儿……作者用充满灵气的文字，在安静的叙述中，让那些鲜活的形象生动呈现的同时，更倾注了浓郁的情感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感悟。

君来呈现的是安静写者的形象，带着思考向世间万物敞开心扉：“十年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我发现/有人把三生石扔进/你的湖心”（《日子》），描摹着时光的匆促和世事的无常以及若隐若现不可捉摸的情愫；“乌云压得再低也显辽远/路再逼仄今天也空旷无比/雨水洗过的村庄没有一丝邪念”（《村庄》），凸显着作者对村庄十分矛盾的亲近与疏离中的情感冲突；“落叶却没被卷走。有些庆幸/坚持了一会儿/便转身上了楼（《生活需要感谢的东西太多》）”，用一颗执着的玲珑之心，观察、记录可以打动心扉、安放心灵的生活细节，仔细观察一片枯黄的落叶，一块不大的石头，一阵吹得很长的风，深刻体会生活带来的万千憧憬……

诗歌以隐为长，君来却反其道而行之，在自己的处境之中把问询的结果直接抛给世界，他不是等待谁的回应，更不会奢望时间会给他设想的答案，而是勇敢地迎向它们以及自身的命运。“一次车祸把我推向另一个/空间。谈车色变/一声咳嗽让父亲和白血病/握手。胆战心惊/一生都在演绎一个/故事。悲欢离合”（《一生都在修剪一棵树》）；“从临沂到日照/你要经过/九岭十八坡/才能到达你想去的——海/路上，像极了人生大起大落/风光只是一时，那个点只能站一个人/上坡下坡的过程才是人生真正的路”（《一场戏》）；“其实坚强是无奈的挡箭牌 /行走才是活着的意义”（《坚强的行走》）”；“总会在不经意间，天就黑了。然后/我就把黑夜当白天过”(《一座城市，是一个布满虚幻的道场》)……我们欣赏从生活感受中升华的、渗透了创作者主体精神的艺术真实，《时间轴》的刻度上，君来用心用力用情记录的是命运的转折，是生活的跌宕起伏，是人生的蜿蜒曲折，是在铺陈、想象中的努力克制，是呈现出生活的真实的不浮夸，而读者读出的却是一份心酸、无奈，是现实的生活，更是君来不舍昼夜理智性的思考。

长诗是不好读的，更是不好作的。只因为它是座凝聚了诗人泣血合成的泥浆而建造的老式土坯房，能够唤醒记忆、感知，甚至是我们所遗忘的那些岁月的折痕。这些折痕，即使足够轻微，也足够让人疼痛，足够有理由让人泪流满面。都说人生如戏，可是那《一场秀》搅碎了多少梦呢？他的思绪也回忆、思考：回忆小时候过家家、上学时抄作业，他听说同龄人的成家立业、幸福烦恼，他看到了自己现有的生活；他以时间为轴，用怀念、审视、怀疑、叹息串成岁月的珠子，这些珠子里，有承受也接受。这是他的诗，也是他的生活，他参与着生活，却旁观着人生，只让自己理智地参与其中，在诗名里，在书叶间。

与时下追求“深刻”的诗人不同，君来的诗句第一印象是朴素、清澈，甚至看似有点“稚嫩”，却有着直抵人心的力量，让人感觉亲切。“敲门声响了三下/我确信/是有人找我了/放下多愁的笔/随即把自己拽了回来/思念就留给以后回忆吧/掐灭烟蒂/理理头绪和头发/似乎闻见迎春花开/精神矍铄了点/从书房到门口/快马加鞭/只用了一个意念就到了/两眼放光打开门/一股西风/却把刚刚梳理的头发/打乱/心/又灰到从前/步履阑珊（《幻听》）”；“听说今夜大雾。明天/看出多远/才不算虚度时光？（《世间没有笔直的路》）”这样的诗句，展开的是一幅平常的生活画面。这些画面带着家常的氛围，这样的心境带着些许的落莫和寂寥：在落雨的秋日黄昏，在一个不期而遇的久病的清晨，这样的感受，谁又没有过呢？何况是因为身体不便而只能长久居于室内的君来呢？因此，这些恰如其分令人熟悉的体会，便会让人油然生出一份感同身受的亲切来。

无言之言，让人产生联想，朴素之语更能打动人心。君来的语言是朴素的，《时间轴》用最朴素的平常之语，安静地诉说着内心的期盼、未知，因此使饱满的意蕴和情感，多了一份自说自话的孤独和怅然。朴素的语言、简单的道理，传达出来自于年轻却突遭人生不幸的诗人君来的这份怅然，除了让人生发出一份心疼之后，还会在反观其诗时，有一种浅中见深、言淡而旨远的诗学境界，令人感到意外的简括和沉郁，于平常中见到了一份不平常来。

曾多次走进君来的书房。房间不大，书也不多，却安静整洁。两桌几椅，一桌是书写用的电脑书案，另一处却用于喝茶。小小的空间，茶具却是齐全精到，摆放也是条理井然，全然让我这个身体健硕之人讶异后释怀：文字可以抚慰创伤；清茶里品味不一样的人生。而从这些生活的细节中，也让我感受到一份浓烈的对生活的热爱与热情。“此生命运只教会我，坚强/那我就做胡杨——死而不僵/站直不动也可百炼成钢/这是外人，永远喝不到的汤（《遗书 》）”突如其来的苦难没有打倒君来，却磨炼了他坚强的意志。其实，在认识君来之前，便听说过他的故事，也听说过他对文学的坚持和面对生活的那份坚强。多年来，他以笔为剑，仗行天下。在笔耕不辍的同时，收获满满，《坚强的行走》集子出版后，广获好评；之后的日子里，更是笔耕不辍，诗歌、散文、小说、文化评论时有涉猎，尤其即将出版的《时间轴》这本诗集，文字越发娴熟，笔法越发圆融，情感也越发醇厚。这些书写，是君来对浩荡时光的记录，是对无常命运的挑战，更是对丰富人生的致敬。

人生就如同一首长诗。他在诗歌中完成了对生命的思考和感悟，也在人生中体现着自身的价值：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克服久坐腰痛的不便，在家里，坚持为周边的众多孩子义务指导作文，孩子的家长们过意不去象征性地送些物品或学费，他坚辞不受；他还曾是知名文学网站“榕树下”的文学社社长、长期为我市知名文学网站“青藤文学网”做公益编辑，并为许多慕名的初写者提供无偿的指导；市作家协会的公众号，他更是热情支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有人说，好的作品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它们在太阳底下每一片都闪闪发光。而我想说，君来人生的那面镜子打碎后，他没有因为不再健壮的身躯和不再完整的人生而苦恼，而是让自己破碎了的人生的每一块镜片都努力发出自己的光来，灿烂且熠熠生辉。

文学即是人学，文学照亮人生。诗人韩玉光说过：“一个人为什么会写诗？在我看来，那只是一棵野草有了野火烧不尽的野心，一棵野草做着野火烧不尽的梦。”但一位作家、诗人，更肩负着继往开来，书写中华民族新史诗的责任和义务，因此，我祝愿诗人君来，成为一株真正的苍耳，在通往春天的路上，奋斗不止，生生不息；同时，更期待君来牢记“国之大者”，更多地面向时代大关切，思考时代大问题，书写出更多与时代同频共振的作品来。

2021年10月6日

（注：李君来诗集《时间轴》序言）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张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临沂市作协主席，临沂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出席山东省第七次作代会、第十次全国作代会。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散文百家》《散文选刊》《阅读》《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作品入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散文海外版年度精选》《中国作家网精品文选》等各年度散文选本及中、小学生阅读书目。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里的花开》《岁月凝香》《岁月静好》等散文集。获百花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山东文学奖、齐鲁文学奖、《时代文学》年度奖、全国红色征文一等奖、沂蒙文艺奖等奖项。

李君来

时间轴

诗集《时光轴》是李君来继《坚强的行走》之后出版的第二本著作，内容精选了作者近年来创作的部分诗歌，全书共分4辑，分别是现实与爱情、写给父亲的话、致母亲、坚强的行走。对不同人而言，生活际遇各不相同、风光各异。有的人位高权重、招摇过市，有的人香车宝马、极尽奢华，有的人粗茶淡饭、闲情逸致，有的人风轻云淡、宁静从容。作品《时间轴》属于后一种：以时间为尺轴，以诗歌为载体，默默丈量生活的广博与厚重，执拗地记录着生活中的点滴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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